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梅村《水繪夜集圖》辨?zhèn)?/h1>
2016-02-15 11:25陳汝潔淄博市桓臺縣地方稅務(wù)局山東淄博256400
淄博師專論叢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手卷
陳汝潔(淄博市桓臺縣地方稅務(wù)局，山東 淄博 256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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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梅村《水繪夜集圖》辨?zhèn)?/p>
陳汝潔(淄博市桓臺縣地方稅務(wù)局，山東 淄博 256400)
吳梅村是明末清初著名詩人，與其相關(guān)文獻(xiàn)向?yàn)閷W(xué)界關(guān)注。2013年11月，福建靜軒秋季藝術(shù)品拍賣會拍出吳梅村《水繪夜集圖》手卷一件，其中有署名吳梅村跋語兩則，記載吳氏與冒襄在順治三年(1646)即有交往，而吳梅村《冒辟疆五十壽序》一文明確記載二人交往始于順治十七年(1660)，可證《水繪夜集圖》跋語不真；加之第一則畫跋中五言詩系晚清王闿運(yùn)之作，第二則畫跋系抄撮吳梅村詩文而來，這些詩文原本與冒襄無涉。故此圖應(yīng)是偽作。
吳梅村;冒襄;水繪夜集圖;辨?zhèn)?/p>
吳偉業(yè)(1609～1672),字駿公，號梅村，以號行。江蘇太倉人。崇禎四年(1631)進(jìn)士，著名詩人，著有《梅村集》，今人李學(xué)穎輯為《吳梅村全集》。吳梅村不惟是明清之際詩壇大家，亦精于丹青，有畫作傳世。 2013年11月1日，福建靜軒秋季藝術(shù)品拍賣會拍出吳梅村《水繪夜集圖》手卷一件，為該次拍賣會第448號拍品。筆者偶得此次拍賣圖錄一冊，其中全本印出了這幅《水繪夜集圖》。①
據(jù)圖錄著錄，《水繪夜集圖》為吳梅村所繪，設(shè)色紙本，長114厘米，高21厘米，前有署名閻爾梅(1603～1679)題“吳駿公水繪夜集圖，辟疆社長屬，爾楳”數(shù)字，并鈐有“閻爾楳印”“白耷山人”二印。此件畫幅上有跋語，卷末又補(bǔ)以長跋，分別署名“吳偉業(yè)”“駿公偉業(yè)”。
水繪園為明遺民冒襄別墅。冒襄(1611～1693)，字辟疆，號巢民，一號樸庵、樸巢。江蘇如皋人。著有《樸巢詩文集》《水繪園詩文集》《影梅庵憶語》等，今人萬久富、丁富生編有《冒辟疆全集》。冒襄為復(fù)社成員，與方以智、陳貞慧、侯方域交往密切，并稱 “四公子”。他與秦淮名妓董小宛的愛情故事更是轟動一時，至今流播人口。冒襄風(fēng)雅好客，喜結(jié)納文士，故其別墅水繪園在清初盛極一時。
吳梅村與冒襄確有交往，但這幅《水繪夜集圖》跋語記載二人交游時間與吳梅村《冒辟疆五十壽序》一文相齟齬，不能不讓人對這幅畫作的真?zhèn)萎a(chǎn)生懷疑。今撮錄相關(guān)文獻(xiàn)，作辨?zhèn)斡谙?，以就教于方家?/p>
一、跋語之疑
《水繪夜集圖》畫幅中跋語云：
水繪夜集
良宴歡相續(xù)，翻催惜別心。名園華燭夜，歸客白頭吟。醒酒宜寒月，傳更雜戍砧。相看豪氣在，誰信百憂深。
丙戌花朝，同社集辟疆詞兄水繪園，時良士將北行，要余作圖記之。吳偉業(yè)。(前鈐“吳”圓印，后鈐“吳偉業(yè)”“駿公”“梅叟”三印)
此圖后復(fù)又有長跋云：
水繪園者，為巢民先生別業(yè)也。前榮后寢，莢蘆掩映，圖書陳列，榆柳蕭疏，月出柴門，逸歌四起，杳然不知有人世事矣。是圖作于丙戌，為惜別遠(yuǎn)人，今歲重覩此卷，則撫今追往，人世盛衰聚散之故，豈可問耶？
伸卷憶江南，春山吾負(fù)汝。白云能容人，猿鳥不我與。如皋有佳士，水繪極清趣。讀書尚感激，清言出機(jī)杼。秋風(fēng)忽乘興，我為長安旅。同集四五人，招尋忘出處。主人久臥疾，退心共秋雨。從此謝姓名，問之了無語。
駿公偉業(yè)。(前鈐“吳”圓印，后鈐“駿公”“吳梅邨”二印)②
第一段跋語中“丙戌”為順治三年(1646),“花朝”為農(nóng)歷二月十二日。據(jù)文意應(yīng)是順治三年二月十二日夜，吳梅村在冒襄水繪園與諸友人飲宴，坐中有友人即將北行，求梅村作此《夜集圖》留念。然檢索跋語中的五言詩，卻不見于《吳梅村全集》。此詩實(shí)為晚清詩人王闿運(yùn)(1832～1916)《心遠(yuǎn)樓夜飲呈同坐諸公》四首的第一首。王氏詩云：“良宴歡相續(xù)，翻催惜別心。高樓華燭夜，歸客白頭吟。醒酒宜寒月，傳更雜戍砧。相看豪氣在，誰信百憂深?！盵1]( P1383)此詩作于同治九年(1870)，與畫跋中的詩相校，僅第二聯(lián)一作“高樓”，一作“名園”，其他文字全同，可確定是同一首詩。
第二段跋文中重申“是圖作于丙戌”。題跋中的“前榮后寢……豈可問耶？”系節(jié)錄自吳梅村《礬清湖》詩小序?！兜\清湖并序》是順治二年(1645)五月吳梅村攜家避難礬清湖作，為便于比對，今將小序與畫跋中相關(guān)文字錄于此：
……主人開門延宿，雞黍酒漿，將迎灑掃，其居前榮后寢，葭蘆掩映，榆柳蕭疏，月出柴門，漁歌四起，杳然不知有人世事矣?！耸朗⑺ゾ凵⒅剩M可問耶！撫今追往，詮次為五言長詩，……[2](P226-227)
由此可以看出，第二則畫跋中的文字來源于《礬清湖》小序，只是個別文字略異。并且，這段跋語中的五言詩也系節(jié)錄吳梅村《題河渚圖送胡彥遠(yuǎn)南歸》一詩。吳詩云：
馬背話江南，春山吾負(fù)汝。白云能容人，猿鳥不我與。西泠有高士，結(jié)廬在河渚。讀書尚感激，平生慎推許。獨(dú)坐長微吟，清言出機(jī)杼。秋風(fēng)忽乘興，千里長安旅。同好四五人，招尋忘出處。寄跡依琳宮，雙松得儔侶。雖入侯王門，不受公卿舉。登高見遺廟，頹垣竄鼯鼠。悲歌因臥疾，歸心入春雨。從此謝姓名，問之了不語。我為作此圖，仿佛梅花墅。蒼然開南軒，飛泉落孤嶼。相見君山中，相思日延竚。[2](P221)
吳梅村《題河渚圖送胡彥遠(yuǎn)南歸》作于順治十二年(1655)，是吳梅村此年在京城送別友人胡介(1616～1664，字彥遠(yuǎn))之作。馮其庸、葉君遠(yuǎn)《吳梅村年譜》對此詩系年有精確考證，[3](P265-266)可參看。由此可知，第二則畫跋文字是改頭換面抄撮吳梅村詩文而來。吳梅村這些詩文原本與冒襄無涉，因此這幅畫作的真實(shí)性值得懷疑。
二、用印之疑
《水繪夜集圖》的用印也有疑點(diǎn)。其押尾印印文為篆書“梅叟”二字。吳梅村寫文章時確曾使用過“梅村叟”的署名，見于康熙七年(1668)為杜登春《尺五樓詩集》所作題詞，文末署“戊申秋日梅村叟題于奇懷室?！盵3](P429)康熙七年(1668)吳梅村已是60歲，署名稱“叟”是恰切的。而《水繪夜集圖》據(jù)兩則跋語均標(biāo)明繪于順治三年(1646)，是年吳梅村年僅38歲。38歲年輕人如何能稱“叟”？所以這枚“梅叟”之印大有問題。
三、交游之疑
這幅《水繪夜集圖》跋語所記吳梅村與冒襄的初交時間也極其可疑。吳梅村與冒襄確有交往，二家詩文中都有記載。吳梅村在《冒辟疆五十壽序》一文中，將他與冒襄的初交記載得非常清楚，今將此文首尾兩段相關(guān)文字錄于此：
如皋有孝友易直之君子曰冒辟疆，能文章，善結(jié)納，知名天下垂三十年，其生平蹤跡，于金陵、于吳郡，遍擇其豪長者與游，顧與余獨(dú)未邂逅，然心向往之。今年辟疆偕其配蘇孺人春秋五十，二子穀梁、青若介陽羨陳其年以余言為請。其年奇士也，其自為之文以壽辟疆者，足以張之矣，而勤勤余一言何哉？雖然，余三十年知辟疆，未得一見，因其年以見于吾文，相贈以言，亦猶行古之道也。
……
余獲交于賢士大夫不為少矣，流離世故，十不一存。幸與辟疆生長東南，年齒相亞，君方始衰，吾已過二，昔人所謂遺種之叟，吾兩人足當(dāng)之耳?！对姟酚兄唬骸澳獊?，悠悠我思。”又曰：“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吾友。”夫吳會者辟疆之所常游，而喪亂以后不一過焉?！皩⒆訜o怒，秋以為期”，辟疆其許我乎否也？其年行，請以吾言問之。[2](P773-775)
冒襄生于萬歷三十九年(1611)，至順治十七年(1660)50歲，是年吳梅村52歲，故文中說“年齒相亞，君方始衰，吾已過二”，所以這篇《壽序》應(yīng)作于順治十七年(1660)。吳梅村在文中交代，這篇《壽序》是冒襄的兩個兒子托陳維崧(1625～1682，字其年)向吳梅村請作的。在作《冒辟疆五十壽序》之前，吳梅村雖然知道冒襄其人，但沒有交接，故吳梅村在文末還引《詩經(jīng)》“將子無怒，秋以為期”之句，表達(dá)是年秋天愿與冒襄見面的想法。吳梅村這篇《壽序》是通過陳維崧送到冒襄家的，在冒襄夫婦慶壽時還曾公開張掛，有陳維崧詩為證。冒襄七十大壽時，陳維崧作《壽冒巢民先生七十》一詩為賀，詩中回憶冒氏五十大壽時情景云：“先生庚子屆五袠，我適來捧金屈卮。婁東作序字碗大，砑繚綾上蟠蛟螭?！盵4](P873)“婁東作序”即是吳梅村所作《壽序》。所以，《冒巢民五十壽序》這樣的文章，在當(dāng)時冒襄朋友圈中多人見及，吳梅村文中所記二人交往應(yīng)是準(zhǔn)確可信的。而《水繪夜集圖》兩篇跋語均說是順治三年(1646)吳、冒夜宴于水繪園，這與《冒辟疆五十壽序》所說是矛盾的。順治二年、三年間，正是清軍南下，江南一帶戰(zhàn)亂頻仍之時。吳梅村晚年在《與子暻疏》中云：“改革后吾閉門不通人物?！盵2](P1132)所以，葉君遠(yuǎn)在《吳梅村傳》中云：“(順治三年四年)這一時期，吳偉業(yè)沒有離開過太倉一步，躲在家中心驚肉跳地諦聽著來自各地的消息，觀察著時局的發(fā)展?！盵5](P106)同書又云：“清初遍及各地的戰(zhàn)亂和屠殺阻隔了交通，斷絕了通訊，吳偉業(y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蜷縮于梅村別墅中，深居簡出，以全身避禍。順治四年以前，他幾乎杜絕了所有交游，偶爾有所來往的只有周肇和王時敏了?！盵5](P107)葉氏對吳梅村生平做過精審考訂，從現(xiàn)存文獻(xiàn)來看，這一敘述是準(zhǔn)確的。所以，在兵荒馬亂的順治三年(1646)，吳梅村是不太可能去如皋水繪園“良宴歡相續(xù)”的。
綜上，拍品吳梅村《水繪夜集圖》手卷應(yīng)是偽作。由于畫幅中跋語襲用了王闿運(yùn)作于同治九年(1870)的詩作，所以這幅手卷作期不會早于是年。因手卷引首有署名閻爾梅書跡，卷中鈐有錢泳(1759～1844)、張井(1776～1835)印章，③靜軒拍賣圖錄對三人作了簡介。然三人卒年均在同治九年前，生前不可能見及這幅畫作，故閻書及錢、張印章，無一不偽。
注釋：
①雅昌拍賣網(wǎng)站亦有《水繪夜集圖》全本照片，見http://auction.artron.net/paimai-art5040420448/。
②這兩則跋文靜軒拍賣圖錄有釋文，但誤釋甚多，今筆者據(jù)手卷照片重新校釋。
③閻爾梅(1603～1679)，字用卿，號古古，又號白耷山人。江蘇沛縣人。崇禎三年(1630)舉人。詩有奇氣，聲調(diào)沉雄。著有《白耷山人集》。錢泳(1759～1844)，初名鶴，字立群，號臺仙，一號梅溪。 江蘇金匱(今無錫)人。能詩工書。著有《履園叢話》《梅溪詩鈔》等。手卷中有“錢立群氏審定真跡”印。張井(1776～1835)，字儀九，號芥航，又號畏堂、二竹齋。陜西膚施(今延安)人。嘉慶六年(1801)進(jìn)士，官至江南河道總督。著有《二竹齋詩文鈔》。手卷中有“張井”“張氏芥航收藏書畫印” “畏堂張井”等印。
[1]王闿運(yùn).湘綺樓詩文集[M].長沙:岳麓書社,1996.
[2]吳偉業(yè).吳梅村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3]馮其庸,葉君遠(yuǎn).吳梅村年譜[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7.
[4]陳維崧.陳維崧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5]葉君遠(yuǎn).吳梅村傳[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2.
(責(zé)任編輯：李志紅)
Wu Meicun is a famous poet during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y, so related documents with him draw much attention of the academic circle. In November 2013, Fujian Jing Xuan Autumn Auction displayed Wu Meicun’s “Night Picture of Shuihui”, including two Postscripts with the signature of Wu Meicun, which showed that Wu and Mao Xiang began their communication from the third year of Shunzhi(1646). However, it is clearly recorded in Wu Meicun’s “Preface to the 50thBirthay of Mao Xiang” that the two began their contact in the 17thyear of Shunzhi (1660). It shows that the postscripts of “Night Picture of Shuihui” are not true. In addition, the five-character poem in the first postscript is created by Wang Kaiyun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second postscript copies the poems of Wu Meicun, which have nothing to do with Mao Xiang. Therefore, the picture is a fake.
Wu Meicun; Mao Xiang; Night Picture of Shuihui; discrimination
2016-02-16
陳汝潔(1971-)，男，山東省桓臺縣人，山東省桓臺縣地方稅務(wù)局科員，主要從事清代文學(xué)及淄博地方文化名人研究。
I206.2
A
(2016)02-005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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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汝潔(淄博市桓臺縣地方稅務(wù)局，山東 淄博 256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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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梅村《水繪夜集圖》辨?zhèn)?/p>
陳汝潔(淄博市桓臺縣地方稅務(wù)局，山東 淄博 256400)
吳梅村是明末清初著名詩人，與其相關(guān)文獻(xiàn)向?yàn)閷W(xué)界關(guān)注。2013年11月，福建靜軒秋季藝術(shù)品拍賣會拍出吳梅村《水繪夜集圖》手卷一件，其中有署名吳梅村跋語兩則，記載吳氏與冒襄在順治三年(1646)即有交往，而吳梅村《冒辟疆五十壽序》一文明確記載二人交往始于順治十七年(1660)，可證《水繪夜集圖》跋語不真；加之第一則畫跋中五言詩系晚清王闿運(yùn)之作，第二則畫跋系抄撮吳梅村詩文而來，這些詩文原本與冒襄無涉。故此圖應(yīng)是偽作。
吳梅村;冒襄;水繪夜集圖;辨?zhèn)?/p>
吳偉業(yè)(1609～1672),字駿公，號梅村，以號行。江蘇太倉人。崇禎四年(1631)進(jìn)士，著名詩人，著有《梅村集》，今人李學(xué)穎輯為《吳梅村全集》。吳梅村不惟是明清之際詩壇大家，亦精于丹青，有畫作傳世。 2013年11月1日，福建靜軒秋季藝術(shù)品拍賣會拍出吳梅村《水繪夜集圖》手卷一件，為該次拍賣會第448號拍品。筆者偶得此次拍賣圖錄一冊，其中全本印出了這幅《水繪夜集圖》。①
據(jù)圖錄著錄，《水繪夜集圖》為吳梅村所繪，設(shè)色紙本，長114厘米，高21厘米，前有署名閻爾梅(1603～1679)題“吳駿公水繪夜集圖，辟疆社長屬，爾楳”數(shù)字，并鈐有“閻爾楳印”“白耷山人”二印。此件畫幅上有跋語，卷末又補(bǔ)以長跋，分別署名“吳偉業(yè)”“駿公偉業(yè)”。
水繪園為明遺民冒襄別墅。冒襄(1611～1693)，字辟疆，號巢民，一號樸庵、樸巢。江蘇如皋人。著有《樸巢詩文集》《水繪園詩文集》《影梅庵憶語》等，今人萬久富、丁富生編有《冒辟疆全集》。冒襄為復(fù)社成員，與方以智、陳貞慧、侯方域交往密切，并稱 “四公子”。他與秦淮名妓董小宛的愛情故事更是轟動一時，至今流播人口。冒襄風(fēng)雅好客，喜結(jié)納文士，故其別墅水繪園在清初盛極一時。
吳梅村與冒襄確有交往，但這幅《水繪夜集圖》跋語記載二人交游時間與吳梅村《冒辟疆五十壽序》一文相齟齬，不能不讓人對這幅畫作的真?zhèn)萎a(chǎn)生懷疑。今撮錄相關(guān)文獻(xiàn)，作辨?zhèn)斡谙?，以就教于方家?/p>
一、跋語之疑
《水繪夜集圖》畫幅中跋語云：
水繪夜集
良宴歡相續(xù)，翻催惜別心。名園華燭夜，歸客白頭吟。醒酒宜寒月，傳更雜戍砧。相看豪氣在，誰信百憂深。
丙戌花朝，同社集辟疆詞兄水繪園，時良士將北行，要余作圖記之。吳偉業(yè)。(前鈐“吳”圓印，后鈐“吳偉業(yè)”“駿公”“梅叟”三印)
此圖后復(fù)又有長跋云：
水繪園者，為巢民先生別業(yè)也。前榮后寢，莢蘆掩映，圖書陳列，榆柳蕭疏，月出柴門，逸歌四起，杳然不知有人世事矣。是圖作于丙戌，為惜別遠(yuǎn)人，今歲重覩此卷，則撫今追往，人世盛衰聚散之故，豈可問耶？
伸卷憶江南，春山吾負(fù)汝。白云能容人，猿鳥不我與。如皋有佳士，水繪極清趣。讀書尚感激，清言出機(jī)杼。秋風(fēng)忽乘興，我為長安旅。同集四五人，招尋忘出處。主人久臥疾，退心共秋雨。從此謝姓名，問之了無語。
駿公偉業(yè)。(前鈐“吳”圓印，后鈐“駿公”“吳梅邨”二印)②
第一段跋語中“丙戌”為順治三年(1646),“花朝”為農(nóng)歷二月十二日。據(jù)文意應(yīng)是順治三年二月十二日夜，吳梅村在冒襄水繪園與諸友人飲宴，坐中有友人即將北行，求梅村作此《夜集圖》留念。然檢索跋語中的五言詩，卻不見于《吳梅村全集》。此詩實(shí)為晚清詩人王闿運(yùn)(1832～1916)《心遠(yuǎn)樓夜飲呈同坐諸公》四首的第一首。王氏詩云：“良宴歡相續(xù)，翻催惜別心。高樓華燭夜，歸客白頭吟。醒酒宜寒月，傳更雜戍砧。相看豪氣在，誰信百憂深?！盵1]( P1383)此詩作于同治九年(1870)，與畫跋中的詩相校，僅第二聯(lián)一作“高樓”，一作“名園”，其他文字全同，可確定是同一首詩。
第二段跋文中重申“是圖作于丙戌”。題跋中的“前榮后寢……豈可問耶？”系節(jié)錄自吳梅村《礬清湖》詩小序?！兜\清湖并序》是順治二年(1645)五月吳梅村攜家避難礬清湖作，為便于比對，今將小序與畫跋中相關(guān)文字錄于此：
……主人開門延宿，雞黍酒漿，將迎灑掃，其居前榮后寢，葭蘆掩映，榆柳蕭疏，月出柴門，漁歌四起，杳然不知有人世事矣?！耸朗⑺ゾ凵⒅剩M可問耶！撫今追往，詮次為五言長詩，……[2](P226-227)
由此可以看出，第二則畫跋中的文字來源于《礬清湖》小序，只是個別文字略異。并且，這段跋語中的五言詩也系節(jié)錄吳梅村《題河渚圖送胡彥遠(yuǎn)南歸》一詩。吳詩云：
馬背話江南，春山吾負(fù)汝。白云能容人，猿鳥不我與。西泠有高士，結(jié)廬在河渚。讀書尚感激，平生慎推許。獨(dú)坐長微吟，清言出機(jī)杼。秋風(fēng)忽乘興，千里長安旅。同好四五人，招尋忘出處。寄跡依琳宮，雙松得儔侶。雖入侯王門，不受公卿舉。登高見遺廟，頹垣竄鼯鼠。悲歌因臥疾，歸心入春雨。從此謝姓名，問之了不語。我為作此圖，仿佛梅花墅。蒼然開南軒，飛泉落孤嶼。相見君山中，相思日延竚。[2](P221)
吳梅村《題河渚圖送胡彥遠(yuǎn)南歸》作于順治十二年(1655)，是吳梅村此年在京城送別友人胡介(1616～1664，字彥遠(yuǎn))之作。馮其庸、葉君遠(yuǎn)《吳梅村年譜》對此詩系年有精確考證，[3](P265-266)可參看。由此可知，第二則畫跋文字是改頭換面抄撮吳梅村詩文而來。吳梅村這些詩文原本與冒襄無涉，因此這幅畫作的真實(shí)性值得懷疑。
二、用印之疑
《水繪夜集圖》的用印也有疑點(diǎn)。其押尾印印文為篆書“梅叟”二字。吳梅村寫文章時確曾使用過“梅村叟”的署名，見于康熙七年(1668)為杜登春《尺五樓詩集》所作題詞，文末署“戊申秋日梅村叟題于奇懷室?！盵3](P429)康熙七年(1668)吳梅村已是60歲，署名稱“叟”是恰切的。而《水繪夜集圖》據(jù)兩則跋語均標(biāo)明繪于順治三年(1646)，是年吳梅村年僅38歲。38歲年輕人如何能稱“叟”？所以這枚“梅叟”之印大有問題。
三、交游之疑
這幅《水繪夜集圖》跋語所記吳梅村與冒襄的初交時間也極其可疑。吳梅村與冒襄確有交往，二家詩文中都有記載。吳梅村在《冒辟疆五十壽序》一文中，將他與冒襄的初交記載得非常清楚，今將此文首尾兩段相關(guān)文字錄于此：
如皋有孝友易直之君子曰冒辟疆，能文章，善結(jié)納，知名天下垂三十年，其生平蹤跡，于金陵、于吳郡，遍擇其豪長者與游，顧與余獨(dú)未邂逅，然心向往之。今年辟疆偕其配蘇孺人春秋五十，二子穀梁、青若介陽羨陳其年以余言為請。其年奇士也，其自為之文以壽辟疆者，足以張之矣，而勤勤余一言何哉？雖然，余三十年知辟疆，未得一見，因其年以見于吾文，相贈以言，亦猶行古之道也。
……
余獲交于賢士大夫不為少矣，流離世故，十不一存。幸與辟疆生長東南，年齒相亞，君方始衰，吾已過二，昔人所謂遺種之叟，吾兩人足當(dāng)之耳?！对姟酚兄唬骸澳獊?，悠悠我思。”又曰：“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吾友。”夫吳會者辟疆之所常游，而喪亂以后不一過焉?！皩⒆訜o怒，秋以為期”，辟疆其許我乎否也？其年行，請以吾言問之。[2](P773-775)
冒襄生于萬歷三十九年(1611)，至順治十七年(1660)50歲，是年吳梅村52歲，故文中說“年齒相亞，君方始衰，吾已過二”，所以這篇《壽序》應(yīng)作于順治十七年(1660)。吳梅村在文中交代，這篇《壽序》是冒襄的兩個兒子托陳維崧(1625～1682，字其年)向吳梅村請作的。在作《冒辟疆五十壽序》之前，吳梅村雖然知道冒襄其人，但沒有交接，故吳梅村在文末還引《詩經(jīng)》“將子無怒，秋以為期”之句，表達(dá)是年秋天愿與冒襄見面的想法。吳梅村這篇《壽序》是通過陳維崧送到冒襄家的，在冒襄夫婦慶壽時還曾公開張掛，有陳維崧詩為證。冒襄七十大壽時，陳維崧作《壽冒巢民先生七十》一詩為賀，詩中回憶冒氏五十大壽時情景云：“先生庚子屆五袠，我適來捧金屈卮。婁東作序字碗大，砑繚綾上蟠蛟螭?！盵4](P873)“婁東作序”即是吳梅村所作《壽序》。所以，《冒巢民五十壽序》這樣的文章，在當(dāng)時冒襄朋友圈中多人見及，吳梅村文中所記二人交往應(yīng)是準(zhǔn)確可信的。而《水繪夜集圖》兩篇跋語均說是順治三年(1646)吳、冒夜宴于水繪園，這與《冒辟疆五十壽序》所說是矛盾的。順治二年、三年間，正是清軍南下，江南一帶戰(zhàn)亂頻仍之時。吳梅村晚年在《與子暻疏》中云：“改革后吾閉門不通人物?！盵2](P1132)所以，葉君遠(yuǎn)在《吳梅村傳》中云：“(順治三年四年)這一時期，吳偉業(yè)沒有離開過太倉一步，躲在家中心驚肉跳地諦聽著來自各地的消息，觀察著時局的發(fā)展?！盵5](P106)同書又云：“清初遍及各地的戰(zhàn)亂和屠殺阻隔了交通，斷絕了通訊，吳偉業(y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蜷縮于梅村別墅中，深居簡出，以全身避禍。順治四年以前，他幾乎杜絕了所有交游，偶爾有所來往的只有周肇和王時敏了?！盵5](P107)葉氏對吳梅村生平做過精審考訂，從現(xiàn)存文獻(xiàn)來看，這一敘述是準(zhǔn)確的。所以，在兵荒馬亂的順治三年(1646)，吳梅村是不太可能去如皋水繪園“良宴歡相續(xù)”的。
綜上，拍品吳梅村《水繪夜集圖》手卷應(yīng)是偽作。由于畫幅中跋語襲用了王闿運(yùn)作于同治九年(1870)的詩作，所以這幅手卷作期不會早于是年。因手卷引首有署名閻爾梅書跡，卷中鈐有錢泳(1759～1844)、張井(1776～1835)印章，③靜軒拍賣圖錄對三人作了簡介。然三人卒年均在同治九年前，生前不可能見及這幅畫作，故閻書及錢、張印章，無一不偽。
注釋：
①雅昌拍賣網(wǎng)站亦有《水繪夜集圖》全本照片，見http://auction.artron.net/paimai-art5040420448/。
②這兩則跋文靜軒拍賣圖錄有釋文，但誤釋甚多，今筆者據(jù)手卷照片重新校釋。
③閻爾梅(1603～1679)，字用卿，號古古，又號白耷山人。江蘇沛縣人。崇禎三年(1630)舉人。詩有奇氣，聲調(diào)沉雄。著有《白耷山人集》。錢泳(1759～1844)，初名鶴，字立群，號臺仙，一號梅溪。 江蘇金匱(今無錫)人。能詩工書。著有《履園叢話》《梅溪詩鈔》等。手卷中有“錢立群氏審定真跡”印。張井(1776～1835)，字儀九，號芥航，又號畏堂、二竹齋。陜西膚施(今延安)人。嘉慶六年(1801)進(jìn)士，官至江南河道總督。著有《二竹齋詩文鈔》。手卷中有“張井”“張氏芥航收藏書畫印” “畏堂張井”等印。
[1]王闿運(yùn).湘綺樓詩文集[M].長沙:岳麓書社,1996.
[2]吳偉業(yè).吳梅村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3]馮其庸,葉君遠(yuǎn).吳梅村年譜[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7.
[4]陳維崧.陳維崧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5]葉君遠(yuǎn).吳梅村傳[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2.
(責(zé)任編輯：李志紅)
Wu Meicun is a famous poet during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y, so related documents with him draw much attention of the academic circle. In November 2013, Fujian Jing Xuan Autumn Auction displayed Wu Meicun’s “Night Picture of Shuihui”, including two Postscripts with the signature of Wu Meicun, which showed that Wu and Mao Xiang began their communication from the third year of Shunzhi(1646). However, it is clearly recorded in Wu Meicun’s “Preface to the 50thBirthay of Mao Xiang” that the two began their contact in the 17thyear of Shunzhi (1660). It shows that the postscripts of “Night Picture of Shuihui” are not true. In addition, the five-character poem in the first postscript is created by Wang Kaiyun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second postscript copies the poems of Wu Meicun, which have nothing to do with Mao Xiang. Therefore, the picture is a fake.
Wu Meicun; Mao Xiang; Night Picture of Shuihui; discrimination
2016-02-16
陳汝潔(1971-)，男，山東省桓臺縣人，山東省桓臺縣地方稅務(wù)局科員，主要從事清代文學(xué)及淄博地方文化名人研究。
I206.2
A
(2016)02-005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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