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千
王安憶(1954~ )
錯覺也有錯覺的好處,那是架虛的一格。而這架虛的一格上興許卻能搭上一格實的,雖是還要退下來,但因有了那實的一格,也不是退到底,不過是兩格并一格,或者三格并一格,也就是進兩步退一步的意思吧!這就像是舞步里的快三步,進進退退,退退進進,也能從池子的這邊舞到那邊,即使再舞回來,也有些人事皆非似的。一支舞曲奏完,心里便蓄了些活躍和滿足。
王琦瑤和康明遜的問與答,就像是捉迷藏。捉的只是一門心思去捉,藏的卻有兩重心,又是怕捉,又是怕不來捉,于是又要逃又要招惹的。有時大家都在的時候,他們的問與答便像雙關語的游戲,面上一層意思,里頭一層意思。這是在人多的地方捉迷藏,之間要有默契,特別的了解,才可一捉一藏地周旋。漸漸的,他們有了一些兩人才知的用語,很平常的,在他們卻另有一番意思,是指鹿為馬的。他們能心領神會,還能于無聲處聽真言。
他們兩人話里來話里去,說的其實只是一件事。這件事他們都知道,卻都要裝不知道;但只能自己裝不知道,不許對方也裝不知道;他們既要提醒對方知道,又要對方承認自己的不知道。聽起來就像繞口令,還像進了迷魂陣,只有當事人才搞得清楚。因為是這樣的當事人,頭腦都是清楚,想糊涂也糊涂不了。他們了解形勢,目標明確,要什么不要什么,心里都有一本明白賬。在這方面,他們是旗鼓相當,針尖對麥芒,這場游戲對雙方的智能都是挑戰(zhàn)。他們難免會沉迷游戲的技巧部分,自我欣賞和互相欣賞。但這沉迷只是一瞬,很快就會醒來,想起各自的目的。在這場貌似無聊,還不無輕薄的游戲之下,其實卻埋著兩人的苦衷。
王琦瑤把茶杯放在他面前,然后退回自己的位子上坐著,她曉得今天是挨不過去的,就算挨過今天也終有一天是挨不過去。康明遜一直面朝著窗,因窗上是拉了窗簾,就有點面壁的意思,這姿勢確實是有話要說,只是不知從何開口。他們靜默的時間是有點過長了,這也是有話要說的證明,還是不知從何開口。
他們這兩個男女,一樣的孤獨,無聊,沒前途,相互間不乏吸引,還有著一些真實的同情,是為著長遠的利益而隔開,其實不妨抓住眼前的歡愛。虛無就虛無,過眼就過眼,人生本就是攢在手里的水似的,總是流逝,沒什么千秋萬載的一說。想開了,什么不能呢?王琦瑤的希望撲空了,反倒有一陣輕松,萬事皆休之中,康明遜的那點愛,則成了一個劫后余生。
(節(jié)選自《長恨歌》,王安憶著,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版)
上海作家王安憶的這本《長恨歌》里,人們讀著滬上淑媛“三小姐”王琦瑤一生的愛恨情仇,感受到的宛然是作者寫給她心目中的老上海的一封情書。
王琦瑤是搖曳生姿的上海小姐,但她的眉目其實是模糊的,她是千千萬萬上海小姐中的一個,猶如她成長的弄堂,只是上海千千萬萬的弄堂形成的波濤中的一朵浪花,她的身世,她的愛情,她堪稱傳奇的一生,也是上海千千萬萬的少女中無奇的一個。上海女孩天生是有惹人憐愛的本領的,這本領在日常生活里無非是能夠讓自己在戀愛中處于稍為主動的位置,有更多的選擇而已,但在危難關頭,便絲絲點點都化作了生存的本能。
王琦瑤是牽連著新舊兩個上海,從東方巴黎蛻變成為東方明珠之間那細長柔弱,卻始終都不肯斷絕的一縷線。讀罷小說,王琦瑤40多年的生命歷程中固然沒有一段真正令人感到痛徹心扉的愛與恨,讀者仍然會感覺跟隨著作者,從浦東到浦西,用40多年的歲月貫穿游歷了光怪陸離的上海灘,然后難免感嘆一句,一切都和從前不一樣了,就算是名利場里的浮光掠影,總也是舊時的光影好些。
某種程度而言,上海是女性化的,這城市里的情愛也多是女性化的,十里洋場的浮華更是要由多姿多彩的女性來裝點。中國社會洪流形成的大江大河,時代巨變產(chǎn)生的驚濤駭浪,傳播到上海灘就成了王琦瑤在臥室里的一聲輕嘆。在一個人人身不由己的時代里,三小姐一生的隨波逐流反倒成了一種充滿了生存信念的堅強,就連她自己一生的情與愛,也都像是戰(zhàn)時儲備一樣,不肯輕易交付,也絕不肯一次全部交付給一個人,只在有需要的時候才拿出來一些。把生存智慧與性欲和情愛都交織在一起,一切的情致、愛慕、浮華,加上一生中所有的好年華,都成了為生存服務的工具,才有了這首長恨歌。
上海灘上的政權交替,三年困難,十年浩劫,在層層疊疊的弄堂的保護下,王琦瑤似乎對此無知無覺無動于衷。她對周圍環(huán)境的感知是從身邊人的神態(tài)和際遇中間接得到的,從沒真正踏足上海社交圈,還沒有真正領略過浮華與浪漫的她如同一棵匆忙抖落掉枝葉準備越冬的樹,此前的心計與低調都有了新的目的——為了生存。
弄堂里成長起來的上海小姐,天生學得會做人、體貼,察言觀色,八面玲瓏。在友情和愛情之間面對初戀程先生,不到20歲的王琦瑤沒有過一絲一毫的慌亂與不安。渾身透著書呆子氣的情癡程先生,本來是命運給王琦瑤的第一個在戀愛的舞臺上進行輾轉騰挪練習的好機會,無奈命運不給她更多一點的時間,控制自己心上人的喜怒哀樂,還有進退有度的優(yōu)雅一下子便被裹挾著整個世界而來的更加真實和強大的李主任打散了。
程先生是完全舊式的,中華文化土壤里長出來的教科書般才子加情癡一樣的人物,他仿佛只應該是出現(xiàn)在舊時戲文里的白面書生??删退闼窃S仙或寧采臣,在上海灘又哪來的白素貞和聶小倩呢?這樣一個無力反抗甚至無力屈服的人物偏偏要出現(xiàn)在驚濤駭浪中的上海灘,偏偏出現(xiàn)在了王琦瑤的生命里,這是程先生和命運之間的一個誤會,幸好王琦瑤不曾誤會。
舊時有多少個待嫁閨中的小姐淑媛,便需要有多少個程先生這樣的癡情人物來幫襯,他們是為了成就經(jīng)典才子佳人式的愛情才存在,這種經(jīng)典又不現(xiàn)實的愛情模式是為了超越時間而存在的,在巨變時代脆弱得不堪一擊。程先生們從戲文式的愛情憧憬中走出來之后,發(fā)現(xiàn)這世界已經(jīng)沒有了屬于自己的生存空間。
在王琦瑤生命中出現(xiàn)過的幾個男性中,程先生是愛她最深的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和她沒有發(fā)生過性關系的人。這其中固然有塵埃落定之后程先生對于自己的決絕,單在兩人剛開始的初戀中,這愛情發(fā)生得太自然、太單純,或許是因為無關生存,也就無關于性了。
程先生充當?shù)氖且粋€隨著舊時代一同失敗的悲劇角色,在如同命運般強大的李主任面前,程先生不值一提,命運對他壓根不屑一顧,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面對著舊時代的淪落,程先生在自己的古典式愛情失敗之后就把自己裝進了一個時間膠囊里,過起了再不變動的人生。在時代的洶涌浪潮之中,他再也感知不到時間的流逝,直到60年代,才由一波更加洶涌的浪潮把他徹底摧毀。他不屬于那個曾經(jīng)奢靡的舊時代,也不屬于這個昂揚的新時代,他的死亡合情合理,或許只是稍晚了些。
李主任就是整個真實而有力的外部世界,他猶如命運一般毫無理由地從天而降,讓王琦瑤的所有偽裝,所有的保護色,加上全部的少女心思全都失效,被命運支配的她唯有運用自己作為女性的本能同李主任交往。王琦瑤與命運之間沒有任何隱瞞,她與李主任交往時流出的眼淚,那故作孩子氣的老練,因此也就顯得比同程先生約會時的優(yōu)雅和矜持更加真實。
“李主任再次把王琦瑤擁進懷里,問她這些日子在家里做什么。王琦瑤說在家數(shù)手指頭。問她數(shù)手指頭做什么。王琦瑤就說:看你去幾日才回來呀!李主任把她又摟得緊一些,心里感嘆:看她是個孩子,可女人會的她都會?!痹趤y世中李主任固然是王琦瑤的一個依靠,或許可以掌握王琦瑤的命運,但他隨即被自己的命運所拋棄。王琦瑤和李主任之間的交往不只是予取予求的等價交換,她上了重要的一課,學會了無論如何都要生存下去的本領。
王琦瑤不懂戰(zhàn)局和未來,她懂得的是需要尋找那種“偎在李主任的懷里,心是落了地的,很踏實的感覺”。在這樣一場所有人都沒有準備的生存游戲里,原來李主任并不比王琦瑤更加強大,他倉皇的愛情,倉皇的死亡,成了三小姐王琦瑤生存法則下的一個注腳。
在革命的時代里,薩沙緊跟著康明遜出場,在一個火熱的年代里成為弄堂四人小組中最不安穩(wěn)的一員,這個在國際共產(chǎn)主義旗幟下降生的中蘇混血兒奉行的是另一套生存法則。相比于王琦瑤和康明遜,薩沙的生存法則更加直接,根正苗紅的身份和異域氣質成為薩沙的護身符,讓他游走在一群和他同樣陷入生存掙扎的人群之間。王琦瑤對薩沙沒有愛意,甚至沒有好感,有的只是一些好奇和忌憚。種種算計之后換來的與他的性愛只是為了能在他的陪伴下去做流產(chǎn)手術而已,這是兩個艱難的求生者之間的較量。薩沙最終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在人們的口口相傳中去了西伯利亞。上海小姐在這位無產(chǎn)者身上終究沒占到半點便宜。
老克臘是一個影子,一個由被拋棄和忘卻的舊時上海的怨念化成的游魂。老克臘在王琦瑤的暮年出現(xiàn),猶如兩個無所寄托的游魂。當年的上海小姐已經(jīng)守著這座城市一同蒼老之后,她的生命中才出現(xiàn)了一個舊日上海的海市蜃樓,這個海市蜃樓中還有一個正當年華的欣賞自己的男子,只可惜自己已經(jīng)老了,這是她生存下來的代價。
與其說老克臘愛的是王琦瑤,倒不如說他愛的是自己想象中的舊上海,王琦瑤接受的,同樣是讓自己牽腸掛肚的舊上海,這兩人愛上的是同一樣東西。當王琦瑤的生命與愛情都要枯竭時,老克臘的出現(xiàn)點燃了她生命中最后的一點光芒。這舊日上海的一點微光在粗俗而蓬勃的新上海顯得微不足道,甚至帶著些荒謬的色彩。兩個希望時間倒流的人制造出一個短暫的夢境,然后便恰到好處地適可而止了。
唯有康明遜。這位嚴師母帶來的看似稚氣未脫實則心思細膩的毛毛娘舅,他和王琦瑤之間,似乎有些類似于愛情的感情。同樣成長在舊上海的浮光掠影中的康明遜,雖然不是成長于煙波浩渺的弄堂之中,卻和王琦瑤一樣自幼學會了察言觀色,悟出了自己獨有的一套生存法則,無論在新舊時代里都生存得落魄又盡量不失體面。他和王琦瑤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彼此的影子。當命運之手稍加放松,在一個個混沌曖昧的夜晚里,同樣經(jīng)歷過大風大浪和人情冷暖的兩個人便有了足夠的時間醞釀出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情來。
電影《長恨歌》劇照。改編自王安憶的同名小說
兩個人初見時的相互暗示和挑逗,猶如舊上海舞廳里優(yōu)雅明快的舞步。“錯覺也有錯覺的好處,那是架虛的一格。而這架虛的一格上興許卻能搭上一格實的,雖是還要退下來,但因有了那實的一格,也不是退到底,不過是兩格并一格,或者三格并一格,也就是進兩步退一步的意思吧!這就像是舞步里的快三步,進進退退,退退進進,也能從池子的這邊舞到那邊,即使再舞回來,也有些人事皆非似的。一支舞曲奏完,心里便蓄了些活躍和滿足?!?/p>
從萍水相逢到心有靈犀,開始時王琦瑤對于康明遜并非一無所求,康明遜自然也心知肚明:“有時大家都在的時候,他們的問與答便像雙關語的游戲,面上一層意思,里頭一層意思。這是在人多的地方捉迷藏,之間要有默契,特別的了解,才可一捉一藏地周旋。漸漸的,他們有了一些兩人才知的用語,很平常的,在他們卻另有一番意思,是指鹿為馬的。他們能心領神會,還能于無聲處聽真言?!?/p>
這是兩個被生活折磨過的年輕人對于愛情的小心翼翼的嘗試,王琦瑤希望憑借著愛情能為自己找個依靠,但是這種依靠,對于康明遜來說未免太過沉重了。兩個在新時代里苦苦生存下來的人,所生出的這么一點感情,脆弱到無法附著任何條款,也由此顯得格外純粹和真摯。
心機用盡,各種暗示、試探,話里話外的較量結束之后,兩人終于到了攤牌的地步。康明遜在自己的情欲和家庭的重壓之下去向王琦瑤表白,這是一種生活的失敗者帶著絕望的表白:“王琦瑤把茶杯放在他面前,然后退回自己的位子上坐著,她曉得今天是挨不過去的,就算挨過今天也終有一天是挨不過去??得鬟d一直面朝著窗,因窗上是拉了窗簾,就有點面壁的意思,這姿勢確實是有話要說,只是不知從何開口?!?
兩個人終于對彼此敞開心扉,甩掉會讓這份愛情變得沉重的一切條款之后,兩個人迎來了各自生命中第一份由自己選擇的愛情?!八麄冞@兩個男女,一樣的孤獨,無聊,沒前途,相互間不乏吸引,還有著一些真實的同情,是為著長遠的利益而隔開,其實不妨抓住眼前的歡愛。虛無就虛無,過眼就過眼,人生本就是攢在手里的水似的,總是流逝,沒什么千秋萬載的一說。想開了,什么不能呢?王琦瑤的希望撲空了,反倒有一陣輕松,萬事皆休之中,康明遜的那點愛,則成了一個劫后余生?!?/p>
性是兩個人之間表達愛意最直接的方式。愛與性本來就密不可分,在這場朝不保夕又各無所求的短暫愛情中,性變成了一種自然而然的抒發(fā),不再需要任何一個多余的理由就可以發(fā)生,也隨時都可以不加留戀地停止。這位一生飄搖的上海小姐第一次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可惜的是過分短暫,命運再一次捉弄了她。這份發(fā)生在大饑荒之后、大動亂之前的愛情,卸掉了一切累贅,無關生存法則,卻依然脆弱不堪,甚至無法承擔起一次懷孕,兩個人愛情的結晶反倒成了這份短暫到幾乎悄無聲息的愛情的終止符。
同樣是在逼仄壓抑的環(huán)境下,深夜里,在女性簡陋的臥室中,兩個心中互有愛意,都受到身世所累,又被環(huán)境壓抑不能相愛的一對青年男女,《長恨歌》中所描繪的20世紀60年代初發(fā)生在上海的場景,在另一部文學作品,作家野夫的《1980年代的愛情》中重現(xiàn)了。這次它發(fā)生在80年代的湖北。在這個已經(jīng)開始蠢蠢欲動的年代里,有著一對更受壓抑的青年男女。這一部作品里,人到中年的作者不加任何掩飾,干脆使用第一人稱直抒胸臆,描述一段初戀和伴隨著那段初戀的憂傷悲涼的青春:“窗外雨聲漸密,一聲雷響之后忽然斷電,房里沉入黑暗,只有盆中炭火猶有余光,依稀照見兩人紅撲撲的臉龐?!边@種相對完全不是初戀男女之間脈脈不得語的甜蜜曖昧,而是從一開始便有著讓人無法承受的凝重。
《1980年代的愛情》中的場景盡管與《長恨歌》有相似之處,但其中青年男女內(nèi)心情感的驚心動魄卻遠超《長恨歌》:“屋里空氣再次凝固,風雨敲窗,我眼中的火光漸趨陰暗。我低頭不語,傷感地看著手紋,似乎希望從中讀出命運。但我還是想在這個雨夜突圍,我寧愿讓這個夜晚決定我的今生,而不想讓理性來決定這個夜晚。我再次絕望地試探她:斷電了,要點燈嗎?她顫抖著說:有火光,我看得見你!”
這對主人公的愛情構建在青春的廢墟之上,性猶如懸在兩個年輕人頭上的劍,無人敢于觸碰。對性的畏懼給這對戀人造成的影響,遠超一般情侶之間的性愛:“兩人的言笑戛然而止,黑暗的突然降臨,使我們陷入了猝不及防的尷尬,不知說什么才能挽此僵局。我的手在顫抖,有些蠢蠢欲動,希望借此夜色的掩護將她拉入懷中,錯過此刻我也許永無勇氣?!弊璧K這對戀人相擁,享受到初戀性愛的,不是理智,而是玩弄著所有人的命運之手,讓性愛變成一個望不見底的深淵。這場深夜相對,性的誘惑對于女性來說也變成了煎熬:“她隱然感覺將有什么要發(fā)生,她努力試圖控制住自己的緊張,但又似乎期待著那難以抵御的誘惑。暴動正在醞釀之中,我想抓住什么,又不敢貿(mào)然行事,我怕拒絕之后的難堪,我并不知一切發(fā)生之后的結局?!?/p>
在愛的熾烈和對性的恐懼之間,男性可能會更有挫敗感,作者在幾十年后描寫其當初,仍然能讓讀者感受到他的沉痛:“我無力地虛脫在屋檐下,拄著傘并未撐開,看著她窗口上的一絲微火之光漸漸變暗,看著她正一點點沉入黑暗之中,不禁悲從中來,淚如雨下。我虛弱地靠在木壁上難以移步,幾番舉手欲敲門,又灰心地放下,雨水飄滿衣襟,閃電撕扯著我那張痛苦欲絕的臉。她沒有起身關門,一動不動地伏頭于膝上,雙手抱膝,呆望著盆中余燼,淚水滑落,滴于炭上發(fā)出嗞嗞之聲?;鸸庠跍I眼中漸漸微弱,她沒有聽見我離去的足音。她似乎知道我就在門外,她忽然壓抑著悲聲抽泣起來,雙肩抖動不能自已……”
這對生長在新時代的男女,相比于在舊時代上海灘上成長起來的男女,早已經(jīng)習慣了更加嚴苛的環(huán)境,對于愛情和性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天翻地覆。愛情已經(jīng)無關生存,卻又高于生存。因為無法與性輕易地結合,愛情變作一種信仰,一種可以讓一個人沉淪或重生的力量,愛與性的關系被時代強行拆分。性成了真正的禁果,即便是深夜里單獨相處的男女也不敢輕易嘗試。在這樣嚴苛的環(huán)境中,這樣一份愛情,缺少了性的存在的熾烈的愛情,除了帶給人一生的傷痕,可能再沒有甜蜜可言。
舊日上海的光影終歸要散去了,當年的三小姐王琦瑤被她口中的癟三“長腳”扼死。粗俗殺死了優(yōu)雅,這樣一個具有象征意味的死亡發(fā)生在結尾,新上海終歸擺脫掉了舊上海的幽靈。幸好王琦瑤和康明遜的女兒薇薇還在。薇薇是他們的女兒,也是他們的新生。薇薇的模樣比不上母親,她的審美也比不上母親,對男人的吸引力更加比不上母親。正因為她是新的,她對于母親心心念念的舊上海毫無知覺,她的做派是新的,她的心是新的,她對自己母親一生的往事既不了解也不關心,她活在自己的審美和愛情中,她毫無留戀地奔向了美國。
生存與死亡,愛與性,它們之間有怎樣的關系,又該怎樣地結合?被時代和命運所玩弄的靈魂,為了生存該付出怎樣的代價?《長恨歌》所講述的,是把生存本能和愛的本能結合在一起,用一生追尋舊夢的故事。當舊夢散去,也許薇薇會回到上海,她是嶄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