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豪
《詩經(jīng)·大雅·生民》謂:“實方實苞,實種實褎。”周人的始祖——后稷,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因為靈異的誕生而被扔在小巷里,結果是牛羊跑來用乳汁喂養(yǎng)了他;被扔進了大樹林,結果正巧有樵夫來砍柴,將他救出;被扔在了寒冰之上,結果天上飛來只大鳥,用溫暖的羽翼覆蓋他、溫暖他。正是因為經(jīng)歷了如此大的磨難,后稷終于創(chuàng)造出了輝煌的業(yè)績。方苞,一個從《詩經(jīng)》里走出的名字,注定生而為文,經(jīng)受重重磨難后,又因文而生,成就一段修緣文字的“文章人生”,成為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文壇宗師,被譽為雄踞清代文壇三百年的“桐城派”的開山鼻祖。
一、顯耀門望,淹雅家學
桐城方氏確實是一門望族,主要有七個分支:桂林方、魯谼方、會宮方、黃華方、許方、璩方、虎形方。其中名氣最大的是桂林、魯谼、會宮三支,而尤以“桂林”為著。據(jù)《桐城桂林方氏家譜》序言記載:“方氏其先由廣信遷鄱陽,由鄱陽遷徽之休寧。宋季諱德益者遷池之池口,元初又遷安慶桐城之鳳儀坊。今為桐城人?!备鶕?jù)《方氏家譜》,方德益,是桂林方氏的始遷祖,曾割讓宅基地拓寬學宮道路,捐資建橋,喜行義舉。方謙,曾任元望亭巡檢,學祖父方德益行善義之舉,在饑荒之年發(fā)放自家糧食賑濟饑民,但卻招致滅頂之災。至五世方法,以“儒術”顯名當時,明建文元年,方孝孺主持應天府鄉(xiāng)試,方法中試,授四川都指揮使司斷事,在任即以“廉直”而聞名,執(zhí)法不撓,不畏權貴,后因方孝孺案發(fā),投水自盡。六世方懋,以子方佑貴而被朝廷貤封文林郎,成化三年敕贈四川道監(jiān)察御使,有五個兒子,皆有賢能,時人有“五龍”之譽,其中三子方佑成進士,五子方瓘中舉人,有“蟾宮折桂”之譽。
桂林方氏至十二世,名家云集,如方大任、方大鎮(zhèn)、方大鉉、方大美等。方大任,萬歷四十四年進士,初任元城知縣,以廉明公正,擢拜監(jiān)察御史,崇禎元年,升右僉都御史,第二年晉右副都御史,巡撫順天。方大鎮(zhèn),萬歷十七年進士,授大名府推官,累遷至大理寺左少卿,傳父學,一生提倡理學,以天下為己任。方大鉉,萬歷四十一年進士。十三世方孔炤,萬歷四十四年進士,授嘉定知州,后升任兵部職方郎,崇禎十年任南都尚寶司卿,次年六月升任湖廣巡撫。十四世方以智,弱冠負笈東游,結交復社成員,與冒襄、陳貞慧、侯方域等人友善,稱“明季四公子”,崇禎己卯中舉,次年中進士,殿試二甲五十四名,授翰林院檢討,后任定王講師。方以智是一個百科全書式的人物,凡天文、禮樂、律數(shù)、聲音、文字、書畫、醫(yī)藥,下逮琴劍、技勇,無不析其旨趣。著書數(shù)十萬言,名流海外。其三子——中德、中通、中履并傳父業(yè)。于是方氏復以淹雅之學世其家矣。
桐城桂林方氏從七世始,家族科第蟬聯(lián),仕宦顯要,代不乏人,門第漸至興隆,成為江南望族,名震天下。馬其昶《桐城耆舊傳》旌表桐城鄉(xiāng)邦先賢宦達人物,指出:“方氏自五世斷事有二子,其后分七房,三房在明有桂林,四房有瓊州、少卿、副憲,至本朝皆少替矣。其第七房亦多舉甲乙科者,惟中一房、六房最盛。
方苞屬桂林方氏家族的六房。六房為盛,因為傳至十二世方大美出。方大美,萬歷十四年進士,官至太仆寺少卿。方大美有四個兒子:體乾、承乾、象乾、拱乾。方象乾,是明貢生,官按察司副使,備兵嶺西左江。明末避亂,僑居在江寧府上元縣(今屬南京)。方象乾有二子:幟、戡。方幟,歲貢生,官蕪湖縣學訓導,遷興化縣學教諭。方幟生方仲舒,就是方苞父親,世代都在南京定居。
方氏族人素以“淹雅”之學世其家??滴跗吣晁脑?,方苞出生于南京六合留稼村。在六合生活了六年,隨父親方仲舒、哥哥方舟讀古文,相與博究經(jīng)、史、百氏之書。后來方苞研究《史記》多有心得,多是父兄發(fā)其端緒??滴跏辏e家遷至南京上元城內土街。方仲舒感知到兒子強烈的求知欲望,對方苞的教育,也不再局限于簡單的課章句,而是常??谑谥府媰鹤尤ブ谓?jīng)書、寫古文。方仲舒很重視對兒子的言傳身教,常帶著兒子去向自己的老朋友黃岡杜濬、杜岕兄弟,以及同里錢澄之、族祖方文學習,這對方苞的一生影響深遠。方苞在與杜氏兄弟以及錢澄之、方文等人的交往中,漸漸摒棄時文,絕意于詩,走上了讀經(jīng)研史,專治古文的路數(shù),為“桐城派”的開創(chuàng)奠定了基礎。
二、論學師友,倡明“義法”
康熙二十八年,方苞受知于高裔,并師事之,接著從高裔游學京師。這是繼從六合移居上元后,方苞生活場所的又一大轉移,方苞得以廣交名儒,受到前輩時賢的普遍褒贊。方苞游太學,時安溪李光地主禮部試,見到方苞的文章,稱嘆道:“韓、歐復出,北宋后無此作也?!遍L洲韓菼也是以文章聞名于海內的人物,他見到方苞的文章后,欲自毀其稿,評價方苞的文章是:“廬陵無此深厚,南豐無此雄直,豈非昌黎后一人乎?”古文家姜宸英見方苞文,驚異地說:“此人,吾輩當讓之出一頭地者也?!钡玫嚼罟獾亍㈨n菼、姜宸英等人如此盛贊,當時京師的巨公貴人便爭相汲引,而方苞非先焉不往,因此就更加見重于諸公卿間。
方苞首次來到京師,即感受到京師濃郁的學術氛圍,尤其是與萬斯同相遇??滴跞辏f斯同已經(jīng)53歲,在李光地幕下,名望甚高,士人學子爭相前來問學,絡繹不絕,而方苞獨不與。此時方苞才24歲,萬斯同放下大學者的架子,親自到方苞家中與其相交。萬斯同的出現(xiàn),對方苞的學術人生影響甚大,萬斯同告誡方苞:“子于古文,信有得矣。然愿子勿溺也!唐宋號為文家者八人:其于道粗有明者,韓愈氏而止耳;其余則資學者以愛玩而已,于世非果有益也?!痹谌f斯同的勸告下,方苞自謂“輟古文之學而求經(jīng)義自此始”(《萬季野墓表》),把學術的關注點由此前的治古文轉向了求經(jīng)義。萬斯同希望方苞按照自己所講述的治史方法為文。
與萬斯同相交幾乎同時,“二劉”對于方苞的學術歷程也產(chǎn)生了比較大的影響。“二劉”指劉言潔和劉拙修。方苞在初入京師后,其學術歷程和學術態(tài)度經(jīng)歷了一個由“視宋儒為腐爛”,到此后逐漸對宋學“深嗜而力探”的轉變過程??滴跞辏桨诰熍c李光地、萬斯同、“二劉”切磋交游后,其學術歷程發(fā)生了顛覆性的巨變。
方苞一生喜讀司馬遷《史記》,在閱讀《史記》時,體悟到司馬遷為文“義法”的精妙,旗幟鮮明地倡導古文“義法”說。他對《史記》的“太史公筆法”特別贊賞,認為“《春秋》之制義法,自太史公發(fā)之”,即為文的“義法”在孔子作《春秋》時早就制定了,但直到司馬遷才發(fā)現(xiàn)它。方苞以“義法”論文,淵源于上古以來人們對形式與內容關系的討論,最重要的是當以《春秋》學為直接源頭。
歐陽修的古文自古被人稱道,但在方苞看來,也并非全都是盡善盡美的,比如他的記事之文《新五代史·安重誨傳》。方苞認為,記事文章,只有《左傳》、《史記》各篇有義法,一篇之中,文脈貫通而不可增添刪減?!缎挛宕贰ぐ仓卣d傳》先總起來提出幾個思想論點,然后逐條分別加以闡述,中間又一共列舉四件事,然后再對四件事詳加述說,這是書信、公文、奏章、論說、策問的文體,在古代是沒有這類文體的。方苞以“義法”衡文,認為《左傳》、《史記》“義法”精到,且富于變化,不主一道,是后世記事之文寫作的典范。記事文中的“義法”,重在于“義”,應有一種“著我”的精神,要周詳認真地篩選人物的事跡,其次再用適當?shù)摹胺ā睌⑹龀鰜?,而歐陽修所作《五代史·安重誨傳》雖得到了《史記》的“法”,但將議論與敘事相間,多“論斷語”,沒有完全明白“法變”而“義變”的道理,反而不合記事文體的“義法”。
有一天,方苞與好友王源、張自超一起談論先賢的古文創(chuàng)作,在讀到歸有光《歸震川文集》時,王源與張自超爭論不休,誰都無法說服誰,就來找方苞權衡。方苞說:“你們二位都是言論很有見地的人,只不過在看待震川先生的文章方面,是各有所見但又都不太全面罷了?!痹诜桨磥恚⑽牟粌H要做到情詞并茂,還必須做到“言有物”和“言有序”,震川先生的文章在所謂“有序”方面大概做得差不多了,而做到“有物”的則很少。方苞以“義法”衡文,在整個明代散文作家中間,唯獨對震川先生的文章有所褒揚,在唐宋散文作家中,只有韓愈的散文是最符合“義法”規(guī)范的,其他作家的古文,在方苞看來,也都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
雍正十一年,方苞奉命約選兩漢以及唐宋八大家文章匯編成一部古文選本——《古文約選》。這本《古文約選》卷首有篇《序例》是方苞對古文“義法”說的一次全面而深刻的詮釋與展現(xiàn),可視作方苞古文“義法”理論的宣言。方苞贊揚先秦及漢武帝以前文“指事類情,汪澤自恣,不可繩以篇法”,“不可方物而法度自具”,這是為古文的上乘之法,是“活法”。他強調古文的語言、取材以及行文,都要“雅飭”,語言雅潔,取材精當,行文結構謹嚴,言之有物,言之有序,這就是“義法”的具體內容?!豆盼募s選》具有官修教材的意義,甫一成書,便廣為傳布,不僅是方苞古文“義法”理論的宣言書,也為桐城古文學日后儼然成“派”擂起了戰(zhàn)鼓,吹響了號角。
三、只為文字事,傳承統(tǒng)緒
“籠絡了方苞,也就是籠絡了整個江南士林”,無論是康熙、雍正,還是乾隆,他們都深知這一點。康熙五十年“《南山集》案”爆發(fā),方苞被牽連入獄,擬處絞立決。后在李光地等人的積極營救下,終因康熙帝“方苞學問,天下莫不聞”一語而免死。方苞這是“因文而生”,是“文字”賦予他的第二次生命。方苞也深知這一點。此后,經(jīng)寬大處理,方苞因禍得福,官運通達,由昔日家境貧困、又屢困場屋的落拓文士一躍而貴為天子侍從、本朝達官。但他始終不忘初心,于文字不棄,修禮學、倡“義法”,只為“文字事”。
方苞在出獄的第二天,就被康熙召入南書房,命撰《湖南洞苗歸化碑文》;又過一天,命作《黃鐘為萬世根本論》;又過了一天,命著《時和年豐慶祝賦》。每次撰成奏給康熙看,康熙都是嘉賞再三,說:“此即翰林中老輩兼旬就之,不能過也。”命以白衣入直南書房。此后,康熙帝的御制詩文的定稿,其他御制書籍的校勘,以及與群臣討論本朝文學的狀況,皆要征求方苞的意見。其后,無論是移養(yǎng)蒙齋,編校《御制樂律》、《算法》諸書,還是康熙六十一年充武英殿修書總裁,終究只做“文字事”。
雍正元年,皇帝下恩詔,方氏全族入旗者得以寬赦歸原籍,方苞完全獲得自由身。雍正三年,皇帝欲用方苞為國子監(jiān)司業(yè),方苞以自己年老衰病力辭不任,仍然做著自己的武英殿總裁事。到雍正十一年四月,雍正想擢方苞任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方苞又以自己的腳行走不方便為由,堅辭不受。雍正皇帝也只好仍命他專司書局,不必去辦理內閣事務。八月,任《大清一統(tǒng)志》館總裁。雍正十三年正月,充文穎館副總裁,直至八月二十三日,雍正帝駕崩。在雍正朝的13年時間里,方苞得到皇帝充分的賞識和重用,但值得注意的是,他的一切任職,只為文字事、修書事。
乾隆帝登基,有意大用方苞,而此時的方苞,為國、為百姓、為皇帝,確實也抱有一顆拳拳之心!但事與愿違,一開始撰寫《喪禮議》,由禮部尚書魏廷珍上呈皇帝,遭到大臣的激烈反對,“聞者大駭,共格其議”。隨后連上三疏,對治水、漕運、救荒、賦稅、戍邊、吏治等作建白議論,但此類言行多關涉朝臣利害,因此遭到多人忌恨,也都只好格于廷議,未得實行。其后,又因朝廷用人之事,觸犯和碩親王及其他大臣利益,訾議紛起。與此相反,方苞所做的文字事,卻都得到了乾隆的認可與贊賞。方苞編選《四書文選》,乾隆盛贊這部書,命令頒行天下,并標名《欽定四書文》。乾隆又讓方苞充任“三禮義疏館”副總裁、經(jīng)史館總裁等修書職。也許在乾隆的眼里,方苞也只能為文字事,只要方苞一參與政事,皇帝的態(tài)度就會大變。最令方苞感到痛心不已的是《清實錄》中記載乾隆皇帝所說過的一番話:“朕嗣位之初,念其稍有文名,諭令侍直南書房,且升授禮部侍郎之職。伊若具有人心,定當痛改前愆,矢慎矢公,力圖報效。乃伊在九卿班內,假公濟私,黨同伐異,其不安靜之痼習,到老不改,眾所共知……”乾隆帝一一數(shù)落方苞的罪行。方苞平生謹言慎行,尤其是“《南山集》案”后,更是小心翼翼,一心想著報效皇恩,可得到的卻是乾隆帝對自己人生的巨大否定。方苞在伴駕乾隆皇帝的七年里,時時經(jīng)受著官場的傾軋與擠兌,常陷自己于孤立無援的境地,心境是壓抑、沉重、痛苦的。此時,方苞已經(jīng)清醒,原來他的性格就不適宜為政事之官,為“文字事”才是他一生最好的歸宿!
值得注意的是,方苞在從事“文字事”的同時,也在尋找著自己的衣缽傳人。他的弟子遍布天下,優(yōu)秀者如王兆符、沈廷芳、雷鋐等,但方苞最為傾心的還是自己的同鄉(xiāng)劉大櫆。劉大櫆是方苞的門生、姚鼐的老師,承上啟下,為“桐城派”的發(fā)展和壯大起了紐帶和橋梁的作用,被譽為“桐城派三祖”之“中祖”。
雍正三年,方苞與劉大櫆首次相見。這一年劉大櫆29歲,來京師參加順天府鄉(xiāng)試。方苞與劉大櫆此前并不相識,他們師徒的相遇,得益于蘇州人吳士玉的推薦。方苞一見眼前這個俊逸倜儻的小伙,再閱讀他的詩文,驚嘆不已,稱賞大櫆:“年二十九應舉入京師,巨公貴人皆驚駭其文,而尤見賞方侍郎暨吳荊山閣學,以為昌黎復出?!币苍S我們還記得,當年方苞來京,李光地曾稱賞方苞文是“韓歐復出”,此番方苞稱賞劉大櫆是“昌黎復出”,兩相比較,方苞似乎冥冥中已經(jīng)找到了自己的衣缽傳人。
方苞頗有恩于劉大櫆。他特別贊賞劉大櫆的文章,曾向友人推許說:“大櫆持所業(yè)謁苞,苞一見驚嘆。告人曰:‘如苞何足算邪?邑子劉生乃國士爾!”雍正十三年又舉薦劉大櫆應博學鴻詞科。其后,方苞又屢次介紹身處窮困之際的劉大櫆入幕,直到如今劉大櫆寓居到方苞的家中。劉大櫆對方苞的獎掖提攜,也是一直感念于心。方苞是將劉大櫆當作一株樹苗,精心呵護,用心栽培,寄予厚望,期待他能繼承自己的學術統(tǒng)緒。
乾隆十四年八月十八日,方苞病發(fā),卒于上元里第。劉大櫆在《楊黃在文集序》中謂:“己巳之秋,方苞卒,余哭之于白下。”且明確地說,“余受知于望溪方先生?!狈桨墓盼睦碚撝苯映袀鹘o了劉大櫆。方苞的“義法說”:“義”,“言有物”;“法”,“言有序”,直接影響到劉大櫆。
上元余生中,作為后來被尊為“桐城派三祖”之“鼻祖”的方苞,他的最為重要的活動是授徒講學、傳承薪火,尤其是與后來被尊為“桐城派三祖”之“中祖”的劉大櫆,在南京將“桐城派”薪火相傳的接力棒做了最后的承傳。南京成為“桐城派”由小邑桐城擴展至全國的一個重要樞紐。
(作者系江蘇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責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