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魯民
人的命運常常是自己無法主宰的,不可預知且時刻存在變數(shù),或大起大落,或大喜大悲,或陰差陽錯,或匪夷所思,充滿神秘主義色彩。許多人因此走向宿命論,信奉“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或“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鄧通就是被吊詭的命運開了,個大玩笑。漢文帝虔誠信道,一次在夢中上天上不去,后面有人推他上天,醒后認定此人就是鄧通。為此,文帝對鄧通恩寵有加,數(shù)十次以巨萬賞賜給他,官封上大夫,并經(jīng)常在一起嬉戲。一次文帝叫人給鄧通相命,相者說鄧通會因為貧困餓死。文帝盡管修道,但還是不相信。他認為鄧通的富有是自己給予的,為什么會貧困如此。于是文帝將蜀嚴道的銅山賜給他,并允許他可以自己鑄錢。因此鄧氏錢遍布天下,富可敵國。但人算不如天算,鄧通最后仍然難逃宿命。文帝去世后,太子立為景帝,鄧通曾經(jīng)得罪過太子,景帝沒收了鄧通所有財產(chǎn)'他果然餓死。
命運的吊詭,還表現(xiàn)在出乎意料,令人難以想象。周亞夫還是個小官的時候,許負給他相命說:“三年后封侯,封侯后八年遷丞相,再九年后餓死?!眮喎虿恍?,因為兄已經(jīng)代襲了他父親的爵位,即使兄不幸死了,也應該由兄的兒子來代,更何況真的當了丞相,富貴如此怎么會餓死?但命運確實如此,三年后亞夫之兄因罪爵位被剝奪,文帝因感念其父親平呂氏作亂功勞巨大,經(jīng)眾人推薦,亞夫封侯。八年后吳楚造反,亞夫以軍功遷丞相。后因廢太子的問題,景帝逐漸疏遠他,終因小事入獄,性格剛直倔強的他絕食而死。
命運的吊詭,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還往往會呈現(xiàn)戲劇性的結(jié)果。一個四歲的小男孩不慎溺水,在河里垂死掙扎,幸虧小伙伴庫赫博格拼命將他救起。那個僥幸生還的孩童,在一戰(zhàn)時作為德國士兵再次面臨絕境,英軍士兵坦迪隨部隊攻占德軍陣地,發(fā)現(xiàn)一個瑟瑟發(fā)抖的德軍傷員,動了惻隱之心,沒有開槍射殺,放其一條生路。殊不知,這個死里逃生的傷兵,就是后來的德國法西斯元首、殺人惡魔希特勒,給世界帶來空前災禍,使人類文明蒙羞。坦迪在1940年面對新聞記者時痛心疾首、悔之不迭。有媒體評介這兩樁陳年往事稱,這可能是兩次歷史上最具毀滅性的仁慈之舉,乃至改變了歷史進程。
當然,吊詭的命運,并不總以悲劇而結(jié)束,有時也能帶來驚喜。19世紀末的蘇格蘭,農(nóng)夫弗萊明在干活時,忽然聽到附近泥沼地里有人呼救。原來,泥沼已淹到一個男孩的胸口,弗萊明立刻跳下去,奮力救起了男孩。男孩的父親要重金感謝弗萊明,被拒絕了。后來,男孩的父親主動資助弗萊明的兒子讀書,一直到大學畢業(yè),這個農(nóng)家少年最后成了英國著名細菌學家,并因發(fā)明青霉素而獲得諾貝爾獎,他就是亞歷山大·弗萊明。而被他父親救起的那個男孩名氣更大,就是改變二戰(zhàn)歷史進程的鐵腕首相丘吉爾。事情到這里還不算完。1942年,丘吉爾出訪非洲,不幸患了肺炎,生命垂危。緊急時刻,弗萊明從英國趕來,用自己發(fā)明的青霉素治好了丘吉爾的病。
吊詭的命運,雖如脫韁野馬,很難控制,無法預料,但還是有基本規(guī)律可循,有不少端倪可以預知的。就一般規(guī)律來說,惡有惡報,善有善報,是大多數(shù)造孽者和施恩者的必然結(jié)果;業(yè)精于勤荒于嬉,刻苦努力者多成就突出,吊兒郎當者多一事無成,也是完全可以預料到的;勤勞勇敢的民族必然崛起,懶惰萎靡的國家肯定沒落,也是合乎起碼邏輯的。因而,我們決不能因為有吊詭命運的神出鬼沒,而放棄自己的信仰與追求,自強不息的抗爭是擺脫命運擺布的最好辦法。
口才不好很吃虧
有的人學富五車,滿腹經(jīng)綸,可就是因為口才不好,表達能力有欠,所以吃虧不小,就像茶壺里裝餃子——倒不出來,說了半天不知所云,聽他說話的人往往比他還急。
一代大哲馮友蘭,學貫中西,其哲學作品為中國哲學史的學科建設(shè)做出了重大貢獻,被譽為“現(xiàn)代新儒家”。不過,他的口才卻很差,一口濃重的河南南陽口音本就難懂,加之又有些口吃,往往詞不達意,他的講課效果就大打折扣,很是影響他的學術(shù)成就的傳播。1948年,馮友蘭從美國留學歸來,在清華開“古代哲人的人生修養(yǎng)方法”課,首次聽講者達五百人,第二周銳減至百把人,第三周只余二三十人,四五周后竟只剩四五人聽講,內(nèi)容沒問題,他吃虧是口才上。
顧頡剛是中國現(xiàn)代著名歷史學家、民俗學家,古史辨學派創(chuàng)始人,現(xiàn)代歷史地理學和民俗學的開拓者、奠基人,本來還應再給他加塊招牌:著名教育家,可因為他的口才實在不咋樣,雖然他曾是北大和燕大教授,一提他上課,許多人直搖頭,這個頭銜也就免了。他雖然旅居北京多年,卻始終操一口不好懂的蘇州口音,還略口吃,所以上課時一般學生都不易聽懂。他對此也有自知之明,上課時便揚長避短,很少侃侃而談,除了發(fā)給學生大量資料外,大部分時間都在寫板書,通常寫滿三四黑板,下課的鈴聲也就響了。對這種情形,錢穆曾回憶:“頡剛長于文,而拙于口語,下筆千言,汩汩不休,對賓客則訥訥如不能吐一辭。聞其在講臺亦惟多寫黑板。”
不知道這是不是規(guī)律,凡是筆下十分了得的大家,口才一般都不敢恭維,這也許是上帝的意思,不能把所有的好處都給一個人,給你打開了一扇窗戶,就給你關(guān)閉了另一扇窗戶。就說沈從文吧,文學奇才,筆下錦繡文章如滔滔江河,還差一點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可要聽他說話,那可就費勁了。沈從文在中國公學第一次授課時,慕名前來的學生很多,竟然讓他緊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先在講堂上呆站了十分鐘,才徑自念起講稿來,僅用十分鐘便“講”完了原先預備講一個多小時的內(nèi)容,然后望著大家,又一次陷入沉默,最后只好在黑板上寫道:“今天是我第一次登臺上課,人很多,我害怕了?!睂W生因此大笑不已。據(jù)其學生汪曾祺回憶,沈從文在西南聯(lián)大講課時,毫無系統(tǒng),多是類似于聊天的即興漫談,經(jīng)常是看了學生的作業(yè)就作業(yè)講一些問題。他講課的聲音很低,湘西口音很重,因此有些學生聽了_一堂課,往往不知道聽了些什么。
因口才而吃虧的還有王國維,他是國學大師,著作等身,但“拙于言詞,尤其不善于講書”,口才差為他減色不少。一次,他去北京歷史學會演講,慕名而來的人很多,但他開講不久,人們便紛紛退席,即便勉強留下的,也多在打盹。周作人的口才也在平均水平之下,有地方口音且不說,還反應遲鈍,走上講臺常手足無措,結(jié)結(jié)巴巴。冰心晚年曾回憶:“我在燕大末一年,1923年曾上過他的課,他很木訥,遠不像他的文章那么灑脫,上課時打開書包,也不看學生,小心地講他的?!币蚩诓哦蕴澋?,再扯遠一點,有秦時的韓非,漢時的司馬相如,國外的尼采等,都各有其吃虧的慘痛教訓。
學問好口才又好的,梁啟超算是一個,胡適、魯迅、錢穆、徐志摩、聞一多、錢鐘書也都可躋身其中。尤其是胡適,其學問遠不及王國維、馮友蘭,甚至不及周作人,可他得益于善于演講,口才是一流的,反而在國內(nèi)外爆得大名,現(xiàn)在流傳的胡適的名言,基本上都來自他的演講而不是著作。凡此種種,就足以說明,一個口才好的人會占多大便宜,反之,一個口才差的人,吃虧則是必然的,即便你是不世出的天才也罷。
謬托知己
喜歡謬托知己,是國人陋習之-?!爸囃兄骸?,指本與某人不熟或不認識,卻對人謊稱是自己的知心朋友。當然,被謬托的對象都是名流大家,炫耀與他們的關(guān)系能給自己臉上增光。魯迅就在《憶韋素園君》一文中很辛辣地諷刺道:“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擊和冷落,一瞑之后,言行兩亡,于是無聊之徒,謬托知己?!辈恍业氖牵斞溉ナ篮?,照樣有不少謬托知己者吹噓自己與魯迅如何如何,關(guān)系怎么鐵,友誼如何深,不少都發(fā)表在報紙上,說得繪聲繪色,有鼻子有眼,讓人真假難辨。
一般來說,名氣越大,影響越廣,被謬托知己的概率也就越大。民國時期,胡適紅得發(fā)紫,名揚中外,許多人都以結(jié)識胡適為榮,而那些沒機會與胡適結(jié)交又虛榮心強的人,就每每把“我的朋友胡適之”掛在嘴邊,以至于這句話成了當時的流行語。好在胡適脾氣不錯,即便聽到有人謬托知己,也從不揭穿,只是寬厚一笑,用今天的話來說,胡適成了老少咸宜的“國民朋友”。
名揚海內(nèi)外的潮劇表演藝術(shù)家洪妙,在回憶錄里記了一則趣事,他因在戲臺上男扮女裝,惟妙惟肖,許多人都以為他是個女性,來信或稱他小姐,或稱他女士,有的還要他寄贈“芳影”。一次在廣州,洪妙參加朋友聚會,各界來客很多。有一位厚臉皮的客人,就謬托知己,大吹他與洪妙如何熟悉,夸洪妙如何溫柔漂亮,善解人意,是自己的“女朋友”云云。弄得洪妙哭笑不得,只好悄悄離席而去,他生怕有朋友說破了讓那人尷尬。
現(xiàn)如今還是如此,但凡有名氣很大的人物去世,一定會有大批紀念文章面世,其中固有真情實意的懷念,栩栩如生的回憶,也有不少謬托知己的偽紀念文章。有的只與逝者見過一面,就說是相識多年的老友;有的從來沒與逝者有過交集,但也能把紀念文章寫得文采飛揚,好像與逝者有多熟,有八拜之交似的。好在逝者不能開口,就由著他瞎說去了,編得那么熱鬧,也不怕牛皮吹破。
謬托知己之風,在官場上也很流行。常見一些官員在公開或私下場合里很親切地稱呼那些比自己高得多的官員的名字,還都把姓去掉,似乎他與高官熱絡(luò)得要命,像親兄弟一般,無非借以抬高自己的身價,在熟人面前掙足面子。其實,他可能只是在某個大會上遠遠地見過坐在主席臺上的高官而已,人家根本不知道他是哪個坑里的蘿卜。
謬托知己者,大都因自己分量太輕,名望太低,虛榮心又太強,就想借助炫耀與名人的關(guān)系來抬高自己,往臉上貼金,拉大旗作虎皮。而那些真正有底蘊、有實力、有格調(diào)的人,是絕不會干這種弄虛作假自吹自擂的丑事的。他們即便有資格來談與名流的知己友誼,也會不愿沾有謬托知己之嫌,或出于自尊自重,反而刻意淡化與那些名流的知己之情,或干脆避而不談。
陳寅恪與魯迅是很早就認識的朋友,當初二人同去日本,同在一所學校補習日語,住同一宿舍,朝夕相處,感情甚篤。可是當魯迅聲名鵲起后,陳寅恪就與魯迅再也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也從不提及與魯迅交往的舊事,倒是魯迅在日記里不斷地提到陳寅恪。直到晚年,陳寅才言及此事。他說,因為魯迅的名氣越來越大,成為萬眾矚目的文壇領(lǐng)袖,人人都以結(jié)識魯迅為榮,談?wù)撝斞傅姆椒矫婷?,真真假假,他怕講出自己與魯迅當年的同窗之誼,會被人誤認為自己也是“謬托知己”的無聊之徒。然后“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賣錢……”
還有錢鐘書,他幾乎與所有同時代的文化名人都有交往,知己也不少,但矜持清高的他,卻幾乎從來不談?wù)撨@些人事來往,因為他覺得無聊和掉價。錢君所為,可資鑒戒,人自重者,他人重之。
“破門”與“謝本師”
近日,一則師生絕交的新聞引發(fā)輿論關(guān)注,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碩士生郝相赫因在微信朋友圈批學術(shù)前輩為“庸才”,使得導師孫家洲教授“震怒”,斥之為“狂徒”,發(fā)公開信要“斷絕師生關(guān)系”。(9月22日《北京青年報》)
“斷絕師生關(guān)系”也就是“逐出師門”或日“破門”,這事并不新鮮,古已有之。而且,不僅有老師對學生發(fā)難,也有學生炒老師魷魚,過去就叫“謝本師”。不論其中是非曲直,結(jié)果都是撕破臉,不再來往,無非一個是老師主動,一個是學生主動。
“逐出師門”最早的記錄是孔子?!妒酚洝份d:冉求是孔子的學生,精明能干,但孔子看不慣冉求為季氏家族斂財?shù)男袨?,認為“季氏富于周公,而(冉)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有一天,孔子大罵冉求,對其他學生說:“(冉求)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意即冉求不再是我的學生,你們可大張旗鼓地去攻擊他!這也許是史上最早的斷絕師生關(guān)系的聲明。
《世載堂雜憶》記,晚清重臣沈葆楨是孫鏘鳴的門生弟子。沈葆楨當了兩江總督后,就對老師不大尊重了。有次選拔考試,孫鏘鳴主持批閱書院學生的試卷上報總督。但沈總督卻不認同老師的評判結(jié)果,“不獨顛倒其甲乙,且于渠田(孫鏘鳴)先生批后,加以長批”,還當著下屬的面指責孫的諸多錯誤。讓老師顏面掃地,拂袖而去,從此與沈斷絕了師生來往。
章太炎是清末民初思想家和學者,曾師從國學大師俞樾門下學習七年。后來,章太炎的民主主義觀增強,反清意識濃厚,漸與老師分道揚鑣。1901年春,章太炎到蘇州拜望俞樾,俞老師聲色俱厲地斥責章太炎“背父母陵墓,訟言索虜之禍,不忠不孝,非人類也!”“曲園無是弟子,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明確提出了與章太炎斷絕師生關(guān)系。
不過,學生主動與老師斷絕關(guān)系的事也不少,簡稱“謝本師”,這個“謝”,是“謝絕”、“辭謝”的意思,其實就是要跟老師決裂,不再承認自己是某人的門生?!爸x本師”更需要勇氣,因為按照傳統(tǒng)文化中“天地君親師”之說,師生關(guān)系幾乎等同父子關(guān)系,學生與老師反目,往往會被人視為大逆不道。但仍有學生要冒天下之大不韙,是他們覺得有比師生之情更重要的東西要捍衛(wèi)。
明代張居正父親去世,按規(guī)定他要回家守孝三年,稱作“丁憂”,可是他沒有遵守這個規(guī)矩,據(jù)說主要是他的改革剛剛起步,他若一走就無法繼續(xù)推行了,所以他依然堅持在京中做官。這時,他的學生趙用賢、吳中行兩人競公開聲稱與他斷絕師生關(guān)系!為此他們官帽沒了,還受了杖刑,但也贏得了當時及后世的好評,頗有點“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味道。
當然,也有的“謝本師”是無事生非。1943年4月,周作人的學生沈啟無想當教育總署秘書長或者偽北大文學院院長,沒有成功,他認為時任偽教育總署督辦的周作人從中作梗,十分怨恨。用筆名發(fā)表文章《雜新編》,影射周作人是“反動老作家”,應對他作“毫無保留的激烈斗爭”。周作人-怒之下發(fā)表《破門聲明》,將沈逐出門下;沈啟無則以詩的形式公開“謝本師”,與周作人—刀兩斷。師生倆演了一出爭風吃醋、狗咬狗的鬧劇,成為一時笑談。
“道不同不相為謀”。依我管見,師生之間若無共同語言、共同追求、共同信仰了,分開也不是壞事,硬綁在一起反而都受罪。因而,不論是老師的“逐師門”,還是學生的“謝本師”,都屬正常之舉,沒必要大驚小怪,只是要不要采取那么激烈的形式,發(fā)表那么刺激的言論,倒是可以商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