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莎
英國詐騙罪過度犯罪化問題及其解決
胡莎[1]
英國《2006年詐騙罪法案》明文規(guī)定詐騙罪成為一獨立罪名,該詐騙罪飽含過度犯罪化問題,是英美過度犯罪化嚴峻問題的一個典型縮影。其主要具體表現(xiàn)是基礎概念模糊不清;將日常不誠實行為予以犯罪化;法條相互重疊嚴重;詐騙罪變成無被害人犯罪等。針對該嚴峻問題,英國現(xiàn)有三種應對之道,分屬司法解釋限制詐騙罪適用范圍、陪審團憑良心直覺出罪和檢察機關自我約束其裁量權。但在過度犯罪化全球時代的立法背景下,英國詐騙罪過度犯罪化問題使我們得知:立法機關故意制定出過度寬泛的刑法規(guī)范,而實體刑法解釋理論對詐騙罪過度犯罪化問題的解決捉襟見肘。過度犯罪化問題的解決之道在于立法機關利用立法學原理進行刑法立法規(guī)范改革。
過度犯罪化;立法;詐騙罪;虛假表示
在如今擁有發(fā)達刑法立法規(guī)范的英美國家,存在著嚴重的過度犯罪化問題(Overcriminalization Problem)。[1]Ellen S.Podgor,“Overcriminalization:The Politics of Crime,”54 American University Law Review 541 (2005),P.541.因而有關過度犯罪化問題或現(xiàn)象的理論也來源于英美國家。特別引人注目的是,近年來美國的道格拉斯·胡薩克的《過度犯罪化》一書,首次以專著的形式,[2]已有著名學者從實體刑法學角度專門研究過度犯罪化問題,例如Andrew Ashworsh,“Symposium: Toward a Just and Rational Body of Substantive Criminal Law:A Symposium In Honor of Sanford H.Kadish:Conceptions of Overcriminalization,”5 The Ohio State Journal of Criminal Law,Spring(2008)。該文主要闡明過度犯罪化實例特征,例如濫用刑法宣告功能和信息傳遞功能、行為人主觀意圖與最終行為結果相距甚遠、行為人對實行犯施予微小的幫助行為也可構成從犯、未完成犯罪范圍廣泛延伸等。還有Sanford H.Kadish,“The Crisis of Overcriminalization,”374 The ANNALS of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 157(1967)。該文在過度犯罪化專門研究史上率先提出過度犯罪化一詞,并主張對過度犯罪化應予以非犯罪化。將過度犯罪化問題從刑事司法系統(tǒng)改革議題中全面引入實體刑法的規(guī)范犯罪化的理論研究中。[3]Douglas Husak,Overcriminalization:The Limits of the Criminal Law,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該書在英美刑法哲學界和實體刑法規(guī)范研究界都獲得廣泛關注,如今已有大量書評[4]英美刑法哲學研究界主要書評:John Gardner,Douglas Husak,“Overcriminalization”,Notre Dame Philosophy Reviews,August(2008),http://ndpr.nd.edu/archives.cfm?date=812008。該文贊揚胡薩克利用規(guī)范犯罪化理論解決過度犯罪化問題的壯志雄心后,認為過度犯罪化問題幾乎是不可能解決的;Michael S.Moore,“A Tale of Two Theories,”28 Criminal Justice Ethics 27,(2009)。該文主要認為自己提出的法律道德主義觀點,與胡薩克提出的刑法內外限制七原則殊途同歸;A.P.Simester&Andrew von Hirsch,“Remote Harms and Non-constitutive Crimes,”28 Criminal Justice Ethics 89,(2009)。該文主要通過對損害原則的進一步解釋,主張胡薩克所批評的風險創(chuàng)設犯不是過度犯罪化;Victor Tadros,“The Architecture of Criminalization,”28 Criminal Justice Ethics 74,(2009)。該文主要認為胡薩克的規(guī)范犯罪化理論只搭起七個犯罪化柱子,但解決過度犯罪化問題的規(guī)范犯罪化理論大廈仍需更多研究;Heidi M.Hurd,“Paternalism on Pain of Punishment,”28 Criminal Justice Ethics 49,(2009)。該文主要認為胡薩克的規(guī)范犯罪化理論所要廓清的刑法范圍,實際上可通過明確家長制主義的適用范圍來實現(xiàn)。和回應性文章[5]英美實體刑法規(guī)范研究界主要回應性文章:Peter Ramsay,“Overcriminalization as Vulnerable Citizenship,”13 New Criminal Law Review,Spring(2010)。該文主要認為當今世界過度犯罪化問題之所以如此嚴重和猖獗,主要是為保護弱勢群體;Jeremy Horder,Bureaucratic Criminal Law:Too Much of a Bad Thing?LSE Law Society and Economy Working Paper No.1(2014)。該文主要認為胡薩克在書中所批評的,作為過度犯罪化表現(xiàn)之一的立法機關制定大量管制犯,在作為官僚型行政國家的現(xiàn)代國家中具有正當性。。我國也有學者據(jù)此將過度犯罪化問題的相關理論學說,引入我國實體刑法的刑法解釋學研究中,[6]參見何榮功《自由秩序與自由刑法理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6頁。并認為刑法是司法法,應根據(jù)刑法解釋學來解決中國的“過度刑法化”問題。[7]參見何榮功《社會治理“過度刑法化”的法哲學批判》,《中外法學》2015年第2期。本文認為過度犯罪化問題是一個立法問題,只有完全立足于實體刑法立法規(guī)范,從刑法立法學的角度才能予以根本、有效的解決,而刑法解釋學無力承擔此時代重任。而英國2007年生效的《2006年詐騙罪法》,是過度犯罪化問題的一個典型縮影,其非常充分地展示立法機關,而不是司法機關,導致過度犯罪化現(xiàn)象的大面積蔓延,只有立法機關才能從根本上解決過度犯罪化問題。因此本文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闡明研究英美過度犯罪化問題的專家們所批評的過度犯罪化問題的具體表現(xiàn);第二部分分析、論述英國詐騙罪過度犯罪化問題的具體表現(xiàn);第三部分論證、評價英國詐騙罪過度犯罪化問題的現(xiàn)有應對之道。
從定量角度說,過度犯罪化觀念主要是指刑法規(guī)范條文、內容、規(guī)模極具膨脹。從定性角度看,成立犯罪缺失或逐漸降低犯意要件證明、刑法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國家機關濫用刑法等都是過度犯罪化觀念。
(一)刑法規(guī)范的條文、內容和規(guī)模的急劇膨脹
過度犯罪化最為人熟知的具體表現(xiàn),是刑法立法規(guī)范的法條數(shù)量、具體內容和整體規(guī)模不斷急劇膨脹。例如2007年,美國法典中規(guī)定4000多個帶有刑事懲罰措施的罪名。[1]See John S.Baker,Jr,“Measuring the Explosive Growth of Federal Crime Legislation,”The Federalist Society for Law and Public Policy Studies,2004,available at file:///D:/Documents/Downloads/20070404_crimreportfinal.pdf.2008年是4550個。[2]See John S.Baker,Jr,“Revisiting the Explosive Growth of Federal Crimes,”The Heritage Foundation,2008-6-16.http://www.heritage.org/research/reports/2008/06/revisiting-the-explosive-growth-offederal-crimes.2011年,已接近5000個,另外還有30000多條行政法規(guī)規(guī)定犯罪與刑罰。[3]See“Overcriminalization:An Explosion of Federal Criminal Law,”The Heritage Foundation,2011-4-27. http://www.heritage.org/research/factsheets/2011/04/overcriminalization-an-explosion-of-federalcriminal-law.2014年,已無法數(shù)出含有犯罪與刑罰的法條數(shù)量,也無法列出一個單獨完整的犯罪清單,但可肯定的是法條數(shù)量極其龐大。[1]See Paul J.Larkin,“Regulation,Prohibition,and Overcriminization:The Proper and Improper Uses of the Criminal Law,”42 Hofstra Law Review 745(2014),P.749.至于刑法立法規(guī)范具體內容的猖狂擴張,主要表現(xiàn)在刑法規(guī)范嚴重缺乏明確性,涵蓋大量日?,嵥樾袨閇2]See Stuart P.Green,“Why It’s A Crime to Tear the Tag off a Mattress:Overcriminalization and the Moral Content of Regulatory Offences,”46 Emory Law Journal 1533(1997),P.1610.、無被害人犯罪行為[3]See Michal Buchhandler-Raphael,Drugs,Dignity,And Danger:Human Dignity as a Constitutional Constraint to Limit Overcriminalization,80 Tennessee Law Review 291(2013),P.292.、民事行為和行政違法行為[4]See Darryl K.Brown,“Criminal Law Unfortunate Triumph Over Administrative Law,”7 Journal of Law,Economics&Policy 657(2011).。這使得日常生活交往、社會交流、經濟交易活動中的普通人,“甚至沒有意識到他們正在從事犯罪活動”[5]C.Jarrett Dieterle,“The Lacey Act:A Case Study in the Mechanics of Overcriminalization,”102 The Georgetown Law Journals 1279(2014),P.1282.。同時刑法整體規(guī)模膨脹表現(xiàn)在出現(xiàn)大量重疊、多余的輔助邊緣性罪名,這些過剩犯或輔助犯,導致國家對行為人的總體懲罰更加嚴厲,最終產生大量不公正、不合比例的懲罰,導致社會中出現(xiàn)大量的司法不公現(xiàn)象。[6]Douglas Husak,Overcriminalization:The Limits of the Criminal Law,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P.36.
(二)成立犯罪缺失或逐漸減弱犯意要件證明
如今英美刑法中犯罪法定成立要件缺失或逐漸減弱犯意證明,是刑民不分成為公認事實的原因之一。此外,英美刑法上還存在大量不需要證明犯意的嚴格責任、代理責任、絕對責任等。眾所周知,作為最具強制力的極端暴力——刑法,具有徹底、強烈、公開和權威的道德譴責性,這種道德譴責根源于行為人在罪過或犯意支配下,實施值得國家強烈譴責的行為,導致行為人遭受全民基于道德良心、道德直覺而自然生發(fā)的強烈道德譴責。因此為實現(xiàn)刑法正義,罪責性原則是犯罪化理論中強力支柱,犯意在認定犯罪中不可或缺。而當大部分人依良心、直覺判斷認為不應是犯罪的行為,立法機關將其規(guī)定為犯罪行為,這是過度犯罪化。[7]See“Over-Criminalization of Conduct/Over-Federalization of Criminal Law:Hearing Before the Subcommitte on Crime,Terrorism,and Homeland Security of the Committee on the Judiciary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One Hundred Eleventh Congress,F(xiàn)irst Session,”July 22,2009.Serial No.111-67.http:// judiciary.house.gov/_files/hearings/printers/111th/111-67_51226.pdf.這種過度犯罪化刑法,逐漸降低甚至拋棄犯意在法定構成要件中應有的關鍵地位,使得實施具有道德模糊性、道德中立性、道德無辜性和道德正當性行為的無罪過公民,即本質上沒有嚴重謀害他人的邪惡心理的公民被貼上罪犯標簽,因此我們應反對這種過度犯罪化。
(三)膨脹的刑法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
刑法既有收益也有成本。而將行為作為犯罪處理所產生的成本大于收益,即為過度犯罪化。[1]See Geraldine Szott Moohr,“Defining Overcriminalization Through Cost-benefit Analysis:The Example of Criminal Copyright Laws,”54 American University Law Review 783(2005),P.785.這種刑法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司法實踐中出現(xiàn)的大量司法不公的問題,都可歸結于過度犯罪化問題。簡單說,過度膨脹的刑法規(guī)范賦予警察和檢察機關龐大的自由裁量權,導致選擇性、隨意性、歧視性、差別性等執(zhí)法,這類執(zhí)法還任意干擾公民日常生產活動,破壞商業(yè)生產力,大量限制公民自由,使大部分公民活在對刑法風險的焦慮恐懼中,這也使得國家錯誤配置、浪費大量寶貴的司法資源。其中特別是對大量商業(yè)行為的過度犯罪化,給資本主義制度下的市場交易主體帶來深重的刑法災難。但因司法資源相當稀缺等各種原因,社會存在大量犯罪黑數(shù)。犯罪黑數(shù)是指實踐中發(fā)生的大量犯罪案件,因各種原因而不被人知曉、偵破、查清或未被記載于犯罪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而其存在的最直接原因,是刑法立法規(guī)范將太多行為定性為犯罪行為。犯罪黑數(shù)的存在,使得按照刑法規(guī)定本應是罪犯的行為人,未遭受法律既定懲罰,這是不公平的。而這種不公平的社會現(xiàn)狀,嚴重影響作為潛在罪犯的全體公民的心理,使得公民將實施犯罪內化為合理行為,對刑事責任存在僥幸心理,不尊重立法機關制定的刑法規(guī)范。[2]See Todd Haugh,“SOX On Fish:A New Harm of Overcriminalization,”109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Law Reivew 152(2015),P.156.
(四)最能代表國家的立法機關迫使司法機關濫用刑法
立法機關通過制定大量寬泛無比、累贅繁多的刑法規(guī)范,為刑法實施機關濫用刑法、剝奪忽視公民正當程序保障權,提供無限的潛力和可能性,這也是過度犯罪化的觀念之一。[1]See Sara S.Beale,“The Many Faces of Overcriminalization:From Morals and Mattress Tags To Overfederalization,”54 American University Law Review 747(2012),P.749.過度犯罪化是立法機關濫用至高無上的刑事司法力量的一種社會政治現(xiàn)象。[2]See Erik Luna,The Overcriminalization Phenomenon,54 American University Law Review 703(2005),P.716.唯一有權制定犯罪與懲罰規(guī)范的立法機關是過度犯罪化問題責任主體。立法機關是國家最高權力機關,通過運用無出其右的制刑權,頒布內容無所不包的刑法規(guī)范,源源不斷地為刑事司法系統(tǒng)注入強大的國家實權,司法機關遂借助司法解釋適用被過度犯罪化的刑法立法規(guī)范,最終導致當今世界各種司法不公現(xiàn)象層出不窮。司法不公成為終日糾纏著專注于司法解釋的各個司法機關循環(huán)不斷的噩夢。雖然司法機關希冀通過司法解釋抗擊過度犯罪化問題,司法不公問題依然嚴峻。正如前文所述,該問題的直接原因是立法者制定大量過分簡單、極其模糊、重疊繁雜的刑法規(guī)范,而根據(jù)依法治國的理念,司法機關又須依照立法機關制定的刑法規(guī)范,直接處理案件,追隨立法機關實質犧牲法治的統(tǒng)治風格。
通過國會辯論,英國2007年1月15日開始生效的《2006年詐騙罪法》(Fraud Act 2006)(以下簡稱新法),第一次以制定法形式規(guī)定一個普遍的詐騙罪(Fraud),使詐騙罪成為獨立罪名標簽。新法明確規(guī)定構成詐騙罪的三種行為表現(xiàn)形式,即虛假表示(Fraud by False Representation)、未揭露信息(Fraud by Failing to Disclose Information)和濫用職位(Fraud by A-buse of Position),行為人只要實施其中任意一種行為,即可構成詐騙罪。[3]P.R.Glazebrook,Blackstone’s Statutes on Criminal Law 2014—2015,24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P.343.司法實踐中最常用的是虛假表現(xiàn)型詐騙罪。[4]Home Office,Crime in England and Wales 2008/2009,2009.https://data.gov.uk/dataset/crime-england-wales-2008-2009.虛假表示型詐騙罪122569件,未揭露信息型詐騙罪305件,濫用職位型詐騙罪265件。(本文將其分別簡稱為虛假表示型詐騙罪、未揭露信息型詐騙罪和濫用職位型詐騙罪)值得注意的是,首先,根據(jù)新法明文規(guī)定,成立虛假表示型詐騙罪要滿足的犯行要件是:存在明示或暗示的虛假表示;虛假表示由被告人做出。犯意要件是:被告人明知所做出的表示可能或是不真實的或令人誤解的;被告人意圖通過做出虛假表示,使自己或他人獲得收益,或造成他人損失,或使他人陷入損失風險;被告人是不誠實的。其次,根據(jù)新法明文規(guī)定,成立未揭露信息型詐騙罪的犯行要件是:被告人有向他人揭露信息的法律義務;被告人未向他人揭露信息。犯意要件:被告人意圖通過不揭露信息,使自己或他人獲得收益,或造成他人損失,或使他人陷入損失風險;被告人是不誠實的。最后,根據(jù)新法明文規(guī)定,成立濫用職位型詐騙罪的犯行要件是:被告人處于被法律認可的職位,這種職位可以期待被告人保障他人經濟利益,或不做出反對他人經濟利益的行為;被告人濫用了該職位。犯意要件:被告人意圖通過濫用職位使自己或他人獲得收益,或造成他人損失,或使他人陷入損失風險;被告人是不誠實的。該詐騙罪的立法規(guī)范出臺后,英國刑法學界繼續(xù)對新法規(guī)定的詐騙罪,進行全面的重新審視和批判。筆者認為,事實上絕大部分批評意見都是對過度犯罪化問題的批判,其中主要包括基礎概念模糊不清、將日常瑣碎的不誠實行為予以犯罪化、將詐騙罪變成無被害人犯罪,等等。
(一)基礎概念模糊不清
新法并未明文規(guī)定“不誠實”(dishonestly)、“可能令人誤解的”(might be misleading)、“信息”(information)、“法律義務”(a legal duty)、“濫用”(abuse)、“職位”(position)、“濫用職位”(abuse of position)、“期待”(be expected)、“經濟利益”(financial interests)等術語的定義。而直接寫明定義的“虛假表示”(false representation)、“表示”(representation)、“收益”(gain)和“損失”(loss),也極度寬泛、模糊不清,仍屬缺乏明確性而反法治的實體刑法規(guī)范。這種實體刑法的立法情況,將會成就無數(shù)捕風捉影的司法解釋。
1.“不誠實”
“不誠實”是詐騙罪三種不同行為表現(xiàn)形式的共同要素,也是認定成立詐騙罪最主要的決定因素,但新法卻未給“不誠實”下一個明確的定義。根據(jù)英國法律委員會和內政部的文件,對不誠實的認定依然采納盜竊罪中的高希判斷標準。新法中對“不誠實”的高希定義判斷標準,在國會辯論中也一再被反復強調。[1]Hansard,HL Debates,19 July 2005,col 1424(Attorney-General);The House of Commons Research Paper 31/06,p14;Standing Committee B,20 June 2006,col 8(Solicitor-General).轉引自David Ormerod,David Williams,Smith’s Law of Theft,9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31.顧名思義,高希判斷標準來源于高希案[2]Ghost(1982)75 Cr App.R.154.Ghost[1982]1 QB.1053.:據(jù)指控,被告人高希是一名在醫(yī)院臨時代理咨詢工作的外科醫(yī)生,被告人要求被實施手術的患者支付手術實施費用和手術中的麻醉費用,但被告人并未為患者實施手術,這些手術是由他人或國民醫(yī)療服務體系實施的。根據(jù)當時有效、現(xiàn)已被新法廢除及取代的《1968年盜竊罪法》(以下簡稱舊法)第20條第2項的規(guī)定,高希應成立欺詐獲取財物罪(其中被指控的罪名還包括其他三項相關罪名)。被告人高希辯稱自己并未表現(xiàn)出不誠實,索取咨詢費是正當合法的。但法庭最終認定高希是不誠實的,從而確立“不誠實”的高希定義判斷標準。這是一個主觀主義和客觀主義相混合的兩階段、雙階層“不誠實”定義判斷標準。第一個階段是按照理性、誠實人的普通日常標準,如果認為行為人的行為是誠實的,那么行為人無罪,判斷結束,無須進入第二階段。如果認為行為人的行為是不誠實的,則需繼續(xù)考慮第二個因素,即進入第二個階段。第二個階段是被告人須根據(jù)第一階段的標準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是不誠實的,只有被告人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是不誠實的,最終才可構成詐騙罪。在司法實踐中,根據(jù)高希定義判斷標準決定被告人是否是不誠實的主體是陪審團。在理論上,高希標準招致廣泛批評,主要是認為該標準拐彎抹角,把被告人的主觀心態(tài)和犯罪意圖攪得混亂不堪。同時,將判斷被告人是否誠實這一復雜的法律問題拋給陪審團決定,這會拖延審判時間,違反對被告人快速審判的正當程序保障原則。
2.“虛假表示”
新法明文規(guī)定,虛假表示中的“虛假”并不存在一個特定的物質形式,包括事實虛假、法律虛假和心理狀態(tài)虛假。[3]Fraud Act 2006,Section 2(3).事實虛假是指對各種重要、邊緣或外圍客觀事實進行不真實的陳述。例如對所售商品的材質、品牌、出產地、生產日期、質量評價等虛假陳述。事實虛假既包括對過去事實,也包括對現(xiàn)在事實,還包括對將來事實的虛假陳述;法律虛假,主要是虛假地解說法律文件或法條規(guī)范,例如被告人謊稱按照合同法規(guī)定,被害人無權利獲得退款,但實際上按照合同法規(guī)定被害人有權獲得退款;而心理狀態(tài)的虛假,主要是指虛假的主觀意圖。例如被告人謊稱下次支付或認為這輛自行車被使用了2年,但實際上被告人下次并不會支付或這輛自行車被使用了5年。[1]See Janet Dine,James Gobert&William Wilson,Cases and Materials on Criminal Law,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P.408.由此可知,新法對“虛假”的規(guī)定非常寬泛。同時值得補充的是,一些法律規(guī)定本身是不確定的,是否存在法律的虛假表示,事實上很難判斷,法律虛假具體涵蓋哪些行為依然模糊不清。
根據(jù)新法規(guī)定,虛假表示中的“表示”可能是明示的或暗示的。[2]Fraud Act 2006,Section 2(4).遂虛假表示包括明示的虛假表示和暗示的虛假表示。而將刑法范圍無限擴大的主要是暗示的虛假表示。因此即使行為人的陳述從字面意思上看是真實的,但陳述暗含的意思不是真實的,也可構成虛假表示型的詐騙罪。暗示的虛假表示的經典例子是,被告人穿著牛津大學的學術帽和長袍,暗示著被告人是牛津大學的學生,店主據(jù)此以折扣價將商品賣與被告人。[3]Barnard(1837)173 ER 342.此外,還有其他大量舊案例,根據(jù)新法也可構成詐騙罪。例如被告人在外匯交易場所出示過時的南斯拉夫紙幣,暗示著該紙幣是有效的貨幣;[4]Williams[1980]Crim LR 589.被告人在賭場以支票支付賭資,暗示著銀行會為賭場兌現(xiàn)該支票;[5]MPC v Charles[1977]AC 177(HL).被告人出示信用卡支付,暗示著被告人有權使用該信用卡;[6]Lambie[1982]ALL ER 776(HL).車商對被害人說,所售車輛里程表讀數(shù)可能不正常,這暗示著車商不確定該車的里程表讀數(shù)是否正確,但事實是車商確知該車的里程表讀數(shù)是不正確的;[7]King[1979]Crim LR 122.他人去汽車駕駛測試現(xiàn)場替被告人代考,暗示著出現(xiàn)在考場的人應該是被告人,因此被告人找他人替考的行為是一種暗示的虛假表示;[8]Idrees v DPP[2011]EWHC 624.被告人知道超市貨架上的商品價格標簽被貼錯成更低的價格數(shù)字,但仍拿著該商品去收銀臺結賬,被告人這種去前臺結賬的行為即為暗示的虛假表示;[1]Dip Kaur v Chief Constable for Hampshire[1981]2 ALL ER 430.被告人住進旅店,暗示著被告人在終止住宿而離開時會支付住宿費用;[2]Harris(1975)62 Cr App R 28.被告人走進餐廳,坐下點餐,這種行為暗示著被告人會支付餐費;賣車者對被害人說,這車之前屬一名女性,暗示著該車維護得較好,狀態(tài)更佳,但實際上該車之前屬一名男性。當然也有新法施行之后的被告人構成虛假表示型的詐騙罪的真實案例,例如被告人用偷來的護照開立一個建筑公會賬號,并從賬號真實持有人的賬戶中取走十八萬多英鎊;[3]Cleps[2009]EWCA Crim 894.兩被告人喬裝成有資格收走被害人因所購尺碼不對而置于屋外的籬笆板的相關人員,取走被害人價值六十英鎊的籬笆板。[4]Hamilton[2008]EWCA Crim 2518.這些案例都足以說明資本主義交易市場中的逐利主體都是潛在的罪犯。雖然這樣無比寬泛的刑法規(guī)范為司法機關將詐騙罪犯一網(wǎng)打盡提供堅實的立法根據(jù),但現(xiàn)實生活中虛假的行為方式的多種多樣,使得法官可以相當創(chuàng)新地決定何種行為為虛假表示,這實在會令無數(shù)公民緊張,唯恐刑法傷及無辜,釀成不可挽回的司法不公惡果。[5]Jonathan Herring,Criminal Law,8th Edition,Palgrave Macmillan,2013,P.234.
除了暗示的虛假表示過度寬泛,“可能令人誤解的”虛假表示或陳述也極其寬泛。[6]Janet Dine,James Gobert&William Wilson,Cases and Materials on Criminal Law,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P.411.同樣,新法未給“可能令人誤解的”下一個定義。但比較普遍的說法是,“可能令人誤解的”是指被告人“有意對自己所作之陳述的明顯疑惑視而不見”,主要有文字、語言、行為等具體表現(xiàn)形式,而其中行為包括作為、不作為和單純的沉默等。[7]R v Augunas[2013]EWCA Crim 2046.例如客觀情形已改變,但被告人沉默不語,也是一種虛假表示;作為商業(yè)日常欺詐行為的發(fā)布明顯夸張的廣告,雖然只是吹噓商品,但完全符合新法規(guī)定的“可能令人誤解”的虛假表示。以此聯(lián)想新法中規(guī)定的其他近似概念,新法規(guī)定“不真實”是虛假,這容易令人理解;“可能不真實”是虛假,這也能理解;“令人誤解的”是虛假,有點勉為其難;但“可能令人誤解的”也是虛假,這實在是統(tǒng)攝一切,過于寬泛。
3.“意圖”(intend)、“收益”和“損失”
新法明文規(guī)定詐騙罪的三種行為表現(xiàn)形式都要求被告人意圖使自己或他人獲得收益,或造成他人損失,或使他人陷入損失風險。[1]Fraud Act 2006,Section 2(1)(b)(i)(ii),Section 3(b)(i)(ii),Section 4(1)(c)(i)(ii).被告人成立詐騙罪,只需證明被告人有意圖即已足夠,無須證明被告人使自己或他人最終真正地獲得收益,也無須證明最終真正地給他人造成損失或使他人陷入損失風險。例如行為人給無數(shù)陌生人群發(fā)郵件或短信,要求陌生人向一個賬號匯款,即使所有人收到該郵件或短信都將該郵件或短信刪掉,最終無人給該行為人匯錢,法官也可定被告人成立詐騙罪;行為人在街道上攔住路人向路人要錢,謊稱“我錢包掉了,請給我一點錢”,即使最后路人并未給行為人錢,也可以構成詐騙罪。[2]Jonathan Herring,Criminal Law:Text,Cases,and Materials,6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P.235.
其中新法還解釋了“收益”和“損失”應包含的具體內容。“收益”和“損失”包括任何暫時或永久性的金錢或其他財產。其中財產意味著任何財產,既指不動產,也指動產(包括無體財產或其他無形財產);[3]Fraud Act 2006,Section 5(2)(a),Section 5(2)(b).“收益”既包括保留自己所擁有的收益,也包括得到自己所沒有的收益;“損失”既包括未得到自己可能會得到的損失,也包括失去自己所擁有的損失。[4]Fraud Act 2006,Section 5(3),Section 5(3).這些都是經濟上的“收益”或“損失”,其中“使他人陷入損失風險”的范圍非常廣泛。例如,通過虛假的簡歷獲得一個工作崗位,取得工資后,即使努力工作想償還原單位,也可構成詐騙罪;被告人在健康保險申請表上沒有寫明自身健康隱患,已足以說明被告人意圖使保險公司陷入損失風險,即使被告人迫切希望自己身體健康而保險公司不會遭受真正的損失;[5]See David Ormerod,David Williams,Smith’s Law of Theft,9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39.再如,被告人是商品購買分期付款公司的從屬經紀人,其主要工作是替潛在汽車購買者填寫申請表,以此向該公司介紹潛在汽車購買者。但被告人在申請表中會填寫一些包含錯誤細節(jié)的虛假信息,因為被告人知道如果不填寫虛假信息,該公司不會接受潛在汽車購買者的申請。因被告人的這種行為會使該公司陷入損失風險,被告人最終被判定為成立共謀詐騙罪。[1]R v Anthony Adward Allsop(1977)64 Cr App R29.
4.揭露信息的“法律義務”
未揭露信息型詐騙罪是“沉默型的欺詐”[2]Jonathan Herring,Criminal Law:Text,Cases,and Materials,6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P.575.。新法明文規(guī)定“法律義務”一詞,被告人構成未揭露信息型詐騙罪須有法律義務,否則會使刑法過度延伸至根據(jù)道德義務必須實施的行為。[3]Home Office,F(xiàn)raud Law Reform:Government Response to Consultations(2004),Paras 25.但新法并未規(guī)定法律義務的具體含義以及各種來源,也未明文解釋“信息”一詞,仍然難以判斷被告人是否存在揭露信息的法律義務。當然“信息”可按日常用語予以極其寬泛的理解,但法律義務的理解將會引發(fā)大量的爭論。而英國法律委員會認為法律義務可來源于市場慣例、貿易傳統(tǒng)、信托關系、合同最大善意和合同條款明示或暗示的義務等。[4]See The Law Commission’s Report on Fraud,No.276,Paras 7.28例如公司在面向公眾的公開簡章里寫明或揭露的信息不準確;作為律師的被告人在與客戶的工作關系中欺騙客戶,未向客戶揭露關鍵信息;被告人在生命保險申請表上未寫明自己患有心臟病;[5]Explanatory Notes,F(xiàn)raud Act 2006,Section 3.19被告人有義務告知醫(yī)院一些病人是被告人自己的私人病人卻未誠實告知,導致屬于全民健康醫(yī)療系統(tǒng)的該醫(yī)院,未向這些私人病人收取醫(yī)療費;[6]R v Firth(1990)91 Cr App R217.http://www.legislation.gov.uk/ukpga/2006/35/notes/division/5/3.被告人以為自己年邁體弱的母親建造浴室為由向政府委員會申請資金,但在被告人得知成功申請到這筆資金的兩天后,被告人母親去世,被告人并未將此事告知政府委員會,浴室最終被建好;[7]R v Rai(2000)1 Cr App R 242.被告人是英國皇家空軍的一名警官,在住宿申請表格上填寫已婚,從而申請到一年的家庭住宿,并住了將近一年后才結婚。[8]R v Twaite(Timothy)[2010]EWCA Crim 2973.雖然實例很多,但在當今由利益關系和法律關系構成的法治社會,法律義務仍然具有很大的不明確性,這依然容易將日常道德義務解釋進去。例如行為人在古畫市場購得一幅比標價貴百倍的油畫,從道德上講,行為人在購買之時有告知售者真實市價的道德義務,但并沒有告知賣者油畫真實市價的法律義務。[1]Janet Dine,James Gobert&William Wilson,Cases and Materials on Criminal Law,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P.416.但從商品買賣交易關系來看,行為人應秉承合同最大善意原則,履行告知的法律義務。此外,新法中未明文規(guī)定“法律義務”的概念內涵,使得民法上的義務與刑法上的義務的關系界定不清。既可堅持認為法律義務必須是民法上的義務,認為這種類型的詐騙罪是以民法為基礎而設,應尊重民法的規(guī)定;也可堅持認為,民法上公民有權將相應信息保留在心中而沉默,并認為這是一個重要的解釋原則,因此即使民法上沒有信息揭露義務,刑法上也可存在信息揭露義務,具有刑事不法的行為不一定具有民事不法。[2]Hinks[2001]2 AC 241.畢竟,如果刑法義務以民法義務為基礎,還須法庭努力克服復雜難懂的民法問題,這會增加法庭審判案件的難度,拖長審判時間,形成累訴。
5.“期待”和“職位”
新法并未規(guī)定濫用職位型詐騙罪中的“期待”,到底應是誰的期待?是被告人的期待,還是被害人的期待,抑或理性人的期待?[3]Jennifer Collins,“Fraud by Abuse of Position:Theorising Section 4 of the Fraud Act 2006,”Criminal Law Review,2011(7),P.513.立法機關又將如此重要的問題丟給司法機關,由司法機關對此進行解釋。同時新法也未明確規(guī)定“職位”具體如何理解,但可明確的是“職位”包括的范圍極其廣闊,最典型的是法律上的雇主與雇員的職位。例如被告人作為賭場副經理,將一名顧客所贏賭注1英鎊換成100英鎊,該名顧客最終正確地獲得10英鎊,被告人獲得990英鎊;[4]Woods[2011]EWCA Crim 1305.再例如被告人作為敦豪船運公司在倫敦希斯羅機場的部門經理,接受陌生人的賄賂,將板條箱裝上開往美國紐約的飛機,并在相關文件上寫明工作人員知道板條箱中為何物,但實際上工作人員并不知道板條箱中所裝之物是阿拉伯茶葉,這種茶葉在美國屬非法毒品。正是被告人濫用容易被他人利用而走私違禁品的國際運輸公司部門經理的職位,使裝有非法毒品的板條箱未接受入倉檢測而被裝上飛機。[5]Gayle[2008]EWCA Crim 1344.此外,“職位”還包括專門照顧弱勢群體的職位,例如,被告人為75歲的被害人做完勞務費為300鎊的園丁工作后,要被害人簽署了兩張總和為5000鎊的支票;[1]R v Greig(Thomas Andrew)[2010]EWCA Crim 1183.被告人被指控為兩位修女完成中央供暖和電線的電工活后,向兩位修女索取過高的勞務費,不誠實地利用他們之間經過長時間建立的信任;[2]R v Silverman[1988]86 CR APP R 213.遺囑執(zhí)行人不恰當?shù)靥幚砹怂勒叩倪z產。[3]Jonathan Herring,Criminal Law:Text,Cases,and Materials,6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P.576
(二)將日常不誠實行為予以犯罪化
眾所周知,日常不誠實行為有無數(shù)的外在形態(tài),具體包括撒謊、違背諾言、不忠誠、剝削他人等。新法將所有日常不誠實行為予以犯罪化,反映一種直接利用日常語言和日常行為的過度犯罪化之立法哲學。[4]See Celia Wells,Oliver Quick,Lacey,Wells and Quick:Reconstructing Criminal Law,4th editi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P.403.即這種詐騙罪的立法規(guī)定遵循詐騙的日常含義,普通人認為是詐騙,即為詐騙。[5]The Law Commission’s Report on Fraud,No.276,2002,P.59這使得所有剝削易受騙的消費者的日常商業(yè)實踐、商業(yè)行為或商業(yè)活動等,都被囊括在詐騙罪規(guī)制范圍內。[6]See Michael J.Allen,Criminal Law,13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P.525.這極大地擴張了刑法范圍,導致詐騙罪的界限相當不清晰。例如地鐵里的慈善機構工作人員,拿著捐款箱問路人能否捐點零錢,路人謊稱身上沒有零錢,但事實上路人身上有零錢,而此時路人已滿足詐騙罪的所有法定成立要件;[7]See H.M.Keating,S.R.Cunningham,T.Elliott&M.A.Walters,Clarkson and Keating:Criminal Law,Text and Materials,8th Edition,Sweet&Maxwell Thomson Reuters,2014,P.881.再例如雇員上班遲到也是雇員濫用其雇員職位的不誠實行為,是雇員反對雇主經濟利益的行為,也可構成詐騙罪。[8]David Ormerod,David Williams,Smith’s Law of Theft,9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73.
新法頒布之前,按照《1968盜竊罪法》《1978盜竊罪法》(以下簡稱舊法)的規(guī)定,欺詐犯罪是結果犯,行為人不誠實的欺詐行為,必須作用于被害人的頭腦,影響被害人的思想,使被害人對錯誤信以為真,從而在被害人頭腦中形成一種被欺詐的思想狀態(tài),進而在該思想狀態(tài)下交付相應財物,最終導致被害人喪失財物。[9]Re London&Globe Finance Co.[1903]1 Ch 738.因此舊法認定欺詐犯罪成立的核心是被害人形成被欺騙的思維狀態(tài)從而導致?lián)p失財物的結果。例如作為汽車售賣方的被告人,向被害人表示該車的號碼板是原始號碼板,但實際上原始號碼板已被被告人換下,可被害人并不在意號碼版為原始與否,只在意被告人是否有資格售車。因而汽車售賣者的虛假陳述,并未在被害人頭腦中形成被欺詐的思想狀態(tài),對被害人后續(xù)的買車行為沒有影響,上訴法院遂撤銷被告人的定罪。[1]Laverty[1970]3 ALL ER 432.但新法規(guī)定的詐騙罪,以被告人騙取金錢和財物的不誠實行為為認定核心,即被告人不誠實地虛假表示、濫用職位或未揭露信息,意圖通過實施該不誠實行為獲取財物、造成損失及其風險,而不是通過作用于被害人頭腦的欺詐行為產生危害結果。因此根據(jù)新法,成立詐騙罪只需證明被告人意圖通過實施不誠實行為,使自己或他人獲得收益,或造成他人損失,或使他人陷入損失風險,而無須證明被告人最終是否造成被害人金錢、財產損失及其風險;也無須證明被告人的行為造成被害人最終交付財物,還無須證明被告人最終獲得了財物。因此下列情形中的被告人仍可構成詐騙罪:被害人知道被告人的陳述是錯誤的,而未按被告人意圖行事;或被害人知道被告人陳述是錯誤的,仍按被告人的意圖行事;或被害人并不是根據(jù)被告人錯誤陳述,而是根據(jù)自己的觀察得出錯誤結論而行事;或被害人根本未看到、聽到或讀到被害人的錯誤陳述;或被告人實施的不誠實行為根本無特定明確的被害人,等等。[2]David Ormerod,David Williams,Smith’s Law of Theft,9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40.例如被告人向大量陌生人群發(fā)虛假詐騙郵件,因該詐騙郵件被郵件系統(tǒng)列為垃圾郵件而全被過濾掉,潛在的被害人從未看到過該郵件,但根據(jù)新法規(guī)定,被告人已經構成詐騙罪;再例如被告人在寫給年老姑姑的信中,謊稱自己身無分文,希望姑姑能給被告人寄100鎊。即使這封信在郵局送信中途丟失,姑姑最終并未收到這封信,被告人也已滿足成立詐騙罪的法定構成要件。[3]Michael J.Allen,Criminal Law,13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P.525.
(三)法條重疊嚴重
因為“未揭露信息”事實上是“可能令人誤解”的行為,所以未揭露信息型詐騙罪是以不作為或沉默方式持續(xù)實施的暗示的虛假陳述型詐騙罪,未揭露信息型詐騙罪完全可被包涵進虛假表示型詐騙罪中,二者存在極大的重合之處。例如被告人在申請臨時代理醫(yī)生職位時,未揭露自己已被吊銷執(zhí)業(yè)資格的信息,即同時滿足虛假表示型詐騙罪和未揭露信息型詐騙罪的法定成立要件。[1]Razoq[2012]EWCA Crim 674.同時濫用職權型詐騙罪與虛假表示型詐騙罪也存在很大的重疊之處,很多濫用職權的行為事實上也是虛假表示。例如上述兩名修女案中,擁有雇工職位的被告人向兩位修女索取過高勞務費時,對勞務費合理與否的沉默,暗示被告人索取的勞務費用只包含合理利潤,因此被告人既構成虛假表示型詐騙罪,也構成濫用職權型詐騙罪。另外,新法除了規(guī)定上述三種不同表現(xiàn)形式的普通詐騙罪,還規(guī)定了其他幾種特殊的詐騙犯罪:不誠實地獲取服務罪[2]Fraud Act 2006,Section 11,Obtaining services dishonestly.、獨立經銷商欺詐性貿易罪[3]Fraud Act 2006,Section 9,Participating in fraudulent business carried on by sole trader edc.、持有用于詐騙的物品罪[4]Fraud Act 2006,Section 6,Possession etc.of articles for use in frauds.和制作或提供用于詐騙的物品罪[5]Fraud Act 2006,Section 7,Making or supplying articles for use in frauds.。后兩個罪名是詐騙罪的兩個輔助犯罪,[6]H.M.Keating,.S.R.Cunningham,T.Elliott&M.A.Walters,Clarkson and Keating:Criminal Law,Text and Materials,8th Edition,Sweet&Maxwell Thomson Reuters,2014,P.888.而輔助犯罪正是過度犯罪化的典型犯罪類型之一,即刑法真正要打擊的目標是詐騙罪,但無限擴大刑法范圍,連詐騙的遙遠外圍行為也被明確規(guī)定為犯罪。以其中的不誠實地獲取服務罪為例,該罪在司法實踐中被普遍適用,例如以不誠實的手段剪了個頭發(fā)、看了一部電影、獲得一次性服務或非法下載音樂等都可構成不誠實地獲得服務罪,但這些行為事實上都可構成虛假陳述型的詐騙罪。[7]Jonathan Herring,Criminal Law,7th Edition,Palgrave Macmillan,2013,P.236—237.此外,還有大量其他未規(guī)定在新法中的特殊詐騙犯罪,例如未付款離去罪[8]Theft Act 1978,Section 3,Making off without payment.、偽造賬目罪[9]Theft Act 1968,Section 17,F(xiàn)alse accounting.、公司欺詐貿易罪[10]Companies Act 2006,Section 993,Punishment for fraudulent trading.、公司經理錯誤陳述罪[11]Theft Act 1968,Section 19,F(xiàn)alse statements by company directions,etc.、內幕交易罪[12]Criminal Justice Act 1993,Section 52.、洗錢罪、濫用電腦罪、社會安全詐騙罪等。以未付款離去罪為例,未付款離去罪在打擊詐騙犯罪的司法實踐中也很常見,例如汽車加好油后未付款而開走;搭乘出租車到達目的地后未付款而離開;在餐廳就餐后未付款而離開等,都可構成未付款而離去罪,但這些行為事實上都可構成虛假陳述型的詐騙罪。
(四)詐騙罪變成無被害人犯罪[1]David Ormerod,David Williams,Smith’s Law of Theft,9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41.
過度犯罪化的最典型類型是無被害人犯罪,而新法規(guī)定成立詐騙罪無須存在特定被害人,無須行為人的虛假陳述是否傳達給被害人,無須被害人感知、接收或相信虛假陳述,無須被害人真受虛假陳述的影響,無須證明被害人受到欺騙,無需被害人的證詞或證言,也無須證明行為人通過虛假陳述從被害人處獲取金錢、財物等。但“詐騙”事實上即意味著“隱秘性”,因為很多時候詐騙罪被害人的確對真相不知情,或未意識到自己是詐騙罪的被害人。例如詐騙罪報案率非常低下正反映出詐騙犯罪的這種特征。[2]“Crime in England and Wales 2009—2010,”July,2010,P93.https://www.gov.uk/government/ uploads/system/uploads/attachment_data/file/116347/hosb1210.pdf.但有英國王室法律顧問認為,詐騙罪并不是無被害人犯罪,它會造成巨大的經濟損失,有很大的社會危害和經濟危害。[3]McDevitt[2012]NICC 16.被害人將75000英鎊交給被告人,要求被告人以這筆錢聯(lián)系購買保加利亞400個多汽車加油站。但被告人將這些錢都用在私人花銷上了。被告人最終被判定成立虛假表示型詐騙罪。這是明顯地對被害人做無限擴大化的解釋,并消解無被害人犯罪的獨特理論意義,實不可取??傊?詐騙罪的成立與否與被害人的心理活動、心理狀態(tài)或行為表現(xiàn)等都無關。例如虛假表示型詐騙罪中檢察機關的起訴工作應完全集中在被告人的行為上,而無須考慮被害人。[4]See“The Fraud Act 2006,”The Crown Prosecution Service,http://www.cps.gov.uk/legal/d_to_g/fraud_act/.
(五)將未完成詐騙行為予以犯罪化[5]David Ormerod,“Criminalising Lying,”Criminal Law Review(2007),P.193.
如前所述,被告人成立詐騙罪,無須證明被害人的金錢或財產遭受實際損失及實際風險,只需證明被告人做出虛假陳述等不誠實行為,意圖獲得財物或造成財產損失及其風險,這完全是一個未完成犯罪。[1]Nicola Padfield,Criminal Law,9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P.333.例如被告人以造成他人損失財物的風險的意圖,做出虛假陳述后,即使被被害人識破,叫來警察處理,被告人的詐騙行為也已實施完成。[2]Jonathan Herring,Criminal Law:Text,Cases,and Materials,6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P.569.這種未完成模式的刑事責任,導致成立詐騙罪的著手時點大大提前,極大地擴張了犯罪化的規(guī)模,從而形成過度犯罪化。例如行為人粘貼虛假廣告,在行為人把虛假廣告按在墻上的那一剎那,行為人的詐騙行為已完成,行為人即可成立詐騙罪??傊?將未完成的不誠實行為予以犯罪化,使得單純不誠實地沉默也可構成詐騙罪;不作為可構成詐騙罪;企業(yè)可以構成詐騙罪;計算機或電腦系統(tǒng)也可以被詐騙;詐騙服務是使他人陷入損失財產的風險的不誠實行為,也可構成詐騙罪;詐騙土地(舊法中對財產有明確的定義,其中財產不包括土地,但該財產定義不適用于新法)也可構成詐騙罪;等等。
英國如今避免詐騙罪過度犯罪化問題,主要有三個實踐對策,一是司法機關對“不誠實”進行嚴格解釋、適用,以此解決被過度犯罪化的詐騙罪所導致的量刑不均衡、司法不公等問題;二是依賴陪審團依據(jù)良心和直覺阻擋過度犯罪化在實踐中的蔓延;三是充分利用立法機關賦予檢察機關的起訴自由裁量權,充分遵照行政起訴指南,限制詐騙罪的適用范圍。但筆者認為通過嚴格解釋“不誠實”無法徹底有效地解決詐騙罪過度犯罪化問題;作為法律門外漢的陪審團也根本無法解決此問題;而立法機關而非檢察機關的自我約束才能根本解決問題。
(一)通過嚴格解釋“不誠實”無法徹底有效地解決詐騙罪過度犯罪化問題
根據(jù)新法規(guī)定,“不誠實”要件是唯一合法的限制詐騙罪調整范圍的過濾機制。如前所述,判斷是否成立詐騙罪,核心在于被告人是否是不誠實的,即主觀上是否具有不誠實的犯意。例如成立未揭露信息型詐騙罪,只需證明行為人不誠實地未向他人揭露信息,即使行為人未意識到有向他人揭露信息的義務,或行為人認為自己已履行信息揭露義務,這都不是辯護事由,而只能根據(jù)被告人并沒有對“不誠實”進行抗辯,從而影響陪審團對“不誠實”要件的判斷。例如在虛假表示型詐騙罪中,被告人可辯稱理性人都不會相信行為人所做的陳述,理性人都知道行為人的陳述是虛假的,理性人都不可能根據(jù)該虛假性極大的陳述而交付財物或金錢等。很明顯,這會使得法庭對“不誠實”要件的證明的負擔非常沉重。本來“不誠實”的高希定義標準具有內在不確定性和模糊本性,這反而為真正的詐騙罪犯在庭審中提供極大的辯護空間。更嚴重的是,這種定義將日常生活中所有不誠實的行為納入刑法管制,日常行為也被犯罪化,這使得“不誠實”要件實在無力減少過度犯罪化問題所產生的各種司法不公現(xiàn)象。而且事實上,“不誠實”是新法規(guī)定的一個不明確概念,它違背普通法的合法性原則(Legality Principle),違背立法機關制定的成文法必須具有的明確性原則,還大方認可法官造法。雖然英國政府辯稱詐騙罪的立法規(guī)定與《歐洲人權公約》第7條是兼容的,做到了明確清晰,但從上文基本概念的分析中可看出事實上是不兼容的,并且“不誠實”要件反而會使詐騙罪的適用范圍極其荒謬地寬泛無邊。[1]Home Office,Criminal Law Policy Unit,F(xiàn)raud Law Reform:Government Response to Consultations (2006),Paras.12.
因此筆者認為,實體刑法解釋理論對詐騙罪過度犯罪化問題的解決捉襟見肘。毋庸置疑,刑法解釋理論的確可限制刑法的實際適用范圍,并在一定程度上減少過度犯罪化導致的不公正懲罰結果,但這只是事后緩解過度犯罪化產生的司法不公問題,而不是真正直接、徹底、有效地解決過度犯罪化問題。例如根據(jù)新法中詐騙罪的規(guī)定,被告人主觀罪過心理狀態(tài),都是意圖產生特定的有害結果,不區(qū)分渴望產生特定有害結果和被告人完全知道可能會產生特定不利結果的心理狀態(tài)。[2]Hyam v D.P.P.(1974)59 Cr.App.R.91.因此從實體刑法解釋理論的角度來說,被告人意圖通過做出虛假陳述、未揭露信息或濫用職位,使自己或他人獲得收益,或造成他人損失,或使他人陷入損失風險是詐騙罪中的唯一因果要件。[1]Janet Loveless,Criminal Law:Text,Cases,and Materials,4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P.638.但從根本上看,在由無數(shù)利益組成的資本主義社會中,這種行為十分常見,這種因果關系也很容易滿足。但學者可能會繼續(xù)根據(jù)刑法解釋原理,要求意圖獲得收益或造成損失及其風險,與做出虛假陳述、未揭露信息或濫用職位之間的因果關系不能太薄弱。例如被告人只是在申請銀行賬號時未填寫準確信息,還不足以構成詐騙罪。因為銀行賬號自身還不能算是詐騙罪規(guī)定的財產或金錢,只有當被告人利用該以詐騙手段獲取的銀行賬號進行商業(yè)交易、獲取商業(yè)利益時,才涉及金錢或財物,才可構成詐騙罪。[2]Gilbert&Ors[2012]EWCA Crim 2393.但實體刑法解釋中的因果關系理論,學說林立紛呈,主要目的是將某種行為或結果歸因于行為人,而限制詐騙罪立法的適用范圍只是其必要附帶效果,附帶地減少過度犯罪化問題產生的司法不公問題,而不是直接旨在改變立法規(guī)定、根本解決過度犯罪化問題。再例如實體刑法解釋學中的競合理論,的確可避免產生一些作為過度犯罪化后果的不公正懲罰,但該理論復雜繁多,具體適用的技術含量太高,難以切實、快速、有效地用于司法實踐。因此無論實體刑法解釋學說多么發(fā)達,英國憑借嚴格司法解釋的解決辦法,只會使英國詐騙罪的過度犯罪化問題愈演愈烈。
(二)作為法律門外漢的陪審團根本無法解決詐騙罪的過度犯罪化問題
陪審團可限制詐騙罪刑法規(guī)范的實際適用范圍。如果案件由陪審團參與審理,應由陪審團在每一個特定案件中,基于特定事實,判斷或決定被告人的行為是否是不誠實的、是否存在暗示的虛假表示、是否存在法律義務、簽訂合同時是否存在最大善意,被告人是否與被害人因經濟利益形成信任的職位關系,等等。例如被害人向被告人借款,但被告人謊稱自己沒有多余的錢,被告人這種虛假陳述,使被害人本來可能獲得借款收益,但最終未獲得借款收益,使得被害人遭受損害,根據(jù)新法規(guī)定,這可構成虛假表示型詐騙罪。[3]See G.R.Sullivan,“Fraud and Efficiency in the Criminal Law,”Criminal Law Review(1985),P.616.但陪審團可決定被告人并沒有不誠實,應無罪;例如甲通過空頭支票從被告人手中獲取被告人的汽車后,賣給善意的被害人,被告人之后喬裝成機械工以維修名義將汽車從被害人的車庫中開走。被告人可以沒有不誠實為辯護理由,請求無罪;例如在古董或油畫交易中,根據(jù)購買者的專業(yè)知識程度,購買者購得物品所獲得的價格與真實市價的差價程度到底為多大,才符合合同最大善意原則,這都由陪審團予以判斷。[1]The Law Commission’s Report on Fraud,No.276,2002,para7.34.
但在過度犯罪化的時代背景下,刑事案件極其繁多,英美國家的大部分案件都是通過辯訴交易予以解決,交付陪審團決定的案件比例很少。即使就陪審團案件來說,英國處在過度犯罪化時代,詐騙罪的性質事實上早已從侵財犯罪變成經濟犯罪,普通民眾即陪審團成員對詐騙罪的認知也發(fā)生相應的變化,陪審團無法依據(jù)良心和直覺阻擋過度犯罪化問題的蔓延。具體來說,根據(jù)傳統(tǒng)刑法理念,曾作為侵財犯罪的詐騙罪,與盜竊罪或其他侵財案件的不同之處,在于行為人采取欺詐手段,將被害人視作傀儡,通過影響、操控被害人,使被害人自愿交付財物,導致被害人無法憑借理性自主自由地處置財物。但在當今過度犯罪化的時代氛圍下,詐騙罪的性質不再是侵財犯罪,而是經濟犯罪。經濟犯罪主要是指行為人以獲取經濟利益為目的而做出撒謊、失信、不忠誠、剝削他人金錢或財產的不誠實行為。例如在詐騙犯罪領域,特別是白領經濟詐騙犯罪中,嚴重、真正、核心犯罪的傳統(tǒng)刑法理念受到極大挑戰(zhàn),過度犯罪化在白領經濟犯罪領域也表現(xiàn)得最突出。[2]Janet Loveless,Criminal Law:Text,Cases,and Materials,4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P.627—628.對于支持現(xiàn)有被過度犯罪化的詐騙罪規(guī)定的學者來說,實施詐騙罪的罪犯腐蝕現(xiàn)代經濟社會的基本價值——誠信。[3]Jennifer Collins,“Fraud by Abuse of Position:Theorising Section 4 of the Fraud Act 2006,”Criminal Law Review,(2011),P.513.不誠實行為是經濟發(fā)展的瘟疫和災禍。[4]See David Kirk,“Fighting Fraud,”72 The Journal of Criminal Law(2008),P.337.如此廣泛地規(guī)制詐騙行為正是要求所有經濟活動須是誠實的,特別包括虛擬網(wǎng)絡中的經濟活動,因為虛擬網(wǎng)絡為無數(shù)的、作為必要日常商業(yè)交易或信息交流的虛假表示提供廣泛的空間、機會和可能。[5]See Jonathan Clough,Principles of Cybercrim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P.185.并認為只有如此才可能全方面地保障公民獲得誠信服務的權利,從而以此利用刑法構建誠信的社會文化和倫理環(huán)境。[1]See Samuel W.Buell,The Upside of Overbreadth,83 New York University Law Review(2008),P.1551.所以如今新法對詐騙罪的理解拋棄了普通法傳統(tǒng)。例如根據(jù)舊法,被害人看穿被告人的詭計,被告人未得逞,被告人不能構成欺詐犯罪;但現(xiàn)在可以構成詐騙罪。[2]Mills(1857)7 Cox.C.C.263.再如根據(jù)舊法,被告人向被害人承諾,被害人給被告人兩百英鎊后會幫被害人整理花園,但之后被告人并未履行承諾,被告人不能構成欺詐犯罪;但現(xiàn)在也可構成詐騙罪。筆者認為這很明顯違背了不應利用刑法促使行為人履行民事合同的刑法傳統(tǒng)原則。[3]See Dennis J.Baker,Glanville Williams:Textbook of Criminal Law,3th Edition,Sweet&Maxwell Thomson Reuters,2012,P.1164.同時,新法規(guī)定的詐騙罪的核心概念也都被民法化了,例如最常用的虛假表示即為著名的民法特定術語。這嚴重模糊作為市場經濟社會中本質特征的經濟剝削、追求利潤和詐騙罪之間的界限。事實上在自由市場經濟活動中,追求利潤最大化是可以為一般人所接受的,因此被新法一起犯罪化的大量不誠實行為,如無傷大雅的謊言、善意謊言、輕微欺騙、道德性質模糊的失信行為、各種瑣碎的民事合同糾紛行為、經濟交易糾紛行為等,事實上都是可被接受的正常商業(yè)競爭行為,都不應被犯罪化。將這些行為與真正嚴重的詐騙行為一起予以犯罪化,嚴重違反刑法的比例性原則。因此筆者認為這種過度犯罪化的詐騙罪立法規(guī)定,是利用代價高昂的刑法對金錢或財產的一種過度保護。實際上理性的市場經濟主體進行自我規(guī)制,保持一般的小心和謹慎態(tài)度,大部分情況下完全可避免受騙。[4]See Alan Doig,F(xiàn)raud,William Publishing,2006,P.233.
(三)立法機關而非檢察機關的自我約束才能根本解決過度犯罪化問題
新法確實簡化了舊法的欺詐犯罪規(guī)定,使普通民眾和檢察機關更易理解、掌握詐騙罪。因為新法未頒布前,以欺詐方式獲取金錢、財物或免除債務涉及大量欺詐罪名,如今明確規(guī)定一個詐騙罪,廢除舊法中八種欺詐罪名,使檢察機關起訴的罪名也是統(tǒng)一確定的詐騙罪,可減少發(fā)生罪名起訴錯誤的概率。[5]See G.R.Sullivan,“Fraud—The latest Law Commission Proposals,”67 Journal of Criminal Law,(2003),,P143.但這種單一普遍的詐騙罪規(guī)定,實際上是立法機關賦予了檢察機關巨大的自由裁量權。如果檢察機關完全遵照立法機關的規(guī)定,將所有符合詐騙罪的行為予以起訴,這將導致刑事司法系統(tǒng)不堪重負而處于崩潰邊緣。因此檢察機關須對內部起訴工作進行公平有效的自我行政管理,最謹慎地主動限制適用處于過度犯罪化狀態(tài)中的詐騙罪,制定起訴指南,嚴格約束自身的起訴工作。例如皇家檢控署對其自身龐大的自由裁量權進行自我限制,規(guī)定檢察機關起訴詐騙罪的重要指南是公共利益判斷標準,對各種輕微的撒謊行為不予起訴。同時檢察機關知道新法存在刑民邊界線模糊的問題,買主購物自行當心原則也在新法中逐漸遭受侵蝕,因此自我強調起訴工作仍應奉行買主購物自行當心原則,即買方購物時買方有責任檢查所購貨物是否有問題,而賣方無義務主動提及貨物可能存在的問題或缺陷。[1]H.M.Keating,S.R.Cunningham,T.Elliott&M.A.Walters,Clarkson and keating:Criminal Law,Text and Materials,8th Edition,Sweet&Maxwell Thomson Reuters,2014,P.867.而且,檢察機關在起訴時還應考慮是否適用民事程序更合適,是否對發(fā)布虛假廣告或各種商業(yè)活動適用行政管制措施更恰當,尤其應提防刑法制度變?yōu)橛憘贫?提防刑法變成純粹地保護公司、企業(yè)或各種組織的商業(yè)利益的工具。例如皇家檢控署的起訴指南中列明成立濫用職位型詐騙罪的具體情形:軟件公司的雇員利用其職位克隆公司軟件,意圖為個人利益而售賣該克隆軟件;行為人被雇傭照顧殘疾人或老年人而擁有被照顧者的銀行賬號,但行為人濫用該雇員職位,將賬號資金挪作私用;餐廳服務員把自己的酒當作餐廳的酒賣給就餐者等。[2]Doukas[1978]1 WLR 372.因此并不是發(fā)布每個具有夸張成分或噱頭成分的廣告,都會導致刑事定罪。但即使如此,筆者認為不應對檢察機關自我約束其龐大自由裁量權產生信任感,畢竟各個不同的檢察機關的具體做法會不同,整個檢察系統(tǒng)的行政管理工作的內部協(xié)調一致性無法保障,仍會導致不必要的逮捕和指控,致使公民遭受不公正、不平等懲罰的過度犯罪化之痛。[3]David Ormerod,Smith and Hogan’s Criminal Law,13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P.873.
因而,事實上是立法機關而非檢察機關故意制定出過度寬泛的刑法規(guī)范,立法機關才是過度犯罪化問題的責任主體和解決主體,而不是檢察機關。具體來說,詐騙罪的現(xiàn)代化與其適用范圍的擴大化緊密相連,在過去幾個世紀里,詐騙罪的概念隨著詐騙犯罪的社會實踐一直都在擴大和革新。[1]See Michael Jefferson,Criminal Law,11th Edition,Pearson Education Limits,2013,P.605.但為應付高科技信息時代的新犯罪及情勢,避免立法規(guī)范的滯后性和司法辦案立法根據(jù)不足的問題,立法機關最多只敢簡單記錄詐騙罪構成要素。英國國會也未試圖給詐騙罪提供一個清晰明確的定義。[2]David Ormerod,David Williams,Smith’s Law of Theft,9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9.我國立法規(guī)定的詐騙罪也沒一個清晰明確的定義。[3]我國立法機關制定的《刑法》第226條規(guī)定的詐騙罪,是指“詐騙公私財物,數(shù)額較大的……;數(shù)額巨大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jié)……;數(shù)額特別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別嚴重情節(jié)的……。本法另有規(guī)定的,依照規(guī)定”。通過將該規(guī)定與英國新法規(guī)定的詐騙罪相比,我們可得知我國立法機關只是極其簡短、粗略、模糊、寬泛地規(guī)定了詐騙罪的罪狀及其法定刑。例如直接使用“數(shù)額較大”“情節(jié)嚴重”等極不明確的程度性措辭,立法明確性原則蕩然無存。因此很明顯,新法規(guī)定的詐騙罪是一個極其寬泛的罪名,這是為避免出現(xiàn)干擾詐騙罪在司法實踐中具體適用的技術細節(jié)而有意為之的。[4]The Law Commission’s Report on Fraud,No.276,2002,P.873.英國內政部認為這種立法策略可確保最寬泛地解釋立法規(guī)定。[5]David Ormerod,David Williams,Smith’s Law of Theft,9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29.英國司法部認為,該詐騙罪的立法目的之一是使刑法靈活應對各種與時俱進、復雜巧妙的詐騙行為,其中包括利用新科技手段實施的詐騙行為。[6]Ministry of Justice,Post-legislative Assessment of the Fraud Act 2006:Memorandum to the Justice Select Committee,Cm8372,(2012).例如對于濫用職位型詐騙罪,政府不愿意將“職位”限制在信托義務,覺得這樣會使該條的刑事責任范圍太狹窄、太復雜。[7]David Ormerod,David Williams,Smith’s Law of Theft,9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70.據(jù)此,筆者認為過度犯罪化問題的根本解決在于立法機關進行刑法立法規(guī)范改革。結合我國詐騙罪立法的規(guī)定,與此相比,英國詐騙罪立法更完善、更豐富,即使兩國分別采用不同的刑法立法模式。例如英國國會至少明確規(guī)定詐騙罪有三種具體的表現(xiàn)形式,直接說明“虛假表示”的兩種分類,還給出“獲得收益”和“造成損失”應包含的具體內容。但我國立法機關對詐騙罪的立法規(guī)定中,未給出任何相對明確的詐騙罪成立要素的具體內容。因此從本質上說,依照我國現(xiàn)有立法規(guī)定,現(xiàn)實中所有的詐騙案件,都可被解釋成符合現(xiàn)有詐騙罪的立法規(guī)定。而正是這種極其寬泛的詐騙罪立法規(guī)范中缺失成立詐騙罪的相關定義,使法定職責為適用刑法的司法機關,對刑法典規(guī)定的詐騙罪做出無限多種寬泛的理解,甚至不斷“創(chuàng)新性地”構建詐騙的司法含義。因此,被過度犯罪化的詐騙罪立法規(guī)定并不是旨在確保司法適用的靈活性,而是立法機關對司法適用放任自流,司法機關不得不出臺詐騙罪的司法解釋或具體適用指南,以確定哪些行為應為犯罪,即出現(xiàn)違反法治的司法犯罪化。而司法犯罪化之所以違反法治,是因為只有作為國家最高權力機關的立法機關才有權規(guī)定犯罪與懲罰,才有權決定哪些行為是犯罪,應對哪些行為施加國家懲罰。
(初審:陳毅堅)
[1] 作者胡莎,女,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和倫敦大學瑪麗皇后聯(lián)合培養(yǎng)刑法學博士生,研究領域為英美刑法學、性別與刑法等,代表作有《論卡特爾行為的過度犯罪化》《緩解過度犯罪化問題的公正應得報應理論》《法益批判論——以犯罪未完成形態(tài)基本理論為突破口》《在刑法中構建雙性人的社會性別》等,E-mail:hsempirically@ruc.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