梁 帥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
王鑨,字子陶,號大愚、海棠峪長、嵩華嘯隱,河南孟津人,明末清初大學士王鐸季弟。王鑨生于萬歷三十四年十月,順治二年降清后歷任昆山縣令、鑾儀衛(wèi)經(jīng)歷、刑部河南清吏司和福建清吏司員外郎、刑部郎中、山東提調(diào)學政等職,卒于康熙九年十月至第二年春間。詩文集有順治十年刊本《紅藥壇》,凡十五卷;康熙四年刊本《大愚集》,凡二十四卷;康熙五年周亮工、趙錦帆編選《孟津詩》,凡十九卷續(xù)一卷,皆傳世。《大愚集·外集》目錄詳記其作傳奇《雙蝶夢》、《秋虎丘》、《華山緣》、《大孝子》、《擬牡丹亭·尋夢》(下文簡稱《擬尋夢》)、《司馬衫》等六種,古本戲曲叢刊一集影印《雙蝶夢》、《秋虎丘》兩種,世人較易獲讀。然今遍查清代多種戲曲目錄著作,鮮有對其生平及戲曲作品名目的著錄,故撰此文以探討。
王鑨生卒年的判定,近年各家主要依據(jù)康熙《孟津縣志》、《擬山園選集》等材料。主要觀點有周妙中《歷代曲家年里字號室名綜表》“1592年以后—1677年以前”,陸萼庭《王鑨與〈擬尋夢〉》“1601?—1665?年”,齊森華《中國曲學大辭典》“1608—1672年”,程華平《明清傳奇編年史稿》“1607—1672年”,以及得到普遍認可的《中國戲曲志·河南卷》的“1607—1671年”。
周妙中在《歷代曲家年里字號室名綜表》中稱其生卒年:“1592年以后——1677年以前”[1],之后在《歷代曲家時代考》中解釋:“王鑨是王鐸之弟,王鐸生于萬歷二十年(1592年),故知鑨生于1592年以后。王鑨所作《秋虎丘》有薛奮生序和董訥序,薛序作于康熙丙辰(康熙十五年,1676年),董序中說:‘……其季郎王子夙夜以夫子所作傳奇見貽,命為言弁簡端……’可知康熙丙辰作者已與世長辭了?!盵2]周妙中在20世紀80年代較早關(guān)注王鑨,然囿于材料限制,判定未免過粗。
陸萼庭則使用了三段材料:孟津王氏家族成員排序、康熙《孟津縣志》、宋起鳳的《稗說》。王鐸生于1592年,而孟津王氏家族共有王鐸、王鏞、王鑨、王鏌、王鐔五人,故王鑨定不早于1594年。接著陸萼庭說:“姑以生于1594年計,則王鑨卒于1601,即明萬歷二十九年?!盵3]本人不甚解。不過他提到的《稗說》倒頗值得注意。宋起鳳《稗說》的《王文安公書畫》條記:“公弟大愚公曾于白門鏤公平生詩文全集,未行而大愚亦歿?!盵4]王鐸卒于順治九年春[5],王鑨為兄整理詩文集不久離世。故陸萼庭將王鑨生卒年標為“1601?——1665?年”。
其余三種年限較為集中,代表是鄧長風《明清戲曲家考略三編》,該結(jié)論依賴于王鐸在《大愚集·序》中所述:“吾今年干支一周,弟亦四十有五?!?《四庫未收書輯刊》第7輯第24冊,康熙四年王允明刻本)由此推斷王鐸長王鑨十五歲。而王鐸生于1592年春,故王鑨1607年生,又由《孟津縣志》等記推王鑨卒于1671年。此外鄧長風還提到康熙《孟津縣志》記:“王無逸,字知先,號敏庵,學憲公大愚公冢子。性至孝,侍學憲公疾五閱月?!?孟常裕纂修,徐元燦增補《孟津縣志》,康熙四十七年刻本)王無逸是王鑨長子,而新安呂履恒在為王無逸所寫《從舅黃巖王公暨兩孺人合葬志銘》中記:“庚戌,學憲公病,公侍疾五閱月,未嘗歸寢,比卒,葬祭悉如體事?!?呂履恒《冶古堂文集》卷四,清乾隆十五年呂宣曾刻本)庚戌為1670年,故推王鑨卒于1671年。
但上述推定僅注意到王鐸生卒年,卻忽視了兄弟其他人,如王鑨四弟王鏌。王鏌早年與王鑨同時降清,入清后歷任蘇州知府、太平府知府。王鐸在《太平府知府匡巒四弟墓志銘》記:“弟年止四十,終于丙戌年二月……”(王鐸《擬山園選集》卷六十四,順治十年王鑨刻本)故知王鏌生于1607年。與此同時筆者在閱讀《大愚集》時發(fā)現(xiàn)兩則材料?!端嘉夷浮份d:“誕我陽月,飲水履霜?!?王鑨《大愚集》卷六,康熙四年王允明刻本)陽月即指十月,另《年五十寄懷》有詩云:“年過五旬頭半白,歲逢十月眼先昏?!?王鑨《大愚集》卷二十,康熙四年王允明刻本)上述材料證明王鑨生于農(nóng)歷十月。既然其弟生于1607年,那王鑨當不會再生于同年十月。鑒于此,筆者認為王鑨當生于萬歷三十四年十月,卒于康熙九年十月至第二年春間。由此可見,只有這樣的時間安排,才能滿足王鐸長王鑨十五歲、王鑨又長于王鏌,且王鑨卒年六十五的時間條件。
清人所編《重訂曲??偰俊?、《曲目新編》、《今樂考證》、《傳奇匯考》、《樂府考略》、《曲海總目提要》等曲目書籍均未著錄王鑨及其劇作,而無名氏所作《傳奇匯考標目》中則有一條目記(此條為《傳奇匯考標目》別本所增):“王紫濤,字里不詳,《兩蝶詩》、《華山緣》。”[6]后靜安先生參照《傳奇匯考標目》,在《曲錄》中記:“《兩蝶詩》一本,《華山緣》一本。右二種,明王紫濤撰,名里不詳?!盵7]從“王紫濤”與“王子陶”、“兩蝶詩”與“雙蝶夢”的音同與意近看,二者似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傳奇匯考標目》“王紫濤”條目的記載非無名氏首創(chuàng),與之相比較早提及的是稀見戲曲目錄《續(xù)曲品》。
《續(xù)曲品》今存上海圖書館,索書號:線善800845-56,為道光年間學者顧沅《賜硯堂叢書未刻稿》鈔本的一種。顧沅(1799—1851年),字澧蘭,號湘舟,江蘇蘇州人,清代著名藏書家?!独m(xù)曲品》作者高奕,字晉音,一字太初,浙江會稽人,著有傳奇十四種,均亡佚。高奕被治曲者熟識乃是因其所著《新傳奇品》,此書收明末清初二十七位作家作品,可補呂天成與祁彪佳《曲品》所遺?!独m(xù)曲品》前有高奕所作《續(xù)曲品敘》,落款時間為康熙十年,而這正是王鑨去世當年或不久(鄭志良《高奕〈新傳奇品〉的一個新版本》,《戲曲研究》第八十四輯)?!独m(xù)曲品》除盡收《新傳奇品》所記二十八位作家外,又在其后補充了“合錦傳奇”十四種及另外十八位曲家。在“合錦傳奇”中首次出現(xiàn)了“王紫濤,《兩蝶詩》,《華山緣》”的記錄。鑒于《傳奇匯考標目》與《續(xù)曲品》的關(guān)聯(lián),王國維等后人關(guān)于“王紫濤”的記錄,《續(xù)曲品》當是一源頭。
雖然清人鮮有著錄“王紫濤”,但是民國以降諸多學者依據(jù)《傳奇匯考標目》、《曲錄》,對“王紫濤,《兩蝶詩》、《華山緣》”多有著錄,如錢南揚《梁祝戲劇輯存》、傅惜華《明代傳奇全目》、馬廉《隅卿日記選鈔》、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譚正璧《宋元戲文與元明雜劇》、趙景深《讀曲隨筆》、汪經(jīng)昌《曲學例釋》等。其中有的著作中除了記載“王紫濤”外又收錄“王子陶”,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中國曲學大辭典》等。我們再對《傳奇匯考標目》、《曲錄》作以辨析,“王紫濤”當和“王子陶”同為一人,《兩蝶詩》是《雙蝶夢》的又一名稱[8]836。我國臺灣學者陳萬鼐根據(jù)王國維《曲錄》、姚燮《今樂考證》所作《知見現(xiàn)存明清傳奇目錄》,刪去“王紫濤”條代之“王鑨,《秋虎丘》、《雙蝶夢》”[9],也可說明《續(xù)曲品》、《傳奇匯考標目》、《曲錄》所記訛誤已被某些學人所認同。
王鐸盛贊其弟戲曲創(chuàng)作:“夫吾之苦形勞神于賦、騷、樂府、諸詩詞,有年矣。陳言務去,不吻世吻,詆之則喜譽之。則懼吾弟深得吾意,而較吾所造獨為徑捷?!?王鐸《大愚集·序》,康熙四年王允明刻本)王鑨所作戲曲只有傳奇并無雜劇,散曲亦無發(fā)現(xiàn)。除《秋虎丘》、《雙蝶夢》外,中國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均藏有順治十年刊本《擬尋夢》,而《司馬衫》、《華山緣》已亡佚,但在王鐸《擬山園選集》中保存有王鐸所寫兩篇序,《大孝子》則僅在《大愚集·外集》目錄中存有一名稱。
六種傳奇作期歷來說法不一,除王鐸在《擬尋夢·序》中準確指出其作于順治七年外,其余作品都無詳實材料證明其創(chuàng)作時間。陸萼庭推斷其細目依次為:“《司馬衫》、《雙蝶夢》、《大孝子》、《秋虎丘》、《華山緣》。《秋虎丘》問世最晚,至少在順治十年刻印《紅藥壇》詩集時尚未成稿?!盵10]白本松認為“王鑨的4種戲曲作品都作于順治九年(王鐸卒)以前,另外兩種——《秋虎丘》、《大孝子》的撰作時間當在王鐸卒后至康熙初年?!盵8]831-832兩位學者的結(jié)論不完全一致,下文我們將對其作期作以蠡測。
王鐸在《擬尋夢·序》(王鐸《三弟〈擬尋夢曲〉序》,順治十年王鑨刻本)中言:
庚寅三月,與三弟坐龍松齋,閱《牡丹還魂記》。多棘齒,不中九宮律呂。至《尋夢》尤全文關(guān)捩,而義仍所作,則娓娓游花園也。予欲改作,而三弟為之,予觀而喜。
順治七年,王鐸在王鑨的龍松齋讀至湯顯祖《牡丹亭·尋夢》一折,頓覺“不中九宮律呂”,覺斯欲改此折但不想其弟早已重作,故《擬尋夢》最遲成于順治七年,但是此劇卻直到順治十年王鑨刻印《紅藥壇》時才予付梓。陳鑒在《紅藥壇·序》中提及:“無論李、何、王、李諸君,未褰裳而染指,即若士《四夢》獨奏《牡丹》,其次之謔解顧。”(陳鑒《紅藥壇·序》,順治十年王鑨刻本,國家圖書館藏,索書號:01034)提及《牡丹亭》恐與此有關(guān)。故我們判定《擬尋夢》作于順治七年。
另,王鐸在《雙蝶夢·序》[11]1541中言:
今觀《雙蝶夢》,并《司馬衫》數(shù)傳奇,非鬻淫無關(guān)世教者。
并且王鐸在《三弟撰〈司馬衫〉傳奇序》(王鐸《擬山園選集》卷三十六,順治十年王鑨刻本)中又說:
既作《華山緣》、《雙蝶夢》二傳奇,今又作《司馬衫》,無論律呂之諧,以文論嵚崎磊落,吾弟其有咽噱乎,其無咽噱乎?
王鐸于順治九年初去世,故在其去世前《雙蝶夢》、《司馬衫》、《華山緣》已完成。從覺斯行文“今觀《雙蝶夢》,并《司馬衫》數(shù)傳奇”、“既作《華山緣》、《雙蝶夢》二傳奇,今又作《司馬衫》”等字眼可推《司馬衫》創(chuàng)作當晚于《華山緣》、《雙蝶夢》兩劇。又《雙蝶夢·序》有言:“奚論莊語非莊語,是夢非夢?!盵11]1543《擬尋夢曲·序》言:“蓋信有其有之者也,故生樂則生夢,眾樂則眾夢?!?王鐸《三弟〈擬尋夢曲〉序》,順治十年王鑨刻本)《擬尋夢曲》和《雙蝶夢》在思想主旨上有著緊密聯(lián)系,且《紅藥壇》后所附傳奇只有《擬尋夢曲》和《雙蝶夢》。故推測《擬尋夢曲》和《雙蝶夢》當作于同一時期,《司馬衫》則要稍晚,極有可能成于順治八年。
《華山緣》是王鑨最早的劇作,它當完于順治初期,崇禎末年王鑨與仲兄王鏞一道暢游華山的經(jīng)歷或是此劇的創(chuàng)作緣起。此外祁彪佳與王鐸交好,倘若王鑨的戲曲創(chuàng)作在崇禎末年就略有所成,王鐸似應向祁彪佳提及,但在崇禎十三年祁氏所著《遠山堂曲品》、《遠山堂劇品》中卻未提王鑨劇作。這點至少證明在明亡前王鑨的傳奇作品是鮮為人知的。
據(jù)以上推測,王鑨傳奇創(chuàng)作細目依次應為:順治元年至七年間作《華山緣》,順治七年作《擬尋夢曲》、《雙蝶夢》,順治八年作《司馬衫》,王鐸逝世后的順治十年至康熙四年《大愚集》刊印間,王鑨又作《大孝子》、《秋虎丘》,只是《秋虎丘》付梓刊刻已經(jīng)是在王鑨逝世后。近人孫楷第曾言:“考鑨所撰曲尚有《秋虎丘》一種,凡二卷五十出,亦傳奇,疑亦《紅藥壇》之一種。”且據(jù)其經(jīng)眼的《秋虎丘》康熙鈔本言:“正文題,‘山陰朱士曾評’,與刊本《雙蝶夢》同,蓋同時編次刊行者?!盵12]而據(jù)上文考證,《紅藥壇》付梓時《秋虎丘》尚未完成,孫氏觀點當不為取。
王鑨的傳奇創(chuàng)作直接汲養(yǎng)于其任職昆山的經(jīng)歷,作品全部集中在降清后的二十余年,而以李玉、朱素臣為主的蘇州劇派恰在此時形成,蘇州劇派對時事的反映顯然影響到《雙蝶夢》、《秋虎丘》等劇。我們可以推定如果王鑨沒有被江浙一帶戲曲文化熏陶,作為中原文人縱使其有心在傳奇領(lǐng)域有所建樹,但也難駕馭梨園腳色,所以短短三載昆山縣令的經(jīng)歷,為王鑨的戲曲創(chuàng)作打下了堅實基礎(chǔ)。但也不可否認,正由于其四十余歲才較為系統(tǒng)地接觸戲曲,并且是在處理政務之余偶有實踐,故其劇作水平難與專業(yè)作家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