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筱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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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春宴唱和”到“庚申修禊”
——清道咸間羊城文人雅集與群體建構(gòu)
翁筱曼
雅集是文人生活中一道不曾缺席的風(fēng)景,同時亦是時代的風(fēng)景,歷史的注腳。不同時代背景下,雅集展現(xiàn)出不同的景致,因應(yīng)時代風(fēng)云變遷之下,文士的不同需求。清道咸間(1821-1861)的羊城詩壇,雅集也因為時代的變幻而呈現(xiàn)別樣的風(fēng)景與內(nèi)涵,更成為學(xué)海堂文人群體建構(gòu)的催化劑。
清道咸間,政局的動蕩,戰(zhàn)火的燃燒,劇烈地震撼著廣州每一個人的生活。傳道授業(yè)解惑,游宴唱和論文,學(xué)海堂人安寧而悠然的日子頃刻支離破碎,被迅速卷入顛沛流離的暗流之中。由鴉片戰(zhàn)爭燃起烽煙,到天地會紅巾軍圍攻廣州,再到英法聯(lián)軍攻占廣州,二十年間,一次次的將繁華富庶,車水馬龍的羊城變得村墟寂靜,斷壁頹垣,觸目皆是。
譚瑩的“無數(shù)征帆落照斜,倉皇避寇各移家……廣州原極繁華地,忍見哀鴻遍水涯”,[1]極為形象地描述出當(dāng)時的社會景象。陳璞也說:“島夷犯粵城,余居城中,頭上萬炮雨下,廬室傾摧,扶老幼狼狽出走”。[2]文人被迫離開羊城,開始了飄泊不定的逃難。陳澧感嘆“昔時友朋相聚論文之樂,何可復(fù)得?盛衰生死,倏忽變滅”。[3]在如此動蕩的日子里,連生存都面臨著危險,陳澧數(shù)次搬離羊城,避居郊區(qū)。昔日悠游自得、吟賞論道的雅集,成為難以得到的奢侈品,只能回味和期盼了。然而,雅集既然是詩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活動,一旦有適當(dāng)?shù)臅r機(jī),詩人們自然不會辜負(fù)韶光。《春宴唱和詩》和《庚申修禊集》兩本書為人們提供了珍貴的記錄,對戰(zhàn)亂時期雅集在文士生活中意義,以及對文人群體的影響提供了鮮明的腳注。
《春宴唱和詩》收錄的是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春社,“壇坫久推名宿領(lǐng),琴樽頻為故人開”。[4]春社的主人是張維屏,維屏作序,先起一題,諸士子圍繞之前的宴游以及張維屏的生平和之。參與者超過50人,規(guī)模甚大。陳曇在和作中就提到:“昔賢觴詠今重覩,三十詞人定可尋?!敝傅氖青椪咳粼凇秿拧分杏涊d的雅事,粵人吳于逵載酒偕粵中詞人三十輩同集小齋唱和,而春游唱和詩的詞人輩遠(yuǎn)不止此數(shù)。
還有一些不當(dāng)席者,亦遠(yuǎn)遠(yuǎn)唱和,郵寄和作。如臨川李傳煃:“我未當(dāng)筵同擊缽,郵筒緩遞不需催。原唱由施君香海傳來。……他日扁舟珠海上,釣竿定向老漁尋。南山先生號珠海老漁”可見這次雅集傳唱之廣,影響之大,也是張維屏聲望地位的體現(xiàn)。
此次雅集發(fā)生在鴉片戰(zhàn)爭之后,中國的大門被西方帝國主義的鴉片和洋槍鐵艦打開了,條約的簽訂,意味著社會經(jīng)濟(jì)的結(jié)構(gòu)開始調(diào)整步伐,并逐漸波及到社會的其他層面。這個時候,社會的整體變動還是比較緩慢,相對溫和,因此,知識分子們雖然對國家的安危、國家的前途有所擔(dān)憂,但還不至于憂心忡忡。在唱和的詩作中,主要還是歌頌春光之媚,佳日之美,友朋集聚的快樂。然而,在欣喜的心情下,依然隱藏著絲絲憂慮,表現(xiàn)為對參與雅集的急切和不舍,并抱有及時行樂,盡情享受,一醉方休,抓住春光和快樂的尾巴的心態(tài)。從《春游次南山先生(師)韻》中擷取一些比較有代表性的詩作:
三月鶯花名士酒,十年鱸膾故鄉(xiāng)心。詩推一代詞華富,歌到雙鬢領(lǐng)會深。自是人生行樂耳,愿拖吟屐快追尋。(番禺謝有仁靜山)
識荊曾自亦非臺去歲九日集紅棉寺亦非臺,詩酒尋盟盡日來。白社幸緣同客人,清樽應(yīng)再為君開。季鷹鱸膾思鄉(xiāng)意,司馬琵琶絕代才。一曲陽春好煙景,高歌難和漫相催。(香山劉嘉謨簡臣)
對酒直當(dāng)同日醉,看花不負(fù)一生心。雙鬢低唱悲歡集,四座高歌感慨深。(順德梁九圖福草)
越臺新局仿燕臺,才浣征塵幾度來。去秋八月師招集慶春園賢生最難正月暇,美人原似好花開。簪纓系戀無斯樂。嶺海升平老此才,有酒不辭連日醉。銀箏象板況相催。游侶偏難繼竹林會輒六人,定言山水有清音。征歌幾輔誰青眼,載酒江湖共素心。月到上元知夜永。謂十四夜黼香孝廉之招,遲師未至?;ㄈ远抡f春深謂花朝前二日蘭浦同年之招。鸞簫鬼鼓街坊鬧,歸逐途人隔巷尋。(南海譚瑩玉生)
以上幾位詩人的詩作,無不表現(xiàn)出對此次春社宴集的欣喜之情,迫切地要享受詩文唱和的快樂,享受陽春煙景的明媚,享受酒逢知己千杯少的酣暢淋漓。人們也讀出詩人們內(nèi)心的無限感慨,感慨春光之易逝,感慨時事之變遷,感慨文人宴集在當(dāng)下的不易。有一些詩人則無法抹去戰(zhàn)火紛飛的陰影,仍然為之憂慮,有的則為時局終于相對穩(wěn)定,海氛暫時平息而松了一口氣。
占斷春光是越臺,春衣日日踏歌來。青簾畫舫尋常見,綠水名園次第開。絲竹平章高士會,鶯花跌宕謫仙才。千金一刻何曾負(fù),卻被城頭鼓角催。(番禺陳其錕棠溪)
公懷后樂先憂志,誰抱乘風(fēng)破浪才。且喜承平氛祲息,陽春曲和不須催。(新會李灼光星池)
海氛已斂話春臺,連夜春燈袞袞來。但憶酒逢良會醉,豈知花為少年開。(番禺黃位清春帆)
這里特意將吟詠者的籍貫寫明,意在突出這群文人來自四面八方,他們集中在羊城,在詩文唱和中,尋覓知音人。這里的知音,不僅僅指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的知音,還指共同社會背景下,時代劇變壓在他們心頭的苦悶與擔(dān)憂,得以宣泄,得以抒發(fā)的知音人。
如果說鴉片戰(zhàn)爭還只是外敵的洋槍鐵炮,對中國大門的試探,其后的紅巾軍暴亂和英法聯(lián)軍的鐵蹄,內(nèi)憂與外患的爆發(fā),急速地引發(fā)社會一系列矛盾的凸現(xiàn)。
咸豐四年(1854),天地會紅巾軍圍攻廣州,陳澧攜家避地蘿崗洞,作詩慨嘆:“烽火重城閉,村墟盡日閑。”“廿年積心血,幾日警兵塵?!薄奥劦辣昕啵顟M飲啄安。”[5]
咸豐七年(1857),英法聯(lián)軍攻占廣州,陳澧先攜家從城南避居城內(nèi)豪賢街。曾云:“時在梁小韓家,夷炮碎其家室,又擊死其鄰人,余甚恐?!?/p>
生命都如草芥,無所依賴的文人,只能抱著珍藏的書籍,輾轉(zhuǎn)避亂。咸豐十年(1860),此時羊城已然回復(fù)太平,然而中國大地戰(zhàn)火仍未完全熄滅。在經(jīng)歷了兩次戰(zhàn)火洗劫之后,羊城的文士們,文學(xué)活動是否如舊,那份酣暢的吟詠情懷,是否依然。
《庚申修禊集》[6]收錄了咸豐十年羊城主流文壇的春禊和秋禊的詩作,除賦詩,還繪圖以記修禊地點,更有文字的簡介。共計11次雅集。
譚瑩所作總序“歲當(dāng)辛丑(道光二十一年,即1841年),閏值重三,獅海波翻,虎門星隕,獨(dú)檣不靖,百堵皆空,艨艟逕抵。五羊閭衖,分屯萬馬。學(xué)離家之王粲,比賃廡之梁鴻。誰如桑者之閑,竟負(fù)花田之約。預(yù)訂修禊花田不果。禊事不舉,春光遂闌,茲喜庚申再逢元巳,人間何世,天下皆春。事記廿年,……三月三日柳堂修禊,主之者李子黼廣文也。十三日補(bǔ)禊,主之者家博泉少尹也?!氯臻L壽寺修禊,主之者羅六湖廉訪也?!c三月一日訶林預(yù)作閏上巳,主之者倪云衢少尹卒昌上人也。二十三日展□上巳,主之者潘鴻軒茂才也?!c三月三日杏林莊修禊,主之者鄧蔭泉中翰也?!c三月十三日賞雨樓展閏上巳,主之者亦家博泉少尹也。……清吟紛來,凡有所贈,各著于篇,詩畫文詞都為一集,纂輯者則子黼廣文博泉少尹也”。
本書所記錄的修禊簡要羅列如下:
庚申三月三日柳堂修禊:
庚申三月薩那日招樊昆吾封翁,鄧蔭泉中翰,譚玉生舍人,徐子遠(yuǎn)上舍,倪云癯少尹,陳奎垣上舍集柳堂修禊。
庚申三月十三日柳堂修禊:
三月十三日招鄧蔭泉中翰譚玉生舍人徐子遠(yuǎn)上舍李子黼光祿倪云癯少尹陳奎垣上舍集柳堂展上巳。
庚申三月三日長壽寺修禊:
庚申重三日招同顏子虛梁藹儔兩先生陳蘭甫朗山呂拔湖三孝廉陳習(xí)之廣文姻丈居古泉司馬集長壽禪院修禊步朗翁韻四首。
庚申閏上巳杏林莊修禊:
庚申閏重三日鄧蔭泉招同樊昆吾黎健齋徐子遠(yuǎn)顏子虛潘鴻軒倪云癯譚博泉謝吾珊何一山屈麗湖集杏林莊展上巳集蘭亭字得詩六首
庚申閏三月一日訶林預(yù)作閏上巳詩:
閏三月朔日倪云癯少尹啐昌上人招同人集光孝寺預(yù)作閏上巳
閏三月二十三日同潘鴻軒茂才招羅六湖廉訪鄧蔭泉中翰鄭紀(jì)常司馬顏子虛上舍譚博泉少尹,觀中彰華平矩福基四上人集訶林洗硯池修禊。
庚申閏三月十三日賞雨樓展上巳:
閏三月十三日譚博泉少尹招同羅六湖廉訪游蓉裳太史王蘭汀大使鄧蔭泉中翰譚玉生舍人鄭紀(jì)常司馬顏子虛上舍陳朗山大令潘鴻軒茂才呂拔湖孝廉梁藹儔茂才何一山上舍集賞雨樓展上巳
庚申七月十三日柳堂預(yù)秋禊:
七月十三日蘇丈枕琴鄧君蔭泉同過柳堂留酌預(yù)秋禊成五排三十韻
庚申七月十四日杏林莊秋禊:
七月十四日招梁西庚大令蕭欖軒少尹倪云癯少尹并攜小兒舍侄集杏林莊秋禊,遲莊主人鄧蔭泉中翰及顏子虛上舍不至。
庚申七月十四日羅園秋禊:
是日早集杏莊,午集羅園
庚申八月上巳長壽寺半帆修禊:
八月元巳譚博泉少尹招同梁西庚大令鄧蔭泉中翰譚玉生舍人鄭紀(jì)常司馬顏子虛上舍潘鴻軒茂才成果上人集長壽寺秋禊,遲林五封翁不至。
這一年的雅集比之道光間太平時期,并不為多,亦非盛大無比,然而,對于雅集的參與者和其他受邀而未能參加的文人而言,這個時候的每一次雅集,都是十分寶貴,十分難得的。一方面,清廷的腐朽,積重難返,時局的動蕩,往復(fù)無常,令關(guān)心國家命運(yùn)的知識分子憂心忡忡,他們或迷惑惘然,尋找不到能夠指明方向的解決辦法;或積極參與地方政務(wù),出謀獻(xiàn)策,然而卻不一定能為朝廷所用,這種焦慮而郁結(jié)的心情,在有著共同志向和心情的知己文友面前,可以暢所欲言,雅集為他們提供了探討、爭鳴、抒發(fā)情感的機(jī)會;另一方面,文學(xué)的切磋,可以讓文士們暫時忘卻心中的煩憂。戰(zhàn)亂時尚且無法相見,而今可以邀同賞春光,覓秋意,又如何能讓他們不珍惜呢。他們專門為這一年的修禊作了詳細(xì)的記錄,把詩作都收集起來,結(jié)集出版,正可見他們對此的重視,以及這一年的雅集對于他們的紀(jì)念意義。
集中的詩作,都展現(xiàn)了復(fù)雜的情感,既有憂慮,又有快樂,既有感嘆,又有展望。略舉數(shù)例:
亦曾逢癸丑,同醉永和春,一序千秋筆玉生有癸丑柳堂修禊序,群賢幾古人謂癸丑同集張南山師黃香石舍人艾至堂大令杜洛川廣文。此來風(fēng)日好,誰最鷺鷗親。老柳偏多感,乖青似愴神。東晉安危局,南園凋謝時五羊老宿多半下世。八公誰破敵,七子各談詩會者七人。后會還觴詠蔭泉約閏重三展上巳,中原壯鼓旗天津大捷。拂時同愛國,不獨(dú)感義之。(李長榮)
亂后嬉游少,憂時故舊親。依然觴詠集,感此歲華頻。……百粵仍烽火,三年厭鼓鞞。(徐灝)
一例蘭亭追雅會,亂余未易幾回逢。桃花何處尋流水,柳樹依然拂暮風(fēng)。才比謫仙名久艷,序慚內(nèi)史語難工。紫翁屬作柳堂修禊序。何堪回首前游處,斷井蒼涼落照中。丁巳三月曾偕張南山陳棠溪譚玉生各先生展禊于城北容氏園,兵興以來,悉成灰燼矣。(陳起榮)
永和時亦值多事,群賢雅弗虛芳辰。人生能得幾游宴,時局嗟同蒼狗變。(樊封)
湖州警報又端州,排日為歡感昔游,如此人才半伊洛,重來朋舊總山邱。卅年吾憶凌波榭樓名,乙酉珠江秋禊集此,三載君辭賞雨樓。步履東籬幽興極,只今隨地欲淹留。(譚瑩)
新知喜見異鄉(xiāng)客謂梁西庚先生,快事復(fù)聞神算兵時傳天津大捷。(潘恕)
醒醉情難別,安危局未知。每逢清興集,轉(zhuǎn)憶勝游時。往日驚烽火,新霜感鬢絲。寄言長壽侶,共保歲寒姿。(譚壽衢)
顏薰在《庚申閏上巳杏林莊修禊序》中,便以極為悵惘的口吻表述出羊城文士共同的心聲:“悵穗城之烽火,玉碎珠沉。明月誰家,荒波幾處,當(dāng)又游春者拂時而增僾悒已。嗟乎!百年旦暮,彈指無多,滿目瘡痍,愴懷特甚,多非常之雅集,即未易之歡場。攜手遨游,已是快心之事”。[7]
正是這攜手遨游的快心之事,讓他們在局勢不定、憂慮重重的心境下,更加緊密地相聚,更加迫切地去享受春光秋意,享受每一次雅集。從春宴唱和到庚申修禊,羊城文壇在歲月的洗禮中完成了更迭,嘉道間(1796-1850)的名宿紛紛下世,當(dāng)年方嶄露頭角的年輕一輩詩人,而今成為學(xué)海堂的學(xué)長,成為文壇的核心力量。時移世易,不變的是羊城文人深厚的情誼。因應(yīng)時局的變化,他們展現(xiàn)著自身不同的姿態(tài),或埋頭書堆,或觀望避世,或積極參政,而參與雅集,是他們共同在精神家園耕耘的文學(xué)活動,精神與情感的交流,通過吟哦唱和,通過杯酒助興,將他們進(jìn)一步凝聚在一起。非常的雅集,未易的歡場,使這份情感愈釀愈醇,愈釀愈深。
注釋:
[1]譚瑩:《二月廿一日泊花埭》,《樂志堂詩集》,卷七,道光庚寅(1830)刻本。
[2]陳璞:《招水樵遺集序》,《尺岡草堂遺文》,卷一,光緒十五年(1889)刻本。
[3]陳澧:《招太沖詩文遺稿序》,《東塾集》,卷三,光緒壬辰(1892)菊坡精舍刻本。
[4]本文唱和詩皆引自《春宴唱和詩》,不分卷,道光丙午(1846)刊本。
[5]陳澧:《甲寅避寇蘿崗洞五首》,《陳澧集》第一冊之《陳東塾先生遺詩》,黃國聲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出版。
[6]本部分唱和詩及修禊序,皆引自,《庚申修禊集》,不分卷,咸豐庚申年(1860)刊本。
[7]顏薰:《庚申閏上巳杏林莊修禊序》,《庚申修禊集》。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xué))
本文基金項目:《廣州大典》與廣州歷史文化研究資助專項(批準(zhǔn)號:2016GZY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