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海
唐洛自從喜歡上看書后,一直都有徒步周游世界的念頭。人家的念頭一轉身就跟大掃除一樣打掃干凈,唐洛的這念頭卻似屋北邊的那小河流水,從不曾干涸。到中年時倒也有模糊跡象,但恰有提早退休特地來他單位重新工作的郭谷,有一次一本正經地對他說:“我要是老了知道自己將死了,就會棄家而走,走,一直走到濃密的大森林,在那里再走,走,向前走,一直走到自己倒下……”這話說完近二十年過去了,現(xiàn)在郭谷已經七十出頭的人了,卻一直縮在兒子開的一爿藥店里幫忙,唐洛每天上班都要經過那店,從來都是看到他趴在藥柜上,更不用說走向大森林了??商坡宀灰粯?,自打郭谷對他說了大森林,模糊的周游世界的念頭重又清晰起來,而且這念頭像不斷接受培訓的革命意志一樣,只會越來越堅定,而不允許有絲毫的可恥猶疑。
本來,唐洛想把這個念頭告訴他的孩子,但唐洛一直沒有孩子,所以這個念頭也就成了一個獨家享用的秘密。
一個星期五的傍晚,唐洛家的門鈴突然急促地響起。好像事先知道要有人來似的,唐洛的妻子常洛已歡快地把門打開了。
“星期六有個運動會,我們組七人服飾要求一律穿阿迪達斯,馬上去買?!?/p>
唐洛聽常洛叫他郁乙,那人粉白的臉,忽閃的大眼睛,一看就知道屬于人見人贊的那種型兒。
常洛臉一下漲紅了,聲音也帶出了點音樂的味兒,說:“好,就去,就去?!碧咨贤馓祝瑑蓚€人就上了街。
這孩子是誰,不知道。唐洛和常洛走到一起的時候,兩人都知道對方沒有孩子。中介所阿姨也是這么說的:“雙方都沒孩子,一點拖泥帶水的后遺癥都沒有,難得碰到你們這對干凈的夫妻。好運!”那現(xiàn)在這孩子是誰,唐洛真的是一頭霧水了。
常洛回家已是深夜,迷糊中的唐洛也懶得追問,就這樣一覺醒來,仿佛此事已是一覺紅塵已千年,彼此再也回憶不起來了。
幾年后,大約是三年后吧,那個孩子又出現(xiàn)了。這次可不是常洛開的門。那門在鈴響之后又被猛烈地敲擊,唐洛一臉驚慌地去拉開了門。只見他比以前長高了,喉結也凸出來了,上下滑動著,似乎剛長跑歸來。
“你出來!”那孩子不看唐洛,只是朝里吼,聲音穿過客廳,直朝東邊主臥室竄去。常洛兩眼看著地板走出來了,還沒到他跟前,那孩子就從上衣斜口袋里取出一只諾基亞手機,狠命朝地下一摔,轉身走了。
手機雖硬,硬不過地皮,一摔,機殼和機身不用離婚證,就瞬間高度自覺地分開了。
“噗”,輕輕地,常洛的一滴淚珠,也跌落到了地下。
幾分鐘后,門又被緊張地敲響了。常洛走出房門,停在那里,盯著大門不動。唐洛猶疑了一下,就趁著“砰砰”的門響節(jié)奏,三步夾二步地上去開了門。
又是那孩子。
“你到底買不買?”那孩子依舊不看唐洛,直直地朝房門邊的常洛吼去。常洛這次違背了外交規(guī)矩,沒有做出反應。
“到底怎么回事?你進來說——”唐洛對那孩子說。
這時,陽光也進來了,照著客廳西墻邊茶幾上放著的一張遺像的右上角,小半張臉上的一只眼睛格外明亮,似乎在說,我看到這一切了,但我現(xiàn)在管不了了。整個微笑的形象便一下變成了苦笑。
那孩子仿佛沒聽到唐洛的話,只管喘著粗氣,那眼光似鐵籠中的困獸,死死地盯著常洛。
“你說買,買什么?”唐洛小聲地試問。
“他要買手提電腦,上半年剛給買了電腦。”常洛的話插到了兩人中間。
“噢,為這事?!碧坡蹇纯茨呛⒆?,見他呼哧呼哧的聲音小了,又轉身看常洛,她的頭低得更低了。
“年輕人現(xiàn)在外出都帶個手提電腦,這樣吧,你去給他買吧?!碧坡遛D身從黑色小包中取出銀行卡,塞給了常洛。
常洛被唐洛拉出了房門,走向了那孩子。
常洛又是一個人回來的。這次時間還早,唐洛本想問個究竟,但見常洛一回來緘口不言,十分投入地自顧自搞衛(wèi)生,唐洛也就以沉默與她相呼應了。
在一塊市郊的墓地,唐洛蹲在靠邊一排最西邊的一個墓前,與老鴿對話。
“你說是怎么回事?說是她孩子,那事先認識時卻說沒有孩子。說不是她孩子,怎么一有事,包括初中升高中,都來找過她?!?/p>
“是呀,要是事先知道有孩子,我心里有準備,那兩人結合時也就自然接納了??墒恰y道這孩子沒有父親?不可能。我聽那孩子與常洛交談時喊過‘爸。那他怎么能不管他呢?我也沒孩子,要是早先她帶著他過來,也就是我的孩子了。改姓唐,或姓常都可以??涩F(xiàn)在不明不白的。我接納了,讓他來家一起住,天長日久,也就是一家人了。感情是靠培養(yǎng)的么??蛇@,對那個‘爸公平么?假設那孩子爸現(xiàn)在橫六瞎七不要緊,身子骨結實,還闖蕩得了江湖。可一旦進入老年,一旦手腳不利索了,他會不想那孩子?”
“再說,血濃于水呀,畢竟是孩子的爸,孩子大了,會不想他?知道他老了,會不靠近他?”
“是的,孩子熱我們這頭了,對他爸會不公平。但若我們像待自己親生孩子那樣待他幾十年,到頭來他又去了他爸那兒,對我們來說也不公平?!?/p>
“老鴿,你倒說說看,這事該怎么辦?”
墓地里的老鴿,當然不會與唐洛對話。這點他知道,但對她說了,吐出了肚子里的疙瘩水,一是肚里肺里胸里心里都清爽了,二是說不定到半夜老鴿會從夢里傳個話兒過來。
孩子有半年未出現(xiàn)了。
那天唐洛去附近小鎮(zhèn)出席一個環(huán)境美化的美麗鄉(xiāng)村建設討論會,回家按電梯時,見旁邊電梯11樓的指示燈亮起。待開門入屋,里屋并沒有常洛。奇怪,自己來的路上通電話時她明明在家。莫不是剛下樓的是她?這么晚了還要出去?抓起手機一打,果然,剛才下電梯和他打錯路的正是她。
“我去潼陽高鐵站接孩子?!彪娫捘穷^響亮地說。
唐洛一下怔住了,這已是第二次了。記得上一次半年前她也在晚上開車去接過他。本來這沒什么好說的,車買來本身是為方便么??蛇@常洛,開車已經兩年多,只是開從家到廠里這一段路,從來沒開出過這個鎮(zhèn)子,更何況在這黑燈瞎火的晚上。唐洛經常去北京和上海,也經常往潼陽高鐵這段路走,他更清楚那段路在兩個縣城之間,有一段兩不管的坑洼路,前沒商店,后沒村莊,陰森森的,挺瘆人。為了這個,他不知道罵了多少次鐵道部,說是造高鐵方便老百姓,為人民謀福利,卻偏偏把高鐵站造在遠離城鎮(zhèn)的幾十里路外,從潼陽坐高鐵到汴州只需25分鐘,但從這城里開車到潼陽高鐵站最快也得35分鐘,而且這多出的10分鐘的路程,若你是打出租的話,就得多出近20元錢,一來一回,比汴州到潼陽的高鐵票價要高出三分之一多。為老百姓方便,謀福利,這是哪跟哪呀。直到鐵道部遭合并,劉志軍被下了獄,唐洛才中止了詛咒聲討。
一個從沒開出過縣城的人,竟在晚上為接那孩子去冒這風險,要是一旦碰撞到一個人,那人搶救過來又成了植物人,天知道我們該怎樣對付?沒錢賠,法院判決,房子抵押,我們豈不無家可歸了?是老板當然不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但我們不是老板,只是一個在輕紡城打工,一個準公務員,沒實力可抵擋呀。
上次為晚上去接孩子的事,唐洛與常洛吵了差不多有半夜。唐洛以為這下她應該不敢去了??刹涣线@一次她依舊雄赳赳氣昂昂地開車走了,好,你既這樣義無反顧地讓家庭冒險,我也只好冷水澆澆這家庭的溫暖了。
一賭氣,唐洛拎了包就出了門,關了手機,來到皇家大酒店開了房。
“皇家從來就是孤家寡人,哈!”唐洛自嘲般地進房關上了門,怕有騷擾,又馬上插上了安全栓,推上了第二道鎖。
艾怨、憤懣,帶去的幾冊雜志根本看不進去,一杯濃茶下肚,唐洛寫下了一首短詩:
是不是真的錯了——捫心
從不愿正面對視的實在
就似墻壁,壁紙已經糊上
出現(xiàn)的裂痕,甚至早已糊著的
空空墻體
你的眼,看得見陽光
穿得過黑暗,卻
穿不過壁紙
直透墻體
因為,它已圍起了我倆
圍起了生活
燈罩壓住燈光,我掐住沖動
那發(fā)自內心的真實
腳步跟著她,心
卻經常處在軍訓的
蟄伏里
只要,真有一聲軍號吹響
我就會,毫不猶疑
躍身沖鋒
宛若飛蛾,即使撲火
在所不惜
吟誦修改再三,唐洛把它題為《蟄伏的真實》。
第二天臨近十二點的時候,唐洛徘徊在皇家大酒店的大廳里,考慮著是不是要續(xù)房,手機上突然傳來了常洛的微信:
“本來要跟你慢慢變老,現(xiàn)在看來我沒福氣。你回家吧,全聽你的,你要怎樣就怎樣?!?/p>
唐洛突然感到心頭一熱,捏著手機,不禁潸然淚下。雖說他們是中途再婚,但畢竟一起走過了十個年頭。一夜夫妻百日恩哪,沒有感情,也有親情哪。再說,要是唐洛現(xiàn)在離開了常洛,就像醫(yī)生離開了用熟的藥,再好的技術也無所適從。
自從出走歸來之后,唐洛與常洛雖同在一條床被下,卻都是各自為政。有時難免伸胳膊動腿,一碰上對方的皮肉,就馬上怕燙怕刺似的趕緊縮回到自己的營地,那動作,就像神經反彈。
好幾次,趁著氣氛融洽,唐洛向常洛提出分被同床政策,常洛推說天經常陰,洗不出也曬不出被褥,等過春節(jié)吧。
果然,春節(jié)前一個星期,常洛就把西書房層層疊疊堆放了書和雜志的小床,一次次地搬遷和整理,直到臘月二十八的時候,一個新褥新被的小新床,像天降新娘一樣地閃亮出現(xiàn)在了唐洛的面前。唐洛看著心里暗自喜滋滋的,今晚自己識趣點早點喬遷至此,從此與常洛銀河遙望又各不相干,倒也舒坦清爽了。
不料晚飯剛吃完,那孩子開門進來了。他一手握著鑰匙,一手提著行李箱,沖著唐洛就興高采烈地叫了聲:“唐老師!”
從來沒這個奢望,今日突然“唐老師”了。
望著他手里捏著剛從門上拔下來的鑰匙,唐洛好像佛理頓悟一般一切都明白了。
唐洛憶起了兩個月前他得的一種怪病。
那是一個正常上班的日子,早晨七點,他和往常一樣起床。可是,才抬起頭來,眼前的天和他開玩笑似的旋轉起來,頭,一下跌回了枕頭。稍微休息,又抬起頭,更猛烈的天旋地轉。他試圖側身而起,剛把頭一偏,地和天馬上又旋轉起來,頭再往那邊一側,床一下又猛轉起來,且這左偏右側,竟還引出了嘔吐!
唐洛只好閉著眼大叫常洛。
常洛也嚇傻了,趕緊打手機把唐洛單位的兩個人喊來。
攙扶,不行!背起,更不行!咋辦?后來,搞來一只塑料袋,先把塑料袋開口罩在唐洛的嘴巴上,后兩個人硬勁把唐洛從床上扶起,在唐洛一口接一口的嘔吐聲中,兩個人小心翼翼架著滿臉慘白,頭上直冒冷汗的唐洛往外走了十幾步,總算挪到了電梯口。在外面早已把電梯按上11樓的常洛,正要再按一次把電梯門重新打開,不料一看,電梯早已不知在什么時候已被召喚下了底樓,左邊的一座,也不知何時早已升在了26樓。
“哦……哦……實在堅持不住了,扶我回房間吧?!痹捯怀隹冢坡逡呀浺黄ü傻诹说厣?。
“嗚……”常洛哭著不知所措,眾人只好趕緊將唐洛抬回了房間。
唐洛一回到床上,房間里的幾個人都菩薩似的僵在那里不動了。
靜默了一陣,唐洛開口了。
“躺在這里不是辦法,再試一次。讓常洛去電梯口把住電梯,我們再設法快起快上。”
當然免不了又一陣騷動,又一陣緊張,唐洛也又一陣嘔吐,又一陣飽受天旋地轉的殘酷考驗??偹汶S電梯下到了底層。常洛讓唐洛單位里的人慢慢攙扶他出電梯,自己一個箭步奔出電梯,急忙打開了白色POLO的車門。
總算坐下去了,唐洛邊把一只新的塑料袋再往嘴上罩,邊說:“好,走吧?!币蚰歉瘪{駛的位子早已搖向后側,唐洛的眩暈總算好了一點。
啪!啪!只聽見這聲,卻不見車輪滾動!
哎!真是屋漏偏遭連天雨,天天上班開的車,這時突然發(fā)動不了了。
整車的人都讓這車給繃緊了。拔鑰匙,再插入,點火,發(fā)動,不行,就是啟動不了。再拔出鑰匙,再插入,點火,發(fā)動,還是不行!這人急車不急,絲毫沒有動靜!
咋辦?
常洛突然甩下方向盤,推開車門,直沖社區(qū)辦公室跑去。
不一會兒,社區(qū)主任跟著常洛急急地奔了出來。原來,常洛先去開車門時,一眼瞥見東邊剛停下社區(qū)虞主任的一輛奧迪車。先前為辦社區(qū)文化活動,主任曾約了唐洛等一幫文化人吃飯,所以常洛和虞主任有一面之緣。
躺在副駕駛上的唐洛,看到這個情況,也就顧不得繼續(xù)在興風作浪的眩暈,強撐著身子橫跌直沖地闖到了虞主任的副駕駛位上坐下,總算順利地到了長江醫(yī)院的急診室。
“請問,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幾歲?”
“你以前有高血壓、有心臟病嗎?”
“你有藥物過敏嗎?”
“你有過美尼爾氏綜合征嗎?”
“你有……”
伴隨著一連串的發(fā)問,量血壓,測體溫,搶救床一忽兒往東,一忽兒往西地推著唐洛滑行。
唐洛打從汽車里出來,被一個保安指定躺在這個會滑動的床上,就稀里糊涂又似乎很清晰地記著,他起先像在空中轉幾個圈似的,轉到了急診室一邊角處輸液。隨后又從邊角處被推出急診室,往醫(yī)院西邊方向推行,好像先經過一個長長的過道,又往北轉向一個開闊地帶,隨后由西北又轉身朝西南行,最后被推到一個電梯口。當唐洛出院時再去考察這段路,發(fā)現(xiàn)足足不下1500米。當電梯上升至11樓后,唐洛被推至一辦公室邊上,醫(yī)生囑咐攙扶者硬把唐洛扶起坐到辦公室一個沙發(fā)上,說也奇怪,經這一折騰,嘔吐倒也賤骨頭似的自行消失了。那醫(yī)生一看就知道是個主治醫(yī)生,不是教授也是個副教授,因為在她身后和邊上站著四五個年齡不同的中青年醫(yī)生,正虔誠萬分地在看著她對唐洛詢問病情。
“你不要緊張,眼睛看著我的手指,頭不要動,眼光盯牢我移動的手指,對,就這樣,往這邊看,頭不要動,對,這樣,慢慢讓眼光轉過來,這邊,那邊,上邊,下邊……”
“你把左手伸出來,用一根手指去點自己的鼻子,來——點,慢一點,對,點,再點。好,換右手,手放大腿上,抬起來,伸出指頭,點——點鼻子,對,點,一次,二次……”
就這樣,唐洛住院了。
正當唐洛被推去剛安排好的病房時,突然那邊護士傳來喊聲:
“先別推去病房,推到電梯門口去,要到底樓做磁共振?!?/p>
那怎么原先在底樓的時候不做,要東推來西推去地滑來滑去,又上電梯又下電梯地折騰。先做磁共振,做好了再上至11樓住院,豈不減輕病人的難受嗎?況且這病人又是眩暈病人。
誰也不管誰,電梯又由11樓下至了底樓。
唐洛活到五十歲,生平是第一次這樣長久地住院。掐指一算,已經第21天了。唐洛清楚地記得,10年前,他也曾經住過一次院,不過那只有三天,第四天他就堅持出院了。那是一次微創(chuàng)手術,他的膽囊生出了多發(fā)性囊腫,其中一粒已超過1厘米,必須開刀了。那天,老鴿因病已在地區(qū)醫(yī)院住院半月。所以唐洛一個人挺過了這一關。
這次住院,人算天算都算不出,常洛的媽媽也生了大病在另一所醫(yī)院住院,常洛又要照顧唐洛又要照顧媽,一身跑兩頭,有時,難免就把唐洛孤獨地撂在病床上了。
一個人躺在病床,不免有更多的亂想。唐洛想起自己做了一輩子中國人,未曾出過國,當年國門封閉的時候,年少氣盛的他無數(shù)次地想偷渡出國,看看外面這個花花世界。現(xiàn)在國門打開,工資也漲了,而且還擔任了小單位的一把手,可偏偏從沒有出國的機會。說機會其實也不全沒有,只是單位小,又不是公務員性質,財政核撥經費中,從來沒有這筆出外交流經費。再說,自成為負責人,自身轉換了角色,也從不曾放下心來在外多耽擱幾天,就是有學術會議,待到后兩天采風,他就放棄了提早趕回來,明明知道晚兩天也沒事,但早點到單位,看到沒事,心也就踏實了。所以,若有來生,他一定要做個外國人,法國、德國、美國,都行。
唐洛又想若有輪回,要好好投胎,他的來生一定要向閻王爺申請投個女身。找對象的時候他沒少吃虧,對方不是嫌他沒工作,就是嫌他家窮,買不起縫紉機等五大件,更不用說金戒指金耳環(huán)了。還有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雖然是個男子漢,但平腳板,扁平胸,骨骼瘦削,雖也長得1米73高,但沒有那些健康型男子隆起的胸脯和暴突的三頭肌,以致多少回都被對方不屑一顧。所以,若真有投胎一說,來生他一定要做個女性,皮膚白一點,身體豐滿點,胸脯高高的,屁股圓圓的,好好顯擺一下,好好享受自己前世失去的幸福。
想著想著,唐洛就睡過去了。他突然夢見父親從背后猛然抱住了他,說:“你不能走動,你頭暈?!?/p>
唐洛又夢見自己和常洛走在一個荒山僻野,旁邊還有常洛的女友汪娟。走著走著,汪娟不知怎的突然扭傷了腳脖子,一點也下不了地。無奈,唐洛只好讓汪娟用雙手搭著他的脖子,自己像當年抱小孩一樣抱住汪娟,一路走去,越走越熱。暈暈沉沉的他,只感覺汪娟的屁股特別軟,需要他的雙手堅實地托著???,真怪,常洛在一旁也沒什么反應。
突然,汪娟說要上廁所,可這地哪有廁所。又走了一段路,汪娟實在憋不住了,猛然見一高高的石巖上有一搭棚的茅廁,于是,唐洛讓汪娟雙手箍緊自己的脖子,一手托住汪娟的屁股,一手抓住巖邊的草莖攀登,倒也真把汪娟送上了茅坑??赏艟昱哪侵荒_下不了地,女人,不能單腳站住,金雞獨立地小便。在汪娟漲得快要破皮噴血的臉上,唐洛讀懂了她的意思。他替她把褲子褪下,然后自己成為一個支架,讓汪娟膝蓋頂住自己的一條腿,半蹲半屈的汪娟總算可以開閘放水了。然而,抱住汪娟110斤重的肉身往下走,卻又走不下去了。上去時唐洛緊貼著巖石攀爬上去的,下來卻容不得你貼緊巖石下來,因為汪娟往下望一眼就大喊大叫“怕!怕!”,直喊得唐洛一下眩暈起來,還談什么往下爬。
停也不成,下也不成,突然那塊巖石長高了。常洛也不見了。唐洛頭頂奇怪地飄來一只風箏,風箏上的那根線,靈魔似的垂到他的肩上。來不及多想,唐洛讓汪娟雙手箍著他的頸脖,右手拽著風箏線,左手狠命抱著汪娟的腰,一閉眼,哇的一聲,騰空往下跳去。
夢醒來,唐洛怔怔地看著病房的門口。這時,門半開著,一縷西斜的夕陽光,怯怯地、慢慢地移動在門外,門外的空間讓光亮給放大了。瞧著慢慢被放大的空間,唐洛突然想到了那個孩子。
“唐老師!”那孩子放下拉桿箱,徑直進了書房。從臘月二十八一直到新年的初八,就這樣一直住著,每天玩著電腦。也不知去哪里吃的中飯和晚飯,或早在七點,或晚在十點,那孩子就開門進到書房。只有洗澡的時候,才會走到唐洛的臥室,雖然有兩個衛(wèi)生間,但那一個他就是不愿進。
又是大半年過去了,當唐洛又一次想起那孩子時,常洛突然給他打來了電話。
那孩子出事了。
來不及細問,常洛要唐洛馬上過去,地點就在前面約一千公尺左右的長江醫(yī)院,說要動手術。
唐洛一急,就忘了開電瓶車,任神經拉緊的雙腳,驅動著他的身子走去。
他走過富林公寓,走過了速滑中心。覺得腳步比汽車還快,他的腳步聲也掩蓋住了整天在這街面馬路上狂喊亂叫的喧囂聲。急,唐洛怎會不急,單位的一個全國性大活動籌備,剛在節(jié)骨眼上。自己寫的一個要在核心期刊發(fā)的論文,主編囑咐他參考文獻后面要加上頁碼,這原來是不需要的,現(xiàn)在規(guī)范了,必須要搞,可那些書用了就基本找不到了,再依據(jù)引用語寫清頁碼,就如孩子已經出生,要補填是哪個晚上或白天受的孕,天曉得是個需要多大工夫的重活。急,評副高的表與材料要填寫整理,可期限就這兩三天。急,病人手術關系到生命……。這時,唐洛覺得自己的腳步已不是自己的了。他迅速超過了一群人,又一群人,已經走到了剛剛高高聳立起的金融中心群樓中,他覺得那些樓群開始橫斜。只要再走幾步,穿過人行橫道,就是長江醫(yī)院的大門了。
可是,唐洛的腳停不下來了,好像這時這雙腳給了他意志,或者這雙腳給了他充分的自由,只憑他勇往直前,不容他轉向滯留。
走向哪兒呢,唐洛確實不知道,他只知走向前去,是田野,是周邊的縣城。但他似乎又回到了從前,回到了想周游世界的年代。
就這樣,他一直往前走著。
責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