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江濤
1955年時在草坪上野餐的一對日本人。那個時候只有富裕階層的年輕夫婦才能擁有車,野外的休閑也就成了富裕階層的戀愛之地
沈從文(1902~1988)
在日本美學的結(jié)構(gòu)中,愛是真髓,哀是至高之境。而中國的愛情文本難以逃離現(xiàn)實生存與純粹情感之間的擇取和掙扎,鄉(xiāng)村的淳樸與都市的摩登也呈現(xiàn)出張力。如沈從文般的“自矜于鄉(xiāng)下人,又努力成為一個紳士”的愛情,使愛情的文本缺少了一些悲劇感,增添了幾分寫實感。
……
“人生”原是一個寬泛的題目,但這上面說到的,也就是人生。
為帝王作頌的人,他用口舌“娛樂”到帝王,同時他也就“希望”到帝王。為月亮寫詩的人,他從它照耀到身上的光明里,已就得到他所要的一切東西了。他是在感謝情形中而說話的,他感謝他能在某一時望到藍天滿月的一輪?!痢粒铱茨阃铝烈粯??!堑?,我感謝我的幸運,仍常常為憂愁扼著,常常有苦惱(我想到這個時,我不能說我寫這個信時還快樂)。因為一年內(nèi)我們可以看過無數(shù)次月亮,而且走到任何地方去,照到我們頭上的,還是那個月亮。這個無私的月不單是各處皆照到,并且從我們很小到老還是同樣照到的。至于你,“人事”的云翳,卻阻攔到我的眼睛,我不能常常看到我的月亮!一個白日帶走了一點青春,日子雖不能毀壞我印象里你所給我的光明,卻慢慢的使我不同了。“一個女子在詩人的詩中,永遠不會老去,但詩人,他自己卻老去了?!?/p>
我想到這些,我十分憂郁了。生命都是太脆薄的一種東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經(jīng)得住年月風雨,用對自然傾心的眼,反觀人生,使我不能不覺得熱情的可珍,而看重人與人湊巧的藤葛。
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湊巧是不會有的。我生平只看過一回滿月。我也安慰自己過,我說:“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我應當為自己慶幸……”這樣安慰到自己也還是毫無用處,為“人生的飄忽”這類感覺,我不能夠忍受這件事來強作歡笑了。我的月亮就只在回憶里光明全圓,這悲哀,自然不是你用得著負疚的,因為并不是由于你愛不愛我。
仿佛有些方面是一個透明了人事的我,反而時時為這人生現(xiàn)象所苦,這無辦法處,也是使我只想說明卻反而窘了你的理由。
……
望到北平高空明藍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給我的影響恰如這天空,距離得那么遠,我日里望著,晚上做夢,總夢到生著翅膀,向上飛舉。向上飛去,便看到許多星子,都成為你的眼睛了。
××,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里,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于十分褻瀆了你的。
我念到我自己所寫到“萑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時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萑葦,一生中,每當一次風吹過時,皆低下頭去,然而風過后,便又重新立起了。只有你使它永遠折伏,永遠不再作立起的希望。
(本文節(jié)選自沈從文1931年6月20日寫給張兆和的一封情書,原文曾以《廢郵存底(一)》為題,發(fā)表于1931年6月30日《文藝月刊》第二卷5、6號,署名甲辰。收入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沈從文全集》第11卷時改為現(xiàn)名)
1923年8月,在行伍中謀生的小書記官沈從文,厭倦于部隊間無意義的殺伐和浪費,在“五四”運動余波的拋擲下,來到北京。據(jù)說,他當初的想法是“來尋找理想,讀點書”。饒有趣味的是,他的出走也與一場失敗的戀愛有關。在湘西,沈從文曾鐘情于一個馬姓女子,并為她寫下大量舊體詩,結(jié)果卻被她的弟弟騙走一筆母親賣房后存放他那的巨款,在后來的自傳中,這一事件被沈從文稱為“女難”。
這仿佛是一個預示,此后在北京乃至上海漫長的文學學徒階段,沈從文需要面對的不僅有生存之苦悶,更有愛欲的苦悶。這樣的苦悶大量投散在沈從文的早期小說之中,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如沈從文一般寄居在會館與公寓之間,希圖用一支筆改變世界的外省青年普遍的情緒。彼時,經(jīng)由周氏兄弟介紹過來的日本人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的創(chuàng)作理念,成為影響一時代的寫作風尚。
從前門外的酉西會館遷居到老北大附近的沙灘公寓,空間格局的遷移,使早年沈從文得以幸運地結(jié)識了于賡虞、胡也頻、劉夢葦、馮至、陳翔鶴等一批文學青年。相濡以沫有之,但沈從文這個多少有些呆氣的鄉(xiāng)下人,與其他人的最大區(qū)別是他沒有學歷,有的只是數(shù)年行伍經(jīng)歷與湘西故鄉(xiāng)蘊藏的神奇故事。生活的窮困,與學歷的自卑,讓剛剛闖入大城市的沈從文,自覺猥瑣,不敢像身邊剛被解放的“五四”一代,大膽追求愛情,他甚至覺得那是與自己無份的事情。
另一方面,耽于幻想,喜歡做“遠景的凝眸”的天性,也在折磨著他。在自傳中,沈從文將自己“不安于當前事務,卻傾心于現(xiàn)世光色,對于一切成例與觀念皆十分懷疑,卻常常為人生遠景而凝眸”的性格成因,溯源于小時在私塾中的逃學習慣。正如小說《怯漢》所描寫的那樣,在偌大的北京城里,一個無所事事、滿腹悲傷,自覺無份于愛情與諸多人生事務的零余者,便是早期沈從文最為典型的文學自畫像。
“我只是心中怪凄慘。我沒有意義只是來回走。我就看那些打扮得好看的年輕女人買東西。我又隨到這些本來有著男子陪著走的年輕女人后邊聽他們談話,我還故意把步法調(diào)成前面人的速度一個樣,好多望到那女人背身一會兒。但我發(fā)現(xiàn)另一事情時,我就即時變了我的步法或者回頭走,于是我就跟上第二對人又做無形聽差了。”
無意之間,主人公成為尾行年輕女子的“癡漢”,一邊嗅著“這汗與脂粉香水混合發(fā)揮的女人氣味”,一邊充滿自憐地感慨:“這些高的矮的難道不是拿來陪到男人晚上睡覺盡人愛的么?愛這些美媚年少的女人的,難道全是如同梅蘭芳一樣臉子白白的意外還多錢,其中就無一個呆子么?”然而,他很快否定了這瞬間燃起的念頭,認清自己只配看看。在異樣的寂寞之中,他依然不甘心地尾隨著。等對方向他投來鄙夷的眼神時,我們的怯漢,忽然由羞慚轉(zhuǎn)為憤恨——“是的,你回頭吧,我正要你不愉快?!比欢跉w途中,他忍不住嗚咽起來,對愛情無望的幻想,竟讓他淪為別人眼中的痞子。
《在公寓中》、《看愛人去》等小說都有著類似的悲哀描寫?;孟脒M一步擴張,便有了表現(xiàn)青年男子冶游與性經(jīng)驗的《舊夢》、《篁君日記》、《長夏》、《第一次作男人的那個人》等小說。在發(fā)表于1928年的《第一次作男人的那個人》中,有些呆氣的青年男子感動了妓女,但當后者提出嫁給他時,那個可憐而無用的人卻從心里覺得自己尚且不配得“一個女子作伴的生活”。盡管這些小說中描寫肉體與情欲的手法儼然很老到,可在研究者劉洪濤看來,當時的沈從文“在兩性經(jīng)驗方面幻想多于親歷,是可以肯定的”。
幻想而非有意識的虛構(gòu),沈從文早期小說中虛幻而自憐的愛情描寫,實則受到郁達夫“自敘體”小說的影響。1926年10月15日,沈從文在一篇自白文字《此后的我》中揭示了郁達夫?qū)λ挠绊懀骸敖鼇砣耸且蛄擞暨_夫式悲哀擴張的結(jié)果,差不多竟是每一個夜里都得賴自己摧殘才換得短暫睡眠,人是那么日益不成樣子的消瘦下去,想起自己來便覺得心酸?!倍趦赡昵暗囊粋€冬天,凍餓數(shù)日的沈從文,在百般無奈下,還是提筆給北京大學經(jīng)濟系講師郁達夫?qū)懥艘环馇笾?。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聞信趕來的郁達夫,不僅在附近的一家小飯館請他吃了一頓飯,還把結(jié)賬剩下的三塊多錢全給了他。
情感的壓抑似乎在書寫中得到了暫時的紓解。另一方面,沈從文有關鄉(xiāng)土與軍中生活的浪漫傳奇,讓他贏得了新月派徐志摩、胡適等人的欣賞。也是在這些朋友的建議下,沈從文不無投其所好地朝鄉(xiāng)土傳奇的寫作路徑開拓,在給朋友王際真的信中,他欣喜地寫道:“好像只要把苗鄉(xiāng)生活平鋪直敘的寫,秩序上不壞,就比寫其他文章有味多了的?!鄙鲜兰o20年代末,沈從文業(yè)已成為小有名氣的多產(chǎn)作家,擁有大量以青年學生為主的讀者群體。1929年,由于徐志摩的推薦,上海中國公學校長胡適聘用僅擁有小學學歷的沈從文為講師,主講大學部一年級現(xiàn)代文學選修課。
然而,現(xiàn)實處境的改善,似乎并未給沈從文的感情生活帶來實質(zhì)變化。1930年4月28日,在給王際真的信中,他滿懷憤慨地寫道:“看到女學生問我什么是我最好的小說時,我?guī)缀跻舐暳R他們是蠢東西。我真想說,為什么就只能花一塊錢買我的小說,卻不能夠花費一點別的,買我的男性的心看看?”
不過,與以往不同的是,沈從文這次終于有了追求的勇氣,其時他剛陷入一場歷時四年的苦戀之中,戀愛對象是他的一個學生,出身名門的“合肥四姐妹”的老三,張兆和。
沈從文的第一次登臺授課,在今天看來,儼然就是行為藝術。面對滿屋的學生,盡管準備很充分,可他愣是緊張得在臺上呆站了10分鐘,沒講一句話。教室從喧鬧到鴉雀,后來,大學部一年級張兆和在內(nèi)的女生們,因為替沈從文緊張,甚至不敢抬頭看他。終于開口,又因為過于急促,結(jié)果準備的東西十幾分鐘又講完了,不知說什么的沈從文只好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nèi)硕啵铝恕?/p>
不管怎樣,沈從文肯定給張兆和留下了極深的第一印象。而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注意到這個膚色微黑、愛好運動的女孩,并開始了瘋狂的追求。沈從文最擅長的武器仍然是手中的筆,可一份份熱烈的情書寄出去了,卻始終沒有一點回音。打擊之下,他一度神情恍惚,學生中甚至傳言沈從文要為情自殺。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張兆和帶著厚厚一摞情書,找校長胡適抗議。沒想到的是,胡適竟笑著建議:“這也好嘛,他的文章寫得蠻好,可以通通信嘛?!睆堈缀陀行擂?,追求者眾,如果給每個人寫回信,還怎么學習?
自此,理性沉穩(wěn)的張兆和抱定“你寫你的,與我無干”的態(tài)度,繼續(xù)對沈從文不理不睬,并開始刻意地回避著他。由于沒有收到明確的拒絕,沈從文憑著一股鄉(xiāng)下人的憨氣,繼續(xù)不斷地寫著信,直到1932年夏,張兆和畢業(yè)回家,那時的沈從文也已前往山東青島大學任教。
盡管沒有回信,張兆和卻禁不住那些文字的好奇與誘惑,她仔細閱讀了每封來信,并將它們收于箱中。后來這些存放在蘇州老宅的信,盡數(shù)毀于日軍炮火,讓已為新婦的張兆和心痛不已。僅剩的兩封情書,還是由于發(fā)表才保存下來,在其中一封信中,沈從文帶著無盡的愛慕與崇拜,寫下那段著名的情話:“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p>
1932年夏,暑假過后,沈從文決定直接跑去蘇州看望張兆和,為兩人四年的關系做一了斷。去的那天,張兆和碰巧去圖書館看書,接待他的是熱情通達的二姐張允和。沈從文黯然返回賓館,本來就沒信心的他,以為張兆和故意避而不見。
然而沒過多久,在二姐的授意下,張兆和登門邀請。帶著一大包英譯精裝版的俄國小說作為禮物,沈從文再次來到張家,在后來卑微的回憶中,沈從文那天對張家五弟遞來的一瓶汽水大為感動,當即允諾為他寫些故事來讀。
沈從文與夫人張兆和在家中翻閱畫冊(攝于1986年)
回到青島后,沈從文給二姐寫信,托她征詢父親對這件婚事的意見,同時給張兆和寫信:“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個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向來主張婚姻自由的張家父親很開明,得到他的同意后,張兆和和二姐一起到郵局給沈從文拍電報。二姐的電報上只有一個字:“允”,張兆和害怕沈從文看不懂,加發(fā)一條:“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
漫長的求愛結(jié)束了,1933年9月9日,沈從文與張兆和在北京中央公園成婚。在兩人的相戀中,文字與書寫始終是重要的橋梁。多年之后,二姐張允和回憶起一段看望沈從文時的往事——
“沈二哥說:‘莫走,二姐,你看!他從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對我說:‘這是三姐(他也尊稱我三妹為“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舉起來,面色十分羞澀而溫柔。我說:‘我能看看嗎?沈二哥把信放下來。又像給我又不像給我,把信放在胸前溫一下,并沒有給我,又把信塞在口袋里哦,這手抓緊了信再也不出來了。我想,我真傻,怎么看人家的情書呢,我正望著他好笑,忽然沈二哥說:‘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說著就吸溜吸溜哭起來,快70歲的老頭兒像一個小孩子哭得又傷心又快樂。”
誠如海明威所言:“最好的寫作一定是在戀愛的時候。”新婚中的沈從文,迎來了寫作的一次大爆發(fā),《邊城》、《月下小景》等一批代表作陸續(xù)發(fā)表,沈從文很快成為京派作家的重要成員。然而,任何美好的戀情,尤其是建構(gòu)于文字與想象中的愛情,一旦進入柴米油鹽的婚姻,神性的部分漸漸褪去,現(xiàn)實的生活則未必盡如人意。何況,沈從文生來便極富感情,是一個在“偶然”的降臨中隨時會“情感發(fā)炎”,因而需要通過文字來場“情緒的體操”的人。
“他呢,是一個血液里鐵質(zhì)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生活里任性習慣太多的男子?!鄙驈奈膶懹?936年結(jié)婚三周年之際的小說《主婦》,讀來不乏對妻子的歉意與懺悔。
除了性情上的因由,更重要的是,沈從文在書寫中折射出的愛情觀念,在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實際擇取時,往往顯得難以自洽,極為掙扎。簡單而言,他一面謳歌苗寨傳奇、軍士水手妓女那富有悲劇性與生命力的愛情,譏諷嘲弄都市男性在“文明”的壓抑下失去愛欲活力的“閹寺性”,一面卻不得不在情感與道德的沖突下,陷于無法自拔的壓抑之中。他贊美著翠翠(《邊城》)、三三(《三三》)這樣溫柔淳樸的鄉(xiāng)間少女,實際卻愛著張兆和、高青子這樣的摩登女性,這與他的自我認同可堪類比——自矜于鄉(xiāng)下人,同時努力成為一個紳士。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可以理解學者趙園的那句話:“沈從文是一個缺乏悲劇感的人?!?h3>野性與閹寺性
在早期寫作中,沈從文對湘西背景的故事,有一種炫奇式的展覽,這當然不是說,他在小說乃至散文中講述的本事并不可信。事實上,沈從文對文學的真實向來有著清醒的認識,在寫于1942年的《水云》一文中,這一觀念被概括為:“什么叫作真?我倒不大明白真和不真在文學上的區(qū)別,也不能分辨它在情感上的區(qū)別。文學藝術只有美與不美,不能說真和不真……精衛(wèi)銜石,杜鵑啼血,情真事不真,并不妨事?!?/p>
這種炫奇,反映在愛情書寫中,是沈從文對情愛傳奇背后野性生命力的禮贊。在小說《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中,兩個士兵和一個年輕的豆腐店老板,一起喜歡上一個15歲的美麗少女。后來這個少女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吞金自殺,被埋葬在野外。瘸腿的號兵無法接受少女已死的現(xiàn)實,摸黑去姑娘的墳上守望,甚至想把她從墳墓中救出——因為據(jù)說,吞金死去的人,如果不過七天,只要得到男子的偎抱,便可重新復活。不料發(fā)現(xiàn)已有人捷足先登——“這少女尸骸有人在去墳墓半里的石洞里發(fā)現(xiàn),赤身的安全的臥到洞中的石床上,地下身上各處撒滿了藍色野菊。”兩個士兵反應過來,這是那個年輕的豆腐店老板所為。小說中,一個掘墓奸尸的傷風敗俗故事,“離去了猥褻轉(zhuǎn)成神奇”。
傳奇,放置于苗寨的傳說背景中,講述起來更加自如。小說《媚金·豹子·與那羊》重構(gòu)了一個苗族的愛情傳說:白苗美女媚金與一個有“人中豹子”之稱的孔武男子,由唱情歌相戀,兩人約定晚上在一個山洞中幽會。媚金盛裝前往,苦等豹子不至,于是拔刀自殺。其實豹子是為尋找一個可與媚金般配的純潔小白羊而耽誤了約會,等他終于帶著小羊來到洞中,發(fā)現(xiàn)已快斷氣的媚金后,拔出愛人胸中的刀,毅然插進自己的胸,二人含笑而死。這本是一個“尾生抱柱”式的民間傳說,經(jīng)過沈從文的改編,男女皆閃耀出愛情的高貴與忠貞。
在《柏子》、《丈夫》等小說中,除了對兵士與農(nóng)民,沈從文對妓女也始終懷有“不可言說的溫愛”。其中的緣由,也是小說《邊城》中所描寫到的:“由于邊地的風俗淳樸,便是作妓女,也永遠那么渾厚,遇不相熟主顧,做生意時得先交錢,數(shù)目弄清楚后,再關門撒野。人既相熟,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了。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維持生活,但恩情所結(jié),卻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別離時互相咬著嘴唇咬著頸脖發(fā)了誓,約好了‘分手后各人皆不許胡鬧……這些人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p>
與湘西的愛欲傳奇形成對照的,是《誘——拒》、《紳士的太太》、《八駿圖》等都市諷刺小說。在這些小說里,都市男女往往因為權(quán)勢、金錢、道德的壓抑,而使愛欲不能正常發(fā)抒,轉(zhuǎn)而陷入病態(tài)或墮落。在寫于1940年的一篇散文《生命》里,沈從文將都市男性的這種病態(tài)進一步概括為“閹寺性”——“至如閹寺性的人,實無所愛,對國家,貌作熱誠,對事,馬馬虎虎,對人,毫無情感,對理想,異常嚇怕。也娶妻生子,治學問教書,做官開會,然而精神狀態(tài)上始終是個閹人?!?/p>
《八駿圖》以沈從文在青島大學所居的一棟大學教授們的宿舍樓為寫作背景,小說的主要人物與敘述者是小說家達士先生。在與未婚妻媛媛頻繁的通信中,達士先生描述了包括物理學家、生物學家、哲學家、史漢學家、六朝文學專家在內(nèi)的七位教授,普遍存在的性壓抑。以唯一一個精神健康者自居的他,決定為同事診斷病癥,不料在學期結(jié)束即將南下與未婚妻團聚之際,卻被一個漂亮女人的一封短信和留在沙灘上的一行字跡所吸引,臨時決定留了下來。小說的結(jié)尾頗為反諷:“這個自命為醫(yī)治人類靈魂的醫(yī)生,的確已害了一點兒很蹊蹺的病。這病離開海,不易痊愈的,應當用海來治療?!?/p>
這篇頗具影射色彩的小說,一度引起“對號入座”式的質(zhì)疑,但毫無疑問,沈從文把自己也放了進去,達士先生的原型本來就是他自己。而在一些研究者看來,達士先生的本事,正源于沈從文在新婚前夕的一次“偶然”,《八駿圖》與《邊城》一起,折射出現(xiàn)實生活中沈從文的一次心靈風暴。
沈從文有給身邊親近之人寫故事的習慣?!栋Ⅺ惤z中國游記》,寫給他的九妹沈岳萌,為了“讓她看了好到在家病中的母親面前去說說,使老人開開心”。《月下小景》故事集,則是為了討好張兆和,寫給張家小五。苦戀多年的戀人張兆和,更反復出現(xiàn)在沈從文的小說之中。不論是《三三》中的三三,《長河》中的夭夭,還是《三個女性》中的黑鳳,這些天真快樂的少女身上,無不有著張兆和的體貌特征:容貌清秀、膚色微黑。
《邊城》中那個在清澗碧篁間長大的翠翠,也有張兆和的影子。有關翠翠的原型,沈從文先后提到過三個,除了《水云》中所寫“一面從一年前在青島嶗山北九水旁見到一個鄉(xiāng)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一面用身邊新婦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樸式樣”,還有《湘行散記》中提到的辰州河街絨線鋪中那個白臉俊俏的女子。
1933年9月,沈從文與張兆和結(jié)婚后,從這年深秋開始寫作《邊城》,直至次年初春完成。在一派田園牧歌的氛圍中,《邊城》講述了一個近乎無事的悲劇,由于“不湊巧”而錯失的婚戀,以及由此帶來的遺憾與希望。在湘西茶峒古城一條小溪渡口上,自幼由爺爺帶大的翠翠,在一次端午節(jié)的水上活動后,不自覺喜歡上碼頭掌柜順順的二兒子儺送。巧合的是,順順的大兒子天保也喜歡翠翠,并向爺爺正式提親。一向聽任翠翠做主的爺爺,對這樁婚事不覺拖了下來。而得知弟弟與自己喜歡同一個女子后,天保決定用“走馬路”(唱情歌)的方式,與弟弟公平競爭。可等弟弟一開口,天保就知道自己不是對手,出于男子的自尊,他坐船遠行,不料掉入漩渦淹死。依然愛著翠翠的儺送心懷別扭,卻對爺孫倆逐漸冷淡下來,同樣下水遠行。在愧疚與誤會中,爺爺死去,明白一切的翠翠,在悲傷中等待著那個“也許永不回來,也許‘明天回來”的愛人。
引起學者劉洪濤注意的是,新婚蜜月不久,沈從文為何寫作這樣一部悲劇作品?此外,沈從文還曾抱怨身邊的朋友和讀者并不理解他“是在什么情緒下寫成這個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寫它的意義”。幾年之后,在《水云》中,沈從文交代了《邊城》寫作的心路歷程——“情感上積壓下來的一點東西,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耗它,我需要一點傳奇,一種出于不巧的痛苦經(jīng)驗,一分從我‘過去負責所必然發(fā)生的悲劇。換言之,即完美愛情生活并不能調(diào)整我的生命,還要用一種溫柔的筆調(diào)來寫愛情,寫那種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與我過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p>
何謂“一種出于不巧的痛苦經(jīng)驗?”劉洪濤進一步考證的結(jié)論是,《邊城》是沈從文在現(xiàn)實中受到婚外感情引誘而又逃避的結(jié)果,婚外戀的對象是詩人高韻秀,筆名高青子。
據(jù)考證,沈從文與高青子初次見面的時間為1933年8月之后,1935年8月之前。沈從文有次去西山別墅拜訪熊希齡時,主人不在,迎客的正是熊的家庭教師高青子,交談之后,兩人都留下了愉快的印象。一個月后,兩人再次相見時,沈從文無意間發(fā)現(xiàn)高青子身上所穿“綠地小黃花綢子夾衫,衣角袖口緣了一點紫”,正是模仿自己之前小說《第四》中女主人公的打扮,彼此會心的兩人,就這樣開始了交往。
有趣的是,研究者金介甫也考證出了小說《八駿圖》中引誘達士先生的女子,其原型是青島大學?;ㄓ釆?。這篇小說也成為沈從文、張兆和婚姻危機的第一個明顯反映。但據(jù)劉洪濤考證:“沈從文把已經(jīng)有未婚妻的達士先生受其他女人引誘寫成理性無法控制的無奈之舉,是性本能使然,又把與高青子的關系錯接在俞姍頭上,以此來為自己辯解和掩護?!?/p>
無論怎樣,沈從文新婚不久后的這次出軌,沉重打擊了剛在醫(yī)院生下長子龍朱的張兆和。劉洪濤在1997年訪問張兆和時,發(fā)現(xiàn)她對此事依然耿耿于懷。要命的是,這段婚外戀,一直維持到1942年。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后,沈從文在同年8月,離開北平,輾轉(zhuǎn)武漢、長沙、貴陽,于次年4月到達昆明。產(chǎn)后虛弱的張兆和,未能與沈從文同行,直至1938年11月,才攜二子輾轉(zhuǎn)到昆明團聚。而在沈從文就職西南聯(lián)大不久后,即推薦高青子在聯(lián)大圖書館工作。劉洪濤認為,《看虹錄》中放縱情感的描寫,正是沈高二人在昆明的交往折射。
這多少讓人難以索解,深愛張兆和的沈從文,何以在新婚不久即發(fā)生背叛的行為?在“力比多”的背后,或許多少也與沈從文的愛情與人生態(tài)度相關,正如他自己所說:“接近人生時,我永遠是個藝術家的情感,卻不是所謂道德君子的感情?!?/p>
只是,沈從文這個“鄉(xiāng)下人”,顯然做不到盧梭的徹底與狂放。上世紀40年代,沈從文的《水云》、《抽象的抒情》一系列看起來玄之又玄的散文背后,實則混雜著他情感與理智的激烈沖突。寫作,再次成為排遣與抒發(fā)的出口。寫于1946年的小說《主婦》,乃沈從文為紀念結(jié)婚13年而作,同樣可視為他寫給妻子的懺悔書。與自己的弱點戰(zhàn)爭10年之后,在庸常的生活中,沈從文發(fā)現(xiàn)了節(jié)制的美麗,重新找回“尊嚴和驕傲”。
暮年時分,張兆和在《從文家書》的后記寫下:“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xiàn)在。過去不知道的,現(xiàn)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xiàn)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卻是個稀有的善良的人?!?footer>
(參考資料:《沈從文傳》,凌宇著;《沈從文小說新論》,劉洪濤著;《愛欲抒寫的“詩與真”——沈從文現(xiàn)代時期的文學行為敘論》,解志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