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勝強
20世紀20年代在國共合作旗幟下的國民革命波瀾壯闊,影響深遠,而其中的農民運動無疑是重要組成部分。1927年隨著寧漢雙方相繼“清黨”和“分共”,國共合作正式破裂,當時的農運大多由中共在基層打著國民黨的旗號組織領導,隨著國民黨內反共政策的推進實施,中共主導的基層農運也遭到清洗。國民黨內以蔣介石為首的軍人逐漸取得支配地位,國民革命開始時所形成的文人制裁武人的局面也隨之分崩離析,當時即有人喟嘆“國民革命已經失敗了”[注]轉引自羅志田:《地方意識與全國統(tǒng)一:南北新舊與北伐成功的再詮釋》,見氏著:《亂世潛流:民族主義與民國政治》,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96頁。。北伐的勝利卻與國民“革命”的失敗幾乎同時,而以農民運動、工人運動為主的民眾運動被壓制無疑是時人認定國民“革命”失敗的重要一環(huán)。當時的農運在北伐軍經過和受北伐影響的區(qū)域都有開展,其程度以湖南、湖北為最烈,廣東、江西、河南等次之,合計波及17個省區(qū)。中共革命被稱為知識分子領導的農民革命,對農運進行研究的價值自不待言。
關于國民革命時期農民運動研究的述評,有臺灣學者陳耀煌和大陸學者黃家猛的文章[注]陳耀煌:《從中央到地方——三十年來西方中共農村革命史研究述評》,臺灣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10年第68期;黃家猛:《近三十年來西方學界對中國大革命時期農民運動研究述評》,《中共黨史研究》2013年第1期。,但是他們的文章主要著眼于西方學界對中國農民運動的研究,并未論及國內學者的著述。在梁尚賢的著作和鄭建生的博士學位論文中亦有對此問題綜述的部分[注]梁尚賢:《國民黨與廣東農民運動》,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4年,前言部分;鄭建生:《國民革命中的農民運動——以武漢政權為中心的探討》,臺灣政治大學歷史研究所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但并不完整,況且時日已久,也有重新梳理的必要。本文擬就這三十年來學界對國民革命時期農民運動的研究狀況做一簡要回顧(對象主要限于中文出版物),并對未來可能的發(fā)展方向做幾點個人揣測。
對國民革命時期的農民運動,在大陸因為屬于革命史的研究領域,所以成果頗多。但因革命史觀的束縛,即“一是以革命的意識形態(tài)指導中國近現(xiàn)代史研究;二是中國近現(xiàn)代史豐富而復雜的內容被高度簡化為革命史”[注]王奇生:《高山滾石——20世紀中國革命的延續(xù)與遞進》,王奇生主編:《新史學》第7卷《20世紀中國革命的再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導言第22頁。,因而早期相關的著作大多逃不出革命史觀的羈絆。這方面的著作很多,包括一系列通史性的著作和資料匯編。典型的如1988年出版的高熙的《中國農民運動紀事(1921—1927)》[注]高熙:《中國農民運動紀事:1921—1927》,北京:求實出版社,1988年。,該書只是按日期排列重要事件,雖說詳實,但并沒有對事件本身的研究,不能算是嚴格意義上的學術著作。通史性著作有王全英、曾廣興、黃明鑒合著的《中國現(xiàn)代農民運動史》和曾憲林、譚克繩主編的《第一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農民運動史》[注]曾憲林、譚克繩主編:《第一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農民運動史》,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0年。等,它們都只是進行了意識形態(tài)氣息濃重的簡略敘述,觀點上帶有明顯的時代印跡。更重要的是沒有明確的問題意識,也沒有對史料必要的甄別辨析。出版的資料匯編主要有《第一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的農民運動資料》、《廣東農民運動資料選編》、《江蘇農民運動檔案史料選編》、《湖南農民運動資料選編》[注]人民出版社編:《第一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的農民運動資料》,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江蘇省檔案館編:《江蘇農民運動檔案史料選編》,北京:檔案出版社,1983年;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舊址紀念館編:《廣州農民運動資料選編》,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中國革命博物館、湖南省博物館編:《湖南農民運動資料選編》,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等,為后來的學術研究提供了便利。
在臺灣,則因為國民黨在1927年清黨“分共”后,徹底否定此前的農民運動。鄒魯編著的《中國國民黨史稿》[注]鄒魯編著:《中國國民黨史稿》,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1年。將這段歷史稱為共產黨把持、包辦了農民運動,視農民運動為中共的專屬品,對這段歷史諱莫如深。在臺灣同樣存在“國民革命史觀”對學術研究的束縛問題,鄒魯的結論在相當長時間內被臺灣學界因襲。守著國民黨黨史館收藏的《五部檔》、《漢口檔》[注]五部指的是農民、工人、青年、婦女及商民部,隸屬于當時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負責指導有關群眾運動相關事宜。由于當時共產黨員當時兼具國民黨黨員的身份,是跨黨黨員,因此大部分的報告、呈文皆保存在國民黨中央的《五部檔》,現(xiàn)存臺灣國民黨黨史館,北京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有復制件。這些檔案可以說是研究一九二○年代群眾運動最直接、最基本的史料。《漢口檔》是指武漢國民政府的相關史料,是研究當時政局的基本史料。等豐富檔案,成果卻寥寥,當然檔案本身的不開放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對這批檔案的利用及其成果的出現(xiàn)是20世紀90年代初的事情了(1991年黨史館始全面開放提供學者研究[注]呂芳上:《二十世紀中國政治史的研究:新資料、新視野》,《近代中國》(臺北)2005年3月第160期,第15頁。),這就是本文后面將提及的鄭建生及其研究成果。
對國民革命時期的農民運動進行現(xiàn)代意義上的學術研究發(fā)軔于海外,始于20世紀七八十年代,突出的有Roy Hofheinz,Jr、Robert Marks、Fernando Galbiati、R.Keith Schoppa(蕭邦奇)[注]Roy Hofheinz Jr.,The Broken Wave:The Chinese Communist Peasant Movement,1922-1928,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7;Robert Marks,Rural Revolution in South China:Peasants and the Making of History in Haifeng County,1570-1930,Wadison: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84;Fernando Galbiati,P’eng P’ai and the Hai-lu-feng Soviet,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R.Keith Schoppa,Blood Road:The Mystery of Shen Dingyi in Revolutionary China,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8.等。蕭邦奇著作中文版[注]蕭邦奇:《血路:革命中國中的沈定一(玄廬)傳奇》,周武彪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于2010年引入大陸,該書以沈定一一生的傳奇為敘述脈絡,通過研究他的交往、經歷和死亡,以考察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革命,農民運動是他革命經歷中的一個組成部分。沈定一在家鄉(xiāng)衙前組織領導農民運動分為1921年—1922年的第一次和1928年的第二次。1921年9月衙前農民協(xié)會的第一次成立可以說成是首次以馬克思主義思想組織發(fā)動起來的農民運動[注]蕭邦奇:《血路:革命中國中的沈定一(玄廬)傳奇》,提要第1頁。,但說成是中共領導創(chuàng)建的第一個農民協(xié)會,則略顯牽強。衙前農民協(xié)會的創(chuàng)立者雖說是中共早期黨員沈定一,但他此舉更多的是個人性的舉動,而非中共黨組織自上而下的發(fā)動。首先他當時并非中共黨員,直到1923年才加入中國共產黨;其次他回家組織農民運動是在1921年4月,當時中共尚未成立;再次從當時中共的黨綱和政策而言,并沒有要求走向農村,進行以組建農會為核心的農民運動的指示。1928年因為他中共早期黨員和西山會議派的雙重身份,被排擠出國民黨浙江省黨部的領導層,在個人事業(yè)受挫之后回到家鄉(xiāng)第二次組織農民協(xié)會,是在大革命失敗之后,因而極大地豐富了我們對當時農民運動的既有認識。在大革命運動失敗之后,在主流和極端對立的國共之外,還有類似于沈定一這樣的第三方在組織農運。
梁尚賢的《國民黨與廣東農民運動》有近千頁之厚,他不滿于既有研究對國民革命時期農民運動由中共包辦的定論——對國民黨在農民運動的角色含糊其辭或者完全否定,因而致力于對既有革命史觀束縛下農運研究的突破。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在退休之年,用十年的時間東奔西走搜集材料,尤其是個人自費到臺灣查找材料,利用了珍貴的國民黨黨史館所藏的《五部檔》、《漢口檔》等一手檔案。此書史料搜羅完備,對廣東各地農運的描寫巨細靡遺,還原了國民黨與廣東農民運動關系的歷史真相,將此課題的研究向前推進了一大步。可惜的是作者沒有走得更遠,雖拋棄了以中共立場為核心的農運敘述,仍然以國共合作領導的農會的立場為立足點,將紛繁復雜的歷史簡化為農會和反農會的兩極對立。對農會力量和反對農會力量只是籠統(tǒng)論之,而沒有對它們各自內部狀況做進一步的分析挖掘。農會內部不同的人員構成和利益訴求顯然有深究的必要,反對農會的地主、士紳也非鐵板一塊。比如在廣東農會和反農會力量的對立,實際上并不一定是農會及其附屬的農軍和地主士紳及其領導的民團之間的矛盾對立,很有可能只是基于宗族或村莊既有矛盾的變體。因而分析的對象限于廣東省的農民運動,卻對廣東農運的特有面相重視不夠。更重要的是對站在農運對立方的地主、士紳、民團的描述近乎“妖魔化”,整體而論難言客觀公允。
他關于湖南農民運動研究的文章[注]梁尚賢:《湖南農民運動中“左”的錯誤及其影響》,《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4期。有雷同的問題,從題目《湖南農民運動中“左”的錯誤及其影響》即可看出,還是以中共及其領導的農會為預設立場,盧毅的文章[注]盧毅:《國民革命后期工農運動的激進化》,《二十一世紀》(香港)2013年8月號,總第138期。也同樣如此。這些研究對過去的突破在于超越了以往中共黨史研究的結論,即將國民革命的失敗歸因于以陳獨秀為核心的黨中央犯了右傾錯誤,開始更多地從中共自身找問題,對以往的結論是個有益的平衡。但他們基本上還是就事論事地研究農民運動,沒有顧及更多外在的因素,對農運本身也欠缺嚴謹的學理性分析。
上文提及的黃家猛在關于大革命時期農民運動的述評中說:“這些從事農民運動的雖然是共產黨人,但是他們畢竟是以國民黨黨員的身份從事活動的,且農運政策、綱領皆由國民黨制定,把農民運動簡單歸結為中共組織發(fā)動,似乎不妥?!盵注]黃家猛:《近三十年西方學界對中國大革命時期農民運動研究述評》,《中共黨史研究》2013年第1期,第118頁。對農民運動以中共為核心的敘述方式提出了質疑,而且當時農運的領導者未必會意識到國共合作的必然破裂,這多少帶有一點后見之明的味道,呼應了上文所提梁尚賢一書中的觀點。
李永芳的著作[注]李永芳:《近代中國農會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在時間上從清末一直到20世紀40年代,分為晚清農會的最初興起、民國早期作為政府咨詢機構的農會、國民革命時期具有政權性質的農會、國民黨控制下作為基層政權補充形式的農會和革命根據地作為政權執(zhí)行機關的農會五個階段,時間跨度大,篇章清晰,資料詳實??上У氖茄约皣窀锩鼤r期的農會時,仍然以中共及其領導下的農會為立場選擇和敘述核心,整體上偏于制度的研究。遺憾的是在國內已有人利用臺灣國民黨黨史館館藏的《五部檔》等檔案的情況下,未能注意到這批檔案的存在,也未加以利用。
王奇生關于中共早期農民運動的研究[注]王奇生:《革命的底層動員:中共早期農民運動的動員·參與機制》,參見王奇生主編《新史學》第7卷《20世紀中國革命的再闡釋》,第61頁。,以國民革命時期廣東和湖南的農運為主要考察對象,重點是對革命者的底層動員和群眾參與機制的分析。在不同的省份農民運動面對的具體處境不同,呈現(xiàn)的面貌也有明顯的差異,因而有著不一樣的側重點、動員手段和表現(xiàn)形式。比如他對湖南農民運動中鄉(xiāng)村小學教師扮演角色的注意,推衍出何以湖南農運將打倒土豪劣紳作為首要目標。還有湖南農民運動中的“平糶阻禁”這個問題,何以在當時即廣受各方注目。這些獨到的發(fā)現(xiàn)讓人眼前一亮,發(fā)人深省。糧食上的“平糶阻禁”在湖南是有歷史連續(xù)性的問題,辛亥革命前湖南的“搶米風潮”即是前例,學界以往已有周錫瑞、李細珠的成熟研究[注]周錫瑞:《改良與革命——辛亥革命在兩湖》,楊慎之譯,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47-166頁;李細珠:《清末民變與清政府社會控制技能的效能——以長沙搶米風潮中的官紳矛盾為視點》,《歷史研究》2009年第4期。。這對此后其他學者的相關寫作有不小的啟發(fā),羅辰茜的論文[注]羅辰茜:《1926—1927年湖南農民運動中的平糶阻禁問題》,《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5期。就是例證,她對湖南農民運動中“平糶阻禁”問題這一重要和特別的面相做了深入分析。
臺灣學者鄭建生的研究是當前目力所及最全面、深刻的成果,1992年他利用國民黨黨史館館藏的檔案,撰寫了題為《動員農民:廣東農民運動之研究(1922—1927)》的碩士學位論文。后來繼續(xù)此課題的研究,2001年發(fā)表的論文[注]鄭建生:《地方精英與農民運動:湖北陽新事件的考察(1927年2月27日)》,《政大史粹》(臺北)2001年第3期??疾鞂ο笫呛鞭r民運動中的陽新慘案,除利用黨史館所藏檔案之外,還利用了大陸出版的《湖北革命歷史文件匯編》中革命者后來的報告,以及當時的報紙《漢口民國日報》等,在史料的搜集上已經做得相當充分。該文以地方精英與革命者在地方控制權的爭奪為考察對象,對事件本身有基本完整的復原。但他筆下的地方精英完全成為黨部、農協(xié)等革命者的敵對方,忽視了返鄉(xiāng)的黨員和農運干部大多出身于當地精英家庭的事實,沒有展示出農民運動與地方精英關系的全貌。地方精英與農民運動的關系并非是完全的截然對立,他們除了沖突的一面之外,也有利用與合作,后文將述及的陳耀煌和黃文治的文章就是例證。
2007年他寫就的博士學位論文[注]鄭建生:《國民革命中的農民運動——以武漢政權為中心的探討》,臺灣政治大學歷史研究所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將對農民運動的研究推進到新的高度,文章對廣東、兩湖、江西、河南的農民運動都有述及。在廣東農運的主要訴求是以減租為核心的經濟改良,在兩湖已經達到土地革命的深度,掀起更大的聲浪;在兩湖農民運動的首要目標是打倒土豪劣紳,這在鄉(xiāng)村無疑是一場革故鼎新的社會革命;在河南農民運動遇到的最大問題是和原有的民間團體紅槍會的合作與沖突問題,革命者與紅槍會對農民控制權的爭奪延續(xù)到后來的土地革命時期。他還分析了農會系統(tǒng)的控制問題以及國民政府與農會的矛盾,兩湖地區(qū)農運引起的財政稅收問題和軍隊與農會的沖突使得武漢國民政府疲于應對,最終導致了國民黨對農運政策的改弦更張。國共關系的破裂,國民革命的失敗,農運引起的問題是一個重要因子。
既有研究對在農村組織農運的知識分子的身份缺乏細化研究,對他們的活動多注重于和當地地主、士紳矛盾沖突這革命的一面。實際上他們大多出身本地的地方精英[注]關于地方精英的分析可參見鄭建生的《地方精英與農民運動:湖北陽新事件的考察(1927年2月27日)》,《政大史粹》(臺北)2001年第3期,第53-55頁。地主、富農并不完全是地方精英,但前者大多數無疑屬于后者的范圍之內,因而本文大而化之,未作進一步的具體分析。家庭,他們返鄉(xiāng)從事農民運動,對地方精英也有利用和合作這一面向。臺灣學者陳耀煌較早注意及此[注]陳耀煌:《地方菁英與中共農民運動關系之研究——以湘鄂西蘇區(qū)早期發(fā)展為例(1925—1930)》,《政大史粹》(臺北)2000年第2期,第100頁。,他的文章探討中共早期在湘鄂西蘇區(qū)的發(fā)展過程中,出身于地主、富農這些地方精英家庭的知識分子黨員在返鄉(xiāng)組織農民運動的過程中,大多數選擇了與地方精英的聯(lián)系,放棄了基層農民的動員,因而當地農運也就先天地欠缺堅實的組織和群眾基礎。大多數的農民之所以被動員,并非是由于對中共的信仰,而是由于他們對于地方精英領袖的信仰。中共領導的農民運動成功與否就與這些地方精英黨員態(tài)度密不可分,這也部分解釋了國民革命時期在敵對勢力殘酷鎮(zhèn)壓之外農運何以大起大落。黃文治的文章[注]黃文治:《革命播火:知識分子、城市串黨及革命下鄉(xiāng)——以大別山區(qū)早期中共革命為中心的探討(1920—1927)》,《開放時代》2011年第12期,第5頁。關注的也是革命者在農村組織和發(fā)動農民的最初過程,出身于地主、富農這些地方精英家庭的知識分子在城市求學的過程中,因觸及新思想而加入中共黨團組織,在主動或被派返鄉(xiāng)組織農民運動的過程中,利用該地的地方精英和自身的關系網絡來組織農民運動。革命者抱持的還是精英主義的動員路線,基層農民動員雖被提上日程,但并非主流。陳耀煌、黃文治的關注點都是革命者在農運中與地方精英的聯(lián)系與合作,基層的農民動員其實并未充分展開。這為農運埋下了很大的隱憂,其負面影響在農運被鎮(zhèn)壓的過程中暴露無遺。側重點一致,得出的結論也異曲同工。
羅志田的《地方意識與全國統(tǒng)一:南北新舊與北伐成功的再詮釋》一文對湖南的農民運動也有涉及,他從南北地方意識、區(qū)域認同和南北象征新舊的角度對北伐何以成功給出了自己的詮釋[注]羅志田:《地方意識與全國統(tǒng)一:南北新舊與北伐成功的再詮釋》,參見氏著:《亂世潛流:民族主義與民國政治》,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63-196頁。,角度新穎,讓人耳目一新。在文中他認為湖南農民對北伐戰(zhàn)爭的支持很大程度上源于南人驅逐北軍駐防的地方意識在起作用,而非完全出自湖南農民運動對農民的組織、宣傳、動員,對湖南農民運動與北伐成功的關系給出了言之成理的解釋。
法國學者畢仰高認為:“20世紀20年底末共產黨領導的‘農民運動’與其說是‘階級革命’,不如說是一場‘代際革命’。‘比農民積極分子的社會出身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們與其他人之間的代溝’。當地農民運動的領導人往往是‘他們所在階級的叛逆’。他們是‘地主’和‘富農’的兒子(有時候是女兒),是‘在城市里讀書后回到家鄉(xiāng)領導革命的知識分子’。至于運動的‘底層戰(zhàn)士’,則是‘來自各個階層的年輕村民,為革命提供了最大的熱情和最多的成員’。”[注]轉引自羅威廉:《紅雨:一個中國縣域七個世紀的暴力史》,李里峰,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56頁。這為研究革命者本身提供了一個有趣的他者視角。
孔飛力注意到農民運動中另外一個引起矛盾和沖突的根源,即中國城鄉(xiāng)在價值觀上的差異。他在書中說:“革命者的在城市的經歷和受到價值觀教育的塑造,回到縣城村鎮(zhèn)之后面臨著城鄉(xiāng)差異的沖擊,他們按照城市價值觀改造鄉(xiāng)村的渴望以及由此引起的與持有舊價值觀的鄉(xiāng)村社會整體上的沖突。革命者出身也許是本地人,但在價值觀上是外來者?!盵注]孔飛力:《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1796—1864年的軍事化與社會結構》,謝亮生,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230頁。革命者雖說是農民出身,但在城市學習的經歷已改變了他們的認同,成為城市知識分子。由是觀之,當時很多的沖突不難找到解釋,他們雖然以發(fā)動農民、組織農民為己任,但骨子里或難以與農民融為一體,與農民仍有隔膜與疏離??罪w力注意到近代中國城鄉(xiāng)在地理和心理上日益拉開的鴻溝,關于革命者和農民在價值觀上差異的說法不無所見。
20世紀20年代的國民革命對中國現(xiàn)代史影響深遠,今天海峽兩岸的分治即可從中找到源頭。1949年以后隨著國共隔海對峙,兩岸處于敵對狀態(tài)數十年,為了自身統(tǒng)治需要,兩岸不約而同奉行對社會的全方位管制,而學術研究無疑深受其害。革命史觀的約束,檔案材料的封閉,對學術研究的損害不言而喻,大環(huán)境如此,農民運動研究難脫牢籠。其間在大陸出版的相關著作大多帶有濃烈的意識形態(tài)痕跡,為政治服務,為革命唱贊歌;在臺灣農民運動因反共的需要更成為政治上禁忌,遑論學術上的研究。20世紀80年代隨著兩岸政治氣氛的寬松,敵對態(tài)勢的緩和,社會整體亦呈現(xiàn)出日趨自由開放的氛圍,革命史觀對學術研究的束縛開始松綁。以往秘藏的檔案開始對外開放,以便公眾查詢和學者利用,嚴謹的高品質學術著作不斷涌現(xiàn),前述梁尚賢、鄭建生的著作即是顯例。其間海外學者作品的引介,新的理論、觀點、方法開始進入中文世界,對農民運動研究此項課題亦起到良好的促進作用。然而,現(xiàn)在的這些成果只是階段性的成績,此項課題研究遠遠難以到達蓋棺定論的地步。
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后大批檔案材料的編輯出版、數字化和對外開放,極大地便利了學界的學術研究,其中包括中央檔案館和各省檔案館合編的《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各級中共組織部門編輯的《組織史資料》,這些資料搜羅廣泛,里面有不少和農民運動相關的文件、報告等。各地黨史部門征集的黨史方面的回憶材料,目前收藏在各地縣市黨史辦或檔案部門乏人問津,里面有不少當時農運人員的回憶錄。臺灣國民黨黨史館收藏的檔案也開始了分批整理出版以及數字化,以期方便學界利用。這些檔案和資料為推進農民運動研究的廣度和深度提供了很好的材料支撐,也可說現(xiàn)在對農民運動的研究正逢其時。再輔以原有革命史觀禁錮的解脫,以及國外諸多新理論、新方法的引進,農民運動研究前景可期。
國民革命時期的農民運動在現(xiàn)有成果基礎之上,如何推陳出新,是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筆者謹就今后研究進一步發(fā)展可能的方向提出管窺之見。
1.對農民運動的整體研究細化到更多局部的區(qū)域性研究
現(xiàn)有的區(qū)域研究除湖南、廣東外其他各地的農民運動尚欠缺深入細致的分析,如湖北、江西、江蘇、浙江的研究就大有可為。北方馮玉祥國民軍控制的區(qū)域也有農民運動的展開,因此也有進一步研究的必要。廣東的農民運動雖有梁尚賢的厚重大作,其實也有另行深挖的余地。對國共合作前和國共合作后的農民運動在時段上似有分開的必要,前者更多是個人性的行動,后者是中共自上而下動員和組織的產物;而且前者的目標更多是經濟性的,政治上至多是鄉(xiāng)村自治的層次,后者除經濟目的之外,還包括政治和思想屬性。就像羅志田所認為的“北伐時的國民革命同時集政治革命、社會革命、思想革命于一身”[注]羅志田:《亂世潛流:民族主義與民國政治》,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97頁。,其時的農民運動也可作如是觀,這些都隱含著進一步研究的空間。
2.將農民運動作為整體的一部分放入鄉(xiāng)村社會變遷來研究,進行橫向和縱向的比較
在大陸近代史學界,革命史、中共黨史與民國史、現(xiàn)代史呈現(xiàn)儼然打成兩橛的學術研究生態(tài),彼此之間畛域分明,交流不多。2015年由《開放時代》雜志社主辦的第一次開放時代工作坊在中山大學召開,主題為“社會經濟史視野下的中國革命”[注]相關討論參見劉永華、張侃,等:《社會經濟史視野下的中國革命》,《開放時代》2015年第2期,第11-80頁。,與會學者主要來自社會經濟史和革命史領域,是溝通兩者的一次很好嘗試。晚清隨著中國“防御型現(xiàn)代化”的啟動,中國開始了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建設與轉型,其中的鄉(xiāng)村社會變遷是個莫大的課題。
中共之外的其他黨派和團體也有自身的農村政策和農會方案[注]魏文享:《國民黨、農民與農會:近代中國農會組織研究(1924—1949)》,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以運動來動員農民和成立具有基層政權性質的農會的中共模式只是眾多方案之一。橫向來說,民國成立后即有官員、學者、社會團體在農村推行鄉(xiāng)村自治和鄉(xiāng)村建設運動。國民黨對農村改造的效果雖說不彰,但也不能一概否定。20世紀20年代后期國民政府在其直接統(tǒng)治區(qū)域的浙江和江蘇省推行過減租運動[注]白凱:《長江下游地區(qū)的地租、賦稅與農民的反抗斗爭(1840—1950)》,林楓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年,第257-265頁。,在抗戰(zhàn)時期和抗戰(zhàn)勝利后也有“扶植自耕農”的土地改革政策,并且在部分區(qū)域付諸實踐[注]黃正林:《國民政府“扶植自耕農”問題研究》,《歷史研究》2015年第3期。,20世紀50年代在臺灣成功地推行了土地改革,為臺灣經濟的起飛奠定了良好的基礎。不同黨派和團體的農村改造方案的相互比較就成了一個有趣的課題,對鄉(xiāng)村社會變遷的影響也可以相互參照來看。
縱向來看,國民革命時期農民運動開展較為成熟的地方,很多在土地革命時期成為中共割據的蘇區(qū),兩個時期是同一批領導者在主持其事,其農運政策有變與不變的部分。而且中共在國民革命時期推行農運的革命實踐,深刻影響到后來革命的各個階段,以至建國后的土地改革和農村改造都是如此。放寬歷史的視野,拉長研究的時段,興許會有更多引人深思的發(fā)現(xiàn)。
3.將農民運動的研究從革命史引入社會史,轉換研究主體,拓寬研究視野
今后研究的立場和材料將不再限于革命者自身和革命者單方的材料,這將為研究帶來新的氣象。就像周錫瑞言及陜北早期革命史所言,“從黨史方面轉向陜北地方農村的社會史”[注]周錫瑞:《從農村調查看陜北早期革命史》,南開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xiàn)代史教研室編:《中外學者論抗日根據地——南開大學第二屆中國抗日根據地史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北京:檔案出版社,1993年,第538頁。。前述羅辰茜的文章就是朝這個方向嘗試的成功案例,作者不僅言及湖南農民運動自身,而且對民國初年湖南農村的糧食貿易和貨幣制度也有所探討。
鄭建生的研究雖說全面深刻,但基本上還是一種政治事件史的研究。李里峰從事件史到事件路徑的歷史研究范式轉換提供了新的方向。他認為事件史是把事件本身當作研究對象、研究實體、研究領域,力求對事件的發(fā)生、發(fā)展過程做出真實的描述。事件路徑的歷史則把事件視為歷史上社會結構的動態(tài)反映,試圖挖掘出事件背后所隱藏的社會結構及其變遷,事件成了研究者透視歷史的一種視角、一條路徑[注]李里峰:《從“事件史”到“事件路徑”的歷史——兼論〈歷史研究〉兩組義和團研究論文》,《歷史研究》2003年第4期,第145頁。。因而從事件史到事件路徑的歷史成為一種史學范式的革新,也為進一步推進農民運動的研究提供了方法論武器。
周錫瑞說革命史研究應該“從關于革命陰謀的故事,轉入革命政黨賴以存在的經濟、社會和政治環(huán)境中去”[注]周錫瑞:《改良與革命——辛亥革命在兩湖》,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91頁。。言說的對象雖說是辛亥革命,但對此后其他的革命運動研究不無借鑒意義。裴宜理的《華北的叛亂者與革命者,1845—1945》[注]裴宜理:《華北的叛亂者與革命者:1845—1945》,池子華、劉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和羅威廉的《紅雨:一個中國縣城七個世紀的暴力史》[注]羅威廉:《紅雨——一個中國縣城七個世紀的暴力史》,李里峰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1月。提供了這方面研究的成功范例,在裴宜理筆下的淮北和羅威廉筆下的麻城,地方的社會生態(tài)與革命和暴力有著深刻的關聯(lián),因而以社會史的方法對農民運動與地方社會關系的研究就不再是無的放矢。
但是從社會史角度來研究革命史也有障礙,就是在具體做法上仍然主要利用黨史資料,結果要真正了解革命進程中的社會,還是比較困難。那么這個革命的社會在哪里呢?在史料的方面應該怎樣來解決這個問題?[注]饒偉新:《贛南蘇區(qū)革命中的宗族與階級》,劉永華、張侃,等:《社會經濟史視野下的中共革命》,《開放時代》2015年第2期,第18頁。這為我們提出了新的有待解決的難題。
以上各點并非非此即彼,完全可以在研究中混流并進,協(xié)同運用。學界在此課題上取得的研究成果,代表著不同階段的精華,自有其學術史上地位。目前隨著中國檔案開放狀況的改善,學界對國民革命時期農民運動的研究必將步步深入,相信會有更多高品質著作出現(xiàn),當然這要靠學界的共同努力才能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