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嶓冢山與漢水古源——對一樁史地疑案的梳理

2016-02-13 16:55:25祝中熹
天水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漢水天水

祝中熹

(甘肅省博物館,甘肅 蘭州 730070)

嶓冢山與漢水古源——對一樁史地疑案的梳理

祝中熹

(甘肅省博物館,甘肅 蘭州 730070)

時代較早的文獻對漢水源流的記載,同后世水系實況嚴(yán)重不符。魏晉以來,許多學(xué)者力求解釋這一現(xiàn)象,但眾說紛紜,歧見叢出,久無定論,遂成史地學(xué)上一大疑案。直到近世,方弄清漢水中斷、河道變易的真相。這一疑案的獲解,對于古地志學(xué)和古代史研究都具有重大意義,有必要做一番全面、系統(tǒng)的梳理工作,以為涉及此域的學(xué)人們提供些資料信息的查閱線索。

《禹貢》;嶓冢山;漢源;《漢志》;嘉陵;天水

今日漢水的上流,為陜西漢中勉水(古沔水),但這并非古漢水的始源。魏晉以前,今嘉陵江上游流經(jīng)甘肅東南部的兩大支流,乃漢水的正源。一條是縱貫徽縣全境南下,曾被稱作漾水的永寧河;一條是繞穿禮縣、西和、成縣,與永寧河相會的西漢水。二水均發(fā)源于天水市南境古稱嶓冢山的齊壽山。永寧河上流白家河,源于山之東麓;西漢水上流鹽官河,源于山之西麓。此即《水經(jīng)·漾水注》所言:“東西兩川,俱出嶓冢,而同為漢水者也?!边@種水系實況,在時代較早的幾部地志著作如《尚書·禹貢》、《漢書·地理志》、《華陽國志》、《水經(jīng)注》等,均有明確記載。但后來自然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導(dǎo)致水道改易。在今陽平關(guān)以東地區(qū),漢水被壅阻而中斷,由東西漢水組成的原漢水上流南沖入川,形成了嘉陵江,漢中西部的沔水遂成漢水正源。

古地志記載同水系實況的背離,不可能不反映到文化認知上?!队碡暋肥恰敖?jīng)”,具有權(quán)威性。為了能和《禹貢》所言相應(yīng)合,人們便在嘉陵江形成后的漢水上游,傅會出一座嶓冢山和一條漾水,并以設(shè)嶓冢縣或西縣這類行政建置的方式,把認知確定下來。但這樣做反而使問題更加復(fù)雜化,因為《漢書·地理志》、《水經(jīng)注》等文獻,明言嶓冢山、漾水、西縣等名稱地望都在隴右,怎么一下子都跑到漢中去了呢?由唐至清,學(xué)者們?yōu)榇硕戅q不休。有的煞費苦心,依后世地貌實情解說《禹貢》經(jīng)文,盛斥班《志》、酈《注》之謬;有的避開水道經(jīng)域,堅守晉以前的古說,為班、酈申義;有的意識到古今水道有變,不可以今非古,但也只是泛言推測,并無實據(jù)。

這樁歷史疑案一直延續(xù)至當(dāng)代。經(jīng)過學(xué)界的遞接努力,如今真相業(yè)已昭然:《禹貢》、《漢志》、《水經(jīng)注》等文獻記載并沒有錯,漢水古源確發(fā)自隴右的嶓冢山。疑難的癥結(jié),正在于水道的變易。但這是個專業(yè)性特強的學(xué)術(shù)問題,熟悉這一領(lǐng)域并關(guān)注過這樁疑案的學(xué)者為數(shù)不多,一般讀者偶涉相關(guān)山、水、地名需要查知時,通常會借助并相信幾部傳世名著和工具書,而它們所持或所采的,卻都是疑案未澄清前流行的觀點。如頗具影響力的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在先秦卷中就未將古漢源如實劃出。所以,誤識、誤傳往往仍在繼續(xù)。這也是常見的文化現(xiàn)象,某項業(yè)已探明的學(xué)術(shù)疑案,要被社會普遍接受,往往需要時日。時下學(xué)術(shù)界尚未產(chǎn)生對這類史疑新證作出評估的機制,尤其是一些邊緣學(xué)科,上述現(xiàn)象已成常態(tài)。筆者在此領(lǐng)域?qū)ひ掃^,困惑過,深有所感,覺得有必要做點后續(xù)工作。故不自量力,據(jù)手邊所有資料,對此案略作梳理,以求對正確認知的傳布起一點助推作用,并為涉及此域的學(xué)人們提供些信息查閱線索。

一、南北朝以前的文獻記載

(一)《尚書·禹貢》

(梁州)岷嶓既藝,沱潛既道。

對于《禹貢》的敘事方式,清儒曾有過討論。有人認為導(dǎo)山與導(dǎo)水系兩條思路,不宜混一;而更多學(xué)者信從孔《傳》“治山通水,故以山名之”的說法。一則水源多由山出,二則必須憑山以觀水勢流向,所以導(dǎo)山是為導(dǎo)水服務(wù)的,二者應(yīng)結(jié)合起來考察?!搬骸奔唇窀拭C東南部的岷山,“嶓”指嶓冢山,是古代西北地區(qū)的一座名山(是時有稱名山為冢的傳習(xí)),《禹貢》多次言及,《山海經(jīng)》也有載,連遠在楚地的屈原,也吟過“指嶓冢之西隈兮,與纁黃以為期”的詩句。[1]思美人嶓冢山地望,古籍有一致的記載,不須贅引。大致方位在秦漢時西縣與氐道交接地帶,實即今天水市南境的齊壽山,對此學(xué)界已有共識。

關(guān)于“沱”、“潛”,《史記集解》引鄭玄說:“水出江為沱,漢為涔?!保?、涔同音異文)視沱、潛為泛指水流現(xiàn)象。顧頡剛、劉起釪曾指出“各家舊釋率皆以自江分出之水為‘沱’,自漢分出之水為‘潛’,因而梁、荊兩州皆有沱水、潛水。由此可知,沱字、潛字原是通名,而不是專指某一水。但確也有水稱為沱水、潛水,大抵是與江、漢相關(guān)的某一水。”[2]所言甚是。我們更關(guān)注與漢源有關(guān)的“潛”??追f達疏《禹貢》此文曾引鄭玄注曰:“潛蓋漢,西出嶓冢東南,至巴郡江州入江,行兩千七百六十里。漢別為潛,其穴本小,水積成澤,流與漢合。大禹自導(dǎo)漢疏通,即為西漢水也。故《書》曰‘沱潛既道’?!边@段注文,極為重要。前數(shù)語說的是整條漢水,源出嶓冢山;后數(shù)語說“潛”,實指西漢水與漢水通流受阻之處,大禹即在此處進行疏導(dǎo)。鄭玄是在注經(jīng),故須同禹的功業(yè)掛鉤,我們無需拘泥。值得特別指出的是,鄭玄不僅視西漢水為潛,而且以地下水的伏流釋潛。鄭玄是東漢后期人,是時漢水在今陜甘交界處附近已經(jīng)受到壅阻,水道已很不暢順,水聚處成澤,而潛穴暗流。鄭玄的解說,正是西漢水與沔水亦斷亦通實況的寫照?!妒酚洝肥觥队碡暋反苏Z,“潛”字作“涔”。《水經(jīng)》記有涔水,說它“入于沔”,實乃漢水的另一條小支流,并非西漢水。鄭玄說潛是同西漢水的疏導(dǎo)相聯(lián)系的,和涔水無涉?!督?jīng)典釋文》釋“潛”,引馬融;“泉出而不流者謂之潛?!笨膳c鄭說相輔。

(雍州)嶓冢導(dǎo)漾,東流為漢。

經(jīng)文只有8個字,卻凝聚了此案的核心內(nèi)容。漾水為漢水上流,發(fā)源于嶓冢山,講得明確無疑??住秱鳌吩疲骸叭汲錾綖闉Y水,東南流為沔水,至漢中東流為漢水?!睘Y為漾的異體字。前引鄭玄注此文亦曰:“漢水出嶓冢東南。”他注《堯典》“宅西,曰昧谷”句則云:“西者,隴西之西,今人謂之兌山?!薄逗鬂h書·郡國志》漢陽郡西縣條下引鄭玄此語,“兌山”作“八充山”。顯然,“兌”字乃“八充”二字的誤合,而“八充”乃“嶓?!惫抛x的音轉(zhuǎn)。由鄭注可知,漾水所出的嶓冢山,位處秦漢時的西縣。漾水即今由天水市南部流經(jīng)徽縣后東南入嘉陵江的永寧河,后文還將言及。

(二)班固《漢書·地理志》

《志》文擴展《禹貢》語意,接述漢水的經(jīng)域。顏師古注進一步闡明:“漾水出隴西氐道,東流過武關(guān)山南為漢。禹治漾水自嶓冢始也?!鳖亷煿烹m為唐代人,但他忠于班《志》,回避了《志》文同水流實況的矛盾,接受了漾水出氐道的說法。《志》文提及滄浪水,是為了更清楚地交代水之流向。滄浪水是古漢水在楚國的名稱?!端?jīng)·沔水注》“武當(dāng)縣”下即云:“縣西北四十里,漢水中有洲名滄浪洲?!庇忠冻o》“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文末言:“蓋漢沔自下有滄浪統(tǒng)稱耳?!?/p>

(武都郡武都縣下)東漢水受氐道水,一名沔,過江夏,謂之夏水,入江。天池大澤在縣西,莽曰循虜。

班固在此點出“東漢水”之名,至關(guān)重要。表明此水與西漢水對應(yīng),乃古漢水上游兩大支流東面的一支。它與沔水通流,東過江夏而入江。此處班固有所忽略,未能言明氐道水實即漾水?!柏怠睘橄惹貢r期就已活動在隴右地區(qū)的一個部族,氐道為秦漢時在氐族集居地設(shè)立的縣級建置,屬隴西郡(晉代改屬武都郡)。其境與西縣相接,在西縣之東北,含今徽縣北部及天水東南部。上世紀(jì)80年代出土于天水放馬灘戰(zhàn)國秦墓中的木板地圖,圖一中部二水合流處用方框標(biāo)注“邸”字,同墓所出竹簡文字中又言及“邸丞”。邸有丞,表明是一級行政建置。李學(xué)勤先生曾撰文指出,此處之邸,就是西漢時隴西郡的氐道所在。[3]氐字加邑旁,以示地名。該圖顯示,戰(zhàn)國時期秦已置氐道,漢承秦制。通過對諸圖的對照參比、細加析察可知,標(biāo)示“邸”字的區(qū)域正在今天水市之東南方。[4]清儒王先謙在《漢書補注》中說,氐道故域在上邽之東南,并與西縣接壤,其說確當(dāng)不移。

西漢武都郡治武都縣,在今西和縣南部的洛峪,也即《水經(jīng)注》所言洛谷?!吨尽肺乃^“天池大澤”,指今禮縣南部地區(qū)古時的一大片水域。那一帶地勢較低,西漢水流經(jīng)該地,當(dāng)東行水道受阻而壅滯時,流水必然在低處分注匯聚。古時以水多處稱“都”,故顏注云“以有天池大澤故謂之都”。后來南沖入川的嘉陵江形成,武都地區(qū)的水勢方漸消退,但低洼處湖澤仍多。那一帶保留于后世的地名,武都之外如大潭、潭坪、雷壩、王壩、潭水、滔山、太塘、仇池、河池等等,尚能透露出往昔水多的信息。后人未明西漢時武都之所在,以今之武都釋班《志》此文,誤將文縣北部的“天池”視為“天池大澤”。

《志》文說“東漢水受氐道水”,表述同《禹貢》微有不合,似乎氐道水非東漢水主流。核之水系,同氐道水并列組成東漢水的,乃流經(jīng)今兩當(dāng)縣境的紅崖河,古稱故道水?!队碡暋访餮匝簇档浪闈h水之源,理應(yīng)為東漢水主流,是時氐道水應(yīng)大于故道水。

(隴西郡氐道下)《禹貢》養(yǎng)水所出,至武都為漢。莽曰亭道。

顏注已交代,養(yǎng)或作瀁,實即漾,即《禹貢》所言“東流為漢”的漾水。結(jié)合上錄武都縣下文字可知,此置于氐道下的漾水就是氐道水,班固不過是因地而分隔表述罷了。前文已言及,漾水即今發(fā)源于天水市南部齊壽山而縱貫徽縣全境南入嘉陵江的永寧河,永寧之名緣自漾字,乃漾字的緩讀。《詩·漢廣》“江之永矣”,《說文》引之即作“江之羕矣”。綜上諸條,《禹貢》所言漢源的漾水,出于隴西氐道,又稱氐道水,屬東漢水水系。至此,班《志》已將漢水上游的東部源流交代得十分清楚。

(隴西郡西縣下)西,《禹貢》嶓冢山,西漢所出,南入廣漢白水,東南至江州入江,過郡四,行二千七百六十里。莽曰西治。

這是班《志》受后儒非難較多的一處文字。論者批評班固擅變《禹貢》經(jīng)意,《禹貢》只說嶓冢導(dǎo)漾,未說導(dǎo)西漢水。實事求是地說,班固把西漢水同嶓冢山聯(lián)在一起,開漢水東西二源說之先河,的確一定程度上加重了后世的認識混亂,因為后世水系明示西漢水并非漢源。但依筆者愚見,這段文字實為班固的一大貢獻。他以求實精神釋說《禹貢》卻不拘泥于《禹貢》,指明了同樣出于嶓冢山的漾水之外的另一支漢源。后文我們將提到,酈道元《水經(jīng)注》之所以重點講述西漢水,無疑是受了班《志》的影響。清儒曾反復(fù)追究嶓冢山的方位,多數(shù)學(xué)者最終弄清楚了此山橫跨西縣和氐道的事實,明白了漾水、西漢水同出嶓冢的道理。

匯入西漢水的廣漢白水,當(dāng)指今由禮縣白河鄉(xiāng)東流、在雷壩鄉(xiāng)與西漢水相會的清水河(今地圖標(biāo)洮水河,誤)。《史記·樊噲列傳》載噲“入漢中,還定三秦,別擊西丞白水北”,《索隱》:“案:西,謂隴西之西縣。白水,水名,出武都,經(jīng)西縣東南流。言噲擊西縣之丞在白水之北耳?!睆V漢郡與武都郡相鄰,白水為西漢水中游最大的一條支流。此水曾被誤認為白龍江,而白龍江自古與漢水無瓜葛。

(三)常璩《華陽國志·漢中志》

漢有二源,東源出武都氐道漾山,因名漾?!队碡暋贰皩?dǎo)漾東流為漢”是也。西源出隴西西縣嶓冢山,會白水,經(jīng)葭萌入漢。始源曰沔,故曰“沔漢”。

葭萌,《方輿紀(jì)要》云:“在保寧府廣元縣西北”,位于漢中西部。東、西漢水合流后東經(jīng)該縣地域而與沔水通流。常氏此文將漢源古說綜合起來,作了簡明、切當(dāng)?shù)母爬?,彌補了班《志》因分散表述,諸文缺乏聯(lián)系而導(dǎo)致誤解的缺憾,漢水二源說獲得了東西分明的歸結(jié)。常氏未把沔水看成是漢水的一條支流,而看作是漢水上流的全稱,包含了東、西二源?!吨尽肺淖畲蟮氖д`是在嶓冢山問題上,背離了《禹貢》文意,不認為漾水出自嶓冢,另外傅會出了一座漾山。對此,曾引用常氏此文的酈道元也不以為然,認為這是常氏附而為之的“殊目”。常氏何以不言嶓冢而另出漾山呢?我想原因在于他既信從班《志》西漢水源于嶓冢山之說,卻又不明嶓冢山的具體位置,認為此山既歸了西漢水,就不可能再歸漾水。是時氐道行政上已改屬武都郡,這更促成了他將漢水東西二源遠遠分開的判斷。

(四)酈道元《水經(jīng)注》

(漾水經(jīng)文:漾水出隴西氐道縣嶓冢山,東至武都沮縣為漢水)(熹按:《注》文先引《華陽國志》文,此略。接下來引劉澄之、郭景純、庾仲雍諸說)……是以

《經(jīng)》云:漾水出氐道縣,東至沮縣為漢水,東南至廣魏白水。診其沿注,似與三說相符,而未極西漢之源矣。然東西兩川俱受沔漢之名者,義或在茲矣。班固《地理志》、司馬彪、袁山松《郡國志》并言,漢有二源,東出氐道,西出西縣之嶓冢山。闞骃云:漢或為漾,漾水出昆侖西北隅,至氐道,重源顯發(fā)而為漾水。又言隴西西縣嶓冢山,西漢水所出,南入廣魏白水。又云漾水出獂道,東至武都為漢水,不言氐道。然獂道在冀之西北,又隔諸州,無水南入,疑出獂道之為謬也。又云:漢,漾也,東為滄浪水,《山海經(jīng)》曰:嶓冢之山,漢水出焉,而東南流入江。然東西兩川俱出嶓冢,而同為漢水者也??装矅唬喝汲鰹檠?,其猶濛耳。而常璩專為漾山、漾水,當(dāng)是作者附而為山水之殊目矣。

應(yīng)注意,時代更早的《水經(jīng)》,已把漾水、嶓冢山和隴西氐道聯(lián)結(jié)在一起。酈《注》廣引包括?!吨尽?、班《志》在內(nèi)的諸家之說,除了指出獂道之謬和對漾山的不認可外,酈氏對諸說基本上是贊同的,結(jié)論是漢有二源,俱出嶓冢。獂道在今隴西一帶,與漢水絕對扯不上邊,其為氐道之誤無疑。闞骃說漾水出昆侖西北隅,如非筆誤,當(dāng)牽扯對昆侖山的認識問題,古人常說的昆侖山,有可能指陜甘交界處的隴山,說來話長,此姑勿論。也不排除闞氏誤把嶓冢山說成昆侖山的可能。酈道元也有點小失誤,他把廣漢白水說成了“廣魏”白水。而且,《經(jīng)》文只說漾水東至沮縣為漢水,并未說又東南至廣漢白水,他把班《志》文誤用于此。

最令人刮目的是,酈《注》意識到了諸家偏重于闡述漢水之東源即氐道漾水,“而未極西漢之源”。所以酈氏集中筆力用大量篇幅敘述西漢水,內(nèi)容之系統(tǒng)、詳盡,給人以深刻印象。尤須特加指出,他述此水系,最初用“西漢水”領(lǐng)句,言至“鹽官水南入焉”之后,便改稱西漢水為“漢水”,直到文末。這表明酈道元視西漢水為漢水上游主流。他把西漢水內(nèi)容置于《水經(jīng)》漾水目下,一則是因為該《經(jīng)》未立西漢水之目;二則就因為他要糾前人“未極西漢之源”的缺憾,強調(diào)西漢水之主流位置,而漾水在會西漢水之后,方稱漢水。在酈道元時代,想必是西漢水大于、長于東漢水。

還須交代一下,酈《注》述漢水(實指西漢水)過了陽平關(guān)之后,言及通谷水,說“通谷水出東北通溪,上承漾水,西南流,為西漢水”。此處西漢水的“西”字顯系“東”字之誤。因為這支水是從東北方南下的,而且是“上承漾水”。能同漾水即氐道水合流而南的,只能是故道水,合流后即為東漢水。如此理解,酈《注》所言紛繁水系中,漢水東西二源的處位便更加明朗化了。

在《水經(jīng)》“潛水”目下,酈《注》完全采信鄭玄之說,并以“伏水”說補充了鄭說。為避重復(fù)這里不再引錄。

(五)許慎《說文·水部》

(“漾”字下)水出隴西獂道,東至武都為漢。從水,羕聲。

(“漢”字下)漾也,東為滄浪水。從水,難省聲。

(“潛”字下)涉水也。一曰藏也,一曰漢水為潛。

《說文》是字書,但所提供的零散信息,可以輔證史志著作中的一些說法。據(jù)之可知,漾、潛、沔、沮諸水均與漢水通流。許氏釋潛之一義為“藏”,并介紹“漢水為潛”之說,可同前引鄭玄的看法相呼應(yīng),再一次印證了東漢時尚存在漢水受阻后,水聚成澤、伏流仍通的現(xiàn)象。說沔水出沮縣東狼谷,表明此水即沮水,本為漢水的一條支流。說漾水出獂道(酈道元可能即誤采此說),段玉裁注文已糾其誤,應(yīng)作氐道。段注著意指出許說同于班《志》,“皆釋《尚書》禹時漢源也。不言嶓冢山者,言氐道嶓冢在其中,與《志》同也”。此語也透露了段氏對此疑案的看法,其潛語言是:《禹貢》和班《志》講的是“禹時漢源”,后來的水道發(fā)生了變化。

(六)其他文籍

除了上述幾部古文獻外,魏晉以前言及漢源的著作還有不少,雖非專論,但反映了那時學(xué)界較一致的認識。如酈氏引用過的《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即云:“嶓冢之山,漢水出焉,而東南流注于沔?!边@是《禹貢》之后最早述及此事的文字,直言漢水源于嶓冢山,可證《禹貢》說之非孤。說漢水流注于沔,不嚴(yán)謹(jǐn),事實為沔水流注于漢。但嶓冢所出之水與沔通流,則語意分明。又如《淮南子·地形訓(xùn)》說洋水出昆侖山“西北陬”(《水經(jīng)注》引闞骃之說,當(dāng)本于此),高誘注曰:“洋水經(jīng)隴西氐道,東至武都為漢陽,或作養(yǎng)水也?!鼻f逵吉:“洋或作養(yǎng),養(yǎng)應(yīng)作瀁,亦作漾,即漢水也。‘東至武都為漢陽’,陽字疑衍。”該篇后文又言“漢出嶓?!?,高誘注:“嶓冢山,漢陽縣西界,漢水所出,南入廣漢,東南至州入江?!鼻昂笪膶?yīng)審視可知,上文所言昆侖山應(yīng)指嶓冢山。高、莊皆認為,源出氐道嶓冢山的洋水即漾水,乃漢水上流。此外,張華《博物志·山水總論》亦謂“漢出嶓冢”。看來,漢源確已同嶓冢山緊緊聯(lián)為一體了。

范曄《后漢書·郡國志》隴西郡下:“氐道,養(yǎng)水出此?!睗h陽郡下:“西,故屬隴西,有嶓冢山,西漢水?!迸c班《志》相承接,但未言漢源問題,只將漾水歸氐道,西漢水歸西縣,如實顯示兩支水系。劉昭注則進一步引《巴漢志》說指出“漢有二源”,東源為養(yǎng)水,西源為會白水的西漢水,“經(jīng)葭萌入漢”,稱“漢沔”,二源均出隴西嶓冢山。此外,《漢唐地理書鈔》所輯袁山松《續(xù)漢書·郡國志》亦載此說,酈《志》已引,此略。

綜上十余部文籍提供的材料可知,對于漢有東西二源皆出嶓冢的史實,南北朝以前人們的看法總體說是一致的,并無根本性的異見歧說。

二、南北朝之后的學(xué)界認識

當(dāng)漢水受阻中斷,嘉陵江完全形成后,隨著時間的推移,古籍記載同水系實況的嚴(yán)重背離,必然引起越來越多學(xué)者的關(guān)注,人們試圖對此作出解釋。我國傳統(tǒng)文化以經(jīng)、史研究為主線,在這類疑難問題上,先儒總是圍繞文獻記載思考,罕有人去作實地考察,所以很難避免主觀性。依那時的文化理念,《禹貢》作為經(jīng)典不會出錯,錯便出在班《志》、酈《注》等書上,對它們的評議與非難也便層出不窮。但對《禹貢》“嶓冢導(dǎo)漾,東流為漢”的定說,總要有所交代;最徹底的解決方式是在當(dāng)時人們熟悉的漢水上游,找出一座嶓冢山和一條漾水來。中國的行政建置,向來是中央集權(quán)體制的產(chǎn)物,是依執(zhí)政者的意圖而變動的。北魏時期,為應(yīng)合《禹貢》所言,在漢水上游的沔陽(今陜西勉縣)析置嶓冢縣,屬梁州華陽郡。《魏書·地形志》載此:華陽郡所屬三縣中有嶓??h,“有嶓冢山,漢水出焉”。此志奠定了后儒論說此疑案的正史記載依據(jù),可視為漢源認知歷程中文化分野的標(biāo)志線。至隋代,又有了更完善的演變,《隋書·地理志》載漢川郡統(tǒng)縣八,其中有“西縣”:“舊曰嶓冢,大業(yè)初改焉。有關(guān)官,有定軍山、百牢山、街亭山、嶓冢山。有漢水。”古文獻均言嶓冢山在西縣,所以北魏所設(shè)的嶓冢縣便被改稱作西縣了。此縣后來又經(jīng)多次變易,至清代稱寧羌(今寧強)。

隋唐時代對漢源的認知,可以杜佑的《通典》為代表,其突出特征是認定有兩座嶓冢山,一在天水,一在漢中?!吨菘に摹贰疤焖ぃㄖ紊线灒毕略疲骸啊钟袧h西城縣,城一名始昌,在今縣西南。嶓冢山,西漢水所出,今經(jīng)嘉陵曰嘉陵江?!逼洹敖鹋?h”下云:“漢葭萌縣地,有嶓冢山,禹導(dǎo)漾水至此為漢水,亦曰沔水。顏師古云:漢上曰沔?!薄吨菘の濉费怨帕褐輹r也說,“岷嶓既藝”的嶓冢山,在漢中郡金??h。上邽的嶓冢山是嘉陵江之源,金牛的嶓冢山是漢水之源。這樣,便既合乎水道實情,又印證了《禹貢》之說?!对涂たh圖志》山南道興元府下有文曰:“嶓冢山,縣東二十八里,漢水所出?!鄙降木唧w點位已很明確?!缎绿茣さ乩碇尽烦薪佣f,既言天水郡上邽縣境有嶓冢山,又言漢中郡有西縣,謂山南道的“名山”中也有嶓冢山。

4.aduud salkin-du ü1iyeɡdeɡsen egüle metü butaran-a(畜群被風(fēng)吹的像云朵一樣四處飄散)

延至宋代,人們講漢源,均已把目光聚集在漢中西部,而不再關(guān)注隴右之嶓冢山了。如鄭樵,已對隋唐定說深信不疑,其《通志·地理略》云:“漢水名雖多而實為一水,說者紛然。其源出興元府西縣嶓冢山,為漾水,東流為沔水,故地曰沔陽,又東至南鄭為漢水。有褒水從武功來入焉。南鄭,興元治;興元,故漢中郡也?!彼麚?jù)《開元十道圖》介紹唐時的隴右道,名山列秦嶺、隴坻、西傾、朱圄、積石、合黎、崆峒、三危、鳥鼠同穴,而不見嶓冢,大川列洮水、弱水、羌水而不見漾水和西漢水。因為是時西縣、嶓冢、漾水的配套體系,已在漢中西部完全奠定;隴右的相關(guān)山、水、地名已被排斥在視野之外了。

經(jīng)學(xué)和考據(jù)學(xué)空前興盛的清代,自不會忽略漢源這一重大疑案,認真進行探討、論述的學(xué)者甚多。主流看法沿襲了唐宋時代已形成的定說,但不同的聲音也一直存在,且出現(xiàn)過不少辨誤糾偏、彌合古說與今說差距的睿見。有人已意識到古今水道有變,不能以今水非古說??隙ㄌ扑味ㄕf而批評班《志》、酈《注》等古著的學(xué)者,可以胡渭和顧祖禹為代表。

胡渭在其《禹貢錐指》的序文中,即已旗幟鮮明地指出:“氐道之漾水,非嶓冢之所導(dǎo);西縣之嶓冢,非漾水之所出?!闭J為南北朝以前諸說都是“沿襲舊聞不可盡信者也”。他在列述了不同時代嶓冢山所在地名多有變化之后,批評《漢志》:“地名六變而山則一,要在今寧羌州北與沔縣交界處也。至若嶓冢在漢中而班固謂在隴西之西縣……此又謬誤之大者?!痹诹褐荨皪筅<人嚒睏l下,胡氏釋嶓冢山,舉《魏書·地形志》和《括地志》,而不提《漢書·地理志》、《華陽國志》和《水經(jīng)注》,認為潛水即西漢水,為嘉陵江之源,與漢水無涉。在雍州“嶓冢導(dǎo)漾,東流為漢”條下,胡氏以大量篇幅論述西漢水從來沒有沔、漾之名,沔、漾俱為東漢水,而氐道同武都脈絡(luò)不通,“武都受漾水為不可據(jù)”,謂桑欽徙氐道漾水為西漢水之源,“由是愈紛雜”,而“酈道元委曲遷就,通之以潛伏之流證之以難騐之論,更覺齟齬?!彼鲝垺氨M廢諸說而一之以經(jīng)文”,肯定了《通典》所言上邽嶓冢山所出西漢水為嘉陵江,而漢中金牛縣嶓冢山所出為《禹貢》導(dǎo)漾東流為漢的漾水。他否定常璩的漢水東西二源說,強調(diào)嶓冢有二,一在天水上邽一在漢中金牛說:“知嶓冢有二,則東西二漢源流各自了然。漾之與沔,本為一流,與隴西之嶓冢無交涉。常氏之誤,可不辨而明矣。”也就是說,在他看來,存在東、西兩條漢水,而非漢水有東西二源。

胡渭乃史地學(xué)名家,其《禹貢錐指》不乏精當(dāng)之論,序言中且云:“地志水經(jīng)之后,郡縣廢置不常,或名同而實異,或始合而終離,若不一一證明,將有日讀其書而東西南北茫然莫辨,不知今在何處,亦有身履其地目睹其形而不知即古之某郡某縣某山某水者。”這堪稱睿見卓識。遺憾的是,在漢水古源問題上,胡氏卻未達自倡的境界,而囿于《通典》之成說,不能深察鄭玄、酈道元潛流說之緣由,進而悉悟西漢水原本之流向,竟把常璩之功判為過。奇怪的是,胡渭既然認真考察過嶓冢山的來歷,而且甚明“郡縣能亂其疆域,山川亦能變其疆域”的道理,何以無視文獻中比漢中嶓冢出現(xiàn)早千余年的隴右嶓冢,卻堅定認為漢中的嶓冢是真正的嶓冢?此誤令人百思莫解。但應(yīng)當(dāng)指出,胡氏力辨西漢水并非漾水,值得肯定。自古至今混此二水為一水者,不乏其人,尤其在《水經(jīng)注》“漾水”目下詳述西漢水之后。前幾年新版的《甘肅省地圖集》,把向來標(biāo)名西和河(古建安水)的那條西漢水支流,無緣無故地改標(biāo)為漾水,就是上述現(xiàn)象的反映。

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jì)要》是比《禹貢錐指》影響更大的著作。在該書《凡例》中,和胡渭一樣,顧氏也表達過被譽為不刊之論的精辟見解:“水道既變,小而城郭關(guān)津,大而古今形勢,皆為一易矣。余嘗謂:天至動,而言天者不可不守其常;地至靜,而言地者不可不通其變?!比欢淖R至而實踐難,顧氏對古漢源的認知,也和胡渭一樣,終未能貫徹其“通其變”的宗旨,仍難脫基于后世地貌而成說的桎梏。在陜西“嶓?!睏l下,他說:“嶓冢山在漢中府寧羌州東北四十里,《禹貢》嶓冢導(dǎo)漾是也?!渡胶=?jīng)》以為鮒嵎山?!端?jīng)注》沔水出武都沮縣東狼谷中,狼谷即嶓冢之異名矣。薛氏曰:隴東之山皆嶓冢也。《唐六典》山南道名山曰嶓冢?!蔽南掠行∽肿⑽模骸坝智刂菸髂掀呤镉袓筅I?,則西漢水所出?!憋@然,顧氏不怎么在意此案的古說,而輕率地認從后世既成狀態(tài),認定《禹貢》導(dǎo)漾的嶓冢山在寧羌,乃至毫無根據(jù)地把《水經(jīng)注》所言沮縣的東狼谷,說成是嶓冢山的“異名”。在嶓冢山問題上,顧氏言辭猶豫含混,似乎心中無底。他此處引用薛氏“隴東之山皆嶓冢”之說,在《川瀆四》再述嶓冢山時,他更直接表述此說,以作“狼谷亦嶓冢支裔”的依據(jù)。其實,此說正反映了魏晉以后人們認識上的混亂。漢中本來就不存在什么嶓冢山,為應(yīng)合《禹貢》硬要找一座出來,最初必然表現(xiàn)為論者各有所指、異見并出的局面。說隴東之山皆嶓冢,本即虛誕懸河之見,顧氏卻信從之。他忘了,事實上寧羌并不在隴東。

在“漢水”條下,顧氏明確地說“漢水有二”,一條是出自漢中寧羌嶓冢山而東流,也即《禹貢》導(dǎo)漾為漢的漢水;一條是出自“秦州西南九十里嶓冢山”,為嘉陵江上游的西漢水。把西漢水說成與漢水并列的另一條漢水,是顧氏的創(chuàng)見。此說既可以彰顯東、西二漢水名稱的對應(yīng)(因為東漢水即漾水被視為漢水上游正流),又可以解釋《水經(jīng)注》何以直稱西漢水為漢水。但此說的要害是徹底切斷了西漢水曾經(jīng)與漢水通流的史影線索。在“《禹貢》山川”條下,顧氏把自己的意見講得最充分:“嶓冢山在陜西漢中府寧羌州東北三十里,漢水出焉,亦曰漾。一名沮水,以其初出沮洳然也。一名沔水??装矅唬喝汲鰹檠?,東南流為沔,至漢中東行為漢。如淳曰:北人謂漢為沔,漢沔通稱也?!鳖櫴弦讎仓f,卻沒有意識到孔說實際上否定了他前面的敘述。正因為漾水出自北方的隴右嶓冢山,所以說它“始出”,須“東南流”,“至漢中”,才“東行為漢”。依顧氏所述,漢、漾、沮、沔,一股腦全出自漢中寧羌,這哪里是孔安國的意見!

顧祖禹在其書《川瀆四》部分,批評《水經(jīng)》只言沔水出沮縣東狼谷,“而不詳漢所自出,舛矣!”這是在睜眼說瞎話?!端?jīng)》“漾水”下明言“漾水出隴西氐道縣嶓冢山,東至武都沮縣為漢水”,這不就是“漢所自出”嗎?白紙黑字,何“舛”之有?癥結(jié)在于顧氏專注于沔,認定沔為漢源,已把氐道嶓冢出漾水的話題拋在腦后,《水經(jīng)》言沔而不及漢源,他表示很不理解,故謂之“舛”,意謂《水經(jīng)》也把東狼谷說成嶓冢山才合適。這種荒唐,顧氏難以自察。張之洞在《書目問答》中評論《讀史方輿紀(jì)要》乃“專為兵事而作,意不在地理考證”,言不為過。

清儒中對此疑案持客觀慎重態(tài)度,尊重古地志記載而不為成說所惑的學(xué)者,也大有人在。如金榜,其《禮箋》[5]“漢水所出”條下即提出,《漢志》所言乃“《禹貢》漢水故道”,“蓋瀁水輟流,不與漢相屬,由來久矣”。批評“后儒考《漢志》,不詳于漢源,求嶓冢不得,因旁漢水之山強名之為嶓冢,亦近誣矣。”此確為擊中要害之論。金氏為《漢志》作了很有說服力的剖辨,指出《漢志》分述西漢水出嶓冢而漾水出氐道,都是在解釋《禹貢》“嶓冢導(dǎo)漾,東流為漢”一語。既知漾出嶓冢,則氐道必有嶓冢,“是山峰岫延長,西、氐道皆其盤迴之地。準(zhǔn)之地望,氐道當(dāng)在西縣東?!吨尽芬延谖骺h著嶓冢山,氐道例不重出?!苯鸢竦呐袛嗍譁?zhǔn)確。我們前文已做交代,氐道方位今已辨明;西縣域含今禮縣東部、西和縣北部及天水市南部偏西地區(qū);嶓冢山即今齊壽山,位處西縣與氐道的交接地帶。齊壽山并非一座孤峰,它是秦嶺西展的一脈山系,正如金氏所言,“峰岫延長”,勢接二縣。從自然地理角度說,這帶山陵不僅是東西漢水的分水嶺,也是漢水、渭水即長江流域和黃河流域的分水嶺。[6]嶓冢山在先秦有那么高的名望,這是原因之一。

金榜對班《志》的辨正,尤其是對嶓冢山位置的判定,在學(xué)界頗有影響,許多學(xué)者受他的啟發(fā),開闊了此案所涉地域的視野。如成蓉鏡的《禹貢班義述》,[7]觀點就和金榜相當(dāng)一致。在“嶓冢導(dǎo)漾東流為漢”句下,成氏簡述自宋至清初有關(guān)嶓冢山的種種記述,指出漢中寧羌之嶓冢山,始于《魏書·地形志》,這以前,只存在秦州之嶓冢。他認為班《志》所言西漢水所出的嶓冢山,也就是《禹貢》“導(dǎo)漾”的嶓冢山。在引述漾水出氐道的諸條文字之后,成氏說:“蓋《禹貢》嶓冢有東西二水分流,其西流者即《漢志》西縣之西漢水;其東流者即《漢志》氐道之養(yǎng)水。故《華陽國志》云漢水有二源……《漢中記》云嶓冢以東,水皆東流;嶓冢以西,水皆西流。故俗以嶓冢為分水嶺?!边@種認識,清晰切實,毫無含混之處。和金榜一樣,成氏不僅主張《禹貢》時代水系不同于后世,而班《志》是針對《禹貢》而立說的;也承認漢水上流有過原通后阻的“寢絕”現(xiàn)象,氐道水不與漢水通流之后,出東狼谷的沮水便被視為漢水上流了。在嶓冢山“盤迴”西縣、氐道兩縣之地的問題上,成氏也完全認同金榜的判識。

王鳴盛亦應(yīng)屬不輕從成說的學(xué)者之列。在其名著《蛾術(shù)編·說地》中,有相當(dāng)篇幅論說此案。他闡釋《禹貢》“嶓冢導(dǎo)漾,東流為漢”時,綜合諸說,認為“漾、漢、沔、沮,四名同實,東狼谷雖別源,實一水也”。他信從鄭玄的注文,說鄭玄意在“欲見此水隨地異名,以證始為漾,東為漢也”。王氏摒拒《通典》之說,乃至直斥胡渭等人兩座嶓冢、兩條水流,一為漢源一為嘉陵的觀點曰:“此等野文,何堪闌入經(jīng)義!”語氣雖近輕狂,但從嚴(yán)守《禹貢》本義的角度說,他是對的,因為兩座嶓冢這一前提本來就荒誕。

王鳴盛對鄭注“潛”義的闡發(fā),最值得稱道。在《說地九》“荊州沱潛”條下,有段專言潛水的文字:“潛水性與泲同,伏流涌出,隱顯不常。北水善決者河,南水善決者漢。自襄陽以下,沔陽以上,上去發(fā)源處既遠,下去入江處亦遙,眾流委輸,泛濫常有,潛水或為所奪,在漢世不著,至三國及唐、宋始顯。此亦足備一解?!蓖跏洗苏撟プ×肃嵶⒌囊x,增強了鄭說的影響力,而且強調(diào)了水系變遷的時代性和地域性,所言非常切合漢水源流的實情。

三、水道變易的真相

對這樁地志學(xué)上的歷史疑案,我們今天已能大致辨明?!队碡暋匪圆诲e,班《志》也未誤釋,酈《注》更沒有妄襲。問題的癥結(jié),確如幾位清代學(xué)者所推測的,在于古今水道的不同。最早明確揭示答案的,是《華陽國志校注》的作者劉琳先生。在《漢中志》“漢有二源”那段文字內(nèi),他有一條長注:

……很多學(xué)者指出《禹貢》與《漢志》乃反應(yīng)古河道,漢以后河道變遷,不能以今說古。按此說甚是。嶓冢山跨西縣、氐道等縣界,所出之水非一。西縣在西,氐道在東,古人以發(fā)源于西縣者為西漢水,而發(fā)源于氐道境之永寧河為漾水或東漢水。永寧河南流至今陜西略陽西北與西漢水合。此地蓋曾屬漢武都縣,故《漢志》云漾水至武都為漢。此水今直南流入四川,而在古代,此水至陽平關(guān)附近曾東流入漢中?!兜乩碇R》雜志一九七八年第七期載李健超《我國第一條電氣化鐵路——陽安鐵路》一文,談到陽平關(guān)至漢江中源一帶地形時說:“列車由陽平關(guān)(車站)出發(fā),跨過嘉陵江后,沿著它的支流黑水河向東。不到三十公里的路程即可越過分水嶺(按即陜西嶓冢山)到達漢江流域?!囘^戴家壩,穿過一條近兩千米的分水嶺隧道,就到了漢江中源青泥溝。奇怪的是從戴家壩到青泥溝,不像一般河流的上源谷地那樣的幽深,而是一條寬敞的谷道,寬谷中流水潺潺。就是在分水嶺上也有合流堆積的卵石層。表明這里過去曾經(jīng)發(fā)生過河流‘襲奪現(xiàn)象’。原來嘉陵江上源由北向南流到陽平關(guān)附近,不是繼續(xù)南流入四川,而是東流入漢江的。如今鐵路所經(jīng)過的地方,就是一條被遺棄的河床。”此說可以解開千古之謎。蓋在戰(zhàn)國以前嘉陵江至陽平關(guān)附近東流入漢中,故《禹貢》云:“嶓冢導(dǎo)漾東流為漢?!倍廖鳚h,嘉陵江至此分為二水,一水東流入漢中,一水南流入四川,故《漢志》有東、西二漢之說。進而至東漢,嘉陵江不再東流入漢中,故三國人所著《水經(jīng)》專以出于嶓冢者為西漢水。[8]

我在《早期秦史·都邑篇》中引用劉先生這段注文后,寫過這樣的話:“這段注文真是太重要了,把圍繞嶓冢山、西漢水、漾水和嘉陵江千余年的聚訟紛紜,全部給予了澄清。明確了嘉陵江形成以前的陜、甘交界地區(qū)的水道關(guān)系,一切便都豁然貫通,西漢水為什么被直稱為漢水,也便不再是疑問?!保?]注文所引李健超文章的昭示,無疑屬地理學(xué)領(lǐng)域的重大發(fā)現(xiàn);但將這一發(fā)現(xiàn)以古文獻注釋形式公之于史界,卻要歸功于劉琳先生。此舉使我們對此疑案產(chǎn)生了“頓悟”,久積的疑霾一掃而光。須略加分辨的是,說西漢時嘉陵江“分為二水,一水流入漢中,一水南流入四川,”似仍囿于嘉陵江自古即有的思路,未全合《禹貢》、《漢志》本意。事實是,東漢以前,東、西漢水會合后,南流一段即在略陽西北地區(qū)與沔水通流,那就是漢水,是時不存在嘉陵江。班《志》所謂東、西漢水說的是漢水上游一東一西兩大支流,漢水受阻至中斷后,這兩大支流合而南沖入川,才形成了嘉陵江,并非嘉陵江的一支中斷了入漢的水道?!端?jīng)》雖只言嶓冢山所出為西漢水,但酈《注》卻明確交代:西漢水與沔水通流,實即漢水。

劉琳先生的注文隨后講,晚至?xí)x代“二漢水在陽平關(guān)附近有時還相通,故《水經(jīng)注·江水》載庾仲雍說:‘漢水自武遂川南入蔓葛谷,越野牛,逕至關(guān)城(今陽平關(guān))合西漢水?!沤窈拥赖淖冞w與史籍的記載一一吻合,后人不明此理,徒致聚訟紛紛。”這表明劉先生也認識到,漢水的中斷經(jīng)歷了較長的時間過程,存在過時斷時通的現(xiàn)象。這種認識同當(dāng)年鄭玄對潛水的記述有內(nèi)在聯(lián)系,印證了漢水古道變易中的一個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庾仲雍言漢水南下至陽平關(guān)附近“合西漢水”,顯示他把漾水也即氐道水(班《志》稱東漢水)視為漢水上游主流,這和酈道元的主張相異。如前文所述,《水經(jīng)注》是把西漢水視為漢水上游主流的。對于《漢中志》憑空冒出一座“漾山”,劉先生也不認同,說“漾山別無所見,疑是附會”。

由于充分認識到李健超、劉琳兩位先生這一卓越發(fā)現(xiàn)的意義,我在一系列文章中都曾引述、闡發(fā)、張揚過。此項成就已融匯在我對早期秦史和漢渭文化圈的研究中,成為一些重要論點的地域性基石。我堅信,一項史證新知,只有在人文領(lǐng)域被適當(dāng)運用,同學(xué)術(shù)探求凝結(jié)在一起,才能煥發(fā)其生命力。我之所以著意于此,除了研究課題本身的需要外,還蘊含著人生旅途中一個小小的情結(jié)。十幾年前,有位朋友在謬贊我為嘉陵江“正本清源”后,又用調(diào)侃口吻說:“這是你研究嬴秦歷史的副產(chǎn)品。”若認真追究,此語不確。我關(guān)注這個問題,遠在涉獵秦史之前。1961年我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至禮縣工作,天水至禮縣公路的后半段,一直沿一條河流的北岸前行,同車人告知這河名西漢水。到崗位后翻查地圖,知該水是嘉陵江的一條支流。當(dāng)時就納悶:此水與漢水毫無瓜葛,何以名西漢水?那時當(dāng)然不可能也無條件考究此事,但西漢水名緣這粒種子,卻已深埋在心中。上世紀(jì)90年代,因工作性質(zhì)有變,我開始踏入秦史、秦文化領(lǐng)域,隨著古地志閱讀量的增大,西漢水名緣的種子迅速萌發(fā),產(chǎn)生了獲知答案的強烈愿望。然而,面對文獻記載的紛亂和抵牾,我長時間苦思冥想而終未獲解。直到讀了劉琳先生的《華陽國志校注》,才豁然開朗,疑霧頓消。如同“陽平關(guān)”嘉名所喻示的那樣,我的學(xué)思似乎一下子進入明亮的坦途。

所謂早期秦史,主要指原屬海岱文化圈東夷集團的一支嬴姓部族,西遷后在隴右發(fā)展壯大的那段歷史。其早期活動地域,就在西漢水中上游一帶,其中心居邑名“西”(又稱西垂或西犬丘),據(jù)古文獻記載,就是《尚書·堯典》所言五帝后期部落聯(lián)盟中央派往西方負責(zé)測日、祭日的和仲一族定居的“西”,也即秦漢時期隴西郡西縣的縣治所在。依《漢書·地理志》、《史記》三家注等史籍提供的線索,該邑地望主要就靠嶓冢山和西漢水來確定。所以,研究嬴秦歷史,掌握其早期活動地域,尋找其第一個都邑,了解其為何選居此地,就離不開對嶓冢山方位及西漢水經(jīng)域的考察。嶓冢山是不是一帶山系?它同當(dāng)今的什么山相對應(yīng)?西漢水為何又被稱為漢水?相關(guān)地名如漢陽、漢中和它有沒有關(guān)系?西漢水流域有什么性質(zhì)的考古發(fā)現(xiàn)?這些問題都應(yīng)在探究之列。

嬴秦在隴右一直和諸牧獵部族鄰接并處,乃至交侵錯居,既有友好交往,也有矛盾沖突??疾祀]右諸戎的存在及其與嬴秦的關(guān)系,是研究早期秦史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氐族是與羌族同源異流的一個有悠久歷史的部族,自先秦至南北朝,一直活躍在西漢水流域。戰(zhàn)國時期秦國在氐族集中區(qū)域設(shè)置氐道,其地望的確定,也離不開古地志對漢源問題的表述。嶓冢導(dǎo)漾,但漾水出氐道,又稱氐道水。那么,嶓冢山是在西縣呢還是在氐道?漾水和西漢水是不是一條水?如果不是,它和當(dāng)今的什么水相對應(yīng)?氐道和西縣在位置上是什么關(guān)系?這都是必須回答的問題。

所謂漢渭文化圈,是我近些年新提出來的一個人文地理概念,概括說指以隴山為依托,以今天水市為中心,漢、渭二水上游眾多支流鄰廁密布的那片地域。這里是仰韶文化母源之一的大地灣文化起源地和衍育區(qū),也是大地灣文化之后興盛起來的馬家窯文化、齊家文化、寺洼文化的密集區(qū)。這里還是被視為華夏始祖的伏羲、女媧,以及時處文明前夕、位居五帝之首的黃帝神話傳說沛涌流布的地帶。這里又正是嬴姓族體的早期活動區(qū)域,經(jīng)過世代相繼的開發(fā)經(jīng)營,嬴秦在此域內(nèi)奠定了崛起的基礎(chǔ)。完全可以說,這個文化圈是華夏文明主要發(fā)源地之一。文化圈內(nèi)先民的生存繁衍和社會發(fā)展,充分受益于漢、渭兩大水系河谷川原所形成的生態(tài)網(wǎng)絡(luò)。黃河、長江同為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她們雖皆源于青海省南境的巴顏喀拉山谷麓,但成流后卻一北一南分道揚鑣,且有漸行漸遠之勢,只在甘肅省東部親密攏近了一下。今天水市南境西秦嶺,以齊壽山即古嶓冢山為主峰的一脈山系,造成了水域的分野:北流水匯入黃河主要支流之一的渭河;南流水匯入長江主要支流之一的嘉陵江。嘉陵江上游兩條最大支流,即東面的永寧河和西面的西漢水,也就是本文反復(fù)論說的古漢水上流的二源:東、西二漢水,它們分別發(fā)源于齊壽山即古嶓冢山的東、西兩麓。所以前文曾言,嶓冢山不僅是漢、渭二水的分水嶺,也是古漢水東、西二源的分水嶺。因此,在我對于漢渭文化圈的思考中,嶓冢山與古漢源同樣是必設(shè)之鵠。

除了將有關(guān)古漢源的史疑新證納入自己從事的研究課題之外,我還試圖探索一下漢水中斷、河道變易的時間和原因。依據(jù)鄭玄、酈道元等人對漢中西部水聚成澤、伏流潛通狀況的表述,可以推想,漢水受阻的時間不會晚于東漢后期,原因很可能是一次規(guī)模較大的地震,引發(fā)了山體大滑坡,導(dǎo)致了河道的壅堵。東漢中期以后,地震多發(fā)。我曾對《后漢書》諸帝紀(jì)所載地震情況,作過粗略統(tǒng)計。和帝以前,很少發(fā)生地震;從和帝時起,我國進入地震多發(fā)期。特別是安帝、順帝二世,幾乎每年都發(fā)生多次乃至數(shù)十次地震。史載太史令張衡發(fā)明的候風(fēng)地動儀,就“始作”于順帝陽嘉元年(132年)。這絕非偶然,該儀是當(dāng)時實際情況需要的產(chǎn)物。從安帝永初元年(107年)到順帝漢安二年(143年),在不到40年的時間里,全國共發(fā)生大小地震535次。其中特別嚴(yán)重的幾次,大都發(fā)生在西北地區(qū)。如順帝永和三年的金城、隴西大地震,史言“二郡山岸崩,地陷”,朝廷曾派員到震區(qū)開展視察救濟工作。漢安二年隴西、漢陽、武都以及河西諸郡,發(fā)生了180次地震,“山谷坼裂,壞敗城寺,殺害民庶”,朝廷再次頒詔救濟撫恤。如此頻繁的強勢地震,在多山地帶造成崖崩坡滑,泥石流阻塞河道的情況,是常見現(xiàn)象。如遇附近另有山谷低地,則勢必導(dǎo)致河流改道。[10]

泥石流壅阻河道,疏松處會有伏水潛流;且山坡滑動常有變化,水流時斷時通也在情勢之中。當(dāng)時漢水上流水勢頗盛,主河道受阻后只能四溢漫流,而新河道須經(jīng)長時間的沖擊涌瀉方能形成,過程中低洼地區(qū)必然成片聚水,今禮縣、西和南部及武都北部想必到處是湖泊,所謂“天池大澤”就是這樣形成的。這種局面可能一直延續(xù)到魏晉時期。后來南沖入川的嘉陵江完全定型,情況才漸改觀,“天池大澤”也隨之消失。

四、古漢源澄清后的衍生課題

漢水古源疑案探究過程中及真相明確之后,衍生出的一些枝節(jié)性問題,還有待于作更深層次的研討。在此我擇舉兩項已被學(xué)界關(guān)注的課題,略加述說。

(一)“嘉陵”含義

嘉陵江是漢水中斷后其上源東、西二漢水合流南沖入川所形成的一條新的長江支流,晚至北宋《元和九域志》才第一次稱此水為嘉陵江。熊會貞疏《水經(jīng)·漾水注》已指出該志視故道水為嘉陵江之誤。[11]此水名實緣自西漢水,乃西漢水中后段別名的移用。西漢水中后段名嘉陵水,這在《水經(jīng)·漾水注》、《通典·州郡四》、《元和郡縣圖志·緜谷縣》諸書中皆有明確記載。那么,我們要問:西漢水何以擁有此名?“嘉陵”何義?

“嘉”作為形容詞,意為美善,這沒問題;“陵”含丘陵和陵墓兩個義項,區(qū)別很大。“嘉陵”之陵使用何義?如無其他人文信息作參證,很難作出判斷。值得慶幸的是,文獻資料為我們提供了許多線索。禮縣古稱“天嘉”,幾乎所有的禮縣縣志及含涉禮縣的州志、府志,都有這種記載。乾隆年間的《直隸秦州新志》乃至說“由來稱禮縣曰天嘉”。康熙年間的《禮縣新志》(手抄本),時任禮縣知縣王揄善在《序言》中稱“卑職不敏,備員天嘉”,其縣學(xué)之匾額已題“天嘉書院”,可見天嘉已成禮縣之別名。諸方志還眾口一辭地說,在今縣城東40華里處,曾經(jīng)有座城邑,名“天嘉古郡”,元、明兩代都曾在那里設(shè)置過軍政機構(gòu)。而天嘉古郡所在的那段西漢水川原,就叫“天嘉川”(即今東起鹽官鎮(zhèn)西至大堡子山腳的永興川,俗稱店子川)。這有比諸方志時代更早也更可靠的碑文為證:

元至正十一年(1351年)所立《禮店東山長生觀碑》:

……是郡也,東北掖乎秦鞏,西南跨彼階文。漢陽長道之清流,夾滌污染;紅岫湫山之茂麓,兩助禎祥??ぶ鸱接写ㄔ惶旒危念檮t秀入畫圖,六儀則合乎地理。

元至元五年(1339年)所立《大元崖石鎮(zhèn)東岳廟之記碑》(文記元李店文州軍民元帥府之初設(shè)):

……上命秦國忠宣公按竺爾鎮(zhèn)撫三方,開帥閫于西漢陽天嘉川沖要。[12]

以上兩碑實物均在,[12]“震方”即東方,此為西漢水上段稱天嘉川的確證?!皾h陽”即西漢水(古漢水上源)之陽,在古代隴右這是個大地名。東漢改天水郡為漢陽郡,曹魏復(fù)天水郡名,至北魏又把天水郡南部分出,再設(shè)漢陽郡,郡治就在天嘉川南岸的長道。西魏改郡名長道而縣曰漢陽,隋又改漢陽縣為長道縣。后來漢陽地名漸縮小范圍,指今長道、永興一帶。元末明初這一地區(qū)政治、文化中心西移至今禮縣城區(qū),“漢陽”這一地理概念也便隨之西移,縣城以西的西漢水便有了漢陽川之稱。后人未察此歷史演變,晚出的方志遂把元代軍民元帥府在縣西所設(shè)的分支機構(gòu),誤認為帥府所在,以至于東西并言,矛盾百出。其實,至元碑文明言“開帥閫于西漢陽天嘉川沖要”,所謂“沖要”,指西漢水與西和河的合流處(古河口在今河口以東五、六華里處),該地是扼控西和峽(古稱塞峽,又稱鷲峽,乃隴右南通漢中、巴蜀的必經(jīng)要道)的咽喉,史稱“當(dāng)蜀隴之沖”。[13]彭小峰提出了元代軍民元帥府初建于長道附近的李家店子,后于元代中后期在今禮縣城東的“舊城”興建了元帥府。此說很值得重視。[13]李店后來改稱禮店,乃“天嘉古郡”消失后在其附近新興起的邑鎮(zhèn),故俗稱天嘉川為店子川。元帥府在大地名“文州”前冠以小地名“李店”,就是為了標(biāo)示其府址。

須特加注意的是,所有言及“天嘉”的方志,都把此稱和秦聯(lián)系起來,說它是由秦設(shè)立的或縣或郡的行政建置??滴醵吣暌烂鞔靻⒛觊g稿本修成的《鞏昌府志》,其“古跡”目下甚至說天嘉古郡“在禮縣東四十里,秦武公所置”。秦武公是秦國第一個推行郡縣制的國君,隴右的邽、冀二縣就是由他首創(chuàng)的。天嘉郡或縣不見于史載,但后世如此一致地把“天嘉”邑名同秦國,尤其是同創(chuàng)立郡縣制的秦君緊相聯(lián)結(jié),不可能是一種憑空編造,其中必隱含某種歷史影跡。我曾詳考過嬴秦早期都邑“西”(也即秦漢西縣治所)的地望,它應(yīng)在永興川也即古天嘉川的最開闊處,今永興與祁山堡之間西漢水北岸紅土嘴一帶,實際上也就是方志盛言縣東40華里處的“天嘉古郡”之所在。上世紀(jì)90年代面世的大堡子山秦公陵園,西距此處不過10余華里;以生產(chǎn)井鹽著稱于史的天嘉川東大門鹽官,東距此處也不過10余華里。這里面臨西漢水與西和河交匯形成的肥美川原,背依上有祭祀先祖宗廟古稱“人先山”的祁山,確為樞紐要路、襟帶山河的立都勝地。[9,14]這一區(qū)域,從魏晉到宋金,長期陷于戰(zhàn)亂,軍閥割據(jù),政權(quán)頻仍,文化凋敝,曾經(jīng)作為嬴秦活動中心的輝煌,早已被歲月積塵所掩埋,人們已全然忘卻。甚至連兩漢時禮縣地境為西縣的史實,在民國年間所修《禮縣新志》中也予以否認,其《凡例》聲言這是舊志之誤說,故“削而不書”。所以,“天嘉古郡”實乃遙遠的秦都史影在群體記憶中唯一被保留下來的痕跡,其意義不論怎么高估都不過分。

辨明了這一歷史線索,“天嘉”之名的立意即可昭然,當(dāng)為秦人遵持先秦主流意識形態(tài)天命觀理念,對祖邑故都的頌譽之稱,意為天賜福地。沿此思路,“嘉陵”則可理解為天嘉之陵,實指天嘉川最西端的大堡子山公陵。這就是嬴秦第一處國君陵園,兩座大墓的墓主很可能就是嬴秦開國之君襄公和奠定了嬴秦崛起基石的文公。所以,古地志把流經(jīng)大堡子山之后南下的那段西漢水,稱之為嘉陵水,西漢水由此有了嘉陵水的別名。此別名,后被移用為漢水中斷后其上源南沖入川水流的全稱,因為西漢水實為此水上游主流。

(二)“天水”名緣

“天水”一名,通常認為是漢武帝元鼎三年(前114年)從隴西郡分置出的新郡名。為何采“天水”二字,后世說法很多,引用率較高的是《水經(jīng)·渭水注》的記載?!蹲ⅰ肺难月c水流經(jīng)上邽縣故城,“北城中有湖水,有白龍出是湖,風(fēng)雨隨之,故漢武元鼎三年,改為天水郡”。此說神話色彩太重,難以憑信。何況,正如馬建營先生所指出的,天水郡初建時郡治在平襄(今甘肅省通渭縣西),上邽仍留隴西郡而不屬天水郡,上邽城內(nèi)湖出白龍,和天水郡的創(chuàng)設(shè)扯不上關(guān)系。[15]

1981年禮縣永興鄉(xiāng)蒙張村出土了一件鼎,高22.5厘米,口徑22厘米,圓腹圜底,腹正中一周凸弦紋,三蹄足,寬厚附耳,淺弧蓋,蓋面三鞍形鼻紐。蓋表及上腹部各刻同文篆隸13字:“天水家馬鼎容三升并重十九斤”。該鼎現(xiàn)藏甘肅省禮縣秦文化博物館。從形制及字態(tài)看,當(dāng)為秦器(不排除戰(zhàn)國后期器的可能),而“家馬”為秦官,系掌輿馬的“太仆”所屬三令之一?!稘h書·百官公卿表》顏注云:“家馬者,主供天子私用,非大祀、戎事、軍國所需,故謂之家馬也?!鼻囟紪|遷后,故都西邑仍是族基腹地,祖塋宗廟在斯,故有公室高級貴族留守。與大堡子山公陵隔西漢水相望的圓頂山貴族墓地,即是顯證。該墓地跨時甚久,從春秋至西漢,在已發(fā)掘的墓葬中,即不乏五鼎墓和車馬坑,而家馬鼎的出土地就在這片區(qū)域之內(nèi)。嬴秦向有畜馬傳統(tǒng),西邑地區(qū)又有優(yōu)越的畜馬條件,故家馬令之設(shè)順理成章。據(jù)說銘含天水的秦鼎民間也有收藏??傊鐾翆嵨镆汛_證,“天水”地名在天水郡創(chuàng)設(shè)之前早已存在。

另一件文物的出現(xiàn),則為“天水”名稱的初始地望,提供了可靠線索。田佐先生在《話說西漢水》一書中告訴我們,禮縣紅河鄉(xiāng)草壩村向有傳說,謂古時村內(nèi)有座規(guī)模極大的寺院,有5華里長廊,300多僧人。有塊寺碑留存到文革時期,當(dāng)?shù)厝罕娕卤粴У?,將它砌在一農(nóng)家墻內(nèi)。1990年墻頹碑出,知為宋代的《南山妙勝廨院碑》。碑文稱“南山妙勝廨院在天水縣茅城谷,有常住土田”。先是“唐貞觀二十三年賜額昭玄院、天水湖”,宋太祖建隆元年賜敕改稱昭玄院為“妙勝院”,改稱天水湖為“天水池”。該寺有天水池佛殿,朝廷曾多次降旨,初賜名“惠應(yīng)殿”,最終改名為“法祥殿”。[16]草壩村正處秦州南山一帶,宋代的天水縣治在今天水市秦州區(qū)天水鎮(zhèn),俗稱小天水,其轄境含草壩地區(qū)。小天水是西漢水出齊壽山后流經(jīng)的第一個邑鎮(zhèn),此邑即三國時頗受兵家關(guān)注的天水關(guān)。民國年間刻印的《天水縣志》“古蹟”目下曰:“天水故城:在縣城西南七十里,漢上邽地。唐初置天水縣,屬秦州,旋廢,宋復(fù)置?!唇裰焖?zhèn)是?!贝藶椤疤焖币幻钤绲膶嵉貧w屬,是時后世的天水尚稱上邽。

碑文所言天水湖,當(dāng)為前引酈《注》出白龍之湖的歷史因子,此湖在傳說中被移位到了上邽,因為后來上邽有了天水之名。碑文所言“茅城谷”,即《水經(jīng)·漾水注》所言楊廉川,也就是今禮縣與天水接界地區(qū)流經(jīng)紅河鄉(xiāng)全境的峁水河(今地圖莫名其妙地改為冒水河),為西漢水上游第一條大支流。別看此水當(dāng)今很不起眼,在上古它的名望卻不同尋常。20年前我提出一個假說,認為《尚書·堯典》所載肩負測日、祭日使命而“宅西”的和仲一族,是西漢水中上游地區(qū)最早的開發(fā)者,《禹貢》謂“和夷厎績”即對此而言。而嬴秦就是和仲一族的后裔。[17]《堯典》說測日、祭日具體地點為“昧谷”,孔《傳》:“昧,冥也。日入谷而天下冥,故曰昧谷?!薄妒酚洝し舛U書》:“東北,神明之舍;西方神明之墓也?!薄都狻芬龔堦蹋骸吧衩鳎找?。日出東北,舍為陽谷;日沒于西,故曰墓。墓,濛谷也?!贝恕皾鞴取保布础痘茨献印ぬ煳摹费贼撕陀拯S昏時“淪入”之蒙谷。蒙、昧同聲,蒙古即昧谷,古人視為日落所入之處。趙逵夫先生提出,蒙、昧、峁乃一音之轉(zhuǎn),蒙谷、昧谷實即峁谷,也就是禮縣東部的峁水河。[18]所言甚是?!秷虻洹访凉?,鄭玄以“柳谷”釋之?!渡袝髠鳌肥龊椭倬游鳎嘣疲骸霸涣取?。柳字從卯,虞翻所見鄭注古文本即作“卯谷”,王應(yīng)麟《困學(xué)記聞》對此已有考辨。[19]峁水河中流川原,正是近些年來田野考古在禮縣境內(nèi)發(fā)現(xiàn)的三個秦文化中心區(qū)之一;而峁水河源出的朱圄山,又是清華戰(zhàn)國簡《系年》所言一支嬴族西遷隴右的居地。何況,《尚書大傳》、《山海經(jīng)》皆有嬴秦始祖少昊之神主司“日入”的文字。結(jié)合文獻記載與考古發(fā)現(xiàn)雙重因素考察可知,當(dāng)年和仲測日祭日之地,確同嬴秦活動中心區(qū)域重合,而西漢水最上流的峁水河,上古時代就已經(jīng)和太陽運行即“天”結(jié)了不解之緣,象征著日之歸宿。

天水家馬鼎出土于西漢水上流之畔,天水故城高據(jù)西漢水近源處,天水湖坐落在西漢水上游最大支流即被視為日入之地的古“昧谷”。這一切都在昭示:西漢水上流古稱“天水”。東漢改天水郡為漢陽郡,陜西漢中為何稱“漢中”,均可作輔證,因為那時西漢水就是漢水,“漢陽”就是漢水之陽,“漢中”就是漢水中游地區(qū)。最早認識到天水地名緣自西漢水的是夏陽先生,[20]隨后趙文會、馬建營、田佐等學(xué)者,又據(jù)家馬鼎和妙勝院碑文作了更深入的考辨。[15,16,21]他們的立論依據(jù)比較可靠,為此課題的研究開拓了新視野。

先秦時期人們非常尊崇漢水,把它與長江并稱“江漢”,把它與黃河并稱“河漢”。《爾雅·釋水》謂江、淮、河、漢古稱“四瀆”。《禹貢》述荊州云:“江漢朝宗于海。”《左轉(zhuǎn)》昭公十七年蔡墨言孔甲時,“帝賜之乘龍,河、漢各二”。更引人矚目的是,天上的銀河被稱作“漢”?!稜栄拧め屘臁贰盎分g,漢津也。”注云:“箕,龍尾;斗,南斗。天漢之津梁?!狈Q銀河為“天漢”?!豆旁娛攀住酚小梆ê訚h女”、“河漢清且淺”等句,也以“河漢”喻銀河?!对娊?jīng)》中崇漢例句更多,如《小雅·四月》:“滔滔江漢,南國之紀(jì)?!币暯h為南中國的命脈?!洞笱拧ぴ茲h》:“倬彼云漢,昭回于天?!薄洞笱拧ご髺|》:“惟天有漢,監(jiān)亦有光。”皆把天中銀河名之為“漢”。漢水既和天上的銀河對應(yīng),它也便是地上的銀河。天漢為天上之水,漢水為地上的天漢,天水之名即緣此而來。漢水發(fā)源于古嶓冢山,水源之最高處可與天比齊,故漢水上流便被泛稱天水,漢水最高支流便被視為日入之處稱之為昧谷,所形成的湖泊便被稱作天水湖,而近靠漢水之源的居邑也便有了天水之邑名。后來,行政級別更高的上邽占用了天水之名后,天水成為域含更廣、名聲更大的地理概念,原天水故城便被加了個“小”字稱為小天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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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艾小剛〕

Bozhong Mountain and the Beginning of Ancient Hanshui River --A Review on a Disputed Case in Historical Geography

Zhu Zhongxi
(Gansu Provincial Museum,Lanzhou Gansu730070,China)

Those earlier documents about the beginning of Hanshui River do not conform to the later facts.There have been quite a number of explanations,which have come to no agreement.Until modern times is the truth out,which bears great significance to the study of ancient topology and ancient history and a systematic,comprehensive review is badly needed to provide necessary clues for those who are interested.

Yu Gong;Bozhong Mountain;beginning of Hanshui River;Han Zhi;Jialing River;Tianshui

K29

A

1671-1351(2016)03-0001-012

2016-03-11

祝中熹(1938-),男,山東諸城人,甘肅省博物館副研究員,甘肅省先秦文學(xué)與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甘肅省秦文化研究會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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