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稊

我的第一次洗澡一定發(fā)生在我出生后的第三天，因為按鄉(xiāng)俗這叫“喜三”（洗三）。這一天由接生的老娘婆為新生兒洗人生的第一澡，并明燭上香，燃放鞭炮。

看來，洗澡這件事首先是作為儀式來辦的，自古以來，“齋戒沐浴”就是莊嚴的事、神圣的事，是重要時刻的重要準(zhǔn)備。

“喜三”作為人生旅程的開始之舉，預(yù)示要一輩子干干凈凈做人，這是洗一次管一生的澡。過年的澡

童年時代的冬天，洗澡只會安排在每年的除夕這一天。為了這一“澡”，往往頗費周折，妙法用盡，甚至大動干戈，弄得五花八門。

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是沒有澡堂子的，在天寒地凍的冬天洗澡十分為難。那時的交通極為不便，我的家鄉(xiāng)不僅叫水鄉(xiāng)，而且叫“鍋底洼”，我那個村哩，又在“圩里”，相當(dāng)于“鍋臍”那個位置，海拔最低，開了門就是水，交通出行只能靠船。當(dāng)時最豪華的交通工具是輪船，每天只有一班從我們公社唯一的輪船碼頭開往縣城及沿途各鄉(xiāng)村。從家到縣城雖只有三十多公里，卻需要坐上六七個鐘頭的船。那個時候的我只知道自己的村子，以及村外有個公社，似乎這已然就是整個世界。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是不可能在過年之前到城里的浴室去洗澡的。

然而，過年太重大了，洗個澡該是十分必須的。于是家家戶戶會想出很多辦法來。比如，到殺豬匠的家里借殺豬用的大木桶，燒—大鍋的水，一家人輪流洗；比如，用大甕子缸儲上半缸熱水，一個一個下缸去洗；再比如，到村里唯一一家開豆腐坊的老秀余家那口扯豆?jié){的大缸里分組下去洗，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前兩種方法需要自家燒很多水，得費不少柴禾。那時候做飯用的燒草都不夠用，幾乎家家如此。我清楚記得有一次，一家因為責(zé)怪另一家指使孩子去偷他們家的“草堆”而大打出手。有很多人家都會在冬季到來的時候，聯(lián)合起來開船去東海邊的灘涂上刈柴草，以補炊用之不足。這件事莊上的人簡稱“下?！?，這跟后來和現(xiàn)在說的“下?！蓖耆皇且换厥?。因為生火的柴禾是稀缺資源，所以一般這過年一家人的洗澡水，會跟年前的蒸米糕、米團合并開展，蒸米糕、米團的水，叫“籠湯”，米糕米團蒸好之后，“籠湯”可以二次利用來洗澡，與如今循環(huán)利用資源的精神是一致的。

至于小孩子們到老秀余家的豆腐坊洗澡，情況會比較復(fù)雜，首先得看大人和老秀余家的關(guān)系，要么就看家庭在村子里的地位，比如，父母做干部的、姐姐做赤腳醫(yī)生的、哥哥做教師的等等，這樣人家的孩子去，老秀余會接收，并按他確定的先后順序排隊，然后根據(jù)塊頭大小搭配組合，或兩人_組，或三人_組，輪番下缸。洗這樣的澡最讓人陶醉的是：在豆?jié){起鍋后，漿鍋上有一圈“漿巴子”，老秀余會用大銅鏟子一鏟，分給洗好的和等待洗澡的孩子們吃?！皾{巴子”美味極了，顏色深褐，樣子像一片片“麻布”，上面有一個個小孔，特別香，發(fā)黑的地方雖有些苦苦的，也好吃。有時碰巧，百頁剛剛壓榨好，脫箱了，老秀余會將出箱的百頁四周那粘在一起的邊沿部分，用一把鋒利的刀裁下來，這樣，出了箱的一筐百頁就像一本厚書，要翻到哪一頁就翻到哪一頁，很方便老秀余出售。這裁下來的百頁邊料，又是讓孩子們不住咽口水的美食，老秀余也會或多或少讓來洗澡的孩子分享。我記得約摸六歲或七八歲時在豆腐坊里洗過一兩次澡，特別記得吃過他們家的“漿巴子”和“百頁邊子”。那味道真美。四德泉

正式進浴室洗澡，是我到城里上學(xué)，生活實現(xiàn)“農(nóng)轉(zhuǎn)非”之后。雖說學(xué)校里就有浴室，但只有每周六才開放，于是絕對可以叫做人潮洶涌，每個人都只能站著洗，不算大的池子就好像是一個插滿了竹竿子的水塘，再想把自己這一根插進去很不容易。擠不進去就只能站在池子外面干等，瞄著那些洗了很久可能即將“出水”的人，并挪到他們附近去。一旦有人上來，馬上見縫插針補進去。有些人明明洗來洗去應(yīng)該差不多了，可就是不出來，讓人心生厭惡。

后來我們同宿舍的幾個同學(xué)一商量，干脆到街上的浴室去看看。這一看啊，可不得了！猶如一次革命，徹底顛覆了我的洗澡觀。這在我的洗澡史上是劃時代的、里程碑式的，我發(fā)現(xiàn)：洗澡決不只是讓身體泡在水里、把污垢清理出去那么簡單，它是由一整套規(guī)范、一組組工藝、一系列流程構(gòu)成的復(fù)雜而有趣的活動。像一個集會、一次沙龍、一場演出，緊張而有序、溫暖而熱鬧。

我們?nèi)サ倪@家浴室叫四德泉，就在離學(xué)校不遠的一條小街上。條石板鋪成的街道，中間的石板已經(jīng)被腳步磨得發(fā)亮，泛著青光，兩邊石板上則有一層厚厚的、黑乎乎的油漬覆蓋著，走在上面鞋底總像要被黏住似的，這種感覺跟洗澡前身體的感覺是一致的。街的兩邊有住戶和一些并不稠密的大小店鋪。從南向北需要經(jīng)過兩口古井，在第二口古井的右前方就是四德泉的門樓。

四德泉的門樓很高，外墻白色，膝蓋一樣高的門坎和足有二人高的大門均為黑色，門上方一塊漢白玉石頭，用楷書刻出的“四德泉”被大紅油漆描得很醒目。進了大門，是浴室的過廳，右手是賣籌子的，辭典大小的長方形窗子用小指粗細的鋼筋隔攔著，賣籌子的老頭端坐窗后。浴客們排隊，交錢，取籌?；I子是二指寬的竹片兒。頭上涂了綠漆的，1毛錢，樓下統(tǒng)鋪；頭上涂了紅漆的，1毛5，樓上雅座。對應(yīng)每張?zhí)梢蔚膲Ρ谏戏?有懸掛衣服的木栓，客人脫了衣服會有跑堂的來用叉子一挑，隨后用力向上一彈，一摞衣服會被穩(wěn)妥地掛到高高的木栓上去，這是需要功力的。第一次我是像看雜技表演一樣，呆呆地望了好久。

進浴池的門需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推開，因為門后面用鋼絲拽著一只大石鎖壓著，這樣就實現(xiàn)了關(guān)門的“自動化”，利于浴池保溫和蓄氣。人_進去，即被騰騰的蒸氣包住，即使在最冷的冬天，幾分鐘之后便會汗如雨下。有一次我竟然在浴池邊上暈倒過去，是幾個同學(xué)把我抬出去的，好在時間很短就蘇醒了。據(jù)說我當(dāng)時臉色煞白，跟死的樣子差不多。可我自己只記得是當(dāng)時胸部稍感不適，就在準(zhǔn)備出去透氣的時候，迷糊了，只覺得耳朵里灌滿了嘈雜的聲音，就像是睡在了一個鬧市的中心或是無數(shù)鳥兒鳴叫的森林，渾身疲乏，并沒有感到特別地難受。相反，在出了浴室之后特別地神清氣爽。

四德泉的浴池子是值得一說的。整個浴池被劃分為四個水槽，每個水槽約米把寬，都是用石頭砌成的，從里向外分別稱頭道水、二道水、三道水和四道水。頭道水是特別燙的，下面就是鍋爐，所以上面用木柵欄蓋住，只見蒸氣騰騰升起。有些老浴客進來之后會先躺在上面蒸一會兒甚至睡上半覺，然后才開始正式洗。還有的坐在木柵欄上，把毛巾放到頭道水里，在腳丫里來回拖。據(jù)說“熱水燙腳丫”與“屙熬急屎”和“飯后一支煙”，被并稱為人之“三大快活事”。

池子外側(cè)有擦背師傅。是一位老技師，光頭，精瘦，渾身骨感。老技師一邊擦背一邊會聊他的擦背經(jīng)：擦背啊，考究的就是一個“力道”，用力要恰到好處，做到重而不滯、輕而不浮。從哪兒起，至哪兒落，都得有章有法。他一邊說，一邊擦，每一個回合下來，他會把你身上的滋垢，搓成一根“面條”，放在你的肩膀前，眼睛邊。接著再擦、再聊：擦背的毛巾在我的手上，就像木匠的刨子，平推向前，不深不淺，有些功夫不到家的人呢，手上拿的就不是“刨子”而是“鋸子”，力量不從手腕出來，而從臂上出來，深一把、淺一把，客人很不舒服，又不出貨……就在邊聊邊擦之中，你的正反兩面和上下四肢已經(jīng)被清理完成，老技師指指床頭的一堆“面條”，笑呵呵地說，瞧，連湯帶水，足夠下一碗了。這時你會覺得這擦背的錢花得真值！但是，整套程序并未結(jié)束，老技師會再打上一小木桶清水，從你的脖子向下一沖，把身上的和床上的污垢沖個干凈，接著給你的通體來一遍按摩和拍打，整個過程輕、重、緩、急，節(jié)奏有致，按、壓、捏、揉動作各異，用拳、用掌、用指、用肘，讓你覺得所有關(guān)節(jié)和各部分肌肉都重新被整理了_一遍，放松了下來。過程中，老技師還會適時問你或提醒你：頸椎要當(dāng)心啊，這兒有個結(jié)；腸胃不太好嗎？便秘?。看竽c經(jīng)不通哩！說的有準(zhǔn)有不準(zhǔn)，聽的時候不必太當(dāng)真。

整個浴池洋溢著祥和舒服的氣象：在朦朧的水霧籠罩下，每個人都在自由而認真地處置自己的身體。高聲交換各種消息的，自顧自伸胳膊展腿擦洗的，躺在頭道水池的柵欄上呼嚕的……這是一場解放身體的大Party，每個人都在盡隋地發(fā)揮，直至全身的關(guān)節(jié)、肌肉和經(jīng)脈達到極致的爽快為止。

池子的水當(dāng)然也在變化，不停地變渾、變厚，水面上漂浮起一層油花，使人聯(lián)想到《阿房宮賦》中“渭水長膩”那句話。但是有經(jīng)驗的浴客并不認為這洗厚了的水是臟的，不能洗的，反而說洗“開堂澡”不好，那個水啊“剮人”，傷元氣，而“跟湯澡”是養(yǎng)人的。在我看來，浴池里的水再渾濁，洗澡過后的身體照樣是清爽和輕松的。

從浴池出來，身體的消耗不小。這時會享受到“熱水把子”的好處，這種“熱水把子”是將毛巾放在煮沸的水中，由專人從這沸騰著的水里將毛巾撈起來，再用力把水?dāng)D干，給每個出浴的人用滾燙的毛巾從頭到腳擦一遍，幫助“收汗”并消除疲勞。據(jù)說，這是進浴室做跑堂必須過關(guān)的第一道功課。這一關(guān)過不了得走人，老板不收。身上的汗水收干之后，便可回躺椅休息。

這時伺候的茶水，多是茉莉花茶，因為身體對水分的迫切，所以茶顯得特別香。這么多年來，喝了很多的茶，但唯有那時在四德泉享用過的茉莉花茶，味道經(jīng)年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