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霞
(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 文化傳播學院,河南 鄭州 45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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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掌絕塵》的思想局限和藝術(shù)缺憾論略
沈云霞
(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 文化傳播學院,河南 鄭州 450046)
晚明小說《鼓掌絕塵》在中國白話小說史上具有獨特的地位,其所蘊含的歷史文化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亦毋庸置疑。然其不足之處也顯而易見,失度渲染消極思想,處處流露的宿命論思想與善惡果報觀念,使小說沒能突破傳統(tǒng)話本小說的藩籬,最終難免落入俗套。在敘事藝術(shù)上,對個別細節(jié)的處置不僅粗疏且不合邏輯,有的情節(jié)多余而突兀,沒有給予必要的說明。諸如此類的失誤是導致《鼓掌絕塵》沒能攀上藝術(shù)山峰的直接原因。分析《鼓掌絕塵》的不足,無論對小說研究還是小說創(chuàng)作,都是必要的。
《鼓掌絕塵》;思想;藝術(shù);缺憾
金木散人的《鼓掌絕塵》是晚明一部重要的小說集,分《風》《花》《雪》《月》四集。此書在中國白話小說史上具有不可忽略的地位,不僅開啟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說之風氣,也是古代白話小說由短篇向中篇過渡的重要標志;不僅具有較高的藝術(shù)價值,亦再現(xiàn)了晚明社會眾生百態(tài),蘊含著豐富的歷史文化價值。盡管如此,《鼓掌絕塵》在思想上之不足與藝術(shù)上之失誤依然是顯而易見,特別是消極思想的失度渲染與敘事上的瑕疵,使其沒能成為上品,誠為憾事。
明朝中后期在思想領域堪稱天崩地裂,傳統(tǒng)思想遭受猛烈沖擊。“異端”思想家李贄明確反對以圣人之是非觀作為評判是非之標準,痛斥封建統(tǒng)治者以道德與禮教來控制人們的思想,指出“有德禮以格其心,有政刑以縶其體,而人始大失所矣”[1]。這一時期文人的思想解放運動蓬勃高漲,文學創(chuàng)作者尤其是小說作者受此影響,在其作品中大膽抨擊黑暗、呼喚個體覺醒蔚然成風。問世于晚明的中篇小說集《鼓掌絕塵》在這種思潮的影響之下,揭露官場與科場的骯臟污濁,鞭撻墮落文人和市井小民之丑態(tài),歌頌進步婚戀觀等,在很多方面表現(xiàn)了進步傾向,這是值得肯定的。然而,再明亮的光芒總有照徹不到的角落,再進步的思想風暴也未必能夠滌蕩所有的塵埃,何況在這個思想長期禁錮、頭腦近似僵化、愚民盲夫比比皆是的17世紀中國。因此,《鼓掌絕塵》在表現(xiàn)進步觀念的同時,一些長期存在于人們靈魂深處的善惡輪回果報觀念以及根深蒂固的命定思想亦濃重地籠罩在整部小說之中。
(一)“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皆是命安排”
中國人一向信命,儒家創(chuàng)始人孔子學識淵博,對社會對人生有著深刻的認識,他極度相信天命。其弟子子夏有言:“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盵2]123即人的生死富貴皆由天定??鬃幼约阂裁鞔_指出:“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2]209強調(diào)要懂得尊重命運??鬃右院髿v代學者對天命的解釋越來越豐富復雜,而普通百姓則將所有一切無法解釋的現(xiàn)象統(tǒng)統(tǒng)歸于命運。
中國古代白話小說,特別是話本小說和擬話本小說集中反映了普通市井細民的思想觀念及審美情趣,其中不少篇目表現(xiàn)的命定色彩非常濃重。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第一卷“轉(zhuǎn)運漢遇巧洞庭紅,波斯胡指破鼉龍殼”,開篇就通過一首詞道其主旨“人生富貴功名,總有天數(shù)”[3]。在“三言二拍”稍后問世的《鼓掌絕塵》中,“萬事天定,絕非人力”這樣的論調(diào)更是處處可見。在《風》《花》《雪》《月》四集中,每一集都流露出用神諭方式來昭示人生的消極思想。無論是《風》《雪》兩集中的男女姻緣,還是《花》《月》兩集中的富貴功名、死生禍福,作者一律將其歸為命定。
《雪》集的文荊卿客居異鄉(xiāng)、困頓潦倒之時忽夢梓童君送他一個柬帖,上書四句詩:“好音送出畫樓前,一段良緣咫尺間。莫怪風波平地起,佳期準擬蝶穿簾。”[4]243用夢來昭示其婚姻與功名,這個時候的文荊卿既未結(jié)識李若蘭,亦未進京考取功名,而“洞房花燭、金榜題名”人生的兩件大事早已在冥冥之中確定?!痘ā芳膸烷e夏方父子聰明狡詐,頭腦靈活,聚財賺錢很有一手,然最終錢財一空,難逃窮困的厄運。 “命里只有八分米,走遍天下不滿升”,人生的一切早已由上天安排,個人無論怎樣掙扎都無濟于事。個體生命在神秘的天命面前極其弱小,無力抗爭。這是一種無奈,而又必須接受。小說作者多次在文中利用詩詞韻語、俗語格言反復發(fā)表議論,極力渲染這種命定思想?!讹L》集第三回的回首詩“悲歡離合總由天,不必求謀聽自然。順理行來魂夢穩(wěn),隨緣做去世情圓”[4]28,意在表明只要聽天由命即可平安度日?!痘ā芳兄鹘菉渥5奈饔蚯囹嬹R被其幫閑夏方騙走盜賣,幾經(jīng)輾轉(zhuǎn)又重新回到自己手中,而夏方騙馬所賣的1500兩銀子卻被更高明的騙子騙走,作者借婁祝之口發(fā)表議論“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4]171,此語在書中多次出現(xiàn)。此外,像第八回、第十四回的“福人有福氣,福祿自綿綿”,第三十回的“人生在斯世,萬事皆有緣”等,諸如此類強調(diào)一切命定、非人力所能改變的俗語在文中比比皆是。從哲學角度看,作者深深陷入唯心主義的泥潭。即便是作者有意識地在作品中處處沿著唯心主義的思路來安排事件、組織故事情節(jié),卻仍然不可能擺脫客觀因素,稍加思索便知作者的主觀理念與客觀現(xiàn)實之間存在著嚴重的悖論?!讹L》集的杜開先與韓玉姿二人一見鐘情,為了捍衛(wèi)這份情甚至冒著生命危險勇敢沖破禮教束縛,他們最終的結(jié)合并非完全如作者所說是“天緣福輳”[4]46,這是他們個人主觀努力和客觀機緣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对隆芳瘜戧愓湟患覛w鄉(xiāng)途中遭逢水潮遇難,作者認為“大限到時人莫測,便叫插翅也難逃”[4]406。然而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這與自然氣候極有關系,當時正是火熱夏季,因狂風暴雨而導致水潮大變是江浙一帶夏季江河之常態(tài)。況且“那一夜足淹死了幾十萬人”[4]409,這怎么能說是為陳珍一家而天定的呢?
中國數(shù)千年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與農(nóng)耕文化使民眾相信天命,敬畏上蒼,追求自足與安穩(wěn),缺乏冒險精神與邏輯推理,而小說家為傳達或反映這種理念,則在小說中強拉硬湊,完全不顧客觀事實,處處用“天命”去解釋主人公們的生活遭際,這是中國古代小說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而《鼓掌絕塵》尤甚。
(二)“為奸天不佑,積德福長流”
善惡果報觀念在中國古代社會影響極大,無論達官貴人抑或販夫走卒多對此深信不疑,這種觀念是佛教文化與中國本土文化長期結(jié)合演變的結(jié)果。因果業(yè)報有“現(xiàn)實現(xiàn)報”和“來世來報”兩種。東晉高僧慧遠曾作《三報論》《明報應論》等論著,闡發(fā)“現(xiàn)報”“生報”“后報”三報說,“生報者,來生便受,后報者,或經(jīng)二生三生,百生千生,然后乃受”[5]。生活在塵世的人都渴望懲惡揚善,然現(xiàn)實卻很難讓人滿足這個愿望?!胺鸬烙^念以其虛幻的方式使這一愿望得到實現(xiàn),因而就被小說家廣泛使用?!盵6]六朝志怪、唐傳奇、宋元話本、明清擬話本都不同程度地采用此種方式來幫助讀者實現(xiàn)懲惡揚善的美好愿望。馮夢龍《喻世明言》首篇《蔣興哥重會珍珠衫》是一個典型的因果報應案例。蔣興哥之妻王三巧美貌多情,外地商人陳商對其一見鐘情,趁蔣興哥離家外出做生意,陳商花大錢央求薛婆子從中說合,終得所愿。后三巧被休,陳商病逝,再后來陳商之妻平氏嫁給蔣興哥為妻,王三巧重被蔣興哥娶回做妾。陳商淫人妻子,而自己妻子終歸別人所有;王三巧不守婦道,最終由正妻而屈居為妾。作者在小說開頭就正告看官“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可見果報不爽,好叫少年弟子作個榜樣”[7]。佛教的“善惡果報”觀與儒家激濁揚清、教化世風、知過遷善的思想是高度吻合的。在“三言二拍”以后,利用善惡果報觀念進行說教的風氣在小說中更盛?!豆恼平^塵》當屬這一時期因果說教氣息較濃烈的一部小說集,尤以其中的《花》《月》兩集最為典型。
同時,作為一種敘事策略,善惡果報在話本與擬話本小說中被廣泛采用,逐漸形成了一種小說結(jié)構(gòu)模式?!度嗳龂酒皆挕芬运抉R仲相斷獄開始,勾勒一個因果的框架,以劉邦殺害開國功臣為因,以三分天下為果?!督鹌棵贰芬彩且粋€因果框架,以西門慶作惡多端為因,以樹倒猢猻散為果,尤其是西門慶遺腹子孝哥被點破為西門慶轉(zhuǎn)世這一關目最具因果色彩?!豆恼平^塵》無疑受了以上諸書的影響而進行有意借鑒。這種觀念盡管表達了善因善果、惡因惡果、正義必勝、邪惡必敗的思想,是民眾懲惡揚善美好理想的集中體現(xiàn),然其消極之處不言而喻。猶如一劑精神鴉片,善惡果報思想讓普通百姓放棄抗爭,無所作為,安于現(xiàn)狀,或盲目等待善惡之果,或寄希望于“來世”;另外,作者為迎合讀者之口味,宣揚懲惡揚善之思想,以因果報應作為作品的結(jié)構(gòu)框架,以果報觀構(gòu)建人物個性的基礎,不僅失之牽強,違背生活的真實,而且使人物形象失去了應有的生命力,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人物形象應有的思想光芒。
《月》集以張秀一生的行蹤為線索,將“因”與“果”作為連綴作品的兩個端點,為展開故事情節(jié)制造一個藝術(shù)框架。小說開頭寫淪落為流浪漢的破落戶張秀在風雪之夜因饑寒交迫差點倒斃,幸被楊亨搭救。結(jié)尾寫楊亨之子楊琦赴任途中遭遇土匪差點喪命,張秀挺身相救而英勇獻身。這是一個典型的因果框架故事結(jié)構(gòu),然在前因與后果之間,沒有必然的邏輯關系,作者讓張秀以老朽之身去面對一群兇惡的莽匪,一定要讓他用生命報恩才算完事,顯得很是牽強,未免有失真之感?!痘ā芳瑯右砸蚬麨榭蚣?用積德之“因”與升官之“果”作為連接作品的兩個端點。開頭寫清明時節(jié)婁祝在荒郊野外義埋荒??莨嵌脺貨鍪?以此善舉為因。結(jié)尾寫婁祝獻溫涼石蟹于朝廷而得官、以西征夷敵取勝而升官,以此為果。作品反復強調(diào)婁祝之所以能夠得官、升官,最后封侯,是因為開頭義埋枯骨的善舉所致,“為奸天不佑,積德福長流”[4]235,而對婁祝作為一個青年將領的英勇善戰(zhàn)、文韜武略,只是蜻蜓點水一筆帶過。一味強調(diào)善惡因果而忽略個人的能力,漠視個人的奮斗,這不僅削弱了作品人物應有的的生機與活力,也失去了對讀者的感召與激發(fā)。
作為一種結(jié)構(gòu)模式,善惡果報的敘述方式的確具有一定的文學價值,有一定的可取之處,然而,通過這種結(jié)構(gòu)向讀者傳達的思想?yún)s是消極頹廢的。在“因果”面前,人們失去了創(chuàng)造的激情,喪失了主觀奮斗的能力,等待善惡之果的到來。坐以待斃,或坐收成果,一切聽由前“因”所鑄成的后“果”。作者在作品中屢屢表達這種思想,無疑會在一代又一代的讀者心中積淀成一種文化心理模式,從而使一個民族失去奮進的激情與活力。當然,我們不能簡單地批判或肯定善惡果報觀念,而要以辯證的態(tài)度審慎對待之,正如孫遜先生所說:“因果報應思想在小說中有著多樣化的表現(xiàn),其價值也相當復雜,單純地判斷其為糟粕而予以一筆抹煞或者稱其彌補了道德法律之不足而大加贊許,都不是我們應取的態(tài)度?!盵8]
在晚明特定的語境里,《鼓掌絕塵》能夠取得較高的歷史文化價值與藝術(shù)價值,的確難能可貴。然而我們將其與明代“四大奇書”及其后的“紅樓”“儒林”等名品相比,實在算不得上乘之作。除卻失度渲染消極頹廢思想之外,與其情節(jié)設置微有失衡、敘事存在數(shù)處硬傷亦有很大關系。這不僅表明了作者在創(chuàng)作上的倉促粗放,也由此看出短篇小說向中篇過渡在藝術(shù)上的成熟非一蹴而就,作者對創(chuàng)作中篇小說的藝術(shù)駕馭能力尚存不足。
(一)敘事情節(jié)設置的粗疏蔓衍
《鼓掌絕塵》整體上結(jié)構(gòu)比較嚴謹,前后關聯(lián)合乎邏輯,但個別細節(jié)存在著較為明顯的冗余蔓延?!痘ā芳靶踊ㄍず置匀恕币还?jié)寫婁祝與朋友在杏花亭飲酒賞月,夜半時分婁祝被狐貍精誘惑而失蹤,后假天師運用法術(shù)除掉兩個玉面狐貍救出婁祝。這一情節(jié)關涉妖怪,運用志怪小說的筆墨來寫世態(tài)人情,與本部小說的整體格調(diào)毫無一致。作者從民間故事或志怪小說中摘取情節(jié)敷衍其中,或許是為了增加趣味性,以迎合讀者口味、博取讀者喜愛,然卻忽略了小說本身的藝術(shù)需要。此情節(jié)與上下文沒有任何邏輯關聯(lián),對塑造人物形象也沒有什么幫助,完全游離于小說主旨之外。作者冒著有損小說藝術(shù)的風險,硬要添加此段贅文,不僅反映了作者本人追奇獵艷、談怪說鬼的審美情趣,也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風氣。因新的生產(chǎn)關系的影響,生活方式和社會思潮發(fā)生了巨變,人們的價值觀和趣味風尚也隨之改變,再加上宮廷腐爛、帝王荒淫,上行下效,聲色犬馬蔚成風氣。中晚明時期產(chǎn)生的大量小說不同程度地存在著色情描寫,長篇小說《金瓶梅》如此,短篇話本擬話本也多有涉及。風氣使然,《鼓掌絕塵》亦未能免俗。除了“杏花亭狐怪迷人”之外,《花》集的“陳亥錯投書”和《月》集的“儒生爭館”兩個情節(jié)也偏離了敘事主線,這種與主要情節(jié)拉開距離的敘事,一方面拉長了故事、擴大了篇幅,另一方面延緩了小說敘事的節(jié)奏。所以,我們應當看到,《花》《月》兩集中的幾處枝蔓,盡管稍顯冗余,然在“疾風暴雨”之后,出現(xiàn)“柳絲花朵”,卻也給讀者提供了一定的閱讀快感。
如果說以上幾個情節(jié)設置冗余蔓延,延緩了敘事節(jié)奏,那么有的敘事則顯得突兀?!对隆芳宋锓倍?、情節(jié)復雜、故事持續(xù)時間長達20多年之久,作者在情節(jié)設置上則有些凌亂。張秀作為貫穿全篇的功能性人物,在小說中的地位比較重要,其上場與下場關乎全篇脈絡,而作者對此人下場后的去向卻交代不明,后再度登場之前也沒有進行必要的補充說明。作品第三十四回寫張秀與陳通在陳進家喝酒,聽到陳進夫人要來吵鬧,為避免難堪,“二人撇下酒杯,抽身便走”[4]372。此后,作者一直沒有交代張秀去向,直到第三十七回在袁州府九龍縣復又出場時,作者只做了簡單的交代:“自洛陽回到金陵,又住了一二年光景”,“來袁州府九龍縣,干了一個吏員”[4]396。中間隔了20多年,三兩句話交代完事,且地點亦不甚明了。這種敘事節(jié)奏給讀者帶來的不僅僅是意料之外的驚詫,同時讓人有理不清頭緒的迷惑之感。
(二)敘事邏輯處置的混亂失真
敘事邏輯的錯誤在很多小說中有不同程度的存在,袁康《兒女英雄傳》的女主角十三妹俠義果敢、叱咤風云,全然巾幗男兒之英姿,然在結(jié)婚之后卻迥然變化,前后判若兩人,這種性格上的變化作者并沒有給予解釋說明,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邏輯錯誤。同樣,無名氏《綠牡丹》男主角前后性格的截然不同,作者亦未給出任何變化理由。中國古典文學最高峰《紅樓夢》中主要人物的年齡讓人無法判斷,因為小說所給的時間有些混亂,這也因此成了紅學的迷霧之一?!豆恼平^塵》敘事邏輯的錯誤主要表現(xiàn)在地理方位、敘事時間、邏輯關系、細節(jié)處置等方面。導致這些錯誤的原因,除了在刊刻過程中可能出現(xiàn)的訛誤之外,作者知識體系不夠完整、寫作過程中不夠細心、書稿完成后缺乏認真校對,應是造成失誤的主要原因。略舉幾例如下。
地理方位錯亂?!痘ā芳谑財懴姆嚼^騙馬之后又盜取陳亥衣物銀兩逃至楊公廟,卻被走盤珠沙亨兒洗劫一空,走投無路之時遇到故友江順,告訴江順:“我在這里決然安身不牢,不如仍舊到湖廣紫石灘蓮花寺去。”[4]191由前文可知,楊公廟在汴京城西50里,屬于汴京地界;由下文可知,湖廣紫石灘蓮花寺距離此地很遠。汴京距離湖廣路程遙遠,這點符合事實。然在下文寫婁祝與俞祈進京謀職,自汴京出發(fā)“策馬西行”[4]212,行走半月后也經(jīng)過湖廣的蓮花寺和紫石灘,并在此遇到了上文提到的夏方。這就犯了嚴重的方位錯誤。古代湖廣管轄地域盡管廣闊,然盡在汴京之南卻毫無疑問,由汴京西行進京怎會經(jīng)過湖廣呢?婁祝等人非昏聵村夫或無知小兒,是決不至于迷路的。作者為了使故人相見,竟也不顧“南轅北轍”了。小說允許虛構(gòu),然藝術(shù)的真實是以生活的真實為基礎的,完全背離生活的真實,自然就失去了藝術(shù)的真實。
時間前后不符。文中多處出現(xiàn)時間前后不符之誤,完全背離一般常識。略舉兩例,窺斑知豹?!讹L》集的男女主角杜開先與韓玉姿二人從韓相國府中出逃,“乘著月色朦朧,徑投大路而去”[4]76?!翱纯吹搅顺情T,只聽得那譙樓上‘咚咚’的打了五更五點”[4]77,“不多時又到了西水灘頭……此時尚未天明的時節(jié),船上人個個還未睡醒……只見那船艙里點著一盞小小燈籠,恰好那個漁人正爬起來,趕個早市……他兩個就下了船,那漁人便不停留,登時把船撐去”[4]78,“不上兩三個時辰,約行了一百多里??纯刺焐珜⑼怼盵4]83從五更多一點上船,不上兩三個時辰,差不多應是中午時分,“天色將晚”從何說起呢?
《花》集寫夏方從婁祝手中騙得青驄馬,辭別婁府時“尚未及午時”[4]32,然后夏方騎著馬“不上兩三個時辰,竟到了沙村”[4]134。午時,舊時指上午十一點鐘到下午一點鐘,夏方離開婁府時未及午時,即還不到上午十一點?!安簧蟽扇齻€時辰”到沙村時,至多下午五點左右,暮春時節(jié)的中原此時應該是斜陽尚在,可文中暗示夏方到沙村家中時已是深夜。兒子夏虎已經(jīng)睡覺,聽到父親回來,便“披了衣服,提著燈趕將出來”[4]135。從父子二人的行動細節(jié)可知,夏方到家時已是夜晚,時間謬誤太大,前后并不吻合。
邏輯關系紊亂。這類錯誤同樣是細節(jié)方面疏忽,有兩處較為明顯?!讹L》集第二回寫杜開先前往鳳凰山青霞觀讀書的途中與韓玉姿隔船邂逅,月光之下二人的相貌其實看得并不真切,可作者卻在此處引用一大段韻語,從杜開先的視角來描繪韓玉姿的相貌。我們首先來看這段韻語是如何來描繪韓玉姿的美貌的:“碧水雙盈,玉搔半軃。翠點峨痕,分就雙眉石戴;云堆蟬鬢,寫來兩頰胭脂。無語獨徘徊,仿佛仙姝三島內(nèi);憑欄閑佇立,分明西子五湖中。傷情處,幾句幽歌,堪對孤舟傳寂寞;斷腸時,一聯(lián)巧合,全憑明月寄相思。”[4]24這樣仔細寫出杜開先在月光下隔著船看韓玉姿之眼睛、眉毛、臉色如何美麗,顯然失真。我們假設他們二人此時果然互相看得真切,那么下文又該作何解釋呢?下文又寫他們當晚因為并未看清對方相貌,以至于產(chǎn)生了諸多誤會,真是前后矛盾。不僅如此,此故事接下來還有一個不小的漏洞。杜開先為尋找船上互相唱和的女子,就將女子那晚所吟之詩題寫在一把紈扇上,并在詩的后面署上自己的大名“巴陵杜萼題”。后來韓玉姿拿到扇子后也將那晚杜開先所吟之詩題在扇上,又在詩后寫上“韓玉姿題”。這樣,二人通過互題紈扇,彼此已應該知曉對方姓名,只是尚未能認準對方相貌。杜開先應邀去相國府做客,遇見韓蕙姿,誤把韓蕙姿當雙胞胎妹妹韓玉姿本在情理之中,但在杜開先面前,蕙姿反復提到自己的名字:“不知老爺喚蕙姿有何分付?”“這位杜公子從不曾相見的,羞人答答,叫蕙姿在這里怎么好陪?”“既然如此,老爺請行,蕙姿在這里代陪就是?!盵4]51韓蕙姿三次明白無誤地提到自己的名字“蕙姿”。杜開先已經(jīng)通過紈扇題名知道心上人的名字叫韓玉姿,且知她有一年貌相近的姐妹,也聽到眼前女子叫“蕙姿”,怎會把蕙姿當玉姿呢?竟然悄悄收下韓蕙姿送給他的定情之物——金鳳釵。需要說明的是,杜開先因那日晚在船上與韓玉姿互相唱和而一見鐘情,喜愛的是韓玉姿,并非濫情之人。既如此,那么對才華橫溢、聰明穎悟的杜開先來說,犯這樣低級的錯誤顯然有點不合邏輯。作者本意是想通過設置雙胞胎姐妹制造誤會,以此增強故事趣味性,然而疏忽細節(jié),反而弄巧成拙,導致藝術(shù)失真。
《花》集有一個情節(jié)寫婁祝與俞祈、林炯三人獵獲一頭火睛牛,婁祝把能治百病的火睛牛膽送給韋丞相,韋丞相為治好自己久難治愈的頑疾,“不滿數(shù)日之間,把這個火睛牛膽磨得一些也不剩,病癥也十分痊愈了”[4]207,此處明確告訴讀者火睛牛膽已全部用完。可后來火睛牛膽又再次出現(xiàn),為治好盛總兵的病,“韋太師取了火睛牛膽,著人送與總?cè)止?盛總兵接了,依法磨服”[4]231。大概是作者為了讓婁祝報答盛總兵當日推薦之恩,而忘了這枚牛膽早已用完,前后矛盾,無疑構(gòu)成了一個嚴重的邏輯錯誤。有的長篇小說因?qū)懽鞒掷m(xù)時間長,忘記書中細節(jié)而導致前后矛盾,似乎情有可原,然其寫作態(tài)度亦大打折扣。《鼓掌絕塵》乃中篇小說集,一個中篇故事竟也出現(xiàn)邏輯模糊,我們不能不指出金木散人的寫作態(tài)度有失嚴謹。
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應該是一個通才,一個細致入微的能工巧匠,一個視作品如生命、視讀者如上帝的俠客,一個對寫作深懷敬畏且具有宗教情懷的作家。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不僅要有淵博的學識,且要有縝密的思維習慣,嚴肅誠摯專注的寫作態(tài)度。偉大出自細節(jié),一件不朽的藝術(shù)品之所以不朽,是因為匠人用自己的生命與心血精心雕琢的結(jié)果。文學作品亦如此,創(chuàng)作態(tài)度的粗放必然導致作品的粗糙與失誤,《鼓掌絕塵》最終沒能成為一流作品、沒能攀上藝術(shù)山峰,除卻作者學識水平有限之外,與創(chuàng)作態(tài)度失之嚴謹不無關系。作品思想上的消極頹廢之嫌,使其沒能突破傳統(tǒng)話本小說的藩籬,難免落入俗套。當然,金無足赤,再優(yōu)秀的作品也難免有瑕疵存在,《紅樓夢》作為巔峰之作亦未能幸免,更何況《鼓掌絕塵》哉?美人有痣,瑕不掩瑜,《紅樓夢》不會因其微疵而影響名流之地位,《鼓掌絕塵》的疏誤與缺憾也不會影響此書在中國古代白話小說史上的地位及其固有的歷史文化價值和文學價值。探討《鼓掌絕塵》思想藝術(shù)之不足,無論對小說研究還是小說創(chuàng)作,都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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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9-20
沈云霞(1969-),女,河南南陽人,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
I242
A
1671-9476(2016)06-0040-04
10.13450/j.cnki.jzknu.2016.06.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