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晶
新款的勇士吉普延續(xù)了它一貫的粗獷風格,線條硬朗,馬力強勁,寬大的座椅又硬又板……龍冬不由在想,大概這種轉(zhuǎn)角呈90度的座椅,在設(shè)計時就決定了,最貼合它的屁股應(yīng)該是骨骼強健、肌肉結(jié)實的。
于是,龍冬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自己的腰圍和雙腿,盡管他的這個動作做得很隱蔽,可還是生怕前排那兩個人識破似的。其實,根本無須精確測量,僅僅是那條流暢的被撐成半圓的曲線就決定了,他早已被排除在最適宜乘坐勇士的人群之外了。
才坐了半個小時,龍冬就覺著腰困腿乏,再后來,渾身上下都開始不得勁。這種感覺很像是以前參加兒子的家長會,聆聽那個酷似《百家講壇》里某中學特級教師模樣的班主任訓話,一部挺高大上的中國歷史,一到他嘴里竟有股子武媚娘傳奇的味道。
這讓龍冬又一次惦念起處里那臺老款尼桑,小鬼子造的東西,本該是最讓中國軍人痛恨的,可你一旦坐進去,就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這國仇家恨怎么一點也想不起來了?我看這就像習大大常說的溫水煮青蛙,思想在不知不覺中就被滲透腐蝕了,看來這中高級領(lǐng)導干部的思想防線是一定要鑄牢的,這忠誠和背叛往往就在一念之差!
當然,就舒適度來說,這勇士實在無法與尼桑相比,或者說兩者根本就沒什么可比性。勇士屬于作戰(zhàn)裝備,這就決定了它必須是要以提升戰(zhàn)斗力為唯一的根本標準,它的設(shè)計絕不會像某些品牌的高級商務(wù)轎車,著力體現(xiàn)乘坐者的身份檔次,始終彰顯功能學的人文理念。作為坐騎,“勇士”自然屬于我們這些衛(wèi)國勇士們的,至于那些腦滿腸肥、豐腰碩臀的大老板們,肯定是駕馭不了它的。
如果說,剛才在高速公路上,還只是讓人不太舒服的話,那么現(xiàn)在上了戈壁灘,就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受罪了。
此時的勇士,儼然成了一艘乘風破浪的沖鋒舟,座位上的三個人——從后至前、從右至左依次是F團新任政委龍冬、該團組干股股長和這輛勇士車的駕駛員?,F(xiàn)在,他們每個人正緊緊抓牢面前的一樣東西,椅背、扶手和方向盤,兩眼緊盯前方,嘴巴張得老大,卻始終發(fā)不出一丁點聲響。
剛才還掛在車窗外的青山綠草,此時已完全被車輪卷起的煙塵吞沒了,汽車引擎的巨大轟鳴中夾雜著碎石沙粒尖銳的噼啪聲,這輛狂野的勇士宛如一位被洪水猛獸裹脅的狂野勇士,正在風口浪尖上作殊死抗爭。
“媽的……這破路……記得兩年前……還不是這樣……”一句完整的話,被勇士顛成了好幾截,最后那個字,本已掛在嘴邊了,卻成了自由落體,滑入了龍冬的肚子里。此時的龍冬正被拋離了座位,那表情顯得僵硬而迷離,很像一位剛剛完成了結(jié)束動作,正從吊環(huán)上自由落體的業(yè)余選手。
“是……政委……您離開后不久,這里……這里一下子來了不少人……有挖甘草的……有挖發(fā)菜的……還有挖戈壁金絲玉的……這才一年……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苯M干股長更是上氣不接下氣的。
“都說這戈壁灘是不毛之地……現(xiàn)在倒還成了寶庫了……?這甘草和發(fā)菜,我代理副政委那會兒就聽說有人挖,但這個什么玉,還是第一次聽到,……按說這挖玉是該去那個什么玉龍喀什河呀,咋跑到這戈壁灘上來了?”龍冬也像染上了哮喘。
“政委……您有所不知,這金絲玉原先我們叫它戈壁五彩石,在戈壁灘上到處都是,那會兒團里野營拉練,戰(zhàn)士們沒事常去揀,……有的連隊還把它圍在草坪邊上,鋪在花盆里作裝飾。誰知……也就是這兩年,這東西一下子被炒起來了,聽說品相好的,價錢都超過了和田玉?!?/p>
“就這?早知這東西也能升值,當年就該把這一片地都買下來,如今恐怕比買樓賺得還厲害……那現(xiàn)在趕緊到各連門前草坪、窗臺花盆里翻翻,興許還能找到一兩件寶貝?”
“早沒了,這么些年了,最好的都送到首長家鋪魚缸了,次一點的送給上級工作組當紀念了,再次些的被一批批老士官悄悄裝走,攢到探家時全拿去討好對象了,現(xiàn)在連隊里還能見到的,都是在一輪輪PK后挑剩下的歪瓜裂棗,黑不溜秋的,連鵝卵石都不如?!甭访鏉u漸平下來,股長的話也說得不僅順暢而且風趣多了。
龍冬輕輕嘆口氣,隨即又發(fā)出一兩聲短促的笑聲,“呵呵……”似惋惜又似無奈,恐怕更多的還是對世事無常的感慨。
前方視野一時開闊了不少,籠罩著“勇士”的煙塵一下子散盡了,道路正前方顯出兩條清晰的車轍,好像一個被無限拉長的等號在淺褐色的大地上一路延伸。
天很藍,澄澈而透亮,連一絲云彩都沒有。道路兩旁的灌木叢密集地擠在一起,一簇一簇灰頭土臉的,要不是頂上抽出一兩串細碎的紅花,你甚至會懷疑它們是否還有生命的氣息。
對于它們,龍冬非常熟悉,學名紅柳,是一種生長于沙漠戈壁中的耐旱植物,一些有心人還把它們摘下來,拿到烏魯木齊大街小巷的花店出售,還給它取了一個很好的名字:情人草。
再過些日子,這條道路兩側(cè)的紅柳叢就會陸續(xù)綻放,車輛行駛其間猶如穿行于連綿不斷的火炬陣中,到時哪怕是跑再遠的行程,司機們都不會感到視覺疲勞了。
正專注于道路兩側(cè)的紅柳,龍冬忽然聽到組干股長在小聲嘀咕:“他們還真準時。”龍冬把腦袋轉(zhuǎn)過來,遠遠看到正前方已有一臺“勇士”車停在路邊,幾個身穿迷彩服的軍人站在一旁朝他們揮手。
龍冬的身體向前一傾,“這是怎么個情況?”
“團長交代過,要按照團里的老規(guī)矩,專門在這迎候您!”組干股長把頭轉(zhuǎn)過來,臉上堆滿了謙恭的笑。
“老規(guī)矩,如今從上到下都改作風,這些陳規(guī)陋習怎么還保留著哪?”
組干股長好像什么也沒聽到,車里又出現(xiàn)了片刻的寧靜。前方的“勇士”越來越清晰了,從“001”的車號看,應(yīng)該是團長的車沒錯。要說現(xiàn)在的團長龍冬早就認識,三年前他剛到團里代理副政委時,現(xiàn)在的團長剛提升一年,如今一晃三年過去,他也成了老團長了。
可遠處那一高一矮兩個人,龍冬努力辨認了半天,矮個看著面熟,當年龍冬還在團里代職時,他好像還是管理員;至于那個高個子,應(yīng)該不認識,僅從肩上的中校軍銜看,應(yīng)該是副團長或副政委。
“勇士”在“001”號車后五米遠的地方穩(wěn)穩(wěn)地停下來,車門被瞬間拉開,陌生的中校出現(xiàn)在龍冬面前時,一只大手已恰到好處地搭在了車門上方。
龍冬僵硬地邁出腿來,終于站定后,又舒展了一下腰。中校湊上去,先是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后聲如洪鐘地自報家門,“政委辛苦了!我是副團長鐘九勝,團長在軍里參加讀書班,臨走前專門指示我,代表他在一進入桃花源的地界,按照咱團里的老規(guī)矩專門恭候您,再代表他敬上一碗‘上馬酒,以表達全團官兵的歡迎之情!”
龍冬笑得有些干澀,“這么弄,太見外了!我又不是上級工作組,今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這些繁文縟節(jié),我看就不必搞了!”
鐘九勝愣了一下,大概龍冬的反應(yīng)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也許是這“繁文縟節(jié)”的含義他還在理解回味,隨即他又搓搓手,湊到龍冬身邊,將音量降了一個八度說,“政委,要說從三年前您來團里代職起,就已和我們是一家人了。任職一結(jié)束,您就高升軍里的宣傳處長,如今再回到團里任政委,身份不同了,可情義走到哪都變不了。按照咱們團的老規(guī)矩,沒過‘桃花源就不算進入團里的地界,因此,您現(xiàn)在的身份既是上級機關(guān)視察,也是團里的老領(lǐng)導回家,您看這‘上馬酒該不該喝?”
鐘九勝這一番話,讓龍冬聽著有些受用,長期在部隊鍛煉,幾乎每天都要接待應(yīng)付上頭工作組。因此,別說是一名副團長,就連一些老一點的連長都練就了一副過硬的勸酒本領(lǐng),龍冬當年算是領(lǐng)教過了。
看著龍冬臉上喜滋滋的表情,鐘九勝干脆順勢而為,引導著龍冬下了路基,朝紅柳叢中一個不大的涼亭走去。這個涼亭龍冬太熟悉了,當年他當副政委時,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在這個地方設(shè)點,把上級工作組的車攔下,然后沿著這條專門鋪就的石板路,徑直走向這個紅柳叢中的小涼亭。
那時,打前站的人會在亭子正中,將幾只折疊馬扎拼成一張桌面,再鋪上一塊迷彩布,擺上幾碟專門讓小灶準備的鹵肉涼菜,敬酒的大碗據(jù)說是銀制的,碗上鏤刻了許多花紋,陽光一照白亮亮的。龍冬當時就曾懷疑,應(yīng)該不是純銀的吧,純銀的咋不發(fā)黑呢。
如今坐在亭子中間的迷彩方桌旁,龍冬突然想起了一個成語:白駒過隙,這三年的時間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面前的一切都還是原樣。涼菜還是像原來一樣蒙著保鮮膜,原來的管理員現(xiàn)在的管理股長,正將覆蓋在盤子上的保鮮膜依次撕去,再把裝在一只飲料瓶中的作料汁澆在上面。那只純銀大碗看著格外親切,陽光一照,亮得十分晃眼。
三年前龍冬在這個團代理副政委時,每次遇到上級工作組,只要是政工口的,他往往會帶著幾個人提前在這里打前站,就像今天一樣,專門把工作組的車隊攔下來,再陪著一行人在涼亭中坐下來,然后逐一敬上一碗“上馬酒”。
說起這“上馬酒”,絕非只是喝碗酒這么簡單,還要按照當?shù)氐娘L俗,手端斟滿酒的銀碗走到客人面前,先得聲情并茂地唱上一首敬酒歌。這對龍冬來說,可真是太難了,長期在機關(guān)工作,要說寫材料那絕不在話下,可要說唱歌,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唱歌,有時甚至還得載歌載舞的,那實在是有些太難為情了。再說了,這絕大多數(shù)的工作組都是軍機關(guān)派下來的,龍冬當初都曾和他們一起共過事,有的還曾是自己的下級,可現(xiàn)如今,他們成了首長,自己倒成了一個小丑供別人開心。
對于這個身份轉(zhuǎn)換,龍冬很長一段時間都接受不了。他永遠忘不了第一次給人敬酒時,自己始終低著頭,歌聲連同手里的銀碗都在一個勁地顫抖,好容易把歌唱完了,碗里的酒也晃得只剩下一半了。然而,這還沒有完,等將銀碗逐一端到客人面前時,有一個應(yīng)該是頭一次下部隊、一臉驚恐狀的副連級中尉,他的表現(xiàn)似乎比龍冬更顯得惶恐而委瑣,兩人就這么一來二去地你推我擋,倒是可惜了那半碗伊犁老窖酒,最終連酒帶碗直接扣在了龍冬的陸戰(zhàn)靴上,鞋也濕透了,碗底也摔豁了,那個場景別提多難堪了。
可后來鍛煉的次數(shù)一多,龍冬也就慢慢習慣了,什么自尊呀、面子呀全都丟到一邊了?,F(xiàn)在想想,這的確也沒什么,那就是一項被稱之為接待的工作,跟開會值班搞調(diào)研寫材料一個性質(zhì),誰也不比誰低賤什么。
到最后,每當龍冬端著銀碗站在比自己年輕十好幾歲的小中尉、小上尉面前時,他常常覺得自己挺有派,就好像一個端坐中軍帳指揮千軍萬馬的總指揮一樣,每當他雙手一觸碰到碗底那個尖利的豁口時,就覺得內(nèi)心特別寧靜,那豁口似乎是一個能調(diào)節(jié)心境的秘密開關(guān),一旦開啟了,就能讓他整個人置身于一片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外界的喧囂與嘈雜根本奈何不了他。
斟滿一碗“上馬酒”,雙手舉過頭,
敬祝政委步步高升,吉祥如意幸福到永久!
熟悉的《敬酒歌》終于響起來了,單就鐘九勝的演繹技法來看,只能稱得上初級水平,應(yīng)該說他的感情還算真摯,只是沒有掌握好蒙古族民歌的特點,關(guān)鍵是音準不好,幾個地方都跑調(diào)了。一時間,龍冬感覺眼前的鐘九勝就像是三年前的自己,盡管他們倆在年齡、體格和身份上相差很大,但他還是忍不住要拿他與自己的當年相比。
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喝酒了,這一碗要在當年喝下去一點事都沒有,可現(xiàn)在畢竟年紀大了,功力開始消退,即使是這變淺了的一碗酒,竟也讓龍冬喝了兩次才全部喝完。
坐在小馬扎上,剛吃了幾口涼菜,龍冬就忍不住向鐘九勝了解起團班子的情況,鐘九勝先從自己說起,說去年底他才從一個步兵團交流過來的,剛到邊防團許多方面還不太適應(yīng)……
突然,在龍冬前方不遠處的一大叢紅柳背后,一下子閃出來三五個穿著黑衣黑褲、頭戴白帽的男人,打頭的端著一桿長槍,后面的背著一只空癟的麻袋,最后那人的肩上扛著一盤粗麻繩,正氣勢洶洶地朝這個涼亭的方向走過來。幾個人這么一走動,就激起了一連串噼噼啪啪的嘈雜聲響。
這一片地方除了部隊,附近很少有村民活動,看著這幾個人的奇怪舉動,龍冬不知道究竟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鐘九勝也是被身后的響動吸引,只回頭一瞥,就扔了手中的酒瓶,像一發(fā)跳彈從馬扎上彈了起來,“有情況,你們掩護政委立即撤離!”然后,他就像在演出一部動作大片,迅速從腰間拔出一支95式,雙手平握,向著那幾個人喊出一句龍冬聽不懂的少數(shù)民族語言。
龍冬當時完全懵了,整個人踉踉蹌蹌地被兩位股長拉扯著,一路小跑到?jīng)鐾ひ粋?cè)的一塊大石頭后面,“怎么回事?這……這……是搞什么鬼?”
“政委,可能是恐怖分子?!苯M干股長左手架著龍冬,臉上已經(jīng)沒了血色。
“???”龍冬的腦袋轟的一聲,感覺心跳得咚咚直響,可他轉(zhuǎn)念一想,于是忍不住說:“我們這像什么話,咋也不能讓副團長一人戰(zhàn)斗呀!”
管理股長一把按住剛想冒頭的龍冬,“政委別急,鐘副團長比咱有經(jīng)驗,要真是恐怖分子,我們從兩邊包抄也不遲?!?/p>
那邊已經(jīng)對上了話,龍冬一句沒聽懂,幾個人大概被鐘九勝的氣勢震住了,站在那里高舉著雙手一動不敢動。為首的是個大胡子,大概四十歲左右的年紀,脖子上的上獵槍應(yīng)該用了很多年了,槍托上滿是黑乎乎的油污。
管理股長能聽懂幾句,連蒙帶猜地給龍冬同聲翻譯,“好像是誤會了,他們是附近村民,出來好像是打獵的……我就說嘛,我看也不像是恐怖分子。”
聽著鐘九勝和那幾個人對話時的口氣,明顯由最初的厲聲呵斥漸漸平和下來,龍冬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開始漸漸松弛了下來,他和兩個股長從石頭后面露出大半個身體,正在猶豫該不該過去,就聽到鐘九勝朝自己一揮手,高喊,“危險解除!政委,讓您受驚了!他們都是附近村上的老鄉(xiāng),剛才是追趕一窩呱呱雞?!?/p>
這三個驚魂未定的人,這才相互拉拽著走出來,兩個股長跟在龍冬后面還在義憤填膺,“這幾個老鄉(xiāng)是怎么搞的……差點鬧出誤會……這要是開上了火,就搞出大事了!”龍冬什么話都沒說,只是覺得步子有些沉,心里的鼓點還在咚咚地敲打,此時的心情就好像獲得了一場新生。
涼亭正中的地上,軟塌塌地摞著一只敞著口的麻袋,幾根灰褐色的羽毛從里面伸出來,被陽光一照,反射出華麗的熒光。
幾個老鄉(xiāng)許是看到龍冬被一群人擁著,應(yīng)該來頭不小,就對著龍冬頻頻點頭,嘴里還不停地在解釋著什么,最后那個大胡子甚至從麻袋中掏出一只呱呱雞,雙手捧著,好像要送給他們似的。
“他們說自己不是壞人,是附近牙爾木什村的,今天約好了出來打獵。每到這個季節(jié),內(nèi)地游客就開始多起來,縣里幾家餐館就收起了野兔、野鴨和呱呱雞,要是運氣好的話,他們一個夏天能賺上幾千元,這比種油葵、拾棉花來錢容易多了?!辩娋艅僭谝慌越o龍冬做著翻譯。
“行吧,既然是場虛驚,那就趕緊讓他們走吧!”
“是!我告誡他們以后不準到這條邊防公路附近打獵,而且這野鴨和天鵝是國家保護動物,打死是犯法的!如果被警察抓住是要坐牢的,到時就連真主也不會寬?。 ?/p>
“說得好,這樣的法治教育還是很接地氣嘛!”幾個人全都笑起來,剛才還緊張得不得了的氣氛,這會兒一下子就煙消云散了。
鐘九勝似乎還沉浸在剛才那場沒有打響的反恐戰(zhàn)斗中,情緒上多少有些遺憾,“哎!政委,你要問我剛才緊張不,說實話,一點不緊張那是假話,但更多的是興奮,咱當兵干啥?不就是干這個的嘛!”龍冬心里覺得挺好笑,我還沒采訪你呢,你都自問自答了,干脆連記者都省了。不過,龍冬對這個即將在一個班子里共事的副團長印象還不錯,一看就是個敢打仗會打仗的軍事干部。
鐘九勝大概發(fā)現(xiàn)政委對他的話題挺有興趣,于是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來,“以前在步兵團時,多次執(zhí)行處突任務(wù),不過這么近距離的對峙還從來沒有過。說起來這世界變化也太快了,以前這一帶非常太平,別說是暴恐分子,就是一般的違法活動幾年都沒有一件,我們常說這里可真像是個世外桃源??墒且簿蛷倪@兩年開始,這一帶也開始有暴恐分子活動了,那些個狗日的都是亡命徒,經(jīng)常偷襲周邊幾個鄉(xiāng)鎮(zhèn)政府和派出所。不過,這些年部隊的反恐經(jīng)驗也越來越豐富了,外出執(zhí)行任務(wù)一般都要帶上武器,遇到什么可疑人員,警告無效,就直接開槍!”
鐘九勝越說越來勁,“政委,您這次再回團里,別的不說,光大門就變得肯定認不出來了,不光整體加固,還裝了破胎器,擺了一排拒馬,真的是重兵設(shè)防、守衛(wèi)森嚴呢!”
“咱們都這樣了,周圍老百姓怎么看,他們不是更沒安全感了嗎?”
“這個,哎……”鐘九勝嘆了口氣,像有很多話卻不知從哪說起。
收拾完殘局,幾個人即刻就要返回團里。在勇士即將啟動的那一瞬,透過車窗玻璃,龍冬無意間看到了豎在涼亭一側(cè)、剛才藏身的那塊大石頭,上邊鐫刻著三個火紅的行書大字:桃花源。剛才緊貼著它,竟都沒發(fā)現(xiàn)。
“這石頭是啥時立的?三年前好像還沒有呢。”坐在副駕駛上的鐘九勝,已經(jīng)像陪同上級工作組一樣,立刻接通了話匣子,“也就去年初吧,要說這地名,倒是很特別,和周邊一帶都不一樣,那些地名都是一長串突厥或蒙古語的音譯,又拗口又難記,只有這‘桃花源,是漢語而且還有種詩意,有人說可能真的和陶淵明有關(guān),也有人說大概是受了《桃花源記》的啟發(fā),據(jù)說這里面還有一個民間傳說呢……”
一聽到這里,龍冬終于笑了起來。這一段導游詞從鐘九勝嘴里說出來,讓龍冬覺得非常奇妙,那感覺就好像一個父親無意間遇見了他三年前失散的兒子一樣。
是的,三年前,正當龍冬剛來團里報到,才把行李搬進宿舍,還沒顧上方便一下,團長的電話就打了過來。當時,龍冬對那幢上下兩層副政委新官邸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一點都不熟,電話鈴聲響了半天,一直在身邊幫他收拾東西的公務(wù)員才怯聲聲地提醒說,電話響了。然后龍冬下樓去接電話,循著那首動聽的《天藍藍》,龍冬終于找到了音樂源。
龍副政委嗎?我是團長,上午開會,沒顧上去看你,一路還好吧?……不累就好,本該讓你休整一下,可這兩天的工作組真他媽多,實在是拉不開栓了,我看這么著吧,你現(xiàn)在就上辦公樓來,軍里一個考核組馬上就到,他們要在團里活動一整天……情況不熟?情況不熟沒關(guān)系呀,匯報稿都弄好了,你照著稿子念總會吧……總之就一點,一定要把帶隊首長陪好,他興許你還認識……是嗎?熟就好,熟就好,這我就放心了……抓緊時間!對,跑步!人馬上就到!……呵呵,節(jié)奏是快,在基層可不比你們機關(guān),以后你慢慢就習慣了。
誰知就在第二天,團長竟然敏銳地開發(fā)出龍冬身上一樣過人才華——為了給那些一撥又一撥的工作組留下深刻印象,為了把這個團及其所在的桃花源隆重推銷出去,作為大筆桿子的龍冬帶著宣教股的弟兄們,一連加了幾個通宵,搜腸刮肚,絞盡腦汁,這才有了這一系列充滿著歷史積淀和文化內(nèi)涵的導游詞。
三年之后,在這個不經(jīng)意的時刻,龍冬再一次聽到自己當年的得意之作,除了臉上一陣陣發(fā)燒外,還有一種說不出的特別味道。
鐘九勝當然不會知道此時身后的龍冬,正是這一整套頗為高大上的導游詞的原創(chuàng)者,此時,他已完全進入了那種滔滔不絕的忘我境地,設(shè)置在解說詞中間那一連串的互動和設(shè)問被控制得恰到好處,聽著聽著,連龍冬自己都不免懷疑起來,這么有水準的文字,難道真是出自于我的手筆。
只是有幾次當鐘九勝轉(zhuǎn)頭與龍冬對視時,尋找與政委的眼神交流時,才發(fā)現(xiàn)他此刻也正盯著自己,表情有點奇怪,總是似笑非笑,走到后來,他終于恍然大悟,“哎呀,我這才記起來,政委您這是重歸故里呀,哪里還需要我來介紹,我這完全是關(guān)公門前耍大刀?。 ?/p>
才打了一個盹,也就幾分鐘的光景,當再次睜開眼睛,跑在前面的001號勇士就已經(jīng)看不到了。
龍冬轉(zhuǎn)過頭向后看了半天,才又把身體向前湊湊,鐘九勝早已扯起了呼嚕,他皺了皺眉,一拍鐘九勝的肩膀,“哎,前面的1號車去哪了?”
鐘九勝一個激靈,瞬間繃直了身子,“啥東西……啥東西沒了?哦,1號車,政委,剛才看您睡著了,就沒叫醒您。2分鐘前,它已從三岔口下了公路,走小路去給桃花源哨所送給養(yǎng)了。”
“桃花源哨所?”龍冬的聲調(diào)明顯高了一截,“就是那個離團部80公里海拔3588米的季節(jié)性哨所?”
“是,是,政委的記憶力可真好!這么些年了,對團里情況還記得這么清!”
鐘九勝的恭維并沒引來龍冬的回應(yīng),鐘九勝只好訕訕地轉(zhuǎn)過頭去,透過后視鏡,他看到龍冬木然地靠在椅背上,兩手交叉枕在腦后,臉上表情依然是有些奇怪的,那感覺就像是瞬間被抽去了魂。
驀地,龍冬突然坐直了,伸手一拍鐘九勝的肩膀,“咱們也掉頭,跟上1號車,去那個哨所看看!”
鐘九勝的心里咯噔一下,莫非這個哨所勾起了政委的什么回憶?這都三年多了,還對那個哨所記得那么清晰,那可一定是些不尋常的事呢,既然不尋常就難免有好壞之分,不過看他這表情,似乎有點不妙呀。一想起自己目前正好就分管邊防值勤,他不由得緊張起來,哎,九勝呀,你怕是攤上事了,攤上大事了!
鐘九勝想給前面那輛勇士上的管理股長打個電話,讓他通知哨所提前做好準備,徹底打掃衛(wèi)生迎接新來的團政委檢查肯定是來不及了,但該歸整的起碼要歸整一下,別亂得實在瞧不過去。就像上回團長搞了個突然襲擊,聽說房門敲了老半天才打開,當時幾個兵正圍在一起打“雙扣”,旁邊擺了幾塑料桶清水,一個應(yīng)該是輸家的上等兵已經(jīng)喝得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哨所上唯一的干部——那個體重超過200斤學影視動畫制作的副指導員,一個人捧著個mp4,正趴在里間的床鋪上,戴著耳機看韓劇,當團長走進去時,他還一點沒發(fā)覺。
鐘九勝悄悄給管理股長發(fā)去一條短信,然后小聲提醒駕駛員,“前方路況不好,開慢點!”機敏的駕駛員早已心領(lǐng)神會地一點頭,“是,首長!”他用余光透過左前方的后視鏡,發(fā)現(xiàn)龍冬閉著眼睛已打起了盹,他這才放下心來,自己剛才這幾個小動作,政委應(yīng)該沒有看見。
老半天不見管理股長回復,就又給組干股長也發(fā)了一遍,興許是坐在轟鳴的車里,根本聽不著短信的提示音。于是,鐘九勝干脆把手機放在兩腿之間,悄悄撥了管理股長的電話,響過四五聲后,再迅速掛斷。他想,這個迷糊蛋這下總該看到我的短信了吧?
好在政委還沒醒,緊閉著雙眼,腦袋一勾一勾的,就像舊時私塾里背書的秀才,那副模樣讓鐘九勝有點想笑,這讓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大概半年前,幾個常委在團小灶吃飯,有人無意問提起龍冬,之后大家又說起他當年在團里代職時的遭遇,一班人應(yīng)該都是道聽途說,所以講得繪聲繪色,不排除有些演繹的成分。
龍冬到任不久就去了二營的駐訓地蹲點,那是位于桃花源邊緣的一片戈壁灘,盛夏時節(jié),八月流火,幾頂帳篷一字排開,沒有任何遮蔽地全都暴露在大太陽底下。帳篷里面又悶又熱,溫度少說也有40℃,坐在里頭什么都不干就是一身汗。
龍冬跟著部隊在大太陽底下搞戰(zhàn)術(shù)訓練,可就是見不著二營營長種丁丁的影子,問了幾個連隊干部,都說不知道,可他們的眼神告訴龍冬,不知道只是個真實的謊言。龍冬觀察了一會兒,就發(fā)現(xiàn)了特殊情況,兩個新兵一個提著暖瓶,一個端著臉盆,正急匆匆地往駐訓場后面那一大片紅柳叢的方向走去。于是,龍冬悄無聲息地跟過去,還離得老遠就聽到灌木叢中傳來熱鬧的喧嘩聲,透過一大片桃紅色的紅柳花簇,影影綽綽能看到幾個迷彩人形在晃動。龍冬疾走兩步,繞到紅柳叢的后面,這才看清是二營營長種丁丁帶著兩個連隊干部還有營部的司務(wù)長,圍坐在四個馬扎拼成的小方桌上正打“雙扣”,幾個人的腳底下橫七豎八地躺了不少“藍帶”易拉罐,牌桌旁邊還擺放著一大盤洗好的西紅柿和小黃瓜。
龍冬本以為他的出現(xiàn)會讓幾個人立即收手,誰知四個人中只有司務(wù)長站了起來,其他三個人都跟沒什么事發(fā)生一樣,該怎么玩繼續(xù)怎么玩。那個種丁丁叼著個煙,沖著龍冬一仰臉,“哎,龍副政委,要不要一起來?咱五個人正好‘找朋友,那個比‘雙扣更過癮!”
“部隊都在訓練,你們當領(lǐng)導的,不說身先士卒,卻躲在這吃喝玩樂,像個什么樣子?”
看到龍冬真的生氣了,兩個連隊干部這才耷拉著腦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可手里還緊緊捏著一把牌,只有種丁丁,坐在那里紋絲不動,“什么樣子?邊防部隊就是這個樣子!我們除了能在戈壁灘上甩兩把老K,還有什么呀?我們可不是駐城部隊的干部……”他說這番話的時候,連看都沒看龍冬一眼。
就這么尷尬地僵持了十幾秒鐘,這個種丁丁居然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繼續(xù)招呼其他人,“愣什么呀,繼續(xù)繼續(xù),你們都給我小心了,這把叫你們一鉤到底!”
龍冬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他在原地站了多久才走的,沒人說得清楚。有的說他當時氣得拂袖而去,也有的說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后飄然而去,還有的說他當時撂下一句話才走的,至于那句話是什么,也有好幾個版本,有說是:好嘛,我倒要看看你們邊防部隊到底是個什么樣子!也有說是:好呀,那咱們就看一看,到底是誰把誰一鉤到底!
聽說那天中午又發(fā)生了一件有趣的事,開飯前龍冬到各連用作飯?zhí)玫膸づ窭餀z查,還沒進門就看到塵土彌漫的滾滾熱浪中,桌上晾了一籠剛蒸好的菜卷子,龍冬想這是誰的主意,一定是有著豐富野戰(zhàn)經(jīng)驗的人想出來的,把菜切碎了包在面里頭,既營養(yǎng)又方便。他剛想取一個嘗嘗味道,就在他的手即將碰到籠屜時,只聽到轟的一聲,一陣黑云升起,菜卷子轉(zhuǎn)眼變成了白饅頭。原來,剛才被龍冬看成菜葉的,竟是密密麻麻一層綠頭蒼蠅。
聽說,從那天下午開始,營里就陸續(xù)有人拉肚子,起先只是五六個,最后每個連竟然都有那么七八個,再后來連龍冬也倒下了,這么一來野戰(zhàn)廁所開始不夠用,戰(zhàn)士們不得不在紅柳叢里解決,放眼望去周圍的灌木叢里總能看到人頭攢動,空氣中有一股東西漚爛的惡臭味道。
龍冬被公務(wù)員攙扶著去找種丁丁,一連兩次都沒找到,第三次是在上回打“雙扣”的紅柳叢里,看到那小子穿件迷彩短袖,躺在一張折疊床上,正捂著肚子嗷嗷叫喚。
龍冬站在他的面前只說了一句話,“迅速報告團里,請衛(wèi)生隊派人過來,再晚了恐怕你承擔不起這個責任?!?/p>
種丁丁揉著五個月大的肚子,有氣無力地說:“這在邊防是常有的事,已經(jīng)讓人給病號發(fā)氟派酸了,沒什么大不了的!”
龍冬徹底火了,掙脫開公務(wù)員的雙手,站定后指著種丁丁的鼻子高喊,“沒什么大不了的?要是病毒性痢疾那是要死人的!到時不光是你這個營長當不成了,恐怕還要承擔法律責任!”
這一下把種丁丁嚇愣了,他這才立即給團里報告。聽說后來還真有幾個是病毒性痢疾,其中就包括種丁丁本人,而且聽說他在市里的駐軍醫(yī)院還住了二周。這家伙剛進醫(yī)院那幾天,整天抱著大肚子,進來出去身邊總有個兵跟著,從后面看還以為是個臨盆的軍嫂呢。只要有人去醫(yī)院看他,他就坐下來,然后繪聲繪色地向人描述發(fā)病的全過程,以及他是怎樣臨危不亂、果斷決策的,在救護車很有限的情況下,他還堅持讓衛(wèi)生隊先送戰(zhàn)士們?nèi)メt(yī)院,最后再考慮自己。
聽說出院后,龍冬給種丁丁撂下一句話,將來有朝一日,我要成了你的領(lǐng)導,頭一件事——就是讓你這號的干部——立馬走人!
這話應(yīng)該是真的吧,至少在去年以前,還常有人拿這話開涮,今年以來就再沒人提了,好像大家一齊商量好了似的。沒過幾天,就聽說種丁丁提出申請,想交流到人武部去。于是,大家又都心照不宣地只是抿嘴笑。因為那時全團上下都在瘋傳,過了年,龍冬就要殺回來當政委了。
“還真快,只瞇瞪了一會兒,好像再轉(zhuǎn)個彎就到了?!饼埗恢裁磿r候醒的,他突然湊上來說的這句話,把鐘九勝嚇了一哆嗦。
“是的,是的,還有不到18公里了。政委,您看,這條溝里的變化并不大,一到冬天雪下得還是特別大,經(jīng)常會把路都下沒了,車根本進不去。不過如今這里面除了咱們的哨所,也沒有人家了。聽說以前,只要雪把路封了,團里就會派挖掘機出來,專門疏通一次,如今這里改成了季節(jié)性的值勤點,冬天就真的成了無人區(qū)了?!?/p>
“政委,您還在團里那會兒,是不是也這樣呀?”鐘九勝問了一句,看政委半天沒有反應(yīng),一扭過頭,發(fā)現(xiàn)政委的整個身體都移到了座位左側(cè),一張臉幾乎全貼在了車窗上,正努力向外張望。
鐘九勝心里嘀咕了一句,“這個龍政委,心里到底在想啥呢?跟他說話總是心不在焉的,龍王爺似的,是不是這大機關(guān)的領(lǐng)導都這毛病呀?!币惶ь^,身旁的駕駛員正通過后視鏡看自己,兩人目光一對視,那小子就倉皇地躲開了。
此時的龍冬,已完全沉浸在窗外的景色中去了。三年了,看來只有這條山溝里的一切還沒有變,天還是藍瑩瑩的,山還是光禿禿的,植被也都是又矮又稀的。不過,要說變化也還是有的,以前路旁的小溪并沒有這么寬,只是很細很靜的一小股,如今已算是一條小河了,河水挺急,發(fā)出嘩嘩的聲響。
應(yīng)該就在這一段吧,也許還要再往前面二三百米,路況就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好像就發(fā)生在昨天。那是三年前的冬天,元旦剛過、氣溫已降到了這里的最低點——-25℃,龍冬剛送走一個工作組,正帶車從桃花源的分界線——小涼亭返回。這一次龍冬陪的是軍里年底前的安全檢查工作組,一切都非常順利,帶隊首長給予團里工作很高的評價。團長很高興,臨走前專門趴在龍冬耳邊說:“一年了,老龍,把這一撥‘神仙順順當當?shù)厮妥撸覀円簿湍馨残倪^年了。”
其實,團長不說龍冬也很清楚,本來這安全工作是一位副團長親管的,可那天團長一看到軍里傳真過來的工作組名單,就把龍冬叫過去,然后什么話也沒說,只是把名單往他面前一拍,意思也都在這里面了。
三菱“Sport”疾速奔馳在返回途中,一想起那個與自己掛鉤的哨所就在前面,龍冬就從口袋中掏出手機,撥打了哨所里的值班電話,他本來只想問問情況,畢竟距離上一次離開才過去不到兩個月。
接電話的是連隊指導員,他在電話里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一切都好,……請首長不要擔心,人員都在位,……給養(yǎng)很充分,而且現(xiàn)在上哨所的路已經(jīng)不好走了,……副政委就不要來了吧?”
龍冬聽了,心里稍稍踏實了一些,但他隨即又問到,“那個新兵小廣東怎么樣?腿好點了沒有?”
“您說關(guān)子豪呀,好像,還不行……”
“怎么個不行法?”
“走路還是一瘸一拐的,也不見好……”
“你個熊孩子,我問你怎么樣,你說都好,現(xiàn)在有個兵連路都走不了了,這叫都好?上次去,不是讓你們把他送到團衛(wèi)生隊檢查的嗎?你們是忘了還是咋了?”
“哼,沒忘,是……是種營長……他說這個南方兵肯定是怕苦怕累所以才裝病,再說現(xiàn)在老兵剛走,人也少,走不開,要等今年新兵到了再調(diào)整?!?
“他媽的……”龍冬本來是要接句國罵的,但還是忍住了,這到團里快一年,和在機關(guān)時相比,別的沒學會,這罵人的功夫倒是越用越嫻熟了。
風越刮越緊了,天空上紛紛揚揚地又飄起了雪花,天色明顯暗下來,好像罩上了一層偽裝網(wǎng)。三菱“Sport”已經(jīng)由三岔路口拐進了小路,目前距離桃花源哨所還有50公里,龍冬擼起袖子,瞟一眼手腕上的石英表,16:30,這一段路況不怎么好,如果能保持80邁的速度,1小時肯定到了。只是,這天氣,龍冬抬頭看了看天,像望著一池剛洗過筆的淡墨潭,怕是要變了。
車輛已經(jīng)開始顛簸了,龍冬把系在胸前的安全帶松了松,好在這專門用于接待的三菱“Sport”比團長、政委的勇士舒適多了,要是坐勇士跑這一趟,腰會痛好幾天。
一提起這個“小廣東”,龍冬就覺得好笑,跟兒子最喜歡的“加菲貓”一樣,肉乎乎、慢吞吞的,不過這還只是性格,模樣倒是比“加菲貓”精神,興許是發(fā)育晚,體型上明顯小了一號,最好笑的是他滿口的鳥語,完全沒有普遍話里的抑揚頓挫,不論說什么都跟唱R&B似的,曲里拐彎的,這讓哨所上的幾個兵們都學著他的腔調(diào)、一時間,不大的哨所就好像百鳥歸巢,“惡班將啊,笑位一且進常啦(二班長,哨位一切正常)!”“好啊好啊,那千萬不能偷懶喲,要知道偶們的工作還是蠻神圣的,一定要加油啊!”盡管這些話聽著渾身起雞皮疙瘩,但至少也給枯燥的邊防生活帶來了一些樂趣,正所謂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嘛。
興許是性格抑或是語言的關(guān)系,小廣東和大家交流得并不多,以前龍冬每次上桃花源哨所,都會帶些書報雜志碟片和生活必需用品,一到門口所有人員都列隊報告,這時唯獨不見小廣東。一問到他,不是哨位站崗,就是電臺收報,要不就是給馬洗澡給狗喂食,好像他是整個桃花源哨所上最忙的人。
哨所里的房間少,龍冬去了總和大家住一起,把留給自己的房間騰出來,擺上兩張桌椅變成一間學習室。有幾個晚上,一開過班務(wù)會,因為沒有電視信號,大家有的打牌,有的看碟,而龍冬則去學習室做當天的工作筆記,一推開門,沒準就能看到小廣東。
他顯得有些慌亂,站起來雙眼直勾勾地看著龍冬,“首長好!”這聲音小得也許只有他自己能聽見。
“汪-汪-汪”,幾聲狂吠把龍冬嚇了一愣,他這才留意到,動靜是從小廣東的臂彎里發(fā)出的,有一只巴掌大小的黑狗被他緊緊擁在懷里,小東西出生大概沒幾天,一雙賊亮的黑豆眼警惕地盯著龍冬。小廣東騰出一只手,趕緊把攤開的書本一合,托起小狗,小心繞過龍冬,靜悄悄地往外走。
“哎,小關(guān),這里能坐下,你繼續(xù)看嘛?!饼埗泻羲麆e走。
“我,看好了?!毙V東的嘴巴幾乎沒有動,只有小狗發(fā)出一聲貓樣的叫聲。
龍冬想再說點什么,可還是沒有開口,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靶卤V東(關(guān)子豪)是一個膽小而內(nèi)向的孩子”,他拿出筆,剛寫下這樣一行字,眼前就突然浮現(xiàn)出他那碩大而明亮的無助眼神。
之后有幾天,龍冬干脆沒再去學習室,他也和大家一起打“雙扣”,盡管他不喜歡打牌,甚至連“姊妹對”和“拖拉機”的區(qū)別都沒搞清,可一想到小廣東,就還是耐著性子陪著大家玩起來。
再后來,他就有了一個主意。那天一推開學習室的門,小廣東果真就在里面,懷抱著小狗,趴在桌上看書。
龍冬怎么也沒有想到,他讀的竟然是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那么清新而婉約的文字用粵語讀出來竟然有種天然的韻律感,叮叮咚咚的,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
雪越下越大了,前方的視野開始變得模糊,駕駛員開得十分小心,車速比一開始又慢了不少,龍冬趕緊和指導員聯(lián)系,信號時斷時續(xù),“馬上到了,天氣不好,就不在哨所停了,你們把小廣東的東西準備好,車一到直接帶他走?!?/p>
到達哨所的時間比計劃晚了半個小時,車剛一停穩(wěn),就看到小廣東背著一個很大的背囊,蹣跚著從房子里一路小跑過來,“不用帶這么多東西,一查完很快就回來了?!饼埗瑳_著他喊。
“便攜電臺壞了,這次過去剛好換部新的回來。”小廣東立正后,一本正經(jīng)地說。
“人不大,操的心還不少,行了,快上車吧?!?/p>
龍冬想抓緊時間,有兩個小時,說不定晚飯前就能殺回去,到時把小廣東往衛(wèi)生隊一送,自己還能再沖個熱水澡,完了正好開飯。
一切都在按計劃實施。大概是因為離開了哨所,小廣東坐在后排座位上情緒明顯比以前高漲,問他的腿是怎么搞成這樣的,以前為什么沒發(fā)現(xiàn)?
他吭哧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新兵下連后就到了這個哨所,有一次騎馬摔下來,一開始只是覺得痛,幾天之后好像不那么痛了,還勉強能走幾步,可最近不知怎的,好像變得嚴重了,走路也開始搖搖晃晃的,大家都笑話我說,不光是說話連走路也越來越像唐老鴨了。難得聽到小廣東的笑聲,龍冬的心情頓時好了很多。
不知啥時開始刮起了風,狂風裹挾著雪花呼呼作響,車里的溫度也明顯低了下來,龍冬想提醒駕駛員把空調(diào)打開,卻發(fā)現(xiàn)車身已經(jīng)在暴風雪中左右搖晃。
來時的車轍已經(jīng)完全淹沒在一片雪野下了,漫天飛舞的雪花好像鋪天蓋地的大白蝴蝶,天地間此時早已融為一片白色,龍冬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能明顯感覺,自己好像正駕駛著一艘巡洋艦,在一片浩瀚的汪洋之上乘風破浪。
就這樣不知開了多久,突然,龍冬覺得整個車體好像在明顯地向右傾斜,他想制止,可一切都晚了,最后,只聽到一聲巨響,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清醒過來時,已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只記得自己的整個身體被駕駛員壓在下面,旁邊有一個人在使勁哭喊自己的名字,他試著活動了一下身體,感覺其他還都好,只是腰很痛,渾身使不上勁。
哭聲是從自己身體的上方傳來的,他吃力地抬起頭,看到小廣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趴在打開的車門上,正把駕駛員朝上拉。
“小廣東,別再哭了,再哭你的大鼻涕都滴到我的臉上了。”
一聽這話,小廣東哭得更厲害了,“首長,都怨我,如果不接我就不會……您將來要是殘廢了,等我老了養(yǎng)活你?!?
龍冬一下子憋不住了,“呵呵,等,等你老了,我恐怕早都不在這個星球了?!?/p>
駕駛員一邊攀著車門往外爬,一邊罵罵咧咧,“你個鳥兵說啥話呢,咋不盼政委好呀,就算出個啥事也輪不到你呢,車是我開翻的,責任在我?!?/p>
“都這會兒了,你倆還有心爭榮譽呢。如果咱們今晚不想被凍死在這,就趕緊給團里報告,請求派人救援?!?/p>
倒霉的事竟然全碰一塊兒了,駕駛員用手機聯(lián)系了半天,一開始信號很差,后來干脆一點信號也沒了。龍冬的手機出事前就放在汽車儀表盤上的,這會兒也找不著了,車窗被震碎了一大塊,刺骨的寒風吹得他全身幾乎失去了知覺。
小廣東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讓駕駛員打開后備廂,先從背囊中取出一件大衣給龍冬蓋上,然后摸黑鼓搗了半天,才終于大叫起來“首長,咱們有救了,電臺還有電,電報我已發(fā)出去了,哨所上的巡邏車應(yīng)該很快就來!”
龍冬讓駕駛員把能用的車燈全部打亮,然后讓他披上大衣,守在車旁等待救援,小廣東則鉆進車里陪著龍冬,這下他帶來的被褥總算派上了用場。
那一晚,龍冬記得小廣東跟他說了很多話,他事后甚至懷疑,那小子平日里的內(nèi)向完全是裝出來的。當他犯起了迷糊,因為疼痛和困倦即將失去意識的時候,總能聽到小廣東那充滿喜感的TVB體音調(diào)在耳邊響起,“吶,政委呀,快醒醒快醒醒啊,要是睡著了可就麻煩了,你可一定要堅持住啊,要加油呀!”
龍冬睜開眼睛,現(xiàn)實和夢境一樣黑暗,似乎夢境里還要更溫暖一些,他使勁咧著嘴,盡量不讓上下牙發(fā)出凄厲的碰撞聲,“好,不睡不睡!加油加油!小廣東,你給我說說你的故事吧?”
“好呀!我呢,是單親家庭長大的,父母很早就分開了,父親長什么樣我都不記得了,小學畢業(yè)后母親也成了家,我又被送到姑姑家,來到部隊后,我才覺得這里真的就像我的家……”
“好呀,那你就在部隊好好干了……”
“千萬別睡呀,政委,又睡著了!一定要堅持住呀!”龍冬的肩膀又一次被小廣東抓住使勁搖晃。
“好,不睡不睡……”
“剛下連時一次陪軍醫(yī)巡診,在哨所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氈房,那家里有一個年紀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子,她長得那叫一個萌啊,還有,她燒的奶茶很好喝,比電視上經(jīng)常做廣告的那個優(yōu)樂美奶茶好喝多了,她讓我想起了我應(yīng)該有個妹妹的,只不過被父親帶走了,我想現(xiàn)在即使我們見了面,應(yīng)該也不認識了……后來,有一次巡邏,我又順道去那個女孩子家,可奇怪的是,那個氈房帶同住在里面的人卻同時蒸發(fā)了……”
“他們是游牧民族,哪里水草好就搬去哪里了……”看著小廣東失望的表情,龍冬還不忘逗他一下,“興許她是個仙女呢,凡間哪有像她這么漂亮的女孩子,要不就是被外星人綁架了,沿著異次元空間去了外太空,也許走的就是星際穿越的路線……”講到這,龍冬自己都笑得講不下去了。
之后發(fā)生的事情就好像夢境一般,反而讓龍冬記得不那么清晰了,哨所上的巡邏車開來的時候天上的星星很亮,沒過多久,生活在周邊的幾戶牧民也騎著牦牛趕到了現(xiàn)場,不同民族的一群人被雪地上的亮光照得影影綽綽的。大家操著各種語言烏泱烏泱的,最終在軍醫(yī)的指導下,七手八腳地將龍冬抬上了車,然后巡邏車一路狂奔,直奔縣上的人民醫(yī)院。
情況遠比預想的要好,龍冬的腰椎只是輕微挫折,靜養(yǎng)幾周后就能下地并無大礙。倒是小廣東的腳屬于陳舊性骨裂,幾個月前受了傷,一直沒有得到及時救治。翻下路基的三菱“Sport”以及它的駕駛員幾乎沒有一點損傷,這小日本的東西,還真讓人不得不服。
這為期一年的代職生活很快就結(jié)束了,一回到軍里,龍冬就忙著出成果,先是洋洋2萬字的一份代職報告得到了軍首長的高度贊譽,又是系列新聞特寫在軍區(qū)報紙上連載并獲大。此外,他還用筆名寫了一篇歌頌邊防官兵的散文,發(fā)表在國內(nèi)一家權(quán)威刊物上,其中還提到了小廣東以及他的美好心愿,文章一發(fā)表就被多個媒體轉(zhuǎn)載,并被評價為語言清新似高原之雪,感情真摯如赤子之心,堪稱當年新軍旅散文的代表作。
勇士的一個疾停把龍冬從回憶中一下子驚醒了,“到了政委,哨所上所有人已列隊完畢,副指導員等著給您報告呢!”
管理股長迅速跑過來開車門,組干股長上前想伸手攙扶,龍冬擺了擺手,堅持自己下了車,這時他已顧不得活動嚴重僵硬的雙腿,伸直腰桿立正站好,接受副指導員的報告。
一切都是按計劃實施,鐘九勝長舒了一口氣,他走在最前面,一一向龍冬介紹起這三年來哨所的新變化,房屋的保暖層已經(jīng)裝好了,院子里的活動場地也比以前大了,房間里專門添置了吸氧設(shè)備,如今架了衛(wèi)星天線,大家也有電視看了。
龍冬細細地察看著每一個房間的每一件裝備,不排除他想從中找到三年前的痕跡的想法,其間他也不時發(fā)出這樣的感慨,發(fā)展變化得可真快,現(xiàn)在的兵們可真幸福呀!
當走到那間學習室時,一面笑臉墻上竟然出現(xiàn)了一張瘦削而稚嫩的熟悉面孔,懷里抱了一只小黑狗沖著龍冬樂,“這不是小廣東嗎?這個兵叫關(guān)什么來著,他原先一直在這個哨所,負責養(yǎng)馬養(yǎng)狗值班電臺的!”
鐘九勝一臉茫然,轉(zhuǎn)頭看了看副指導員,“政委說的這個兵,現(xiàn)在在哪?”
“他呀,叫什么我記不清了,那時我剛到這個連,聽說他已經(jīng)復員了?!?/p>
“復員了?啥時復員的?”
“好像就是去年,聽說他是想留的,但名額太緊張。好像他還出了點事,和附近一個少數(shù)民族老鄉(xiāng)家的姑娘談戀愛,連里還都不知道,幸好有個作家在一篇什么文章中提起這事,連里才察覺,干脆就讓他走了?!?/p>
龍冬低著頭,什么話都沒說,之后又看了庫房和配電室,“行了,就這樣吧,工作搞得不錯,要繼續(xù)保持!”臨了,才說了這么一句。
就在準備登車之時,一只大黑狗突然從后面撲過來,一下趴在了龍冬的背上,把他嚇了個猝不及防,一時間臉都變了色。
“黑子,別亂來,這是咱們團首長!”在場的幾個人一時間慌了神,帶拉帶拽,又踢又罵,兩個股長一左一右,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被狗弄臟的龍冬的后背。
車已經(jīng)發(fā)動了,鐘九勝又像想起了什么,把窗戶搖下來,朝指導員喊:“這狗今天是怎么了,以前從不撲人的呀,我看還是趁早處理了,哪天別把工作組的首長嚇著了,要抓緊??!”
來時的1號車依然跑在前面,速度——80邁,目標——團部。龍冬突然發(fā)現(xiàn)沿途的紅柳不知什么時候竟然全都開放了,火紅火紅的綿延不絕,灼得人眼睛生疼生疼的。車開出很遠了,龍冬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身后漸行漸遠的哨所,他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哨所淺黃色的墻體中央多了幾個字:桃花源哨所。
方向一轉(zhuǎn),遠方的風景一下子變得與眾不同起來,仔細看看,又覺著有些眼熟,冥冥中,龍冬隱約聽到有什么人在吟誦一篇文言長文,……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
責任編輯/劉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