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尚
辛德勇《制造漢武帝》一書,原題為《漢武帝晚年政治取向與司馬光的重構》,發(fā)表在《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06期上。在此篇文章里,辛德勇主要以史源學方法討論了《通鑒》漢紀部分的史料問題,并且通過知人論世,分析了前人作偽重構史事的原因。辛文發(fā)表后反響頗大,多有商榷討論者。辛德勇文章主要攻訐的是田余慶先生,故而在田余慶先生逝世后,田門弟子及私淑田門者在他們的紀念文章中對辛文也有所回應,但僅僅是斷章殘句,因此辛德勇才會在后來《制造漢武帝》一書的撰述緣起中說期待專文回應云云。
此后有專文回應或涉及辛德勇文章者為韓樹峰、王子今、李浩、楊勇、成祖明諸位先生。韓樹峰從討論巫蠱之獄的性質(zhì)入手,回應了辛德勇關于巫蠱之獄及衛(wèi)太子的論說。王子今則透過他自己關注的東方朔勸武帝事,來討論《通鑒》的史料問題,從而回應辛德勇對《通鑒》西漢部分史料的觀點。李浩從司馬光一隅入手,論說司馬光沒有重構史事,進而說明辛說無法成立。楊勇與成祖明則從漢武帝政治史事入手立說,勾畫漢武帝時期的政治政策,進而與辛德勇商榷。然而此五者,大抵皆為“六經(jīng)注我”,雖然其論說深入,然而離辛德勇與田余慶二先生的爭論攻訐已較遠。此外,還有局外人商榷之文,多不莊重語,雖為田余慶先生辯駁,但已頗為局促。
而本文與以上諸文皆不同,本文主旨,意在回到田余慶、辛德勇二先生爭論發(fā)生的最初,即兩者所寫的文章上,通過對兩者文本的仔細梳理,將二位先生的爭論如實呈現(xiàn)出來。至于更深層次的秦漢史事的討論,則不在本文的論說范圍之內(nèi)。
辛德勇此書雖然征引市村、唐長孺等諸位前輩之觀點,但這些實在算是虛晃一槍。就整篇文章而言,辛德勇想徹底駁倒的一直是田余慶,而且辛行文乃是除惡務盡、趕盡殺絕的,字里行間都甚恭敬,然而句句帶有鋒芒。辛在文章中不僅要駁倒田之史料,而且田文論說的邊邊角角,辛德勇也差不多都要駁斥,所以在徹底分析辛文之前,需要對田余慶文章做一個簡要的梳理。其實田余慶《論輪臺詔》在發(fā)表之后曾有修訂,不過辛對田的批駁,是連后來修訂的內(nèi)容也有批駁到的。另外,辛德勇對于田的另一名文《說張楚》其實也有商榷意見,雖然這不在本文討論范圍之內(nèi),但其實此二者聯(lián)系頗大,從中更能體味到辛與田在治學理路與方法上的差異。
辛德勇談他自己立說,所言其最重要依據(jù),乃是《漢書》和《鹽鐵論》等基本史籍之記載與武帝晚期政治路線轉變。有趣的是,田余慶立說除用《通鑒》史料之外也是這些。而且田余慶對于《漢書》以及《鹽鐵論》中的史料,皆有較為可靠的解釋。
田余慶文章在最初即引用《漢書·西域傳》關于輪臺詔的相關記載。關于“輪臺詔”這一詔令本身,田余慶認為此詔“澄清了紛亂的局面,穩(wěn)定了統(tǒng)治秩序,導致昭宣中興,使西漢政治再延續(xù)數(shù)百年”[注]田余慶:《論輪臺詔》,《秦漢魏晉史探微(重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31頁。。接著田以年號年代年份來論說,證明武帝在元封年間準備開始改換制度。其實辛德勇對于改換年號這個問題也有更詳細的討論,語在《建元與改元》中,辛德勇認為所謂元封并非改元而來的年號,而是追認之年號,是追記往事[注]辛德勇:《建元與改元》,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56頁。。此處田余慶的論說其實在辛看來恐怕已有破綻。
田余慶緊接著從兩方面論說,一是歷史任務與武帝的意志意愿,田認為漢武帝在元封年間,完成了他的“歷史賦予他的使命,從此著手實行的政策的轉折”[注]田余慶:《論輪臺詔》,《秦漢魏晉史探微(重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32頁?!哪晏枺娉晒τ谔?。二是社會形勢,即元封年間發(fā)生的一系列社會險象。(在《中國史綱要》里,田直接認為社會現(xiàn)象是農(nóng)民起義,此中轉向其實頗有趣。另外《中國史綱要》里,田曾稱引“法統(tǒng)”立說,此后《說張楚》里,此也為重要概念。)其實在這里,田余慶已經(jīng)通過對年號和社會局勢的考察認定了武帝晚年有轉向。也就是說,在田文前半段,田就已經(jīng)完成了對漢武晚年轉向這一事實的認定,之后田文就以此為基礎,展開進一步的論說。不過田在這里的認定其實與辛德勇所提到的市村、唐長孺等人不大相同,田的思路比市村等人要復雜得多。
田余慶是由年代學相關討論和當時的社會形勢來證明武帝改轍的必然——那么為什么武帝不早改轍,非要拖到征和末年才從輪臺詔里確認這個轉向呢?田認為這是因為:第一,開邊問題,漢武帝對拓土開邊的問題心中無數(shù)。第二,漢武帝與衛(wèi)太子的矛盾制約著政策的轉變[注]田余慶:《論輪臺詔》,《秦漢魏晉史探微(重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34頁。。
田余慶文章也主要從這兩大脈絡來論述。值得注意的是,田余慶全篇文章的重點,實際上并非是提出了漢武帝晚年有守文的轉向,而是在認定這個史事的基礎上(田余慶對這個轉向的認定實際上依靠的史料是《通鑒》及《漢書》的記載),然后深描刻畫史事。通過對衛(wèi)太子與武帝的路線政爭的問題與漢武帝開邊政策問題這兩方面立說,從而勾畫出武帝晚年關于政策上的轉向。辛德勇要徹底駁斥田余慶的《論輪臺詔》的話,也就應該從這三個地方駁斥。一、田余慶的史料依據(jù),即《通鑒》相關記載。二、衛(wèi)太子路線事情。三、武帝開邊事情。駁斥第一點,辛用的是史源學的手段,而第二點與第三點,辛德勇則不得不返回史實,從歷史史實中反駁田余慶。
將視角回歸到田余慶的文章,我們可以看出田自己在文章的余論部分里,其實已經(jīng)對他為何用《通鑒》史料立說做出了回應解釋。田文首先說明《漢書》為何忽視武帝改弦易轍的問題:班固生活在所謂漢室中興之世,又受儒家思想影響,故而頌揚武帝而對其的指責就含糊其辭[注]田余慶:《論輪臺詔》,《秦漢魏晉史探微(重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6頁。。另外,田余慶通過對朱熹的言語,以及朱熹對《通鑒》的看法來佐證《通鑒》的可靠。這里其實正是破綻之處,在之后辛德勇對這一點攻訐頗有力。
另外,陳蘇鎮(zhèn)其實也有類似思路的提法。不過有趣的是,陳蘇鎮(zhèn)的提法主旨大意恰好與之相反。陳蘇鎮(zhèn)認為《漢書》夸大了武帝悔過的內(nèi)容和輪臺詔的意義。陳認為,這種夸大是因為班固不贊成公羊家的理論,原因是公羊家言太平世不外夷狄[注]陳蘇鎮(zhèn):《春秋與漢道——兩漢政治與政治文化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84頁。。不過陳蘇鎮(zhèn)其實也是肯定《通鑒》記載的,陳蘇鎮(zhèn)的論說實際上是對田余慶思路的補充。辛德勇在他的文章中其實也引用了陳文為自己張目,但與其說陳文支持辛說,倒不如說陳文實際上也是反對辛說的。
然后田余慶分析劉頒的政治取向,來說明劉頒對于反對開邊事情的關注,田認為劉頒能夠看出漢武元封之后開邊事情以及當時政局的發(fā)展。田余慶在這里對劉頒的相關論述其實也可以作為劉頒偽造史料的原因,然而田余慶既然已相信《通鑒》為真,故而以此來證明劉頒的高明。此外田余慶在跋語里有引用敦煌漢簡里武帝遺詔言,來旁證輪臺詔的內(nèi)容。這一點,辛德勇也有反駁。
上文已大致分析了田余慶的《論輪臺詔》一文。不過所謂的“武帝晚年轉向守文”之說,田余慶實際上已經(jīng)調(diào)和這個提法和宣帝時期史事之中相矛盾之處。田并非認為武帝晚期轉向“守文”,政治制度就變成了偏向儒家的守文之道了。在田余慶看來,武帝晚年轉向守文,實際上促成產(chǎn)生的是一種雜王霸之道的新的制度。這種制度可以說是寬柔并濟的,且一直從武帝末年延續(xù)到昭宣之時。田余慶是這樣表述的“漢宣帝兼用儒法這種制度,正是武帝時形成的”,“漢武帝末年隨著輪臺之悔而出現(xiàn)意識形態(tài)的變化,反映在吏治上就是以霸次王,霸王相雜”[注]田余慶:《論輪臺詔》,《秦漢魏晉史探微(重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1頁。。在這里,田余慶其實是在調(diào)和異說,排除反證。田余慶是一個很鼓吹排除反證的史家,他曾經(jīng)說過:“要注意排除反證,沒有反證的問題是簡單問題,復雜問題往往有反證,反證必須在我們的考慮之中?!盵注]胡寶國:《讀〈東晉門閥政治〉》,《虛實之間》,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3頁。辛德勇以《漢書》、《鹽鐵論》中記載的“反證”來攻訐田余慶,實際上田余慶早已經(jīng)調(diào)和了這些反證,雖然這些調(diào)和未必都那么堅實。田余慶實在算是一個有分寸感的史家,后人很難徹徹底底地駁倒他,而且田余慶在這里的關于“王霸制度”的論說,文章最初已有,而并非后來修訂時加入。
前文已提到辛德勇這本書的攻訐乃是“除惡務盡、趕盡殺絕”的,辛不僅要駁倒田之史料,而且田文旁涉的其他內(nèi)容,他也都要駁斥一遍。辛德勇甚至也兼駁斥古人前輩。頗有意思的是,古人處理這個問題時思路的錯誤,辛都要仔細說明一遍。本文梳理辛文乃是按其行文結構順序進行的,故而辛文每個部分都會提及。
首先《制造漢武帝》此書名乃后出,辛言“希望這個書名,能夠更加凸顯司馬光隨心所欲構建史事這一主題”。有人言此模仿制造路易十四云云,辛德勇已澄清。
先論辛之“目次”,實際上此處已見辛德勇老師家法深嚴。目錄學之言,目者,目次也,為文章題目排列。錄者,敘錄也。此處所承襲的正是辛德勇老師黃永年的觀點。黃言有的書不稱“目錄”而稱之為目次,似比稱“目錄”確切些,但此法不甚通行[注]黃永年:《古文獻學講義》,上海:中西書局,2014年,第3頁。。另外,實際上辛書多稱目次而不稱目錄。學者們講什么,不講什么,有時或可為苦心孤詣,有時則習以為常而不覺怪。此二者都要萬分注意。
人性化護理要求醫(yī)護人員應當為患者打造一個舒適、溫馨的病房環(huán)境。比如,在醒目位置應當配有和婦產(chǎn)科防治有關的教育材料,以便患者及其家屬學習。建立個人日常活動記錄表,對病人治療、飲食等進行記錄,便于監(jiān)測患者病情變化?;颊叱鲈汉蠖ㄆ诨卦L病人,繼續(xù)強調(diào)婦產(chǎn)科相關知識[5]。
再論辛之“撰述緣起”,撰述緣起乃后出,其中辛德勇已經(jīng)對各種先出意見有所回應。另外,此段為原論文所無,專為簡介自己文章的寫作緣起,包括最初文章的思路。辛德勇點出了黃永年先生對于《資治通鑒》的史料學上意義的教示。實際上關于《資治通鑒》的史料價值,前輩學者已經(jīng)多有立說。這里辛德勇之后也會提到。此處辛德勇有言“由于拙文刊出后,得到的一些回應,似乎都沒有很好地理解我論述的思路。在這里,對本書的結構再稍加說明”。在此處辛德勇認為本書結構是:(1)前四章乃是論述司馬光對漢武帝晚年政治形象的塑造。(2)第五章分析王儉何以“制造漢武故事”。(3)分析歷史的實在原型[注]辛德勇:《制造漢武帝》,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3-5頁。。
要注意的是,這個撰述緣起乃后出,他的文章早已發(fā)出。這個撰述緣起實際上是對已經(jīng)有的意見的批評與回應。而這些批評其實差不多都是紀念悼念田余慶文章里所提到的。
其實這些意見,多來自具有相同“家法”的學者,而他們與辛的爭論其實并不僅僅是關于田余慶文章的評價問題,內(nèi)里是治學方法思路上面的歧義,在這里不詳細論說。
再論辛德勇文章之“引言”,引言正可謂學術綜述。旁涉中外,有破有立。這里提到了辛寫這篇文章的二重原因,第一重原因乃是進一步辨清《通鑒》之史料價值,第二重是因為“這是一個十分重大的歷史論斷,引起中國學術界廣泛關注和高度贊譽,復因田氏將其基本看法寫入先此兩年出版的《中國史綱要》秦漢史部分,而且后來還有一些大學教材,采納了這一說法”[注]辛德勇:《制造漢武帝》,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0頁。。
然后點出市村、唐長孺等人存在的破綻:①武帝用“丑詆”之言來抵消自己的罪過。此處辛用易佩紳語,頗有不堅實之感。②武帝批評自己的話,正在禪石閭之后。《資治通鑒》中正以此種變化。再言王應麟與黃中二人之前已有類似的觀點。再點出這些人的錯誤乃是因為“單獨閱讀《通鑒》,很容易將泰山之詔與輪臺罪己之詔聯(lián)系起來”[注]辛德勇:《制造漢武帝》,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2頁。。之后,辛德勇又舉出明朝人王祎的《大事記續(xù)編》的論說,加以批駁。王認為武帝“親耕巨定”恰好印證輪臺悔過的合理性。辛以巨定遠在東海,故而親耕實際上是為向神仙示好。由此與禪石閭相合,論說這其實是“考神仙之屬”的最后行為,而非是悔過的印證[注]辛德勇:《制造漢武帝》,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3-14頁。。
要注意的是,此引言中,辛德勇所梳理的市村、唐長孺、王應麟等人的做法,乃是將泰山之詔與輪臺罪己詔聯(lián)系起來,進而認定武帝后期的轉向。實際上,田余慶與他們稍有不同,田余慶直接以武帝一朝的政治局勢與社會局勢來看,并且配合輪臺詔,進而說明這種轉向。田并未提到泰山詔,或許是因為泰山詔本身即有破綻。而這兩種思路,在辛德勇看來其錯誤根源即在《通鑒》的史料問題之上,所以辛德勇才會辨明通鑒史料。最后辛德勇表明了他引言最后的旨歸,他先引用田余慶本人對于通鑒史料問題的辯白(前人歷史文獻解題類書籍,譬如柴德賡之書,柴書實際上淵源自陳垣之講義。對于通鑒史料問題,論說“籠統(tǒng)”,黃永年是明確說明《通鑒》隋前部分宜引用紀傳體而不用通鑒,黃永年實際上并沒有論說通鑒史料來源上引后出小說的問題)。而在這之后,辛落腳到這篇文章的關鍵之處——對于《通鑒》的史料問題的考察。
然后,辛德勇解釋了《漢書》中何以有“悔遠征伐”等語,辛德勇覺得這是從劉向《新序》中所采錄。辛然后引用劉知幾的評價,來說明《新序》不可信據(jù)。辛德勇在這里的意圖是要確定,《漢書》里關于悔過語不夠可靠。這里辛實在得算趕盡殺絕。但此處其實有大破綻,辛德勇為駁倒?jié)h書記載,征引劉向《新序》,并且認為《新序》不可信據(jù),其實方寸大亂。因其核心乃推測語,不夠堅實。
第二章,辛德勇在這一章里,開始論說攻訐的正是田余慶所用的《通鑒》中漢武帝與衛(wèi)太子的相關史料的來源問題。這個乃是這篇文章十分精彩的部分,是特別堅實的地方。辛德勇關于《通鑒》此段的史料問題,所憑據(jù)的最關鍵的信息,來源于呂祖謙的《大事記》一書。實際上,前輩學者幾乎很少引此書。辛德勇在其課堂上說明過,不是因為此書不好,乃是因為古之學者很難看到此書。呂祖謙家中富有藏書,其權威性不在朱熹之下。而他在《大事記》解題里言《通鑒》中言戾太子及巫蠱事,多本自《漢武故事》。有趣的是,辛德勇在這里,引用朱熹對呂祖謙《大事記》的贊揚,來說明呂氏說法之可靠[注]辛德勇:《制造漢武帝》,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47頁。。此正與田余慶證明《通鑒》可靠的方法相同,辛也是以此來回應田說。之后,辛德勇用宋人王益之《西漢年紀》記載,說明王與呂同,乃棄除《漢武故事》的內(nèi)容。辛德勇再說明征和四年罪己之語,不見于《西漢年紀》乃至于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故只可能出自《漢武故事》。辛德勇以宋人晁載之《續(xù)談助》中節(jié)錄之《漢武故事》,乃推測《漢武故事》所言其實是服食求仙等事。這與司馬光斷章取義后所表現(xiàn)的有所抵觸,所以才可能會出現(xiàn)悔己與漢書“禪石閭”相抵觸的情況[注]辛德勇:《制造漢武帝》,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54頁。。
第三章,此章進一步說明《漢武故事》的史料可靠性問題,而且兼及駁斥田說衛(wèi)太子路線事情等事以及田文其他邊邊角角的問題。辛德勇先考察《隋志》與兩《唐書》,在這些書里,《漢武故事》皆在史部里。但,呂祖謙、王益之、王祎等人卻不信據(jù)。辛德勇解釋到《漢武故事》一書的性質(zhì)容易混淆,實小說而以為雜史。辛德勇繼續(xù)從《續(xù)談助》節(jié)錄《漢武故事》來說明漢武故事充滿怪誕傳說,絕非信史。另外,田文跋語曾引述玉門花海出土之“漢武帝遺詔”。辛德勇以趙翼“漢詔多懼詞”來說明不可輕易說此詔乃武帝遺詔。辛德勇再引用胡平生的看法,從受詔對象的年齡與無為而治思想來看,說明此詔有可能是劉邦遺詔,再從字句口吻說明此詔更類似劉邦的口吻。這里的論說其實也不夠堅實。閻步克曾有文考證寬厚長者皆附太子一說,閻步克文章實際上是承接討論田余慶《論輪臺詔》而來。辛德勇故對此也有駁斥。辛德勇承接閻步克文章,考察石德此人私德所為,以此證明他不是寬厚長者。但這里,實在得算是辛德勇的一個破綻。閻步克的主要立說其實皆憑借《史記》、《漢書》,而并非《通鑒》,閻說所立其實是很堅實的。而且“寬厚長者”一詞在史書的編撰里,是有特定指稱的。何人是寬厚長者,無論偏好儒術的或偏好黃老的,實在有其義例,并非僅僅評說私德如何就可以駁倒。此外辛德勇駁斥閻步克以戾太子“私問《谷梁》而善之”事。辛德勇認為太子十八歲小小年紀,能否了解谷梁系統(tǒng)的思想體系實在是很令人疑惑。之后辛德勇又梳理彼時史事,說明衛(wèi)太子好谷梁的原因:辛德勇以為前輩學者多不能闡述西漢谷梁學真相,唯有柯邵忞最佳[注]辛德勇:《制造漢武帝》,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83頁。。辛德勇借此說明谷梁大義在“長幼之序”,此正切合彼時戾太子的年齡與心理狀況[注]辛德勇:《制造漢武帝》,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89頁。。此處正是辛德勇又一大破綻,辛德勇引清時學者之孤說,來發(fā)明谷梁大義,并以此配合彼時衛(wèi)太子之心緒,此種做法實在太過大膽。實際上閻步克立說以及史料來源均無較大問題,不易駁倒。辛德勇要趕盡殺絕,自然不甚容易。
第四章,此章乃返回到司馬光時,說明司馬光如何取舍史料。辛德勇考察《通鑒》漢紀所用的《趙飛燕外傳》一書為情色讀物,進一步說明《通鑒》史料選擇上不可靠。辛德勇進一步指出《通鑒》用兩《唐書》皆無的《天寶遺事》小說,說明我們要審慎對待《通鑒》源出于正史等基本史料之外的記述。分析《通鑒》史料之是否可靠,此等論述其實乃辛書最不可磨滅之部分。
辛德勇再用日本內(nèi)藤湖南《支那史學史》一書中關于《通鑒》用小說史料的看法來為自己佐證,接著引用趙翼言“蓋一代修史時,此等記載無不搜入史局,其所棄而不取者,必有難以征信之處”進一步為自己作證[注]辛德勇:《制造漢武帝》,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04頁。。辛德勇接著揭示司馬光篡改選擇史事的原因其實是他的政治訴求與意圖。辛德勇然后梳理史家敘事如實的準則,說明司馬光的行為,實際上是史學著述流變過程中的新風尚。即以個人的私好、政治訴求、學說觀念等來采選史事。辛德勇最后的立足點在于說明司馬光的撰著意圖與獨特手法。而后來學者,也應該以更加審慎的態(tài)度看待《通鑒》的史料價值。有趣的是,在這里辛德勇雖然沒提,但他已經(jīng)悄悄修正了他老師的提法。黃永年實際上特別贊賞《通鑒》在唐五代記載中的史料價值[注]黃永年:《古文獻學講義》,上海:中西書局,2014年,第48頁。。
第五章,在這一章里辛德勇更返回到王儉時期,說明王儉制造《漢武故事》的原因。此章很精彩。首先依據(jù)余嘉錫《提要辯證》之思路,從《隋志》、兩《唐書》以及《崇文總目》等書目中尋找《漢武故事》的撰者,然后從《續(xù)談助》跋語以及《郡齋讀書志》中的記載,將《漢武故事》作者確定為王儉。辛德勇接著考察王儉及劉劭的生平,說明為何王儉要完成《漢武故事》的“制造”。辛認為《漢武故事》中衛(wèi)太子“守文”的理念,與劉邵王儉的主張恰相一致。這里需注意的是,辛德勇說:“從另一方面看,每一位作者,都有自己的特定經(jīng)歷,在著述中,往往會或有意無意地摻入一些個人的感慨,或是寄寓某種情感或者主張?!盵注]辛德勇:《制造漢武帝》,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39頁。此處正點明辛的手法乃是頗為傳統(tǒng)的知人論世,而非史料批判云云。
第六章,在此章辛德勇返回漢代,考察不類己事的原型。辛德勇引民國人李笠所言“史記通例”來說明太史公“假托”一法。也即后人在講述史事時,因為情形相同而無意摻入前人的典型事例。辛德勇考察王儉所塑造的漢武帝與衛(wèi)太子對立形象,還有西漢時代的原型。也即劉邦與漢宣帝時事情。辛德勇進一步說明宣帝史事,并且用宋人王應麟的提法,說明昭宣并非守文氣象。辛認為直到元帝即位,才轉向守文。前文已經(jīng)提到,實際上田余慶也不認為昭宣時是所謂的“守文”,按田余慶所說,他是認為武帝末期到昭宣時是霸王道雜之的。有趣的是,在這里,在辛德勇和田余慶二者論說領域之中,所謂的“守文”其實含義并不相同,故而才有此矛盾存在。辛認為漢宣帝與元帝治國理念之不同,正是王儉《漢武故事》中漢武帝與衛(wèi)太子的原型。有趣的是,王子今反駁辛德勇的攻訐意見也用的是同樣的邏輯。王子今認為,似乎我們也不能排除《資治通鑒》和《漢武故事》分別采用了共同的可以看作“原型”的早期史料的可能[注]王子今:《“守住科學良心”——追念田余慶先生》,《中華讀書報》,2014年12月31日,第7版。,并以此來為田余慶辯護。
最后談代后記,此文為出書時后加入,即辛德勇悼念田余慶文章。辛德勇以此文為后記,意在表示對田余慶先生的尊重。此篇代后記頗有意思,有些話意味深長,也內(nèi)含鋒芒。值得注意的是,文章末提到“實在沒法跟先生談這些不著調(diào)的想法。同時也不便匯報自己在一些具體問題上與先生不同的看法”[注]辛德勇:《田余慶先生印象(代后記)》,《制造漢武帝》,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76頁。。由此可知,此時辛似乎并不知道田已經(jīng)讀過他的文章。
陳爽先生在田余慶先生逝世后拍攝過田先生的書桌,由照片可知田余慶先生去世前一天仍在伏案工作,在他工作的書桌上方還擺放著他那本黃色書皮的《秦漢魏晉史探微》,上面則壓著一摞厚厚的剛打印好的新論文。田先生視力不佳,許多書都需用放大鏡來輔助閱讀,那疊厚厚的論文恐怕是特意用大字打印出來的,或許那篇就是辛先生的文章。只是不知道田先生讀著辛這篇專為批駁他得意之作的論文,心里又做何種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