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錚
(南開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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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教科書中的“紅軍長征”
李金錚
(南開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教授)
歷史已經(jīng)逝去,但承載歷史的記憶還活著。歷史記憶既指當時的遺存、親歷者的記錄,也包括后人依據(jù)以上資料的重新書寫。在歷史書寫的諸多形式中,教科書是比較嚴謹、系統(tǒng),且有極大影響的一種。教科書不僅記述歷史,也反映著編者的史觀、立場,乃至?xí)r代的變遷、社會思潮的變化,進而決定著歷史記憶的選擇和取舍。以紅軍長征而言,作為中共革命史和中國近代史的一個重要事件,已被列入中國近代史教科書的一部分,為教師所用,為學(xué)生所學(xué),為大眾所分享。對此事件,我沒有做過專門研究,更多限于對海內(nèi)外權(quán)威教科書的了解,譬如大陸史家魏宏運先生主編《中國現(xiàn)代史稿》(黑龍江出版社1980年版)、《中國現(xiàn)代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王檜林先生主編《中國現(xiàn)代史》(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3年版*嚴格地說,應(yīng)該是王檜林等著。)、《中國現(xiàn)代史》上(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臺灣史家郭廷以先生著《近代中國史綱》(香港中文大學(xué)出版社1979年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美國史家徐中約先生著《中國近代史》(牛津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8年版)等。我以為,教科書有不同版本是必要的,同一歷史事件在細節(jié)上有一定差異也屬正常,但在一些重要史實上應(yīng)該是一致的。然而不能不說,以上教科書對紅軍長征的某些重要問題的記述有較大的出入。我這里只是提出現(xiàn)象,不做分析,供大家思考。*必須說明,以上教科書的主持者都是我非常崇敬的史學(xué)大家。其實,幾乎所有的歷史教科書都存在本文所說的現(xiàn)象。
魏宏運先生主編的教科書,1980年版(以下簡稱魏宏運1980年版)將長征列入“抗日反蔣(1931年9月至1935年12月)”一章之下;2002年版(以下簡稱魏宏運2002年版),將長征改為單獨一章。王檜林先生主編的教科書,1983年版(以下簡稱王檜林1983年版),將長征置于“日本帝國主義武裝侵略東北,全國抗日民主浪潮的起伏”一章。2010年版(以下簡稱王檜林2010年版)略有變動,改為“日本帝國主義的武裝侵略,由國內(nèi)戰(zhàn)爭向抗日戰(zhàn)爭的過渡(1931年9月—1937年7月)”。郭廷以先生的教科書(以下簡稱郭廷以版),將長征置于“安內(nèi)與攘外”一章。徐中約先生的教科書(以下簡稱徐中約版),將長征置于“國民政府:挑戰(zhàn)重重的十年,1928—1937年”一章。由上可見,不同版本的教科書對紅軍長征所屬的歷史進程,在時間和地位上,都是有較大不同的。*楊奎松:《中國近代史》第8卷(張海鵬主編,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是近些年出版的權(quán)威通史性中國近代史著作),將長征置于“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的誕生、消亡以及紅軍長征”一章。
魏宏運1980年版、2002年版,王檜林1983年版、2010年版,都認為1936年10月紅軍二、四方面軍與一方面軍在甘肅會寧的會師,標志著歷時兩年的長征結(jié)束。而徐中約版認為,1935年10月中央紅軍到達陜北保安縣的吳起鎮(zhèn),標志著長征的結(jié)束。郭廷以版也認為1935年10月中央紅軍達到陜北與徐海東、劉志丹部隊的會合,標志著長征的結(jié)束。不過與其他版本不同的是,郭廷以版認為,1932年9月,張國燾、徐向前率領(lǐng)紅四方面軍從鄂豫皖邊區(qū)西移,到1933年1月占領(lǐng)川北通江,為第一支紅軍的長征。而1934年1月至1935年10月中央紅軍的長征,為第二支紅軍的長征。
斯諾的《西行漫記》認為,紅軍為了轉(zhuǎn)移到一個新的根據(jù)地,進行了為期一年的周密計劃,是一場戰(zhàn)略撤退,而不是潰退。毛澤東在接受斯諾的采訪時也說,紅軍轉(zhuǎn)移,一方面是為了改變在江西迅速惡化的處境,另一方面是全國抗日的政治形勢促使紅軍遷移到西北。*埃德加·斯諾:《西行漫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9年版,第156、162頁。但王檜林1983年版、2010年版的記述卻認為,博古等未與政治局進行討論,即倉促決定中央紅軍撤離蘇區(qū)。魏宏運1980年版的記述稍詳,認為“左”傾機會主義者實行了戰(zhàn)略退卻中的逃跑主義。在出發(fā)前,沒有向黨員兵士和群眾去解釋,也沒有在紅軍指戰(zhàn)員中進行深入的政治動員。魏宏運2002年版認為,博古等少數(shù)領(lǐng)導(dǎo)人在5月份即已醞釀,但一直秘而不宣,甚至未經(jīng)政治局討論,更未對廣大指戰(zhàn)員傳達動員。郭廷以版也談到有所準備,中央紅軍在長征之前4個月來,積極補充兵力,征集糧秣、民夫,趕制彈藥、服裝。但徐中約版對紅軍長征是否有計劃和準備,卻只字未談。
魏宏運1980年版指出,出席遵義會議的政治局委員有王稼祥、毛澤東、劉少奇、朱德、張聞天、陳云、周恩來、秦邦憲,政治局后補委員有鄧發(fā)、何克全。選舉張聞天為中共中央總書記,毛澤東、周恩來、王稼祥組成中共中央軍事領(lǐng)導(dǎo)小組。魏宏運2002年版變?yōu)?,出席會議的有政治局委員博古、張聞天、周恩來、毛澤東、朱德、陳云,政治局候補委員王稼祥、劉少奇、鄧發(fā)、何克全。選舉毛澤東為政治局常委。取消三人團,委托周恩來為黨內(nèi)對于軍事指揮下最后決心的負責者。會議結(jié)束后,張聞天代替博古負總的責任,成立由毛澤東、周恩來、王稼祥組成的中央三人軍事小組。王檜林1983年版認為,參加會議的有政治局委員王稼祥、毛澤東、陳云、張聞天、周恩來、秦邦憲,政治局候補委員朱德、劉少奇、凱豐、鄧發(fā)。增選毛澤東為政治局常委,決定由中央軍委主要負責人周恩來、朱德指揮軍事。隨后,由張聞天代替博古負總責,在行軍途中,組成由毛澤東、周恩來、王稼祥參加的三人指揮小組。王檜林2010年版對于出席會議的政治局委員、后補委員又有變化,政治局委員有毛澤東、張聞天、周恩來、朱德、陳云、博古,政治局候補委員有王稼祥、鄧發(fā)、劉少奇、何克全。郭廷以版、徐中約版都沒有談到遵義會議的參加人員,但對領(lǐng)導(dǎo)人職位的變化有所記述。郭廷以版認為,遵義會議上,張聞天代替秦邦憲為總書記,毛澤東補為政治局委員,代周恩來任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主席,周及朱德副主席。徐中約版認為,遵義會議上毛澤東成為政治局常委會委員,并協(xié)助周恩來指揮軍事。會議之后,張聞天接替博古“負總責”,3月又成立了一個由毛澤東、周恩來、王稼祥組成的三人軍事指揮小組。由上可見,在參加遵義會議人員和主要領(lǐng)導(dǎo)人職務(wù)變動的時間等問題上,不同版本的記述都有一定出入。
魏宏運1980年版認為,張國燾率領(lǐng)的左路軍進至阿壩后,打電報給中共中央,反對北上,要右路軍也全部南下,企圖以武力截擊中央,危害中共中央和毛澤東。這一陰謀為當時擔任右路軍參謀長的葉劍英發(fā)現(xiàn),立即報告了毛澤東,遂使這一陰謀徹底敗露。魏宏運2002年版的記述大體相同,但沒有說是葉劍英發(fā)現(xiàn)了電報,而是說中央得知了其企圖。王檜林1983年版的記述與魏宏運2002年版基本一致,但2010年版的記述又與魏宏運1983年版相同。郭廷以版、徐中約版,雖然都談到張國燾與中共中央的異議和分裂,但都沒有提及張國燾發(fā)過威脅中共中央電報之事。
應(yīng)該說,教科書所涉紅軍長征的篇幅是有限的,但不同版本對以上重要問題的記述竟如此不統(tǒng)一,頗值得我們反思。歷史教科書如此,其他著述更可想而知??梢?,考證歷史真相、書寫真實的歷史,仍任重而道遠。近些年,有的論著對紅軍長征的相關(guān)問題做了深入的研究,歷史教科書如何吸收最新且公認的研究成果,是頗值得注意的問題。*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紅軍長征史》,中共黨史出版社2006年版;余伯流、何友良主編:《中國蘇區(qū)史》,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張海鵬主編,楊奎松:《中國近代史》第8卷,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黃道炫:《中央蘇區(qū)的革命(1933-1934)》,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等等。上世紀八十年代美國作家索爾茲伯里出版的《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解放軍出版社1986年版),披露了許多關(guān)于長征的史實,但史學(xué)界引用者不多。
責任編輯:李佳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