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根
一
我爹在回家的路上走著,路在他腳下無限延伸。他的身體一遍一遍地被曙光照臨又被黑夜淹沒。他步履輕盈,他的心情像他的腳步一樣歡快。刺眼的天光和大樹的陰影從他身邊擦過。他看到了強光照射下墨水般的沼澤,里面生長著一簇簇葉子又窄又長的水草。他的眼睛洇濕了。他想起了家鄉(xiāng)伴他度過童年和少年歲月的河;他想起了家鄉(xiāng)筆直的大街和裝滿童年記憶的縱橫交錯的小巷;他想起了家鄉(xiāng)那些低矮的散發(fā)著炊煙氣味的房屋,歪歪扭扭地錯落著,好像散落在地上的蟬蛻;他想起了街道邊難聞的狗屎和溝壑里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貓狗的尸體;他想起了家鄉(xiāng)那嫵媚的早晨,太陽在蔥郁的樹梢上映出一輪輪彩色的光暈,房屋錯落在或明或暗的光線中,整個村莊顯得真實而又虛幻朦朧,美得令人感到窒息。相傳,這座無足輕重的平原小鎮(zhèn),曾是史前文化發(fā)源地。不過,近數(shù)百年間卻墨守成規(guī),就連鋤地的鋤頭都沒有絲毫改變,生存方式在沒有任何變化的循環(huán)中永無休止地重復。
夏日的午后,曠野一片寧靜。被陽光灼熱的空氣像水一樣在流動、在顫抖。遠處,牧羊人在空中旋了一鞭子,鞭聲過了許久才傳來,仿佛穿越了幾個世紀。我爹手遮太陽快步走著,陽光亮得令人發(fā)慌,他覺得自己的雙腳越來越大,整個肢體疲乏得癱軟了下來,就像一只船在岸邊拖地而行。他躲到大樹下,被樹葉篩碎的陽光斑斑點點,他的身體被斑影映照得像只花豹。善叫的喜鵲此時偃翅息聲,躲在樹枝上張著嘴喘氣。天熱得出奇,仿佛任何東西都在腐敗變質。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腐臭氣味,似乎連空氣也腐爛了。成群的又黑又大的螞蟻像河水一樣流淌,它們穿過蓬亂的草叢越過朽木,漂浮在蟻流之上的螞蚱的尸體瞬間被啃食得無影無蹤。
我家是子午鎮(zhèn)的大戶,擁有鎮(zhèn)上三成以上的土地。據(jù)說,這些田產(chǎn)的大部分都是我爹湯忙置辦的。了解他底細的人都知道,他異常精明,沒有誰能夠在同他的買賣交易中占到便宜,人們都叫他“算死鬼”。他的賬目都會精確到六位小數(shù)以上。他很有頭腦,他所做的事情總是出人意料地成功,但他長得卻是少有的消瘦,讓人很容易聯(lián)想到病夫。他干枯的雙臂裝進過于肥大的杭綢袖子里,活像個用木棍插起來的稻草人。然而,他卻有一雙又大又亮玻璃一般的眼睛。在他消瘦得近乎骷髏般的臉上,也只有這兩只明亮攝人的眼睛顯示著他的生命力。在他剛剛長成的那年冬天,媒婆上門給他提親了。那媒婆在鬢發(fā)間插一朵小紅花,抹著紅臉蛋,一件長過臀部瘦瘦的紅襖緊緊地裹住她的身體。媒婆走進我家院子的時候,我爺爺正趴在豬圈喂豬。媒婆說:“給你家小子說個人兒吧,是個大腳。腿有房梁那么粗,站起身,抬腿就能邁上房?!薄澳艹阅芨删托邪?!”我爺爺無法抑制那從前八輩就開始期盼的喜悅,他仰面朝天,大張著嘴,公雞打鳴似的大笑起來。那年我爹十七歲。他聽說給他說的媳婦腿如房梁,嚇得差點尿了褲子。他手一揮:“我不要!”那動作機械得像個木偶。洞房花燭夜,我爹不肯就范,我爺爺舉著大棍子追得他滿街跑。最后,他還是屈服了。第二天早上,那是一個把狗屎凍得當錘頭用的三九天,我爹披了一件薄棉袍,下身只穿條短褲爬上了河堤。他頭一揚,扯著著實缺乏天分的嗓子:“一馬離了西涼川……”,因嗓子扯得過大,聲音頻頻噎了回去。他身子前傾,邁著無疑是走了樣的須生臺步,放浪形骸地在紫紅色的陽光中行走。他的手胡亂地揮舞,抓摸著柔軟、透明的宇宙。突然,他改變身形,旋轉起來,竹杖般的雙腿在紫紅的晨光中欲現(xiàn)又隱,像被火似的霞光熔斷了一樣。他搖搖晃晃,幾近摔倒。他似乎苦于沒有對手,竟然追逐、毆打起自己的影子來了:“你是誰,你,你為什么總跟著我?滾,滾蛋!”他狂呼亂叫,聲音都嘶啞了。忽然,他滿臉堆笑,像個接受夾道歡迎的使者,行走在樹木間。在他眼里那些樹木是一群歡呼雀躍的擁戴者,他不斷地向人群揮手致意,神氣活現(xiàn),出盡了風頭。對于任何一棵不隨他意的樹木便橫加指責,甚至破口大罵。他累得喘不過氣來,靠在大樹上休息,樹上的麻雀被他驚得飛走了。這似乎給了他啟迪,他學著麻雀那樣,張開雙臂飛下河堤。他的舉動令人難以預料和猝不及防。他的衣服在風中撲扇著,風在他飄起的衣襟上嘩嘩作響,他的身體在令人目眩的閃光中墜下高高的河堤。結果正像大家所預料的那樣,他受傷了。
對于他的行為,見證者們最后得出了一個結論:他瘋了。
又過了一天,仍然是早上,令人始料不及的事情再一次發(fā)生了。天剛亮,我爹肩上橫背著一個鋪蓋卷兒,一出家門便高聲唱了起來。鎮(zhèn)上的人們都跑出來看他。他挺胸抬頭,邁著大步,像個不怕砍頭的土匪奔赴刑場。盡管他的歌聲高亢有力,但仍然掩蓋不住他的悲情。就這樣,大家目送著他走出了鎮(zhèn)子。據(jù)說他是闖關東去了。盡管他不喜歡我娘,但事實上是,在他出走的前一天晚上不可避免地有了我。
我爹出走的時候,我娘絲毫不動容,仿佛她是局外人。有人對她說:“請個郎中給你男人瞧瞧吧?!薄傲T了,他的病我知道,我死了他就好啦,哼!”她黑色的臉氣得變成了鐵紅色。她狠狠地在自己的屁股上拍了一掌,受到撞擊的肥臀像波浪一樣蕩漾起來。別看我娘外表粗憨,卻一點也不傻。打從她邁進婆家門那天起,她便明白了自己注定要受冷遇的命運,但她不曾流淚,她好像壓根兒就不懂什么是哭。她生性無所畏懼,什么事情她都敢做,而且力氣大得驚人。她可以輕而易舉地同時把兩麻袋糧食裝上馬車。她挾著兩麻袋糧食一步一頓地走,活像個巨型魔怪,她的雙腳石夯似的撞擊著地面,雷鳴般的巨響令人膽寒。她進湯家門的第一個春天,我家的地鄰耕地時多耕了一犁,趕了我家的地。她抓起那只犁,鐵制的犁被她檁似的雙臂絞成了麻花。那個地鄰嚇得縮成一團,雞爪般的手指在袖管里不停地抖動。當時,日昏風聲咽,天地籠罩在一片恐懼之中,大地仿佛在顫抖,空氣也在顫抖。
她走在大街上,經(jīng)常招來孩子們的追逐、沖撞?!皽移?,好大的腳,一腳踩到村東頭,兩腳蓋沒三里橋?!睂τ诤⒆觽兊膽蚺龔牟焕頃?。然而,在一個她心緒很糟糕的下午,她決定抓住一個,殺一儆百。她盯住那個喊得最兇,長著蛤蟆嘴,鼻涕流到嘴唇邊的娃子?!靶|西,我今天非抓住你不可!”她伸出手,眼看要抓住他時,那孩子卻像一道亮光在她手中一閃,瞬間消失了。她的憨態(tài)也常常招來男人們的戲弄。那年秋天,高粱、玉米、谷子成片地割倒了,形成了一片明亮的開闊地。她放下手中的活計,準備到遠處有遮蔽的地方去方便。幾個正在小憩的男人起哄:“大腳,你上哪兒去呀?就在這兒尿吧。”“尿就尿,嚷嚷什么,叫驢養(yǎng)的?”忽然間亮光一閃,她露出了她肥碩的臀部,那幫男人嚇得落荒而逃。她真的尿了。聽說,后來那片土地變成了沼澤,再后來成片的沼澤中間形成了一條河。孩子們經(jīng)常在那里游泳、戲水。外鄉(xiāng)客走到這里常常袒胸挽袖,不吝時光、不拘行色地坐下來小憩,還捧起清涼的河水以濟轆轆饑腸。
我爹湯忙在回家的路上走著,天依然很熱,空中滿是飛蟲。汗水把他的頭發(fā)和襯衫洗了一遍又一遍。他肩上背著足有二十斤金砂,這是他闖關東三年多來辛勤勞作的成果。他滿心歡喜地憧憬著今后的好日子。他想除買地外再買三匹好馬,不,四匹,這個數(shù)字更吉利些。再添兩駕馬車,在鎮(zhèn)上開設一爿藥鋪。更重要的是再娶一房女人,那個黑熊般的女人墊在身下實在是大煞風景。他想起了與他兩小無猜的新萍。他難以忘記他出走那年秋天一個多云轉陰的下午,他們相邀到地里去拔草,卻把草筐扔掉鉆進了高粱地。他們仰面并排躺在地上,周圍安靜極了,他們幾乎都能聽到對方急促的心跳聲。他們誰也不說話,聽憑愛擺布自己的身心。潮濕的泥土散發(fā)著高粱棵子甜澀的氣味,不時聽到蟋蟀有節(jié)奏的叫聲和一兩聲蛙鳴。脹鼓鼓的尚未完全發(fā)育成熟的乳房隨著她急促的呼吸起伏。他聞到了晶瑩透明、水仙花般的香氣。就在他對周圍蟋蟀和青蛙的叫聲充耳不聞的時候,他卻感到了嘴里有一股混有汗腥的咸味兒,他好像受到一股熱浪的涌動。他們都死死地攫住對方的身體,以瘋狂的神力征服對方。這一刻,他們似乎失去了所有的記憶和一切克制。他們的身體在急促的喘息聲中顫抖著,他覺得頭暈,感到自己的身體在下墜,旋轉著墜下無底的深淵……
天空像個大蒸籠,樹木被蒸得低垂了頭,無精打采。山間的沼澤,水面又黑又亮,一動不動,似乎在沉睡。水草的葉子羞怯地卷了起來,在等待太陽的淫威收斂。他想起了他的兒子,聽在他之后闖關東的老鄉(xiāng)說,自己已經(jīng)有了兒子。盡管他不愿她為自己生子,但他還是滿心歡喜地接受了這一事實。他想到了還沒見過面的兒子,他稚嫩的食指含在嘴里,睜大陌生的眼睛看著自己,他的眼珠和自己的一樣也是黃色的,周圍放射著金色的光芒。他對自己的出走有些后悔了,這種漂泊的生活使他充滿了對家鄉(xiāng)的思念。他想起了在槐樹下自由自在乘涼的安逸日子,槐花的香氣彌漫著整個院子。他想到了從早到晚自家院子里雞鳴狗叫的美妙的和聲。他看看眼前這條狹窄的無限延長的山路,不知道前邊等待他的是什么。
二
在一個陰云密布的傍晚,我爹湯忙終于回到了家。當他的腳剛邁進門檻時,身子像泥一樣癱在了地上?!按竽_”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走上前看了看確認是個人時才把他扶了起來?;氐郊乙院?,他立刻實施了他瘋狂的購地計劃。在兩年多的時間里,他買進了一百八十多畝地,另外還買了三十多畝當契地。這樣一來,我家的土地達到了二百余畝。除此之外,又擴建了兩處四合院,還在鎮(zhèn)上開了一爿藥鋪。有一天,他拿著丈桿去量地,量著地,他喜不自禁地扔掉丈桿,竟然在地里打起了跟斗,還旋轉他的細腿跳起了舞。我娘坐在一旁高興地望著他。她抱著我剛滿周歲的弟弟在喂奶。我說我也想吃奶,她伸出一只手:“來吧,小子?!蔽毅@進她的懷里,她的胸脯像水一樣柔軟。
他在實施購地計劃的時候,也沒有忘記再娶一房妻的事,這是每個男人夢寐以求的福祉。他找到了新萍,她比幾年前更加嫵媚動人。他們呆在一片如云如煙的柳林中,那是子午鎮(zhèn)唯一的一塊沒有任何歸屬的公共林地。從晚霞燒紅地平線一直呆到頭遍雞叫,他們相互偎依著,他聞到了她身上暖融融的香氣。臨別時,他信誓旦旦地應承她請媒婆提親,并在年底前完婚。第二天,當陽光鋪滿他家院子的時候,媒婆果然來了,她抹了抹油光光的嘴說出了來意。我爺爺又笑了,他的笑聲驚得院子里的雞鴨亂蹦亂跳。就這樣,事情順利得都讓人來不及樂。于是,湯家開始忙碌起來,做著迎娶的準備。然而,幾天以后,我爺爺又反悔了。他對我爹說:“你去把親退了吧。”我爹問為什么。我爺爺說:“她家人不好,她爹手腳不干凈?!薄盁o中生有!”我爹急了,他堅決反對退婚。但事情并未得到轉機。當天,他堂哥湯恩代他把親退了。后來才知道,問題就出在湯恩身上。湯恩是遠近聞名的算命先生和“風水”大師。這一帶的人占卜測吉兇以及嫁娶選擇良辰吉日都找他。他說這對戀人“八字相克,命中無緣”。他對我爺爺說:“如果堅持成婚,會有大難臨頭?!蔽覡敔斪⒉话?。他覺得這樣的理由不好出口,便胡編個理由應付新家。這話傳到新萍她母親耳朵里時,她正在吃午飯,她匆匆咽下嘴里那塊黍面餅,把碗往桌上一蹾沖了出去。出門后邊走邊罵:“這門親事你不同意也就罷了,還編造出謊言齷齪我們新家。你們湯家是什么東西,一群男盜女娼?!本瓦@樣,她走遍大街小巷一直罵到天黑,直到我爺爺?shù)情T認了錯她才罷休。
叫我爹湯忙沒有想到的是,財富的增加卻惹起了兄弟們的爭奪。我叔叔湯丞見到激增的土地和房產(chǎn),便起了分家的意念,并像下最后通牒似的說:“必須在麥收之前把家分停當。”我爹知道他的脾氣,他是不達目的不肯罷休的人。我爹正想著這件事的時候,湯丞來了,他不由分說便掐住了我爹的脖子。要不是湯恕把他按倒在地,還不知會鬧出什么事情。不過,這樣一來,他卻更加不依不饒。最后,我爹答應他在麥收之前把家分清以后,他的怒氣才算消了一半,另一半怒氣仍耿耿于懷。人們發(fā)現(xiàn),他們雖是親兄弟,卻有如此之大的差異。他們不但性格迥異,長相也不同。比起我爹的瘦削,湯丞則又矮又胖,肩寬和身高幾乎相等,脖子粗得超過了頭顱,或許你覺得他像個倒立的陀螺。不過他走路很快,這一點彌補了一些他身體蠢笨的缺陷。無論長相和性格,他都不像是湯家的血統(tǒng)。人們都說是我奶奶一不留神弄錯了種,但這事誰也沒去查個究竟。湯丞從小厭煩那些干癟的顛三倒四的文字像厭煩農(nóng)活一樣。他四處游走,舉杯盡歡,沉湎于胡思亂想的夢幻。他總想發(fā)明一種超自然的能夠使莊稼瘋長的咒語,人們只管把口袋撐圓去收獲而不必揮汗如雨。然而他的想象連連受挫使他終于拉近了與現(xiàn)實的距離。他看到別人養(yǎng)殖鴿子賺錢,白天把它們放出去覓食,晚上歸來下蛋繁殖。于是他在集市一次收購了二百多只鴿子。賣主爭相把鴿子塞進他的竹籠,因為他出的價錢令賣主興奮不已。一時間,他像擺脫了一切煩惱那樣超脫。他把鴿子養(yǎng)在了事先準備好的緊挨馬廄的一間房子里。從此,院子里畜叫禽鳴充滿勃勃生機,他沉浸于繁榮初現(xiàn)的紅火氣氛中。他清除院子里的雜草,移走廢舊物品,把地打掃得干干凈凈。額上的汗水流進嘴角他渾然不覺,一直到傍晚才顧得上吃中午飯。當天晚上,他把白天的興奮帶進了夢鄉(xiāng),他夢見鴿群陷入了無論如何都抑制不住的瘋狂繁殖。霎時間鴿子一只挨一只擠滿視野,包括院子以外的所有空間都是鴿子的眼睛,那些眼睛在熹微晨光中閃爍。第二天早晨,他拂去被興奮折磨的倦意,精神依然。然而鴿棚里卻出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情況,當他邁進房門時,鴿子一只也沒有了,屋內恢復了寂靜如初。他的母親告訴他:“鴿子是認家識途的禽類,養(yǎng)鴿子一定要從雛鴿養(yǎng)起?!本驮谒艽斓木袼查g重新勃起的當天早上,他買來兩筐鴿子蛋,把他母親說的養(yǎng)鴿子的程序向前提了一步。他想這樣一定會增強與鴿子的親和力。他買來許多新棉絮把鴿子蛋一層層蓋起來開始了人工孵化。終于有一天聽到了克咯克咯破殼的聲音。他揭開棉絮,看到了一只只赤身裸體的小精靈從蛋殼掙脫出來。成功的喜悅使他幾次把即將外溢的尿又憋了回去,上茅廁的時間因不忍離開一再推遲。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叫他始料不及,那些剛出殼的鴿子需要喂食,他只能一只只地弄開它們的嘴喂食。這種耗時費力的作業(yè)使他很快便認識到力所不及,幾百只鴿子尚未喂飽五分之一先前吃飽的小東西又餓得叫了起來。在他眼前一片迷茫的混沌視線中,一只只小鴿子餓死他卻無可奈何。再次受挫的迷惘,使他的臉不再有分毫悅色,他站起身走了,走的時候把擋在他面前的竹籠踢得團團轉。但養(yǎng)鴿子受挫并沒使他折戟沉沙,相反,他想重整旗鼓。他哥哥湯忙的成功對他刺激很大,暴富的幻想更加強烈了。他致富的渴望殷切而又離奇。他甚至期盼與傳說中的神鳥不期而遇,借助它的神力到金山去撿金子。因此,他整天無所事事、游手好閑。他把家里的事情都推給他大哥湯忙去做,自己溜溜達達。
分家以后,我爹一直怏怏不快。他感到心里空蕩蕩的,似乎失去了往日當家人的尊嚴。大家庭其樂融融的情景也一去不復返了。冬季來臨以后,他利用冬閑又操起了制作馬尾羅的生意。他張羅的手藝是出了名的好。那張令人不知所措的馬尾網(wǎng)片在他的手中如意地旋轉,瞬間便鑲嵌在羅圈上。雙手動作之快,好像影子一樣令人眼花繚亂。沒等買羅人的眼睛眨一眨,一個制作精良的篩面羅便呈現(xiàn)在面前。圍觀的人們莫不驚嘆,看呆了的老漢錯把煙袋鍋兒當煙袋嘴兒放進了嘴里。沒有人買羅的時候,他漫不經(jīng)心地望著趕集的人群,人們或背筐,或提籃,穿著黑一色的土布家做的棉襖棉褲,樣子臃腫而又笨拙。他們有序地移動著,像一群企鵝比肩前行。一群衣衫襤褸的乞丐手擎著系滿銅鈴的牛髖骨招搖過市,一邊走一邊唱著自編的討飯歌:“客如海,錢如江,買賣興隆震四方。掌柜的,有大量,送我白銀一籮筐。你發(fā)財,我?guī)颓?,掌柜的吃肉我喝湯。”他們唯恐天下不亂,把牛髖骨拍得震山響。清冷的空氣中滿是揚塵,不時飄來大蔥與芫荽的混合香味和老豆腐碗中韭菜花的清香。高臺戲唱得正酣,高亢激昂的河北梆子唱腔在陣陣寒風中時強時弱,好像我家那臺出了毛病的留聲機。
我爹看見一群逃難的老小被寒風逼進了小巷,他們是前天下午同寒風一起涌入子午鎮(zhèn)的。剛來時,他們相互偎依著坐在街邊。聽說他們是從一年只有半年糧的沼澤地那邊來的。一位雙眸渾濁的老婦人,一綹白發(fā)被寒風拂亂,在她的頭頂上飄蕩,淚水從她榆樹皮般的眼角溢出,沿著她的臉頰流進她的嘴里,她一動不動,活像一尊塑像。蓬頭垢面的孩子們饒有興致地玩著他們剛撿來的小玩意兒,一個小些的孩子鉆進母親的懷里,只露出一只眼睛,怯生生地望著這個陌生的世界。
這批難民進入子午鎮(zhèn)以后,我爹在自家的大門旁搭起了粥棚。他派湯恕去監(jiān)管做飯等各種事宜。湯恕像個不偏不倚的廉明法官,他手中的那把木勺天平一樣精準得令人叫絕。就連老人小孩想多吃一口飯的央求,在他那里也不會奏效。難民們說他是個傻得不透氣的湯頭倌兒,他還以為是對他毋庸置疑的褒獎,竟然嘿嘿地笑了起來。湯恕不是我爹湯忙的親兄弟,他是我爹撿來的。十幾年前,我爹在和小伙伴們捉迷藏時在鎮(zhèn)外的一個土溝里發(fā)現(xiàn)了他,那時他已經(jīng)昏死過去并和一只死狗躺在一起。那是一個寒風刺骨的下午,我爹和伙伴們把他抬起的時候,他的身體凍得已經(jīng)僵直如杵了。是我奶奶給他裹了五層棉被,灌了三碗熱米湯以后他才慢慢醒過來的。有人看見,說他是到溝里吃死狗的尸體時暈倒的。聽說他是個癡子,只會接受別人送到手上的食物,否則,就是餓死他也不會伸手乞討。他的膽子極小,在任何人面前他都顯得極度緊張和害怕。他剛醒過來便掙脫棉被跑了,還沒等大家追出門去,他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大家找了半天都不見他的蹤影,直到傍晚那群雞咯咯直叫,不敢進窩時,才想到了到雞窩去看看。他果真在里面。當人們把他從雞窩里拖出來的時候,他的肚子已是鼓鼓的,嘴里有一股雞糞的臭味。我奶奶把手指伸進他的喉嚨,逼他把雞糞吐了出來,足足半天的工夫他才把肚子里的東西吐完。吃飯的時候,他把遞到他手上的筷子扔到地上,拿起一個饅頭跑到雞窩里去吃。是我奶奶每次吃飯時都把他抱在懷里撫摸著他的頭哄他吃。經(jīng)過幾個月的時間,他才慢慢地消除了對人的恐懼。湯恕對自己的年齡和籍貫一概不知,我奶奶把他的身高與別的孩子比對之后得出了結論:“他最多不過六歲,只有湯忙一半的年齡?!彼瞬恢雷约旱哪挲g外,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人們都喊他傻子。我奶奶在一次全鎮(zhèn)人們齊聚舞臺下看戲的場合給他起了一個大名——湯恕。其目的是宣告世人,以正視聽。湯恕長大以后,其眉骨愈加突出,嘴大唇薄,下頜骨外伸上翹,活像北京山頂洞人。然而,他腰圓肩闊,力氣大得出奇。他每天把上百斤的拴狗石連同那只大黃狗一起抱到大門外,傍晚再抱回院子里。
三
湯恕回到子午鎮(zhèn)的時候,已經(jīng)處于非常虛弱的狀態(tài)了。他的雙頰和眼睛都塌陷了,活像一具骷髏。他是受了湯丞的鼓動外出尋寶的。和他們同去的還有鎮(zhèn)上幾個后生。湯丞對于這次外出興致很高,信心頗足。然而,他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應該做什么,但夢想總是魂牽夢繞似的使他無法安寧。在出走之前,他帶了斧頭和繩索,還穿了一雙花重金買來的據(jù)說是具有魔力的鞋。鞋販子告訴他,穿上它可以健步如飛,且永遠不會感到累。最后他把指南針也塞進了行囊,他不知道會在什么地方用上這些東西,但他總感到會用得著。開始,他們向東走,但東邊是一望無際的大海,一見到大海就暈的他便掉頭向西。一天早晨,他們來到了一個鎮(zhèn)子。聽鎮(zhèn)上的人說,再往西走就是山了,是紅石頭的山,在太陽照射下那山好像寶石一樣反射出閃電般的光芒。這對他是很大誘惑。但鎮(zhèn)上的人還告訴他,那里常有紅毛蜘蛛怪出沒,它常常變成嬌滴滴的美女憑借著大風來到山下,用它吐出的絲把人纏裹起來,而后咬傷,它的毒汁把人體立刻變成一攤血水,最后被它吸食掉,剩下的空皮囊一樣的人皮便糊在它的洞壁上。這使他感到非常害怕。他打算暫時在鎮(zhèn)上住下來,看看情況。那天恰逢集日,集市的規(guī)模和熱鬧氣氛比子午鎮(zhèn)毫不遜色。一些難以琢磨的江湖藝人,在大喊大叫地打場子。一個藝人帶來了五條腿的羊和兩個頭顱的豬,以它們?yōu)榛献樱匈u的卻是治療男女不孕不育的藥。一個神情詭秘的魔術師,把一個小姑娘變成了一頭小豬。湯丞不知怎么回事,正想上前問個究竟時,那頭小豬竟然又變成了小姑娘,正當大家看呆了的時候,他卻拿出了一貼狗皮膏藥,吹噓它非凡的療效。接著他又做了一個與療效毫不相干的實驗。他把膏藥貼在自己的肚皮上,用繩索的一端與膏藥連接在一起,請來三個牛似的漢子一齊拉繩索的另一端,膏藥像長在他身上一樣絲毫不動。在觀者的一片唏噓聲中,魔術師抓住時機對膏藥的療效大吹大擂:“這膏藥能治腰腿疼痛、跌打扭傷、痙攣抽筋、中風偏癱,連女人打飽嗝以及小孩尿床都能治。治一個好一個,治兩個好一雙。即使沒有病把它帶在身上管保你永遠不得病?!碑斢腥藛査@膏藥還能不能揭下來時,他說了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話:“你不用繩索拉的時候它便自行脫落了?!睖┍贿@神奇的膏藥所折服,正準備出錢買幾貼時,人群突然騷動起來,還沒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一群持槍的日本兵就把他們包圍了,接著便押走了。被押走的人有二三十,除了湯丞等人以外,還有魔術師和他的女兒。正午時分,他們被押到鎮(zhèn)外的一個寺院里。那是一個很大的寺院,據(jù)說日本兵占領以前這里有百余僧眾,都被日本兵趕走了。被抓來的人很快有了分工。有的去劈柴,有的去喂馬,有的去鍘草。湯丞和魔術師父女打掃院子,湯恕負責挑水。傍晚的時候,湯丞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從早晨到現(xiàn)在他還沒有吃飯,他覺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掃帚都拿不動了。此時,魔術師看出了他的心思,從兜里掏出一塊變魔術用的一面紅一面黑的蒙布:“瞧我給你變點東西吃。”說著話他把自己蒙了起來?!按蟾纾阏婺茏兂龀缘膩韱幔俊薄榜R上就好。”他的聲音模糊、失真,仿佛是從地獄發(fā)出來的。過了一會兒,不見有任何動靜,湯丞試著把蒙布揭開,下面什么也沒有,連魔術師也不見了。他四處瞧也不見蹤影。這時,日本兵要吃飯了,廚房里飄來了炸油餅的香味。他餓得頭暈,肥胖的臉上和粗壯的脖子上直冒虛汗。他忽然覺得自己手中的掃帚上掛滿了油餅,掃帚的每個分枝上都有一只,垃圾筐里盛滿了熱氣騰騰的紅燒肉。他把油餅和紅燒肉一齊往嘴里塞。然而,當他的手在垃圾筐里抓摸時,忽然聽到了嘻嘻的笑聲。他定睛看時,正是魔術師。
湯恕挑了半天水,才把那口大號水缸灌滿。水缸灌滿之后他無所事事,便用手抓水缸里無論如何也抓不住的青蛙解悶。水缸里有五六只青蛙,其中一只大肚子的正在產(chǎn)卵。那是水井里的青蛙,被他打水時灌進水桶里挑來的。如果是智力健全的人一定會把它們撿出去。然而,他卻不認為青蛙在水缸里有什么不好。正是他這種想法,惹出了一連串的麻煩。第二天早晨,他看到院子里的地上到處是青蛙,它們像沸水一樣攢動著,把紅地毯般的晨光撞得粉碎。整個院落一片蛙鳴。
湯丞、湯恕走的這幾個月來,我爹湯忙好像得了病,總是萎靡不振。他除了料理農(nóng)田外,還做一些小買賣。他也想再闖關東,但一直沒有成行。這除了家務纏身外,分家的事對他的影響也很大。再加上這些天院子里總是吵吵嚷嚷的,叫他心神不寧。這些天接連有幾個孩子得“撞鬼”的病。這種病不屬于器官病變,但能因為失去吃喝的本能而喪命。所以,孩子的父母便找“大腳”驅鬼。其實,她對巫術一竅不通,完全憑著膽子大而為之。她確實天不怕地不怕,這叫魔鬼也懼她三分。她兩眼一閉,一通亂喊亂叫之后,那些鬼還真的退卻了。孩子們又獲得了健康。還有一件叫我爹擔心的事,就是湯丞、湯恕,他們已經(jīng)走了兩三個月了,沒有一點音訊。他和湯恩說了這件事,湯恩說:“我曾占卜問天,但幾次都遭遇斷卦,看來不是好兆頭?!蔽业恍殴砩?,但是有很多傳言叫他擔驚不已。傳言說日本人把抓來的勞工冷凍起來,做一種什么實驗,需要時再把他們融化,冰釋后的人體鮮活如初。他們還把人的肝肺割下來泡在玻璃容器里,那一條條鮮活的生命也只有部分內臟得以長壽。那些被凍成冰的人也不是都躺在那里,有的竟然站起來,跑了。追來的日本兵向他開槍,但子彈打到他身上像撞到鋼板上,擦出一道火光之后滑落在地上。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怕再想下去災難真的會落到自家人頭上。他神差鬼遣似的來到了湯丞家,那是他們湯家的老宅。按照湯丞的意愿把這座宅子分給了他。因為湯丞的出走,他的妻子也帶著孩子回了娘家。寂靜的四合院像一座荒廢多年的廟宇,給人一種空靈的感覺。往日牛歡馬叫的馬廄,如今變得冷冷清清。牛馬早已經(jīng)被他變賣了。堂屋的門已經(jīng)落了鎖,失去了往日人聲鼎沸的場面。門楣上已經(jīng)結了蜘蛛網(wǎng)。
忽然,他看到了他的母親,就坐在堂屋右側石榴樹下的蒲團上。她正在聚精會神地納鞋底,針上那條繩子很長很長,常常用完那條繩子便是黃昏了。如果遇上石榴花開時,她會多坐一會兒,盡享石榴花的香氣。我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多么希望這畫面能夠延續(xù)到現(xiàn)在而不是已經(jīng)變成了過去。是的,時光會把一切都變成過去。我爹記得,那年鬧瘟疫,子午鎮(zhèn)每天死十幾個人,后來竟然連送葬的人也沒有了。只好用牛車拉。他母親也染上了瘟疫。那時藥品奇缺,只要染上便很難治愈。從發(fā)熱那天晚上起,他母親便感到事情不妙,但她只是偷偷地告訴了丈夫。丈夫慌作一團,話都說不出。倒是她十分鎮(zhèn)定,她告訴丈夫:“從現(xiàn)在起我就隱居到后院的柴棚去,此事千萬不能讓孩子們知道,更不能讓他們靠近那里?!彼荒昧艘粋€枕頭和一條被子走了。第二天,他見不到母親,便同弟弟以及湯恕到處去找,但怎么也找不到。他年齡大些,知道現(xiàn)在流行瘟疫,家里人不會外出,他想母親可能走不遠。他忽然想起了后院的柴房。他們向后院跑去。他們還沒到柴房時,她忍不住了,大聲喊道:“忙兒,你們別過來,娘在這里拜佛,不許任何人沖撞,你帶著弟弟們回去。娘答應你三天后就出去?!钡诙煸绯?,他還沒有起床,柴房便燃起了大火。之后他才知道,為防止傳染家人,母親自焚了。
出殯那天,家人把一個白色的孝帽遞給湯恕,他卻把孝帽擲在地上,趴在棺材上不讓下葬,直到他哭得昏了過去,人們把他抱走,棺材才得以入土。
青蛙事件,弄得人心惶惶。如此眾多的青蛙同時出現(xiàn),人們還真沒見過,市井傳言,這么多的青蛙出現(xiàn),不是好兆頭。往日,人們有意去捉青蛙用油煎了吃,那是一種令人難以拒絕的美食。然而,今天卻沒有一個人敢碰它們。大家都敬而遠之,任憑它們在屋里蹦炕上跳。有的人還焚紙、燒香,祈禱上蒼保佑。大家深居簡出,停止了一切活動,農(nóng)活、市井交易,就連串親活動也停止了。到了晚上,大家坐在炕上,誰也不肯睡覺,深怕災難來臨的時候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市井停止了交易,日本兵營里買不到蔬菜。兩個日本兵押著湯丞、湯恕到當?shù)剞r(nóng)家菜園里去挖菜。當他們走進菜園子時,竟然嚇呆了,所有種類的菜葉上和樹上都趴滿了青蛙。然而,更讓人不可理解的是,它們把菜葉都吃光了。這一向吃肉的家伙,今日竟吃起素來了。湯丞正為青蛙改變食性而納悶時,那兩個日本兵對著樹冠開了槍,他們一邊射擊一邊兇狠地喊叫。青蛙雨滴般地落了下來。霎時間,地上落了厚厚一層青蛙。一個臉長得很白的日本兵被眾多的青蛙嚇暈了,他倒在了地上。等他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上、臉上、槍上趴滿了青蛙,他嚇得狂奔起來。后來聽說那個日本兵得了精神紊亂病,連走路的姿勢也像青蛙一樣蹦著走了。
一個天氣晴朗的上午,湯丞一干人等被一隊日本兵押著走出了兵營。他們被押到鎮(zhèn)子西邊一個野草橫生的土崗前。陽光倔強地穿過輕紗般的細霧,照在大地上,一束束針狀的光芒在刺刀上撞出一道道刺眼的白光。被押的人們忐忑不安地猜測著自己的命運。他們到達那里的時候,已經(jīng)有四五輛牛車在等候了,車上裝的都是死人,每輛車上有七八具尸體,橫豎相交像麥捆似的摞在一起。他們的任務是把尸體埋葬。日本兵端著槍在四周監(jiān)督。那些死者看上去多數(shù)是平民,他們身上的衣服都很破舊,白色的頭巾被頭油漬成了土黃色。死者的鞋子大多都丟掉了,露出了布滿垢苔的腳踝。聽說他們有的是游擊隊員。死者中有一個被砍斷了右臂的男人,肚子用布裹著,仍在滴血,顯然腹部也受過傷。還有一具無頭男尸。聽說沒有右臂的那個男人的胳膊是被一個日本士官用戰(zhàn)刀砍斷的。當時,行刑的日本士官是雙手舉刀砍他的頭的,他身子一閃砍斷了他的右臂,血從白色的骨茬子上流下來。感到受了戲弄的日本士官氣得哇哇直叫,舉起戰(zhàn)刀剖開了他的肚子。他不顧拖到地上的腸子,把他的斷臂插進了日本士官的肚子里。他咬緊牙關,微笑著,用盡最后的一點力氣支撐著,堅持到日本士官倒下去之后他才倒地。聽說斷頭的男人被抓住以后一直在破口大罵,頭被砍下來掛在了日本兵營的大門上,仍然罵聲不絕。據(jù)說那無頭男子死前曾提出一個要求,他要求結婚。他說他剛滿十九歲,沒有在陽間成婚是他的一件憾事,希望死后求得陰婚。這是在行刑前他對著圍觀的百姓們說出這番話的。后來,鎮(zhèn)上的管事想起了這件事,正好不久前有個病死的黃花女子,便找來了她的母親,經(jīng)過她同意后,把死女與無頭男子葬到了一起。那天正午時分,鎮(zhèn)長在街心宣布:“一對新人的婚禮開始?!辨?zhèn)長為他們主持了婚禮儀式。一對紙糊的新人都比他們本人漂亮得多。在活人的操縱下二人拜過了天地。鎮(zhèn)上的人們對這場別開生面的婚禮饒有興趣,他們品著薄荷味兒和橘子味兒的螺絲紋糖塊,歡快的嗩吶聲伴著歡騰的人群一直鬧騰到天黑。
吉兇難測的日子,增添了湯丞的思鄉(xiāng)之情。站崗的日本兵不注意時,他便坐下來休息。觸到那潮濕的泥土,仿佛觸到了家鄉(xiāng)那塊熱土的肌膚,只覺得一陣心酸。到現(xiàn)在他才覺得自己的出走未免太盲目了。幾個月來都沒有洗澡,甚至晚上睡覺都不能脫衣服,都長虱子了。那小東西白天潛伏在衣服的褶皺處,晚上出來咬人。他脫下衣服捉虱子。湯恕的辦法看來更有效,他用牙齒沿著衣縫一遍一遍地咬,仔細聽,虱子肚皮爆破的劈啪聲響在耳際。他們消瘦了很多。開始,每日三餐,后來每日兩餐都不能正常供應了。那些發(fā)了霉的雜和面窩窩頭令人作嘔。他想到了逃走,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他們離開了那里。辦法還是從湯恕那里得到的。白天閑下來時,湯恕便躺在挖好的墓穴里休息,這給了湯丞以啟迪。當天晚上收工之前,他們偷偷地藏進了墓穴。他們用土把自己埋起來,只留兩個鼻孔呼吸。直到周圍沒了動靜,他們才從墓穴里走出來,憑借著黑夜逃出了墓地。他們避開大路,從莊稼地里串行回到了家。
四
農(nóng)歷六月,本該是陰雨連綿的天氣。然而,自麥收過后卻沒下過一場雨。谷物成片地干死,烈日下的土地都燙腳。湯恩和鎮(zhèn)上的一些迷信鬼神的婦人們在水塘邊進行了祈雨活動。那水塘有十幾畝地大,邊沿長滿了蘆葦,中間水深不及底。聽說一個水性出眾的人潛了三天三夜也沒潛到底。不過,他卻聽到了迥然不同的音樂和聽不懂的話語。據(jù)說水的下面是另一個世界,那里的人是黃頭發(fā)、藍眼睛,皮膚白得像白斬雞。聽說他們不吃飯,只喝酒和牛奶。他們的嘴里都有一股酒和牛奶發(fā)酵的混合味道。在慢慢騰騰的鼓樂聲中,祈雨活動開始了。祈雨者都戴著面具。王母面目清秀,云巾高挽,左手執(zhí)一寶瓶,右手執(zhí)折枝,由美麗迷人的新萍扮飾;雷公赤發(fā)紅顏,兇神惡煞一般,手執(zhí)一柄長劍,由湯恩裝扮;電母瑩面亮眼,抓一條青蛇,由湯忙扮飾。眾小仙綠面青發(fā),各執(zhí)一把草。地上擺若干云狀泥塊,上面扎滿洞孔。小仙們邊舞蹈邊把沾了水的綠草甩向泥塊?!皾駳饽蟻恚曝炛刑?,普降甘露?!蔽业鶞Φ穆曇粝袼莸纳眢w一樣干癟。他前傾著身子扭著,好像一只斷了腰肢的螳螂揺揺晃晃地前行。他圍著“王母娘娘”舞蹈,動作夸張而又招搖,表現(xiàn)出了他前所未有的興致。他盡情地扭著,仿佛不是在進行虔誠的祈雨,而是在進行一場舞蹈比賽。他不吝氣力,興奮無比,把舞蹈動作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不過,他很快就跳不動了,因為小仙們不斷地灑水,地下變得泥濘不堪。他不遺余力地舞著,直到他無論如何也拔不出腳為止。
大雨傾瀉一般,一直到中午才停下來。這種矯枉過正,使子午鎮(zhèn)又落入了另一場災難。雨大極了,田間已是溝滿壕平。莊稼成片地傾倒在雨水中。溝壕里成千上萬只青蛙一齊鳴叫,聲音震耳欲聾。潮濕的空氣中散發(fā)著高粱葉子腐變的甜酸氣味兒。街上污水橫流,那是從豬圈里溢出的混有糞便的水。水中漂浮著小豬和老鼠的尸體,它們的肚子被水泡得鼓鼓的,散發(fā)著一股惡臭氣味。
我娘“大腳”每天從早到晚都在操持家務。全家人一日三餐的事情都由她一個人來做。洗衣、買菜、做飯,還要教孩子學步。她的第三個兒子已經(jīng)一歲了。每天早晨,她要蒸熟一鍋饅頭,貼出一鍋餅子,還要在我爹和長工們收工之前熬好一鍋米粥,做好幾個可口的菜肴。她穿梭似的忙碌著,廚房里到處是她的身影?!按夯?,你快把碗洗好,你磨蹭什么呀!”“小紅,你死哪去了,快把饅頭撿出來?!彼?jīng)常這樣大喊大叫。其實,廚房里沒有別人,就她自己。原來她是用這樣的辦法解除疲勞。湯丞依然是第一個來到餐廳。他睡眼惺忪,胡子拉碴,像個夢囈者,嘴里不知在咕噥著什么。當我爹、湯恕及長工們從地里回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吃得打飽嗝了。用餐時分兩桌,干活的男人們一桌,女人和孩子一桌。男人們吃饅頭,女人、孩子吃餅子。這是湯家的規(guī)矩。我爹招呼湯恕和長工們坐下后,便幫著夫人端飯菜。每餐他都是這樣?!八?,你也該把你媳婦接回來了?!薄按竽_”邊說邊給湯丞添菜?!笆前?,一個人過總不是辦法?!蔽业胶驼f?!按蟾?、大嫂,你們是不是嫌我累贅呀?”他站起身悻悻地走了?!敖o你嘴里抹蜜,你卻咬手指頭?!薄按竽_”沖著他的背影吼道。長工們和湯恕用完餐以后,我爹才坐下來吃飯。最后他把孩子們碗里的剩飯倒進自己的碗里吃了。吃過飯,他正要下地干活,家里來了一位客人,來人個子不高,方臉,具有棱角分明的線條。緊閉的嘴唇又薄又整齊,好像用刀子削過了一樣。他肩上背著褡褳,里面裝著幾張獸皮。從外表看好像是皮貨商。此人很機敏,他聰慧的目光很快就判定了從未見過面的我爹是他要找的人。沒等我爹的疑慮消除,他便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他說他是八路軍冀中八分區(qū)的。他首先對我爹表示感謝。感謝他通過在天津英租界工作的朋友幫助購買緊缺藥品。此外,他請求我爹再捐助小米、高粱各十擔。他說:“糧食太緊張了,戰(zhàn)士們常常餓著肚子上前線?!蔽业醇铀妓骶痛饝?。來客站起身就要走,我爹出于禮貌要送他,被他攔住了:“不要讓別人見到我們的接觸?!闭f完話他匆匆離去?!澳憬o自己剩一點糧食吧,老鼠還知道給自己留個倉底哩?!薄按竽_”站在門口大聲說。我爹對她的話沒有理會,背起鋤頭下地了。他想在玉米苗兒封壟之前再鋤一遍,這樣,雜草就長不起來了。
吃晚飯的時候,湯丞沒有來。也許是有意跟他哥嫂賭氣,他到鎮(zhèn)上的肉食店里買了十只燒雞,半麻袋燒餅,還有三壇子臭豆腐。直吃得他滿炕打滾兒。無奈請來了我爹藥鋪的吳掌柜。他喝下一劑湯藥后,先是嘔吐,后來沒完沒了地上茅廁。為了應急,索性腰帶也不系了,只要肚子一有動靜,兩手提著褲子就往茅廁跑。下泄的聲音和痛苦的呻吟在交響中保持著各自的旋律。他在茅廁呆了很久,待他有氣無力地回到炕上時,已經(jīng)是深夜了。在這孤獨的時刻,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妻子還算溫柔體貼,不過,她過于嘮叨,太煩人。他看看墻壁上那幅仕女圖,他感到有時候活人未必如畫中人。他不由想起了傳頌千古的畫中女暗助勤勞公子的故事。冥冥之中,他覺得畫中人款款走來了,華麗的羅裙隨風漫卷。他抓住了她的飄帶,向她表白心跡。她嬌羞多姿、風情萬種。他焦躁得氣喘吁吁,渾身發(fā)抖。他的語言和動作都很放肆。她羞得咯咯地笑了起來。那聲音美妙、動聽。他正在心魂揺蕩的時候,只見她像一片云悠悠而去,飄帶從他的手中慢慢地抽走了。美妙、悅耳的笑聲越來越遠。正在這時,似乎有一種不協(xié)調的屋門開啟的聲音和咚咚的腳步聲。第二天早晨,他發(fā)現(xiàn)屋門被打開了,廂房的門也被打開了。家里失竊了。就在昨晚的夢鄉(xiāng)里,囤里的糧食幾乎全部被偷光了。
翌日,時近中午的時候,滹沱河畔響起了一陣槍聲。在戰(zhàn)爭年代,槍炮聲司空見慣,但還是令人心中不安。午飯過后,傳來了確切的消息。十幾個八路軍士兵在轉移途中遭遇了日本兵,并被其追趕。他們還沒來得及過河,就被日本兵包圍了。緊急關頭,他們把身上的保密資料都塞進了嘴里,吞了下去。一個日本兵用刺刀把一個八路軍士兵的肚子挑開了膛,想以此辦法獲得還沒來得及銷毀的資料。那個士兵從自己的胃里抓起那個紙團兒,蘸著自己的血揉成了紙漿。聽說他們是八路軍文職人員,年齡最大的四十歲左右,最小的只有十六七歲。為了了解底細,日本兵留下一個最年輕的八路軍士兵押進了子午鎮(zhèn)。那個士兵螳螂一般的脖子,細得令人擔心隨時會扭斷。肩膀很單薄,尚未發(fā)育成熟。不管從哪兒看他都是個孩子。日本兵把全鎮(zhèn)的男女老少都集合到一個荒廢的院落里。其中一個士官模樣的日本兵說了一通日本話,另幾個日本兵便把整桶的辣椒水灌進了八路軍士兵的嘴里。霎時,他肚子脹得像個皮球。然后踩他的肚子,幾個日本兵輪番踩,把水踩出來,再灌。日本兵想用這種酷刑讓他開口,說出保密資料的內容,然而,他只是痛苦地吼叫,一句話也沒說。女人和孩子們都被嚇哭了,男人們低著頭不敢說話。待日本兵再次給他灌辣椒水時,從院子外頭跑來了一個日本兵,跟他們說了幾句什么話以后,幾個日本兵竟然興高采烈地全跑了。后來才得知,是日本兵養(yǎng)的一匹母馬生了崽兒,他們都去看小馬駒了。沒了日本兵,在場的人們一窩蜂似的跑了。我爹湯忙把湯恩和幾個年輕男子留了下來。我爹叫他們抬一具八路軍士兵的尸體來,并叮囑他們不要頭部有明顯槍傷的。尸體抬來以后,他們把受傷的士兵換走了。我爹把剩下的那桶辣椒水潑在了死尸的頭上和胸前,令人分辨不出死者的面容。受傷的八路軍士兵經(jīng)過吳掌柜診治,已沒有大礙,給他服下幾粒丸藥之后,他能夠坐起來了。他說他想回冀中八分區(qū)所在地南大冉去。害怕東窗事發(fā),誰也不敢留他。我爹叫來一輛從這里經(jīng)過的馬車,給足了車夫腳錢,叫他把傷者送到南大冉調養(yǎng)。我爹和幾名男子把遇難者的尸體葬在了鎮(zhèn)南的那片榆樹林里,用木板當墓碑簡單記錄了他們各自的體貌特征和大致年齡。入土之前,一向信奉佛教的湯恩雙手合十,依照教規(guī)對亡靈進行了超度。這塊墓地成了孩子們談之色變的恐怖之地,誰也不敢涉足。
幾年以后,滹沱河洪水泛濫,死者的墓被洪水淹沒了,墓碑也不知漂到哪里去了,留下來的或許只有人們的記憶了。
湯丞把最后的十幾畝地也變賣了。賣地的錢都用去賭博了。開始,他賭錢是為了贏錢,到后來賭博成了他的嗜好,嗜賭成癖了。除了地,他把四合院也賣了,而今寄居在鄰居家一間破舊的房子里。生活的窘迫使他一夜之間變得蒼老了。以前由于營養(yǎng)過剩油膩、锃亮的頭發(fā)連蒼蠅都不敢落,而今卻變得焦枯了,雙鬢開始泛白。湯丞在屋里踱著步,心神不寧。他有三天不去賭場了。摸不到那該死的竹牌,就像失去了魂魄,聽不到竹牌的碰撞聲,精神好像崩潰了一樣,萎靡不振。他想借錢再賭,但他已經(jīng)借過許多人的錢了,不會再有人借給他了??墒牵€是神差鬼遣似的來到了我家。誰知他剛把來意說出,“大腳”就沖著他吼了起來:“你死了這條心吧,我們不會再把錢借給你去過賭癮了,不會!”他喃喃自語,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中。他躺在炕上,手腳冰涼,身子冷得發(fā)抖,頭昏沉沉的。他忽然覺得很害怕,月光下徐徐移動的房子的投影,貓在墻頭上輕輕走過的腳步聲,風拂樹葉發(fā)出的微弱的沙沙聲,都會使他膽戰(zhàn)心驚。突然,他像被激怒的雄獅,大吼一聲跑出門外。他瘋了似的跑著,像受驚的幽靈。他來到街心的石碾前,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脫個精光,放在碾盤上推著碾子飛跑。他高聲唱著顛三倒四的鄉(xiāng)野歌曲,因歌詞任意顛倒使歌曲失去了旋律,失控的情緒把歌變成了干吼。街坊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誰也不敢貿然出門,只是從門縫里偷偷地張望。被嚇醒的孩子哇哇直哭,母親把乳頭塞進孩子的嘴里,拍著、哄著,心里忐忑不安。一直到天亮,他都在不停地推碾子。他的衣服碾成了碎片。汗珠子從他的臉上流下來,在他肥胖脖子的褶皺里稍作停留,而后沿著他的胸背直淌而下。濕淋淋的肥胖身軀好像一只剛剛走上岸的河馬。我爹湯忙叫來五個殺過豬的人才把他制服,十根杠子同時用力才把他壓倒在炕上,吳掌柜給他扎了二十支銀針才使他安靜下來。
五
幾年后的一個晴朗的早晨,我爹的地忽然沒有了,都分給了鎮(zhèn)上的貧農(nóng)。兩個四合院其中之一由湯丞分得,另一個四合院前院分給了湯恕,只給他留下了后院的幾間房。他對這突如其來的變遷表示反對。于是,他被關進了一個廢棄的馬廄里。那天放學之后,我飛似的往家跑,手里捏著一只用紙疊成的小鴨子。那是我初級小學畢業(yè)考試第一名的獎賞——一張印制粗糙的獎狀,還有一支黑色的鋼筆。我爹答應過我,如果我成績優(yōu)秀,他便帶我去見識那只會學舌的鸚鵡,并把它買下來。然而,當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卻像只困獸,在馬廄里來回踱著步子。我喊他,他好像沒有聽見一樣。我把那只“小鴨子”遞給他,他看都沒看一眼就把它擲在了地上,并踩了幾腳。我哭了,我從沒見過他這樣對待我。傍晚,我和母親給他送飯來的時候,他倒是安靜下來了,但他對誰都不說話,好像變成了啞巴。我娘把盛飯的籃子放在他面前,他像沒有看見一樣,竟令人匪夷所思的倚墻倒立起來了。他的眼睛望著門外,他看到人們在頭朝下走路,馬車的轱轆朝上了,大樹也倒了過來,他感到整個世界都顛倒了。他忽然笑了起來,笑得氣都喘不過來,笑得渾身打顫,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隔著淚水,他看到圍觀的人指指點點的手臂彎彎曲曲的,像是漣漪中的倒影。他們的笑臉好像是各種顏料亂抹一氣的調色盤。
被關進馬廄的還有湯恩。他有兩項罪名,一是抗拒平分,因為他家的地也都分給了貧農(nóng)。二是散布迷信思想。他的手指斷了四根,那是他跟貧協(xié)主席湯丞爭吵時拍桌子拍斷的。把他囚進馬廄以后,他不認為自己有錯而大呼冤枉,把頭往柱子上撞,最后他癱坐在地上哭了,他的哭聲又細又長,仿佛雄雞啼叫。就這樣他從早上哭到入夜,一直哭得沒了力氣才停下來。他看著自己身上的五花大綁,不由想起了這與到沼澤那邊占卜時被當?shù)厝隋e當成盜賊的捆綁是一模一樣的。那時像現(xiàn)在一樣他感到一切夢想都破滅了,離生命中的美好時光越來越遠,而疲于奔波的結果卻離厄運越來越近。直到此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多么向往那休閑的美好時光,黃昏時槐花的芳香,繚繞入鼻令人陶醉的炊煙,甚至是甚囂塵上的罵街聲。突如其來的變故的蹂躪與摧殘使他一夜之間進入了暮年。第二天早晨,朝氣蓬勃的晨光在他一夜之間變白的頭發(fā)上形成了巨大反差,鮮艷的霞光下他的頭發(fā)則像一團枯草。一夜之間他臉上慌亂、激動的神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刻板、僵硬。看守人員給他松了綁他卻渾然不覺。他對自己的變化沒有任何知覺,同樣他對自己的行動也失去了控制。他把壁虎攥得眼珠冒血,逼它吃掉他妻子送給他的燒餅。他把碗頂在頭頂當作冠冕炫耀。他沖出屋去時把厚重如墻的大門推倒在地竟然毫不費力,把阻擋他的粗壯如牛的看守撞翻居然不在話下。他不必矜持,無需軟弱,盡情手舞足蹈仿佛要把一生中潛在的所有無所顧忌的情懷都在此刻釋放出來,從此不再過過去如履薄冰的日子?!爸芄珶o為,天神何懼!”他摒棄往日對各路神仙的畢恭畢敬,竟然與他們平起平坐并大肆褻瀆與指責,以此對神靈無視人間苦難進行痛快淋漓地報復。他無所畏懼,把上天的懲戒和一切桎梏都拋到腦后。他從路邊柴火堆里撿起一根秫秸立在地上當樹往上爬,盡管他的手抓得很緊,但還是人同秫秸一起摔倒了。之后,他在不停地重復著同一動作。他不斷地甩頭,但無論如何也擺脫不掉頭發(fā)遮眼的困擾,因為他的齊耳長發(fā)已深深嵌入他的胡子茬中。一頭白發(fā)就那么被瘦骨嶙峋的肢體擎著,活像一株暮年蒲公英。他的滑稽引來孩子們圍觀,他們一開始試探他繼而沖撞他,最后把他當成開心的玩偶。他們把狗屎抹到他的額上、臉上,把他當轎子抬起來晃得東倒西歪,之后把他放在蒙著綠色水藻的積水中。他對孩子們的舉動非但不生氣,反而因禍得福對水發(fā)生了興趣。他雙手捧起水欣賞從指縫漏出的細流,繼而把水淋到頭上,毫無顧忌地享受著由于癲狂才能夠得到的灑脫。后來他索性在泥淖中打起滾,如豕納涼。“我是天神,我是天使!”他喉嚨都喊啞了,聲音雷鳴般震撼著從四面八方蔓延而來的各種目光。一直到寂靜入骨的深夜,喊聲才稍稍減弱。
在一個令孩子們萬分恐懼的夜晚,湯恩死了。他是在街里游逛時不慎誤入水井溺水身亡的。直到第二天早上有人打水才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已經(jīng)僵直并開始膨脹。事發(fā)之后再也沒有人敢吃那口井的水了。不知是忌諱他的亡靈還是因水被污染。經(jīng)過這里的人大多采取繞行,即使無法避開的也會把聲音放低。孩子們即使躲到被窩最深處也能夠聽到他的喊叫聲。女人們把草木灰撒在大門外以攔擋暴死的亡魂免受其害。湯恩死了,但他的靈魂仿佛還在街上游蕩。有人看見湯恩死前還在祠堂上過香,他死前的瞬間清醒被釋為回光返照。據(jù)說那天晚上他在家中還有片刻睡眠,這是他發(fā)病以來僅此一見的事。但當他從噩夢的輪番折磨中醒來以后卻又很快重新回到了昏頭昏腦的癲狂狀態(tài)。他像個性情暴躁的將軍,指手畫腳地指揮著沒有任何結果的戰(zhàn)斗。星星像隨意撒開的水晶碎屑發(fā)出微弱的光。他沒有任何意識左右的雙腳跟隨黑夜信步漫游。當他邁出生命中最后一步時,隨之而來的穿透地層般的一聲巨響之后一切又恢復了平靜,好像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過。直到晨風送來噩耗子午鎮(zhèn)才從夢中驚醒。然而他的妻子給他整理遺容時卻一聲也沒哭,她一直反對他占卜算命,她對他不聽勸告仍耿耿于懷。他的眼睜著,他的頭發(fā)因不知在哪里沾上的豬皮膠與胡須粘在了一起,用加入堿面的水整整洗了半天才勉強分開。而后她給他搽粉、描眉、涂唇,最后用紅顏料抹在他的雙頰才改變了一臉毫無血氣的慘白。晌午過后,他的靈柩被毫無聲息的送葬隊伍抬走。
幾天后我爹被放出來了。把他和湯恩關進馬廄的正是湯丞。他如今不但分得了田地和房子(分得了湯忙六畝田及一處四合院),還當上了子午鎮(zhèn)的貧協(xié)主席。他一改過去的邋遢模樣,穿上了一件半舊的中山裝。那件衣服穿在他滾圓的身上就像童裝,扣子也無法扣上。袖子被他大腿般的胳膊撐得裂開了,斷線的線頭長短不齊地掛在袖子裂縫的兩邊,好像吊在樹干上的毛毛蟲。他的右上口袋里插著一支鋼筆,手里總是捏著一個小本子。遇到有人詢問什么,他總是煞有介事地打開那個小本子翻看,其實本子上什么東西也沒寫。他拿腔拿調地回答著人們的提問,有時還用上一點京腔。他背著手在大街上溜達,總希望有人前來問他點什么。墻上到處是“打倒地主,平分田地”的標語。有一幅標語沒粘好,上半部分折落了下來。他從自己的牙齒上刮下一些牙垢粘好,細心地用手撫平。在街的拐角處他碰到了湯恕。湯恕正在把一只狗追得差點癱倒在地。那只狗把他手中的半塊饅頭搶走了,惹怒了他。湯丞對湯恕分得了湯忙家六畝田地的事非常關心。那張地契就放在一個制作精巧的樟木盒子里。他把湯恕叫到了自己家里,從櫥柜里端出幾盤涼菜。湯恕見到盤里的燒雞,他沒有理會湯丞遞過來的筷子,雙手抓起那只燒雞就往嘴里塞。湯丞對他不雅的用餐方式和用餐時間之長表示出極大的耐心。等他吃得打飽嗝的時候,湯丞要求看看那張地契。聽說要看那個小木盒,湯恕把一直置于懷中的那個木盒緊緊按住,瘋了似的跑了。湯丞不屑地搖搖頭,端起湯恕那杯酒喝下去,拿出那個小本子翻看。
因湯丞在平分運動中處事果斷,加入共產(chǎn)黨,不久又擔任了子午鎮(zhèn)的支部書記。然而,幾年以后因多吃多占又被撤職。
我爹被放出來以后,令人難以想象的是,他自己卻把自己關起來了。他把自己關進了他往日算賬的屋子里。那間屋子誰也進不去,他也不允許別人進去。他曾在家人面前宣布,誰都不能走進那間屋子。一連幾天他都不吃飯。我娘給他送的飯就放在窗臺上,都讓螞蟻吃了。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那群掠食者,它們的食量大得驚人。稀粥從碗里流出,源源不斷地流進了它們的嘴里,那樣子猶如大海納江。他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他的眼睛里放出異樣的光芒。他光著身子,只披一件被單在屋里踱步。他的眼睛呆滯,只看著一個方向,眼珠子似乎失去了轉動能力。幾天沒有進食,他餓得站立不穩(wěn),他扶著墻壁走路,慢得像蝸牛。他滿臉污垢,長長的稀疏的胡須像虎須一樣乍開。他的肚子咕咕直叫,叫得他心煩。他抹了一把污穢的胡須,蹲下身去,用手安撫他的肚子了。午夜時分,他屋里的英制掛鐘當當?shù)厍昧耸?,鐘聲在空靈的宇宙間回蕩。在這寂靜的夜里,那聲音令人震顫。鐘聲過后,一切又寂靜了下來,比剛才更加寂靜可怖。
第二天早晨,叫人難以預料的事情發(fā)生了。天剛亮,我爹便沖著窗外大喊:“我要吃飯,我要吃肉,我要喝酒!”那天,他一連吃下兩只燒雞,六個燒餅,還有一斤燒酒。吃飽飯,他打著飽嗝鉆進廂房里去洗浴。等他走出來時,就像是換了一個人。齊耳的長發(fā)梳得油光閃亮,就連中間那道分痕都整齊得無可挑剔。他穿上了自打買來就沒穿過、至今還散發(fā)著樟木氣味的藏藍中山裝,還穿上了那雙尖頭微微上翹的黑皮鞋。他走在大街上,那件衣服穿在他消瘦的身上就像掛在衣架上一樣,從未穿過皮鞋的那雙腳叫他一時亂了方寸,走起路來像蹩腳的鴨子。他從早上出門,到天黑還沒回家,家里人到處找他。后來,在鎮(zhèn)上的酒館里找到他時,他已經(jīng)醉得不省人事了,是我娘把他背回了家。
湯恕回到家里蹲到炕頭最深處,緊捂著懷中樟木盒子的雙手在微微發(fā)抖??謶值哪抗獠粫r瞟著通向屋外的過道。他對屋外發(fā)生的一切變化表現(xiàn)的十分機警,即使是穿過云層忽明忽暗的陽光也會使他緊張不已。幾天來他就這么蹲著,一動不動,就連“大腳”叫他吃飯他都不理睬。夜深了,“大腳”把他的樟木盒子拿過來想安撫他睡覺,他卻像瘋了一樣奪回盒子抱得更緊了。無奈她把我爹叫來了,當我爹把樟木盒子拿過來拉開被子叫他睡覺時,他卻表現(xiàn)得安然而又順從。他看看我爹,猿一般的闊嘴動了動,睡了,他睡得很香。
我娘“大腳”與我爹商量準備給湯恕娶個媳婦。消息一經(jīng)傳出,媒婆們紛紛登門,爭先恐后一個追著一個地跑,差點把胯扭斷。她們用相同的笑容和口吻對付暈頭暈腦的主顧。她們說假話的本領令人難以置信,她們就像既賣矛又賣盾的商人,她們的吹噓和奉承令人摸不著頭腦。經(jīng)過慎重遴選確定了鄰村的一位年輕寡婦,據(jù)說她丈夫在婚后不久闖關東開荒時被黑熊咬傷不治身亡。成親那天,彩禮和迎娶一切事宜都由我爹湯忙操辦。湯恕穿上了大紅袍卻以為是屠夫的著裝,如果不是有人阻攔,他一定會到為他結婚而設在院中的湯鍋頭去殺豬無疑。直到過了嘗試了男女之歡的那個夜晚,他才明白男人著紅袍意味著什么。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因此而釀成的悲劇也在那難得的歡娛之夜誕生。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就在他因貪婪過度仍在呼呼大睡的時候,她卻把油燈撥亮翻箱倒柜尋找那個樟木盒。天剛亮她匆匆回了娘家。她反常的舉動引起了我爹的懷疑,洞房內一片狼藉證實他的疑慮。一路追蹤嗅跡,終于找到了她。那時她正在辦理將地契抵押出去的手續(xù)。我爹把地契和樟木盒拿在手里,他的理由以及憤怒不可抗拒。她像一只遇到兇猛對手收斂了殺氣的母狗,低著頭以乞求憐憫。然而,當我爹把樟木盒遞到湯恕手里的時候,湯恕猛地把盒子擲在地上急得哭了,“我要媳婦!”他激動的情緒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趨于平靜。從此他再也沒有結婚,獨處鰥居,一直到死。
六
我爹每天都走進賭場,腳步是那么從容。然而一天上午他卻站在了賭場門前那棵樹冠巨大的棗樹前。如果不是這棵棗樹,他都快忘記那件事情。當時不知什么原因,他的肚子上長了一個碗口大的癤子。他的母親背著他到藥鋪去問診,那年他六歲。坐堂的是一個戴黑色硬殼帽的郎中,鶴爪般的雙手同他的嘴臉一樣干癟。他看了那癤子嚇得怔住了,他說他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癤子。詢問他近期的飲食,他的母親說:“幾天前他躲到樹上偷吃了很多棗之后腹瀉不止,幾天以后就這樣了?!薄澳蔷褪浅詶椷^多的原因?!睖ν低档匦α耍X得郎中的理論再荒謬不過了。然而,更令他驚訝的是,郎中說:“癤子不能治了,回家等時日吧?!睘榱耸辜磳⒔Y束的生命得以慰藉,他的母親每天背著他在大街上溜達。累了就在棗樹下坐一會兒,棗子壓滿枝頭,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那時,子午鎮(zhèn)的大街上有很多棗樹,除街上以外,家家戶戶也都種棗樹。掛滿果實的樹枝伸出墻外,想吃棗子無需用手摘,只要仰起頭便可把棗子含進嘴里。大街小巷被掩映在棗樹之中。他的母親背著他在孤獨的綠色中行走,前面不遠處就是他的亡期。望著他憂郁的眼神,她不甘心他一步一步地被死神拖走。她用剛燒過的草木灰,敷在他的瘡口上,他痛得打滾。后來,他滿眼淚水地堅持著。令人沒想到的是,幾天后癤子竟然好了。病好那天,他用一整掛鞭炮摧毀了郎中的預言。在他生病期間,他最想吃的是燒餅夾肉。他的母親幾乎天天給他買。然而,當他痊愈以后母親卻拒絕再為他提供這種食品。她說:“你要學會節(jié)儉、學會積累。”
猶豫片刻他還是走進了賭場。在賭場,他大呼小叫,不管別人是否接受得了,絲毫也不掩飾自己的興奮。一連幾天,他輸了很多錢。對此我娘實在忍受不了,便開導他一番:“狗日的,你這是怎么了?以前你不是這樣呀。你吃苦能干的勁兒哪兒去了?瞧你現(xiàn)在這熊樣!”不知為什么,他聽到這話卻異常憤怒,他抓起紫檀桌上的那尊瓷壺摔在了地上。接著,掄起那只從太祖爺就開始使用的足有二尺半長的檀木算盤,把桌上的一對繪有才女圖案的花瓶連同那塊“勤儉持家”的匾額砸個粉碎,算盤珠子隨著猛烈的撞擊聲像彈片一樣四處飛濺。那天下午他走進了王寡婦家。王寡婦是鎮(zhèn)上出了名的娼婦,既風流又漂亮,她令男人心魂騷動不安。
傍晚,一場大雨過后天氣變得格外晴朗,月光也異常明亮。皎潔的光輝一絲絲的仿佛可以纏到手指上。我爹坐在炕桌邊獨自飲酒。月光穿過窗欞射到酒盞中,杯中的月亮更加晶瑩明亮。他把酒連同那輪圓月一起吞進肚里。就在他暢飲的時候,兩只明亮的眼睛出現(xiàn)在墻壁上。兩只眼睛一會兒移到空中,一會兒移到屋頂上。頓時,整個屋子明亮了起來。那光亮瞬間穿透了屋頂和墻壁,與月光混為一體。月光顯得更加明亮起來。忽然,他覺得月光慘白得像白骨。
早上五點鐘我爹就被墻上那只掛鐘驚醒了。他懶洋洋地躺在炕上不愿意動。他覺得頭暈,腦袋里像塞了團破布,生澀地隱隱作痛。他想回憶一下昨天晚上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什么也想不起來了。他躺著,一直捱到非起不可的時候才下了炕。他勉強理了一把稀疏的胡子,提著褲子慢吞吞地到茅廁去了。從茅廁出來以后,他用了一個鐘頭梳洗打扮。頭發(fā)依然梳得油光锃亮,就連鬢角那綹兒翹起的頭發(fā)他都做了幾次按壓處理。他翻箱倒柜找合適的衣服,最后他把一件杭綢褂子穿在了身上。打扮停當,他走出家門,徑直走進了酒館。天,是一個晴轉多云的早晨。
責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