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佳
相對刑事責任年齡人轉化型搶劫問題探析
文◎張佳*
已滿14周歲不滿16周歲的人盜竊、詐騙、搶奪他人財物,為窩藏贓物、抗拒抓捕或者毀滅罪證,當場使用暴力致人輕傷或者輕微傷或者暴力威脅達到足以使人反抗程度的,應當適用轉化型搶劫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情節(jié)輕微的,可以不以搶劫罪定罪處罰。
相對刑事責任年齡概括故意轉化型搶劫
[基本案情]2013年1月21日零時許,犯罪嫌疑人何某(作案時15歲)伙同王某、張某、李某(三人另案處理)預謀去劉某的西瓜地偷西瓜吃。臨行前王某拿出一把火藥槍(經鑒定為槍支,有致傷力)裝上火藥,并對何某等人說,如果偷西瓜被抓,就用槍嚇對方。何某等人駕駛摩托車到西瓜地后,王某拿槍與張某等人站在路邊放風,何某、李某進入瓜地偷瓜,偷瓜時被被害人趙某、唐某發(fā)現(xiàn),何某被抓,王某見狀,持槍威脅趙某等人放了何某,否則就開槍,見威脅未果王某便朝趙某開了一槍,何某趁亂跑出瓜地。被害人后經鑒定為輕微傷。
對于本案犯罪嫌疑人應當如何定罪,主要存在以下三種不同的意見:
第一種意見是王某與何某都應當以“持槍搶劫”定罪處罰。因為從案情介紹看,剛開始何某等人是共同盜竊的故意,但是當王某拿出槍支并說明槍支的用處后,其主觀方面已經轉變?yōu)閾尳俚墓室?,同時在實施行為時,王某是將槍支拿在手里站在路邊的,也能證明有搶劫的故意。
第二種意見是王某應當定轉化型搶劫,而何某是無罪的。理由是犯罪嫌疑人有共同盜竊的故意,同時在盜竊過程中為了抗拒抓捕,王某對瓜農使用了暴力并且致瓜農受輕微傷,符合《刑法》第269之規(guī)定,應當以轉化型搶劫定罪處罰;雖然何某對于抗拒抓捕使用暴力持有故意(至少是放任的間接故意),按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10條規(guī)定,已滿14周歲不滿16周歲的人盜竊、詐騙、搶奪他人財物,為窩藏贓物、抗拒抓捕或者毀滅罪證,當場使用暴力,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者死亡,或者故意殺人的,應當分別以故意傷害罪或者故意殺人罪定罪處罰,但是案件中的暴力最終只是致被害人受了輕微傷,所以何某應當是無罪的。
第三種意見是王某和何某都應當定轉化型搶劫。王某定轉化型搶劫理由與上述第二種意見相同,何某也定轉化型搶劫,理由是按照《解釋》這種情況無法構成轉化型搶劫,但是這個案件特殊在“攜帶兇器盜竊”之“持槍盜竊”,其社會危害性較之一般的盜竊要大的多,為了體現(xiàn)罪責刑相適應的原則,何某的行為應當構成轉化型搶劫,但是不構成“持槍搶劫”,否則就是對“持槍”要素進行重復評價。
(一)在概括故意的范圍內按照主客觀統(tǒng)一原則定罪量刑
對于第一種意見,筆者持否定態(tài)度。因為從案件本身及現(xiàn)有證據(jù)看,犯罪嫌疑人的犯罪故意無法明確判斷。筆者將在概括故意的范圍內按照主客觀統(tǒng)一原則對第一種觀點進行否定。
所謂概括故意,是指行為人對于認識的具體內容并不明確,但明知自己的行為會發(fā)生危害社會的結果,而希望或者放任結果發(fā)生的心理態(tài)度。[1]概括故意與確定故意同屬于犯罪故意的范疇,概括故意滿足犯罪故意的基本要求,即在認識因素上,行為人認識到危害結果發(fā)生的必然性或可能性;在意志因素上,行為人希望或者放任危害結果的發(fā)生。概括故意的關鍵就是認識因素的不明確,認識要素包括認識內容和認識程度兩方面,認識內容主要是指行為人對于行為、行為對象以及危害結果、危害性評價的認識,后者則是指行為人對于危害結果發(fā)生的可能性程度的認識,無論是從認識內容看還是從認識程度看,行為人的認識都可能存在不確定的情形。
如前所述,認識內容包括行為、行為對象、結果、行為與結果的因果關系、危害性評價,從認識內容不明確的角度,筆者將其主要分為三種:第一,對行為認識不明確的概括故意,其主要包括對行為手段認識不明確的概括故意和對行為性質認識不明確的概括故意;第二,對行為對象認識不明確的概括故意;第三,對危害結果認識不明確的概括故意。
筆者認為,案件中何某等人的故意形態(tài)主要是屬于對行為性質認識不明的概括故意。對行為性質認識不明的概括故意包括兩種情況:一種是罪與非罪,另一種是此罪與彼罪,即對行為罪與非罪的認識不明確和對行為此罪與彼罪的認識不明確兩種。在何某案中,四個人的實施行為是有明確分工的,即何某與李某進去偷瓜,而王某與張某持槍站在路邊起到望風的作用,當何某被抓時,王某開槍是為了幫助何某抗拒抓捕而不是為了搶劫作為財物的西瓜,也就是說王某開槍的行為并不符合《刑法》第263條的犯罪構成,而應當適用第269條之轉化型搶劫。反之,如果王某開槍不僅是為了逼退被害人,同時還有搶劫西瓜的客觀行為的話,筆者認為就可以定直接搶劫,因此在概括故意范圍內按照主客觀統(tǒng)一原則,何某應當構成轉化型搶劫。
(二)對司法解釋是否存在沖突的認識
對于第二種意見,筆者同意對王某定轉化型搶劫,但是對何某認定為無罪持否定態(tài)度。對于何某是否構成犯罪,關鍵是看相對刑事責任年齡人能否構成轉化型搶劫。按照2003年4月18日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相對刑事責任年齡的人承擔刑事責任范圍有關問題的答復》(以下簡稱《批復》)第2條規(guī)定,相對刑事責任年齡的人實施了《刑法》第269條規(guī)定的行為的,應當依照《刑法》第263條的規(guī)定,以搶劫罪追究刑事責任。同時,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參考》第28期公布的第204號案例中,姜金福系不滿16周歲,實施搶奪行為后為抗拒抓捕而當場實施暴力,也被以搶劫罪定罪判刑。但是,2006年1月23日起施行的《解釋》第10條規(guī)定:“已滿14周歲不滿16周歲的人盜竊、詐騙、搶奪他人財物,為窩藏贓物、抗拒抓捕或者毀滅罪證,當場使用暴力,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者死亡,或者故意殺人的,應當分別以故意傷害罪或者故意殺人罪定罪處罰。已滿16周歲不滿18周歲的人犯盜竊、詐騙、搶奪罪,為窩藏贓物、抗拒抓捕或者毀滅罪證而當場使用暴力或者以暴力相威脅的,應當依照《刑法》第269條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情節(jié)輕微的,可不以搶劫罪定罪處罰?!薄督忉尅烦雠_后,對于相對刑事責任年齡人能否構成轉化型搶劫的問題,理論界與司法實務界看法不一。
有人認為《解釋》第10條的規(guī)定排除了相對刑事責任年齡人轉化型搶劫的可能性。如“14—16周歲的人,不管在何種情況下,均不能適用《刑法》第269條規(guī)定的轉化型搶劫罪。至于其后續(xù)的暴力、威脅行為構成何種罪就定何種罪,比如定故意傷害等?!保?]再如“最高人民法院的《解釋》與刑法之間存在矛盾,《解釋》明顯對《刑法》第17條和第269條作了限制性司法解釋,把實施轉化型搶劫犯罪的主體限制在已滿16周歲未滿18周歲的人,將已滿14周歲未滿16周歲的未成年人排除在轉化型搶劫罪主體之外,這種限制性司法解釋應當說是不能否定刑法的規(guī)定,而且,即使需要這種限制性解釋也應當由最高立法機關作出?!保?]這一觀點雖然認為《解釋》不能否定刑法的規(guī)定,但是卻默認了其合理性。
另外一種觀點則認為《解釋》并沒有對相對刑事責任年齡人轉化型搶劫作出限制性規(guī)定。如“《高法解釋》第10條的立法精神和目的,其實質是從罪名適用角度保護未成年人。因相對刑事責任年齡人員的刑事責任范圍,只有刑法這一基本法律才有權作出界定,高法是無權作出任何限制性或擴大性的規(guī)定,但在對行為涉及多個罪名時應如何適用的問題上,高法則有權依法作出解釋。至于《高法解釋》第10條第1款對于故意使用暴力造成重傷或死亡后果的,罪名另行設定為‘故意傷害’或‘故意殺人’,筆者認為該條款僅僅對未成年同時涉嫌兩項以上罪名應如何選擇適用罪名的特別規(guī)定,因為據(jù)此,對于搶劫造成重傷的,其法定刑便由搶劫罪(情節(jié)加重)的有期徒刑十年以上,減少為故意傷害(重傷)的法定刑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系出于考慮保護未成年人權益,對其刑罰進行降格處理的特別規(guī)定;如同《高法解釋》第8條也規(guī)定,多次對其他未成年人強拿硬要的,并不以搶劫罪追究認定,而是以尋釁滋事罪進行定罪處罰”。[4]
首先,筆者認為《批復》與《解釋》在內容上并不沖突?!杜鷱汀肥菍ο鄬π淌仑熑文芰θ宿D化型搶劫的一般性規(guī)定,而《解釋》是特殊性規(guī)定。因為在構成一般轉化型搶劫時,如果造成被害人重傷、死亡或者故意殺人的,就存在著罪名選擇的問題,《解釋》只是對這兩種情況作了特殊規(guī)定,如上述觀點分析到的,這樣規(guī)定使得相對刑事責任能力人不再適用《刑法》第263條的加重情節(jié),在量刑上體現(xiàn)出了對未成年人從寬處罰的原則。其次,筆者認為《解釋》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搶劫、搶奪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在立法邏輯上應當具有一致性。《意見》第五部分對“關于轉化型搶劫的認定”進行了一般規(guī)定,同時第一部分中還規(guī)定:“入戶實施盜竊被發(fā)現(xiàn),行為人為窩藏贓物、抗拒抓捕或者毀滅罪證而當場使用暴力或者以暴力相威脅的,如果暴力或者暴力脅迫行為發(fā)生在戶內,可以認定為‘入戶搶劫’。”也就是說如果相對刑事責任年齡人入戶盜竊并在戶內使用暴力或者暴力脅迫的,可直接定“入戶搶劫”,這里根本就不存在轉化問題。那么如果將《解釋》第10條的規(guī)定理解為相對刑事責任年齡人不構成轉化型搶劫,那么相對刑事責任能力人在戶外實施盜竊行為時使用暴力或者暴力相威脅的沒有造成重傷、死亡或者故意殺人的(假如只造成被害人輕傷)就不構成犯罪,但是,如果入戶盜竊并在戶內使用暴力或者暴力相威脅的(假設沒有造成重傷、死亡結果的)就可能直接定“入戶搶劫”,不管是在邏輯一致性上還是從罪責刑相適應上看都不夠合理。也許有人會說《解釋》較之《意見》屬于新法,按照新法優(yōu)于舊法應當優(yōu)先適用新法,對于這種觀點筆者不敢茍同,因為可以將“入戶盜竊并在戶內使用暴力或者暴力相威脅直接定‘入戶搶劫’”看成是特殊規(guī)定,對于《解釋》看成是一般法,那么按照特別法優(yōu)于一般法的原則,應當優(yōu)先適用特別法。
(三)堅持罪刑法定的基本原則
筆者也不同意第三種觀點。第三種觀點一方面肯定了《解釋》排除了相對刑事責任年齡人構成轉化型搶劫的可能性,但是又從罪責刑相適應基本原則出發(fā),認為持槍盜竊比一般盜竊轉化型搶劫具有更強的社會危害性,為了嚴厲打擊搶劫類犯罪,維護社會秩序,何某可以定轉化型搶劫,但是這又違背了刑法罪刑法定的基本原則,因此筆者并不贊同這一觀點。
綜上,筆者認為本案中王某的行為構成《刑法》第269條規(guī)定的轉化型搶劫,而何某也同樣構成轉化型搶劫,但是按照《解釋》并不能使何某免除刑罰,因此何某應當以轉化型搶劫定罪處罰。
《刑法》第269條的規(guī)定屬于法律擬制規(guī)定,相對刑事責任年齡人能否構成轉化型搶劫其本質問題在于相對刑事責任年齡人是否適用法律擬制規(guī)定。有學者認為,“刑法之所以設置法律擬制,主要是基于兩個方面的理由:形式上的理由是基于法律經濟性的考慮,避免重復;實質上的理由是基于兩種行為對法益侵害的相同性或相似性”。[5]而立法者之所以將實施盜竊、詐騙、搶奪犯罪后為窩藏贓物、抗拒抓捕、毀滅罪證的行為規(guī)定為搶劫罪,就是因為這些行為與《刑法》第263條犯罪構成所要求的搶劫行為對法益侵害具有相同性或相似性?;诜傻臄M制性規(guī)定,其被賦予了與搶劫罪相同的法律適用效果,“先判斷行為本身是否符合事后搶劫的構成要件,再判斷責任。由于《刑法》第17條第2款規(guī)定已滿14周歲不滿16周歲的人對搶劫罪承擔刑事責任,而事后搶劫屬于搶劫罪,故已滿14周歲不滿16周歲的人對事后搶劫負刑事責任”。[6]既然法律擬制規(guī)定與已有規(guī)定具有相同的法律適用效果,那么,當針對同一人實施的同一行為進行定罪或量刑時,其適用結果也應當相同,如此才符合罪刑相適應和平等適用原則。因此,當相對刑事責任年齡人符合已有規(guī)定要求的主體資格時,也必然符合擬制規(guī)定的要求而應適用法律擬制規(guī)定,如此最終才能實現(xiàn)相同的法律適用效果。
注釋:
[1]參見張永紅:《概括故意研究》,載《法律科學》2008年第1期。
[2]李兵:《〈關于審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的理解與適用》,載《刑事審判參考》2006年第2輯。
[3]萬偉嶺、劉紅麗:《不滿十六周歲的未成年人能否成為轉化型搶劫罪的犯罪主體》,載《中國檢察官》2010年第3期。
[4]呂楚程、魏海洲:《15歲入戶盜竊被發(fā)現(xiàn)后當場使用暴力的行為解析——兼談相對刑事責任年齡的人承擔刑事責任的范圍》,載《中國檢察官》2012年第6期。
[5]張明楷:《刑法分則的解釋原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53頁。
[6]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855頁。
*海南省三亞市人民檢察院[57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