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王軍

別有意味的沉默
——史鐵生《我與地壇》中的一處細節(jié)

羅王軍

《我與地壇》的第二部分是情感最為集中且非常細膩的部分，我們在講解文本的時候，往往忽略了文本中的細節(jié)描寫而直接揭示出作者對母親深沉而飽含遺憾的愛。揭示的最終情感固然是正確的，但是通達至最終情感的過程卻總顯得倉促而意猶未盡。倘若抓住文本的每一個細節(jié)展開講解，在一堂課中又不免細碎而冗長，所以抓住文本中的一個細節(jié)部分，探析“我”所要表達的情感，不失為一個可以嘗試的方法。我們在講解文本的這一部分的時候，最困擾我們且最有魅力的一處描寫莫過于“有一回我坐在矮樹叢中，樹叢很密，我看見她沒有找到我；她一個人在園子里走，走過我的身旁，走過我經(jīng)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經(jīng)找了多久還要找多久，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決意不喊她”。我們講明白了其中蘊藏的意味，也就大致讀懂了《我與地壇》的第二部分。

一、我為什么決意不喊她

在文本中有一個非常簡略的解釋是作者自己提供的，“這也許是出于長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強或羞澀？”作者自己的解釋非常簡單，而且用的是揣測的疑問語氣。說明作者自己也不確定自己當(dāng)時為什么這么做。所謂當(dāng)局者迷，這恰恰是作者最真實、最深刻的反思和記錄。首先，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作者的身心都極盡痛苦，作者覺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這種不幸讓他喪失了思考的能力，讓他心如死灰。從文本中，我們可以知道，這樣的情形發(fā)生了很多次，只是之前的情形都是以母子目光的互相接觸而結(jié)束了母親的尋找。這說明，作者的默然不作聲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習(xí)慣，起碼在當(dāng)時的作者看來，他不作聲是自然而然的，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倪x擇。第二，作者當(dāng)時的心理狀態(tài)除了痛苦之外，便是自卑和自尊的矛盾糾纏。雙腿殘疾，讓他在一切身體健全者面前都感到自卑，極度的自卑又讓他的自尊心異常的強烈而敏感。母親的尋找和保護讓他直面自己的缺陷和羸弱，自卑讓他沉浸在迷亂的痛苦中，所以是自卑讓他不敢喊自己的母親；而自尊又使他渴望贏得大家包括母親的肯定。然而，再體貼的母親也沒有辦法掩飾自己對孩子的關(guān)愛和擔(dān)憂，母親的舉動傷害了作者的自尊，是自尊讓他不愿意喊自己的母親。第三，最親近的人是最容易受到忽略和傷害的。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真正明白作者的痛苦，也沒有人真正愿意理解和分擔(dān)作者的痛苦，當(dāng)然，除了“母親”之外。我們往往會將自己最真實的情緒毫不掩飾地展現(xiàn)給最親近的人。而可悲的是，我們總是將最冷漠最無理的情緒發(fā)向最親近的人，我們卻不會反思，或者哪怕有反思，到下次卻依然如故。因為這個世界上，你最親的人才會渴望分擔(dān)你的痛苦，你最親的人才會無限包容你的無理。作者的痛苦是沒有辦法排遣發(fā)泄的，如果真要有發(fā)泄的對象，除了自己就只剩母親。第四，作者想通過自己來尋得走出困境的道路。作者明白，此后的漫漫長路只有自己才能完成，不能依靠別人，當(dāng)然也不能依靠母親。作者的沉默是自己和自己的較勁，也是自己跟自己的討論和思考。作者的默然不作聲在告訴自己，找到出路或找不到出路最終結(jié)果的承擔(dān)者是自己。作者的默然不作聲也是在告訴母親，她所有的尋找和關(guān)愛都是有限的，也都是多余的，因為他會活下去。第五，作者對母親的愧疚，讓他難以作聲喊她。在作者看來，母親如今所遭受的磨難完全是他造成的，深深的自責(zé)讓他沒有辦法面對母親的關(guān)愛和溫情，所以他選擇沉默。

二、永恒的遺憾

作者的幸運在于終于撞開了一條屬于自己的路，他成功之后終于可以開始反思自己。自己選擇的沉默成為了一個永恒的遺憾，而這種永恒的遺憾作者是經(jīng)過幾重對比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首先，之前的落寞失敗和如今的成功形成對比。如今的成功指的是作者終于獲得寫作上的一些榮譽，而最終的落腳點絕非用以往的落寞來凸顯如今的成功之喜悅。相反，是用如今的獲得來深刻凸顯此時的悲傷和遺憾。我們在落寞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是最不幸的人，而當(dāng)走出落寞才真正看清“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當(dāng)時的一個不經(jīng)意，沒有緣由的沉默，卻成為了一個潛藏的意識，自己認為沒有在意，實際上是真正的在意，所以在作者成功后，它開始清晰浮現(xiàn)。落寞時的不自知，和成功后的反省成為了震撼人心的深刻對比，而真正的文學(xué)意義在于，反省于作者而言也是無濟于事的，無非是更清醒的明白此時的自己永遠不可彌補自己當(dāng)時的過失。然而，正是自己和自己的前后對比，讓我們知道，作者當(dāng)時的痛苦絕不是純粹的只為自己痛苦，里面還包含著對母親的疼惜，遺憾的是，作者當(dāng)時自己不知道，母親也不知道。第二，母親腳步的虛和實對比。所謂母親腳步的實寫，是指“我”看到母親來找“我”。而記憶非常深刻的是有一次，母親到處找“我”，“我”看到她卻沒有喊她。但是我們應(yīng)該注意，作者非常明晰地點出，這是他看到的母親的尋找，作者沒有看到的母親的無數(shù)次尋找成為了隱性的虛寫畫面，作者和我們都不知道母親尋找時的情形，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母親在尋而得時的欣慰和尋而不得時的憂慮背后都還是命運予之的巨大不公和悲傷。而這一次母親尋找“我”，“我”沒有喊她成為了日后的“我”反思的一個伏筆，讓我在后來終于能清醒地看到母親的無數(shù)次隱性的尋找。無數(shù)次虛寫的尋找和一次實寫的尋找對比，才更加凸顯看不到卻真實存在的母親的尋找和痛苦，才更加襯托出當(dāng)時的“我”被痛苦沖昏了頭腦的麻木和自私，才更為深刻地揭示此刻的“我”對當(dāng)時看見母親尋找如此焦急，卻不去喊她這件事感到無限的悔痛和遺憾。第三，母親和兒子的對比。我們可以知道，“我”和一個作家朋友的聊天，其實是將“我”的母親和他的母親進行了對比。作家朋友的母親沒有一個殘疾的兒子，并且活著看到了自己兒子的成功。而“我”的母親生前擔(dān)憂殘疾的兒子，到死依然憂懼兒子找不到生活的出路。同時作者也將“我”和作家朋友進行了對比，作家朋友知道自己是為了讓母親驕傲而寫作，當(dāng)時的“我”卻是迷茫的。這樣的兩組對比之后才是“我”和母親的對比。這里的對比隔著永恒不可逆的時空，那就是生和死。母親活著時，“我”面對著自己的痛苦而忽略了母親的痛苦；母親死后，“我”面對著自己找到的出路卻只能回憶母親苦苦的尋索，辛酸勞碌。因為隔著生和死，母親當(dāng)時的尋找和我的沉默成為了永恒的定格，我的終于明白和獨白式的懺悔成為了永恒的延續(xù)。而我此時走的道路和母親的盼望也是一個對比，因為隔著生和死，我只知道我走的路不是母親所盼望的，我卻永遠不知道母親盼望我走的路到底是什么。

三、神性的救贖

第一，泛指的“不經(jīng)意”?！拔摇笨粗赣H尋索而默不作聲的這個細節(jié)的價值還在于提醒我們所有人潛藏著的不經(jīng)意，那些不經(jīng)意一定有值得我們現(xiàn)在或者今后反思或者悔悟的方面。作者的難能可貴之處在于用曾經(jīng)深處的痛苦，來提醒我們所有人，要看到生命中許多不經(jīng)意的選擇。他的默不作聲，是被命運的痛苦沖昏了頭腦而做出的選擇，這個選擇讓他永遠懷抱遺憾，不要忘記，同樣可以沖昏你我頭腦的還有幸運，也許我們就是深處于幸運中而忽略那些“不經(jīng)意”的人群。幸運所帶來的迷失往往比痛苦更可怕，因為幸運總是不能讓我們靜下心來，認真反思。與作者相比較，我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是幸運的，所以絕大多數(shù)的我們都遺忘了那些“不經(jīng)意”的選擇。因此，這個細節(jié)擁有了一個泛化的指向，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是作者，只是我們默不作聲的方式和情形有所不同。共鳴引發(fā)的心理體驗讓我們理解作者的同時也能審視自我。這種泛化意義的指向，為我們所有人反省自己提供了一個恒定的時空，我們因而能時時走進自己的心靈，思考那些不經(jīng)意的遺憾。第二，審視自己的“痛悔”。審視自己的“悔痛”才是救贖的真正方式。作者能將痛悔大膽地呈現(xiàn)于世人的面前，呈現(xiàn)于自己的面前，這是需要智慧和勇氣的。我們總是習(xí)慣藏匿自己的痛悔，從而模糊了痛悔背后的歷經(jīng)，從而失去了這一段生命歷經(jīng)的意義和價值。作者卻直接將之呈現(xiàn)出來，讓痛悔審視當(dāng)時的抉擇和當(dāng)時的自己。時時品味著“痛悔”，才能讓作者明白當(dāng)時的不經(jīng)意所付出的精神代價，才能時時反省觀照此時的自己，也才能真正明白母親的愛之深刻偉大。而審視自己的“痛悔”，也為我們所有人提供了救贖自己的方式。作者的目的一定不止于讓這個細節(jié)成為你我審美的對象，他想讓這個細節(jié)指向的“痛悔”把我們自身都轉(zhuǎn)變成自己的審美對象。通過文字的引領(lǐng)，你能帶著自己走進心靈中最隱幽、避諱、害怕的部分，你便真正認識了自己，理解了自己，也才有可能反省自己，原諒自己。真正的理解和原諒從來不是來自他人的言語，而應(yīng)該是來自自己的良心。以真正“痛悔”的情感體驗來感知自己的良心，我們所有人在原本痛悔的歷經(jīng)事件中，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交代，在此后的生命歷經(jīng)中，才有了銘心刻骨的方向和坐標(biāo)。

★作者單位：浙江青田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