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瓊
(西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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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秀野草堂詩人群的注韓成果
——以《昌黎先生詩集注》為中心考察
莫 瓊
(西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127)
清初顧嗣立《昌黎先生詩集注》一書中采用了多條秀野草堂詩人群的注韓成果,其中俞玚、劉石齡、胡渭等人的注釋成果各有特色,分別為顧注本注入了三種不同的質(zhì)素,豐富了顧注的內(nèi)容,也增加了顧注的學(xué)術(shù)含量。以顧嗣立秀野草堂為中心而形成的詩人群體整理古代文獻(xiàn)的活動,可視為清初文人雅集內(nèi)容的重要組成部分,應(yīng)當(dāng)給予充分關(guān)注。
秀野草堂詩人群;注韓成果;《昌黎先生詩集注》
清初顧嗣立(1665—1722)《昌黎先生詩集注》是現(xiàn)存最早的韓詩單行注本,在韓詩學(xué)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這當(dāng)是顧注本的最大價值。顧嗣立注韓詩的主要目的在于揭示韓詩的源流,因此其注釋特色之一便是注重征引《文選》詩賦以及李白、杜甫詩以注韓。此外,如仔細(xì)檢視顧注本的注釋條目,便可以發(fā)現(xiàn),顧嗣立采用了很多清初文人學(xué)者的注韓成果,這些文人多與顧嗣立來往密切,并以顧嗣立秀野草堂為中心,形成了一個詩人群體。
所謂詩人群,賈晉華《唐代集會總集與詩人群研究》一書云:“即指在一定時間段里,曾經(jīng)聚集于一定地點從事詩歌唱和或其他文學(xué)活動,彼此聯(lián)系密切而又相互影響的一定數(shù)量的詩人所形成的群體。雖然此類詩人群體往往表現(xiàn)出相近的文學(xué)傾向,但其最突出的特征卻是社交人事關(guān)聯(lián)?!盵1]以此概念去衡量,秀野草堂詩人群是可以成立的。翻檢顧嗣立詩集可以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確實有所謂的“秀野詩壇”存在。顧嗣立有《五日喜竹垞先生過訪秀野草堂同人攜酒饌至觀劇竟日笑謂余曰此秀野園詩壇中興也因呈一律》一詩,題中有“秀野園詩壇”一語,據(jù)此,則知當(dāng)日在秀野草堂周圍的確活動著一個詩人群體。下面分別從地點、時間、成員等方面分析。
(一)地點
顧嗣立在家鄉(xiāng)長洲(今江蘇蘇州)的秀野草堂,與在其京城所寓居的小秀野草堂等地,為其平生最重要的處所。對于秀野草堂,顧嗣立自云“秀野高梧碧數(shù)枝,一生繾綣在于斯”(《南歸留別京師故人》《詩集》卷四四),而處于京師的小秀野草堂等地,也是其廣泛結(jié)納海內(nèi)名士的基地,可以看作秀野草堂文化空間的延伸。秀野草堂始建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十月,二十七年(1688)三月草堂落成。二十八年(1689)八月,才以“秀野”顏堂。秀野草堂不僅是顧嗣立讀書、刻書、藏書之地,而且是其舉辦詩酒之會之地。顧嗣立曾請朱彝尊為秀野堂作記,是為《秀野堂記》[2],文中言“插架以儲書”“置酒以娛賓”“學(xué)人才士著作之地”,大概就是秀野堂最重要的功用了。秀野堂中有諸多富有生活氣息與文人氣息的佳景,極園林丘壑之美。秀野草堂在當(dāng)時甚有聲譽(yù),沈德潛曾在顧嗣立過世前一年過訪草堂,其云“秀野……素以文酒友朋為性命,有名人過吳下者,惟恐不詣其宅”[3]440,并非虛話??傊?秀野草堂是秀野草堂詩人群最主要的活動場所。
顧嗣立在京師的小秀野草堂是這個詩人群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聚集地。顧嗣立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抵京城,寓宣武門外西上斜街,署其居曰小秀野。小秀野草堂因秀野草堂而筑。顧嗣立有詩記之,序云:“家居卜筑秀野草堂,五架三間,傍花映竹,幾作忘世之想。今春復(fù)理裝北上,雖呻吟贏背,而醉歡睡興,無日不在夢寐中也。入都后,于宣武門西三忠祠內(nèi)僦屋數(shù)椽,推窗北望,雉堞云橫,草深院落,頗覺蕭疏可愛。因署海寧查二德尹嗣瑮顏之曰小秀野。漫賦四絕,望諸君子屬和焉?!?《自題小秀野四絕(并序),卷七》)詩傳輦下,一時屬和者百余人,加之此年海內(nèi)名士云集,顧嗣立廣為結(jié)納,并有“逢十之集”,可謂盛極一時。有論者認(rèn)為京城宣武門以南的地區(qū)(即“宣南”)“作為一個漢族士大夫最集中的聚居交游的公共空間,‘宣南’與有清一代的各類文學(xué)體裁的發(fā)展演變都有著或多或少的聯(lián)系”,并認(rèn)為顧嗣立所寓居的小秀野草堂與清代的宗宋詩風(fēng)有所關(guān)系[4]。這一研究深化了顧嗣立小秀野草堂唱和的文學(xué)史與文化意義。
(二)時間及成員
雖然康熙二十八年才以“秀野”顏堂,但是秀野草堂的詩酒之會從康熙二十七年便開始了,因此,秀野草堂詩人群的活動時間應(yīng)該從此年算起。顧嗣立《閭丘先生自訂年譜》(以下簡稱《年譜》)云:“是歲(即二十七年),始與十兄舉詩酒之會,延致俞處士犀月玚于家。四方往還唱酬,則有桐城錢飲光澄之、寧都曾青黎燦、黃岡杜于皇濬、成都費(fèi)此度密、廣陵吳薗次綺、四明周屺公、潛江朱悔人載震,及同里韓君望治、楊明遠(yuǎn)炤、金亦陶侃、潘雙南镠、惠元龍周惕、徐大臨昂發(fā)、張日容大受輩,良辰美景,征集名優(yōu),張燈煙灰,有玉山金粟遺風(fēng)。平時賓客滿座,花陰月下,吹竹彈絲,盡一時之妙選?!边@則《年譜》提到的十四人中,顧嗣立和其中的徐大臨、張大受二人還與汪份、汪鈞、吳士玉、家有常、虞佩等人結(jié)為昆弟之交,被目為“閭丘八子”(《年譜》“康熙三十二年癸酉(1693)”條)。如果從康熙二十七年算起,那么在二十七年至三十八年這十余年的時間里,以顧嗣立為主要發(fā)起人的文會見于顧嗣立《年譜》的主要有四次。顧嗣立云其與十兄嗣協(xié)“每歲春秋有詩酒之會”(《哭俞犀月八首》其四,卷五),則此四例當(dāng)然只是其中的極少數(shù)了。在這些詩酒之會當(dāng)中,顧嗣立是有主盟的姿態(tài)的。
仔細(xì)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成員的組成有相對的固定性,主要以“閭丘八子”為基本成員,他們主要以地域因緣而結(jié)合。在這八人當(dāng)中,顧嗣立、徐昂發(fā)、張大受、吳士玉等四人又被選入宋犖所選的“江左十五子”當(dāng)中。宋犖于康熙三十一(1692)至四十四年(1705)任江蘇巡撫長達(dá)14年之久,康熙三十二年(1693)便“觀風(fēng)七郡一州之士,制義外,復(fù)錄詩古文辭,厘為二卷,名《吳風(fēng)》”(《年譜》),“康熙三十二年癸酉(1693)”條)顧嗣立也有詩歌得以入選,并始為宋犖招入署中?!督笫遄釉娺x》選刻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四十四年進(jìn)呈清圣祖,所選詩“存其大抵與自己(即宋犖)HT好尚的格相近昌黎、眉山的篇什”[5]?!笆遄印背衔奶岬筋櫵昧⒌人娜酥?還有王式丹、吳廷楨、宮鴻歷、錢名世、楊棆、李必桓、蔣廷錫、繆沅、王圖炳、徐永宣、郭元釪等人。在這些人當(dāng)中,吳廷楨、宮鴻歷、錢名世、蔣廷錫、徐永宣等五人參加了康熙三十五年在京師小秀野堂的唱和活動。如果將時間下限往下推,可以發(fā)現(xiàn),顧嗣立從康熙四十四年開始的京師十年書館生涯所主持的多次文酒之會里, “十五子”當(dāng)中均有座上賓。
顧嗣立《昌黎先生詩集注》中屬于他人成果者,均以“按”字標(biāo)明,翻檢此書可知,分別有顧炎武、金居敬、俞玚、劉石齡、胡渭、吳兆宜等六人,這六人當(dāng)中僅有俞玚、劉石齡、胡渭三人屬于秀野堂詩人這一群體。而凡例中所提到的其余諸人,他們對顧嗣立的幫助大概反映在“晨夕商榷,互相??薄敝畷r、彼此之間的相互啟發(fā)當(dāng)中了,所以并沒有在《昌黎先生詩集注》的文本當(dāng)中直接呈現(xiàn)出來。因此,本節(jié)將重點闡述俞玚、劉石齡、胡渭三人的注韓成果在《昌黎先生詩集注》中的反映。
據(jù)《昌黎先生詩集注》文本統(tǒng)計可知,顧注對俞玚、劉石齡、胡渭三人注釋數(shù)目的采用情況分別為13條、47條、15條。仔細(xì)排比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那就是由于三人知識結(jié)構(gòu)與學(xué)術(shù)背景的不同,他們注釋的側(cè)重點也不同。
(一)俞玚的注韓成果
俞玚(1644-1694),字犀月,號旅農(nóng),江蘇長洲人,顧嗣立稱其為“處士”。俞玚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始館于顧嗣立秀野草堂,康熙三十年(1691)顧嗣立開始編纂《元詩選》,俞玚對其幫助很大,其間二人唱和甚多,直至康熙三十三年(1694)春俞玚去世。顧嗣立有《哭俞犀月八首》悼之,序云:“犀月與余交垂十五年,戊辰春就館余家,服其學(xué)問淵博,元元本本,凡經(jīng)史百家以至天文地理諸書無不淹貫胸中。自是,或春上梅花、風(fēng)來荷葉、芭蕉滴語、莓苔裹雪、往往把醆聯(lián)吟笑語于秀野草堂中,忽忽不自知其樂者六年矣。”故知俞玚學(xué)問淵博,淹貫古今,顧嗣立以之?dāng)M張華。又,沈德潛稱俞玚“精心獵古,秀野顧太史選《元詩初集》,兩人共商榷者也。評點《文選》、杜詩,流傳吳下”[3]263,可知俞玚曾評點《文選》、杜詩。俞玚為清初杜詩學(xué)家,有《樂句》四卷、《杜詩律》七卷、《批點杜詩》等杜詩學(xué)著作,于詩學(xué)甚為精通,顧嗣立《寒廳詩話》收錄了多條俞玚對杜詩的評論,不知是否即從俞玚杜詩學(xué)著作中所摘錄。沈德潛《清詩別裁集》卷一四收俞玚詩《田居》一首,云“詩稿無從尋覓,故所收止此”[3]263。然而,顧嗣立《夜飲汪氏桐溪草堂有懷亡友俞犀月賦贈周士晉賢季青昆仲》(《詩集》卷三一)一詩,嗣立自注有:“晉賢輯俞犀月遺詩刊入《視昔編》?!绷硗?俞玚與韓治、楊炤三人有“吳中三詩人”之目[6],可知俞玚亦有詩名。
顧嗣立箋注韓詩完成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此時距俞玚去世已經(jīng)多年,但是,在顧注中仍然采入了13條俞玚的成果。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俞玚擅長評點,精通詩律,因而這13條注韓成果也均為關(guān)于韓詩詩風(fēng)的一些評論,甚為精彩。俞玚另有關(guān)于韓詩的批評文字見于顧嗣立《寒廳詩話》,可以與這13條成果相發(fā)明。這些評論可以大致分為兩個方面:一是探討韓詩用韻,二是評說韓詩詩風(fēng)。
先看第一個方面。關(guān)于韓詩的用韻問題,宋人歐陽修已有相關(guān)的分析,其云:“余獨愛其工于用韻也。蓋其得韻寬,則波瀾橫溢,泛入傍韻,乍還乍離,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類是也。得韻窄,則不復(fù)傍出,而因難見巧,愈險愈奇,如《病中贈張十八》之類是也?!盵7]歐陽修以《此日足可惜》詩為例,論韓愈用韻問題,顧嗣立注引之,又引洪興祖:“此詩雜用韻,又疊用韻。”最后引俞玚語:“此詩用韻非雜也,古庚、陽二韻原自相通,觀《鹿鳴》、《采苡》自見,卻非俗說通用、轉(zhuǎn)用之例也。其用東韻者,《桑中》之詩亦然。按,少陵《飲中八仙歌》嘗疊用韻。此詩中間敘次亦仿佛《彭衙》、《北征》光景?!?《集注》卷二)俞玚認(rèn)為古庚、陽二韻相通,不存在洪興祖所說的雜用韻的情況。至于疊用韻(如押二光字、二鳴字等),杜甫《飲中八仙歌》已有(如押二船字、二眠字等)。像這樣探討韓詩用韻的情況在俞玚的注韓里出現(xiàn)多次,而且結(jié)論多相似。如《岐山下一首》題下注,顧嗣立引俞玚云:“此詩不必作二首,庚、陽二韻,古原通葉也。”(《集注》卷一)按《岐山下》,顧本作一首,方崧卿《韓集舉正》、朱熹《考異》均作二首,朱云:“諸本只作一首?!盵8]379俞玚從此詩用韻的情況分析,也認(rèn)為此詩當(dāng)作一首,而“不必作二首”。又如《孟東野失子》,俞玚云“用韻本主‘先’字,兼入真、文、元、寒、刪諸韻,是古韻也。與《此日足可惜》一首同法”(《集注》卷四);《三星行》,俞玚云“奇超,卻從《大東》之詩來,變化自妙,用韻凡五轉(zhuǎn),似古歌謠”(《集注》卷四);《送文昌師北游》,俞玚云“公諸長篇用險韻都不傍借,正所謂因難見巧,不獨《贈張十八》一首也。但江字韻為尤窄耳”(《集注》卷二),觀點與歐陽修論韓詩相似。
再看第二個方面。俞玚擅長評點,他對韓詩詩風(fēng)的評點也多給人啟示。韓愈詩中多有論文之作,如《薦士》《調(diào)張籍》《送無本師歸范陽》等?!端蜔o本師歸范陽》一詩是為賈島而作,詩中有“無本于為文,身大不及膽。吾嘗試之難,勇往無不敢?!裨~肆滂葩,低昂見慘舒。姦窮怪變得,往往造平淡”等語,是歷代論者評價韓詩往往喜歡引用的詩句。俞玚對此也有自己的解讀:“凡昌黎先生論文諸作,極有關(guān)系。其中次第,均從親身歷過,故能言其甘苦,親切乃耳。如此詩云‘無本于為文,身大不及膽。吾嘗示之難,勇往無不敢’,作詩入手須要膽力,全在勇往上見其造詣之高。又云‘姦窮怪變得,往往造平?!?平澹得于能變之后,所謂漸進(jìn)自然也。此境夫豈易到,公指點來學(xué)者深矣微矣?!?《集注》卷五)其云“作詩入手須要膽力,全在勇往上見其造詣之高”,說明韓愈作詩有魄力。錢基博先生對此有發(fā)揮:“劉勰揭文心,而愈尚詩膽。”[9]116又論《送無本師歸范陽》云:“此詩貴有膽,然后有筆之說也。詩之體,至杜甫而備;詩之膽,至韓愈乃大?!盵9]117錢先生繼俞玚之后拈出一個“膽”字,對研究韓愈詩風(fēng)的形成很有啟發(fā)。至于韓愈在與孟郊等人唱和而作的聯(lián)句詩所表現(xiàn)出來的個性異同導(dǎo)致詩風(fēng)異同的特點,俞玚認(rèn)為“韓孟兩人意氣相合于中,仍有緩和均調(diào)之妙,蓋東野之思沉郁,故時見??嘀?昌黎之興激昂,故時見雄豪之氣,此同心之言所以相濟(jì)而相成者也”(《集注》卷八《遠(yuǎn)游聯(lián)句》),韓孟二人雖在聯(lián)句詩中表現(xiàn)出同樣的奇崛風(fēng)格,但是因為二人個性的不同,詩風(fēng)也有“雄豪”與“??唷钡膮^(qū)別。
(二)劉石齡的注韓成果
劉石齡(?—1709),字介于,號瓠容,江蘇長洲人。清《乾隆江南通志》云:“(介于)孝子龍光子也。七歲即能誦《三都》《兩京》諸賦。及長,篤嗜古學(xué),以能詩名,尤工五言,韓菼、陳元龍欲薦之朝,力辭,以布衣終。”[10]劉石齡也曾館于顧嗣立秀野草堂,顧嗣立《己亥新年感懷得詩四章》詩中有自注:“俞旅農(nóng)、劉瓠容、吳顯余諸君,余先后延至草堂,談詩論文,今俱徂謝?!?《詩集》卷六一)劉石齡卒后,顧嗣立也有《哭劉布衣介于四首》傷之,詩序云:“介于以高才不試于有司,恒以吟詠自娛,嘗館余秀野園,唱酬無虛日。游京師,公卿皆折節(jié)下交,阮亭司寇、慕廬宗伯尤心賞之。游羅浮歸,得奇疾卒。茲距其死僅五日,以不得而訣為恨?!洹娥莶萏迷姟?余為刪定五卷刻之?!?《詩集》卷三一)可知,劉石齡人品甚高,為王士禛、韓菼等當(dāng)世名人所欣賞。劉石齡遺詩為顧嗣立刪訂并刊刻為《瓠容草堂詩》五卷。朱彝尊有《劉介于詩集序》一文,云劉石齡“多師以為師,能反情以和其志,顧世之以聞譽(yù)標(biāo)榜者不及焉。然吳雖多才,莫或先之者也”[11],稱贊劉石齡淡泊名利,吳中才人多不及。然而據(jù)這篇序的文意,朱彝尊作序的時候劉石齡尚在人世,那么這里所說的詩集應(yīng)該不是《瓠容草堂詩》了。沈德潛《清詩別裁集》收劉石齡詩兩首,評劉詩為“滂濞閎肆,得力昌黎;近體浸淫宋人”[3]411。綜上可知,劉石齡在當(dāng)時能以詩名,作詩得力于韓愈。
劉石齡的注韓成果被顧嗣立采入《昌黎先生詩集注》的數(shù)目是最多的,達(dá)到47條。這47條注釋幾乎都貫穿著一個中心思想,那就是劉石齡在韓詩《陸渾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韻》中所做的評論:“公詩根柢全在經(jīng)傳。如《易·說卦》‘離為火’,‘其于人也,為大腹’。故于‘炎官熱屬’,以‘頹胸垤腹’擬諸其形容,非臆說也。又‘彤幢’‘紫纛’‘日轂’‘霞車’‘虹靷’‘豹鞬’‘電光’‘赪目’等字亦從‘為日,為電’‘為甲胄,為戈兵’句化出,造語極奇,必有依據(jù),以理考索,無不可解者。世儒于此篇每以怪異目之,且以不可解置之。吁,此亦未深求其故耳,豈真不可解哉!”(《集注》卷四)按《周易·說卦》云:“離為火,為日,為電,為中女,為甲胄,為戈兵。其于人也,為大腹。”孔穎達(dá)《正義》曰:“為日,取其日是火精也。為電,取其有明似火之類也。……為甲胄,取其剛在外也。為戈兵,取其剛在于外,以剛自捍也。其于人也為大腹,取其懷陰氣也?!盵12]“日”“電”均與火有關(guān),《莊子·徐無鬼篇》有“若乘日之車而游于襄城之野”[13],后以“日車”喻太陽,而韓詩“霞車虹靷?cè)蛰炥N”“霞車”“虹靷”“日轂”“轓”等,均與車有關(guān),用以形容日車,亦即太陽。至于“彤幢”“紫纛”為旗,也似與車有關(guān)。其實宋人樊汝霖《韓集譜注》就已經(jīng)將這首《陸渾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韻》與《周易》相聯(lián)系了,其云:“從公學(xué)文者多矣,惟李習(xí)之得公之正,皇甫持正得公之奇,持正嘗語人曰:‘《書》之文不奇,《易》可謂奇矣,豈礙理傷圣乎?如“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見豕負(fù)涂,載鬼一車”“突如其來如”“焚如死如棄如”,何等語也?’公此詩‘黑螭’‘五龍’‘九鯤’等語,其與《易》‘龍戰(zhàn)于野’何異?大抵持正文尚奇怪,公之此詩,亦以效其體也。”[14]可見,樊汝霖正是從皇甫湜那里得到了啟示,認(rèn)為皇甫湜詩之奇源自學(xué)習(xí)《周易》,韓愈此詩是仿效皇甫湜的,因而在寫法上也以奇入之,韓詩也有學(xué)《周易》之處。綜合起來看,劉石齡從這首詩得出的結(jié)論就是韓詩“根柢全在經(jīng)傳”。我們不妨對顧嗣立引劉石齡的注釋做個統(tǒng)計,劉注共47條,其中屬于“經(jīng)傳”范圍的有《三禮》9條、《詩經(jīng)》2條、《左傳》8條,共19條,所占比例近42%,應(yīng)該還是很能說明劉石齡對韓詩所做判斷的。
現(xiàn)以劉注引《左傳》為例。韓詩《永貞行》:“慎勿浪信常兢兢,吾嘗同僚情可勝?!眲⑹g注:“《左傳·文公七年》:同官為寮,吾嘗同寮,敢不盡心乎?”(《集注》卷三)如果結(jié)合史實,那么劉石齡的這條注釋是極有意味的。
韓愈于德宗貞元十九年(803)十二月因事謫連州陽山令。對于自己被貶一事,韓愈始終耿耿于懷,其于《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bǔ)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xué)士》一詩強(qiáng)烈表達(dá)了自己這種懷疑的情緒,其中矛頭也直指劉、柳二人。詩云:“適會除御史,誠當(dāng)?shù)醚郧铩0菔枰崎w門,為忠寧自謀?……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驊]語言洩,傳之落冤讎。二子不宜爾,將疑斷還不?!鳖櫵昧⒆?“叔文用事,引禹錫及宗元入禁中,與之圖議。喜怒凌人,道路以目。按:公本集《永貞行》亦云:‘吾嘗同僚情可勝。’是時公與劉、柳同為監(jiān)察御史也?!?《集注》卷一)《永貞行》作于順宗永貞元年(805)九月,韓愈自陽山遇赦,徙掾至江陵法曹途中。這一年八月四日憲宗即皇帝位,五日改貞元二十一年(805)為永貞元年,九月十三日貶柳宗元為邵州刺史,劉禹錫為連州刺史,連州恰好是韓愈之前所在的貶所,韓、劉二人可能于途中相遇。顧嗣立注云“此詩前半言小人放逐之為快,后半言數(shù)君貶謫之可矜,蓋為劉、柳諸公也”(《集注》卷三),是大體符合事實的。據(jù)周勛初先生分析,本來韓愈有《岳陽樓別竇司直》一詩,“要求劉禹錫屬和。這番舉動,顯然是要求劉禹錫對自己的懷疑作出解釋”,而劉禹錫“只能隨文敷衍,而在韓愈的猜疑的問題上不著只字”,因而韓愈又作了這首《永貞行》來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梢?這首詩贈送對象應(yīng)該是劉禹錫。
現(xiàn)在再回來看劉石齡所引《左傳》“吾嘗同寮,敢不盡心乎”的這條注釋,應(yīng)該具有兩重意思:一是可以恰到好處地表達(dá)出韓愈的一系列疑問,亦即劉禹錫曾與韓愈同官監(jiān)察御史,即使出于同僚之情誼,劉禹錫敢不盡心相待而至于“洩語言”嗎?二是如魏仲舉本“補(bǔ)注”引《蔡寬夫詩話》所說的:“子厚、禹錫于退之最厚善,然退之貶陽山,不能無疑?!陡敖晖局屑娜龑W(xué)士》云:‘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或慮語言泄,傳之落仇讎’云云。及其為《永貞行》,憤疾至云‘?dāng)?shù)君匪親豈其朋’,又曰‘吾嘗同僚情可勝’,則亦見其坦夷尚義,待朋友始終也。”[15]這是從韓愈的角度來說的,即使對劉禹錫有所懷疑,韓愈還是希望盡心地以朋友相待的,所以才有詩末兩句“具書目見非妄征,嗟爾既往宜為懲”。何焯對此句的解釋很到位:“具書目見,亦有君來路吾歸路之意,非長者言也。末句言將來朝士咸宜以數(shù)子既往之事懲躁進(jìn)也?!盵16]但是在此之后,韓、劉二人似乎并沒有什么往來。
(三)胡渭的注韓成果
胡渭(1633—1714),字朏明,號東樵,浙江德清人,被認(rèn)為是當(dāng)代儒宗??滴跛氖?1703),清圣祖南巡,胡渭獻(xiàn)詩一篇,圣祖召至南書房,并御賜“耆年篤學(xué)”四大字。康熙五十三年卒,年八十二。江藩《國朝漢學(xué)師承記》云:“渭潛心經(jīng)義,尤精輿地之學(xué),昆山徐尚書乾學(xué)奉詔修《一統(tǒng)志》,開館洞庭山,延渭與黃儀子鴻、顧祖禹景范、閻若璩百詩分郡纂輯,因得博觀天下郡國書。”[17]可知胡渭精輿地之學(xué),曾參與由徐乾學(xué)主持編纂的《大清一統(tǒng)志》。著書四種:《禹貢錐指》《易圖明辨》《洪范正論》《大學(xué)翼真》。梁啟超先生認(rèn)為“東樵所給思想界最大影響,還在他的《易圖明辨》”[18]。梁先生論清代思潮,認(rèn)為“其啟蒙運(yùn)動之代表人物,則顧炎武、胡渭、閻若璩也”,此三人“尤為正統(tǒng)派不祧之大宗”[19]3-4。所謂正統(tǒng)派,即考證派,又名“樸學(xué)”,胡渭是正統(tǒng)派學(xué)風(fēng)的不祧之祖之一。
胡渭曾過訪顧嗣立秀野草堂。胡渭80歲生日時,顧嗣立有《壽胡東樵八十》詩贈之,詩云:“博物東南一老存,義爻禹跡與誰論。六丁光攝青丘老,四瀆條分酈道元。蓬島嘗羹天子貴,竹林聽履尚書尊。廿年憶采蟲魚注,坐對蒼顏一笑溫。”(《詩集》卷三九)對胡渭充滿了崇敬之情。另外,丁丑歲即康熙三十六年(1697),詩中說“東樵曾過草堂,以新解數(shù)條見示”,則在此之前二人應(yīng)早有交往,所以這才會有胡渭以“新解數(shù)條見示”之事。今檢顧嗣立《昌黎先生詩集注》,屬于胡渭所注共有15條。這15條注釋均為考證性文字,與胡渭考據(jù)學(xué)家的身份相符。這些注釋有對韓詩系年的考證,也有對韓詩文字的考證,盡管條數(shù)不多,但是很有分量。下面分別舉例,以見一斑。
對韓詩進(jìn)行系年,亦即對韓詩寫作年份的考證?!吨卦埔皇桌钣^疾贈之》,宋韓醇云:“觀以貞元十年死于京師,當(dāng)其疾時,以詩贈之。”[20]按,此詩前四句為:“天行失其度,陰氣來干陽。重云閉白日,炎燠成寒涼?!闭f明作詩之時天氣異常,加之李觀之卒在貞元十年(794),故而胡渭注云:“《新書·五行志》:貞元十年春,雨至閏四月,間止不過一二日。贈詩蓋此時,觀即于十年卒也?!?《集注》卷一)此條注釋被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以下簡稱《集釋》)采用,將此詩系于德宗貞元十年?!秾w送孟東野房蜀客》,詩有“君門不可入,勢力互相推。借問讀書客,胡為在京師?舉頭未能對,閉眼聊自思。倏忽十六年,終朝苦寒譏”句。按,韓愈于德宗貞元二年(786)十九歲時初至京師應(yīng)舉,至貞元八年(792)登進(jìn)士第,后入汴州董晉幕,汴州亂,于貞元十五年(799)至徐州張建封幕為節(jié)度推官。十六年(800)張建封卒,徐州亂,韓愈到京師。十七年(801),韓愈在京師參加調(diào)選無所成,三月東歸。此詩有“疏忽十六年”語,故胡渭云:“貞元二年丙寅,公年十九始至京師,此詩云‘倏忽十六年’,則是歲為十七年辛巳,公在京師調(diào)選,三月將東還,故賦詩以贈也。”(《集注》卷五)此條被《集釋》采用。
對韓詩文字的考證。首先是??薄!犊嗪贰疤焱醢o辜”之“王”字,朱熹云:“王,或作‘子’,或作‘公’?!盵8]398明東雅堂本從之作“王”。胡渭考證:“子,本‘乎’字,傳寫之誤。觀篇末‘天乎’句可知。天乎者,疾痛之呼也?!抖Y記》子夏曰:‘天乎,予之無罪也!’《史記》:‘將閭仰天大呼曰:天乎,吾無罪!’”(《集注》卷四)按,詩末有“天乎茍其能,吾死意亦厭”句。胡渭博引各書用“天乎”之例,加以本校法,以韓詩“天乎茍其能”句對“天乎”的使用,得出“子本‘乎’字,傳寫之誤”,即此句為“天乎哀無辜”的結(jié)論,是可信的。故而錢仲聯(lián)《集釋》從之作“乎”。其次是用字?!睹仙姟?“應(yīng)對多差參?!蔽褐倥e本“補(bǔ)注”引嚴(yán)有翼《藝苑雌黃》云:“古詩押韻或有語顛倒而理無害者,如退之以‘參差’為‘差參’,以‘玲瓏’為‘瓏玲’是也?!庇忠稘h皋詩話》云:“韓愈、孟郊輩才豪,故有‘湖江’‘白紅’‘慨慷’之句,后人亦難倣效?!盵21]胡渭云:“《漢書·揚(yáng)雄傳》:‘《甘泉賦》:和氏瓏玲’,與清、傾、巆、嬰、成為韻?!段倪x》左思《雜詩》:‘歲莫??丁?與霜、明、光、翔、堂為韻。是瓏玲、慨慷前古已有,顛倒押韻者,非創(chuàng)自韓公也。”(《集注》卷五)按,此條注釋又見于顧嗣立《寒廳詩話》。胡渭認(rèn)為韓詩顛倒用字,并不是因為韓愈“才豪”,而是符合押韻的需要而已,況且這種用法也并非韓愈自創(chuàng),西漢揚(yáng)雄、西晉左思已有先例。錢仲聯(lián)《集釋》“補(bǔ)釋”:“差參,即參差,顛倒以押韻”[22],是對舊注有所繼承的。
梁啟超先生論清代樸學(xué)有十種特色,其中“凡立一義,必憑證據(jù)”“孤證不為定說”“最喜羅列事項之同類者,為比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則”等特色[19]47,用以證胡渭注韓詩,是十分吻合的。
綜上所述,顧嗣立秀野草堂聚集了一批當(dāng)代名人,他們不僅文酒流連,賦詩唱和,結(jié)成了秀野草堂詩人群,而且對于古代文獻(xiàn)的整理也傾注心力。無論是顧嗣立《元詩選》的編纂,還是韓詩的箋注,都曾得力于秀野草堂詩人群?!恫柘壬娂ⅰ房梢哉f是秀野草堂詩人群共同智慧的結(jié)晶。集中采入的俞玚、劉石齡、胡渭等人的注釋成果各有特色:俞玚重韓詩詩風(fēng)的闡發(fā),劉石齡重在以經(jīng)傳注韓詩,胡渭則以考據(jù)家的科學(xué)精神注韓詩,使得顧注本有了樸學(xué)的成分。此三人的成果為顧注注入了三種不同的質(zhì)素,豐富了顧注的內(nèi)容,也增加了顧注的學(xué)術(shù)含量。進(jìn)一步說,如果將這一現(xiàn)象置于清初文人園林雅集所蘊(yùn)含的文化背景去思考,那么顧嗣立箋注韓詩等其他一些整理古代文獻(xiàn)的活動,自可視為清初文人雅集內(nèi)容的重要組成部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以顧嗣立秀野草堂為中心而形成的詩人群體的這些活動,足以作為清初文人雅集的重要組成部分而被充分關(guān)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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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1
莫 瓊(1989-),女,廣西蒙山人,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xué)文獻(xiàn)。
I206
A
1671-9476(2016)06-0006-06
10.13450/j.cnki.jzknu.2016.0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