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毅衡(四川大學 符號學/傳媒學研究所,四川成都 610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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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突變:符號學必須擁抱新傳媒時代
趙毅衡
(四川大學 符號學/傳媒學研究所,四川成都 610044)
我說的是“人類傳媒第三次突變”,而不是“第三次革命”,在這個意義上,革命這詞太輕。哥白尼體系是偉大的革命,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是巨大的革命,而我們正在面對的傳媒第三次突變,遠比這樣的革命重大得多:30年來人類這個物種的“周圍世界”已經(jīng)變得不可辨認,而且我們今日都很難估計人會在另30年內(nèi)(也就是讀者中許多人的有生之年,雖然很遺憾地已經(jīng)不包括筆者)變成什么樣的一個物種。
我說的第一次傳媒突變,是言語和符號的發(fā)明。雖然沒有任何考古記錄能找出言語的錄音,但是兩年前在印度尼西亞的蘇拉威西島發(fā)現(xiàn)人類最早的有意做下的手?。ㄒ苍S意義為“到此一游”,或“此山是我開”,或許是“我的手多美”)。這些保留下來的符號,據(jù)說有4萬年,言語的發(fā)明應當遠遠早于這個日期。由此,人類從此徹底脫離了生物界,成為“使用符號的動物”。在這之前,人類發(fā)現(xiàn)火可能已經(jīng)有千萬次,人類用圓樹干做輪子運輸,也可能由千萬次,但是只有用符號,個體的經(jīng)驗才能承傳給后代,變成社群智慧,成為“文明”。
第二次傳媒突變,是符號的系統(tǒng)記錄與文字的發(fā)明?!兑?系辭下》:"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鄭康成注:“事大大結其繩,事小小結其繩,義或然也。"葛洪《抱樸子.鈞世》:"若舟車之代步涉,文墨之改結繩,諸后作而善于前事。"。這種結繩符號,顯然需要用語言配合作出解釋,一旦需要解釋,整個符號學體系(例如從像似性與指示性到歸約性)就必須到位。人就不再是“符號動物”,而變成了“符號學動物”。 大約5000年前的這場突變,使人類脫離了原始階段,開始擁有了社群組織、管理法制、國家體制。《易·系辭下》很智慧地指出符號記錄體系的重大后果,是人類社會的“自我治理”:“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這才開始了真正的人類歷史。
第三次傳媒突變,是電腦與互聯(lián)網(wǎng)的產(chǎn)生。這是近在眼前的事,萬維網(wǎng)的出現(xiàn)只是在八十年代中期的事,1985年,美國國家科學基金組建了第一個互聯(lián)網(wǎng),伴著TCР/IР協(xié)議的成長,1986年建成后成為Intеrnеt的主干網(wǎng),并且迅速發(fā)展成任何電腦都可以加入進來的“萬維網(wǎng)”(Wоrld Widе Wеb)。人類符號方式的飛速突變,構成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整個世界在短短幾十年內(nèi),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30年前無法想象的世界,互聯(lián)網(wǎng)引發(fā)的人類意義表達與傳播方式的變化,讓人類文化經(jīng)歷了滄海桑田。而且這場突變正在進行,另加30年,人工智能必將取得劃時代的突破,機器將不再是人的器官延伸,而成為人的智慧延伸。人類能想象的最不可思議之事,將在2045年前(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明60周年)之前出現(xiàn)。
我們已經(jīng)看到,這三次傳媒突變的年代,是一個陡升曲線,而且陡升得越來越快,我們根本無法預料電子傳媒的變革速度,會在我們的有生之年,把人類帶到哪里去。更重要的是,人類面對的這個新的突變,產(chǎn)生了對傳媒的全新想法,全新的概念范疇,指定全新的規(guī)則:電腦從孤立的工具,變成全新的傳媒方式互聯(lián)網(wǎng),設備基本沒有變化,而只是一個使用概念變化。人類從“使用符號的動物”,變成“符號學動物”,現(xiàn)在正在變成“符號元語言動物”。
由此,進入我們要討論的關鍵問題:面對人類符號的翻天覆地巨變,符號學應當怎么辦?但是,符號學在許多領域,只是可用的方法論之一,例如在語言學、美學、文藝學、文化研究等學科中,符號學可以帶來“常規(guī)方法”之外的新氣象。但是在一個學科中,符號學是不言而喻的,默認的(bу dеfаult)方法論,這個學科就是傳媒研究(Mеdiа Studiеs)與傳播研究(Cоmmuniсаtiоn Studiеs)。實際上在全球設立符號學的大學中,符號學往往與傳媒或傳播研究合成一個系,或一個專業(yè)。頁只有在傳播系科中,在傳媒各課題中,符號學才有面對新媒體的緊迫感。
無論今日還有多少禮貌周到的疑惑沉默,還有多少不由自主的譏諷微笑,符號學運動在中國正在飛速發(fā)展。證明順手可得,而且令人信服:百度一下,CNKI一下,當當一下,卓越一下,全國每年刊出的符號學論文,出版的符號學書籍,開出的符號學課程,數(shù)量都已經(jīng)非常巨大。符號學在中國的迅速崛起,已經(jīng)無可否認。此時,認真的學理探索,就更是當務之急了。符號學的“可操作性”,使它成為人文社會各科的公分母,我們稱作“文科”的各種學科,都得到符號學的支持。
什么是符號?可以簡單清楚地說:符號是用來攜帶意義的。意義必須用符號才能表達,符號的用途是表達意義。反過來說:沒有意義可以不用符號表達,也沒有不表達意義的符號。
這個定義,看起來簡單而清楚,翻來覆去說的是符號與意義的鎖合關系。實際上這定義卷入整個文化,因為文化就是一個社會相關表意活動的總集合。
那么,什么是符號學?符號學在西方通用的定義“符號學是研究符號的學問”(Sеmiоtiсs is thе studу оf thе sign),實際上是用希臘詞源“符號”(sеmеiоn)與拉丁詞源“符號”(signum)的同義詞作循環(huán)定義。我們沒有必要跟著西人轉(zhuǎn)圈子,因為這個定義在中文中特別可笑,完全不能用。尤其在這個全新的傳媒時代,死守這個定義,是中國人吊死在西方古樹上,完全沒有必要。
可以簡明扼要地說:符號學就是意義學,是研究意義活動的學說。符號學的主要研究對象就是為何人追求意義的生存,為什么這種追求使他成為一個文化的人。符號學是人類歷史上有關意義與理解的所有思索的綜合提升。筆者二十年前對文化下了一個定義:文化是一個社會所有意義活動的總集合。畢竟,意義問題,是所有人文學科關注的中心,而且一旦放棄追求意義,我們就不再是一個“存在”的人。
符號學原本是形式論的一個派別,由于其理論視野開闊,又具有強烈的可操作性,六十年代之后成為形式論的集大成者:符號學從結構主義模式,推進到后結構主義模式,從以語言文學研究為主要目標,推進到以文化研究,尤其傳媒研究為主要領域。當代人類傳媒的迅速蛻變,使形式研究超越了自身:符號學保持其形式分析立場,另一方面又超越了形式研究,其銳利的批判鋒芒,成為整個當代文化理論的基礎方法論,成為名正言順的“文科數(shù)學”。
中國在歷史上就一直是一個符號學大國?!吨芤住肥侨祟惖谝粋€對世界進行抽象解釋的符號體系。王夫之的界定非常類似我們今天對符號學的理解:“乃盈天下而皆象矣。詩之比興,書之政事,春秋之名分,禮之儀,樂之律,莫非象也,而《易》統(tǒng)會其理”。他的“統(tǒng)會”兩個字,用得很準確:這是符號學作為人類文化總論的特色。
“符號學”這個現(xiàn)代中文學科專稱,是趙元任在1926年一篇題為“符號學大綱”的長文中提出來的,他指出:“符號這東西是很老的了,但拿一切的符號當一種題目來研究它的種種性質(zhì)跟用法的原則,這事情還沒有人做過?!彼拇_是獨立于索緒爾或皮爾斯提出這門學科,應當是符號學的獨立提出者。
在西方,符號學的學科史,從皮爾斯與維爾比夫人通信算起,已經(jīng)超過115年;從索緒爾在日內(nèi)瓦大學講課算起,現(xiàn)在正好一個世紀;而中國的符號學起步并不比他們晚多少,從趙元任1926年提出“符號學”,方光燾1929年在法國研習索緒爾開始,符號學在中國緩慢地,但是不屈不撓地前行。這個過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近九十年,比起西方符號學的歷史不遑多讓。
我們惋惜趙元任之后,“符號學”這個詞在中文中消失幾十年。的確,當別的民族前進時,我們止步了。這不能完全怪歷史走迷路:中國知識分子喜歡宏大理論,在邏輯性比較嚴密的學科上,一直比較鈍感。中國思想者,尤其是現(xiàn)代學界,不耐煩于邏輯分析,更喜愛“整體把握世界”。這種學術傾向于思維方式,不能說是缺點,但是分析方法幾乎整體缺席,成為中國現(xiàn)代學術的重大弊病。在中國八十年代的文化熱中,符號學才作為一種新奇的舶來品介紹過來,而且一直被看做是純粹的西學,這是一個絕大的誤會。
要建立中國的符號學,必須抓兩頭。一方面是符號學豐富的中國傳統(tǒng)資源,包括先秦諸子,《易》學,唯識宗與因明學,道家與民俗,都有耐得住寂寞的學者在思索。另一方面是理論的抽象,符號詩學、符號敘述學、符號美學、符號學主體哲學,都應當有人辛苦經(jīng)營;符號學與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象學-闡釋學,與精神分析等批評理論的學科融合,都必須有人做專題研究。
但是我們必須特別注重符號學對傳媒各學科的滲透力:產(chǎn)業(yè)商品如廣告、品牌、電子游戲、動漫,取名等等;社會文化如幸福感、體育、時裝、名人、神話,環(huán)境、旅游、禮物等等;藝術門類如電影、電視劇、流行音樂、網(wǎng)絡文學、青少年“二次元”文化等等,現(xiàn)在都有人在做深入的符號學鉆研。只有不斷地讓符號學的原理經(jīng)受傳媒研究實踐的考驗,才能使符號學成為一門活的學問,邊界開放,不斷拓展。
收稿日期:(2015-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