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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

2016-01-31 02:42李延青
長城 2016年1期
關鍵詞:長毛隊長

李延青

1

王文校刑滿釋放回來正是麥收時節(jié)。

過了兩天,在烈日下搶收的男女社員看到他滿頭大汗,挑著沉甸甸一擔土從村西走過來,就知道他正為修繕那三間破舊的土坯屋做準備。等他走到近前,地里的人們全都停下手上的活兒,直起腰和他打招呼:

“文校,等忙過麥口兒,借隊里一輛雙輪車拉唄。”有人給他建議。

“看樣兒這苦頭兒還沒放下!”有人望著他那賣力的架勢,有點夸張地贊許。

“嘿嘿,這肩膀有些年頭沒放這么重的擔子了?!蔽男0褤臃旁诼飞?,擦了擦汗和人們攀談起來,“我先擔著吧,等麥收忙過再借車拉?!?/p>

“趕緊吧,再不修你那屋就該塌啦?!?/p>

“可不是哩,里墻外墻和房頂都得上遍泥。”

“還認得這都是誰不?”

鄉(xiāng)親們七嘴八舌和他搭話,那情形不僅沒有絲毫嫌棄半點歧視,更像面對一位打遠方歸來的游子。文校也沒有任何不自在。他問一個閨女:“這是花梅吧?可認不出來了,我走的時候才這么高,還是孩子哩。”他用手比劃著剛及腰間的高度。那神情和語氣,好像這些年他不是在監(jiān)獄勞改,而是去遙遠的什么地方當兵或工作來著。

房屋不怕陳舊就怕空閑,一旦閑置,漏雨化雪,潮濕悶捂,就會使梁檁朽椽子爛,屋頂隨之塌陷。位于學校西側的那三間土坯西屋,還是他爹當年給文校留下的。這么多年沒人居住維護,早已根基發(fā)堿,墻皮脫落,房頂上濃密的荒草足有半人高。要是有條件人家,一定會重新翻蓋,王文校顯然沒這條件。好在他光棍一人,用上好的泥土摻上麥秸,將屋頂墻皮重新抹過,不跑風漏雨也就足以存身了。人們覺得只能是這樣。

2

這一陣,王文校成為人們在田間地頭和飯場閑聊的主題。

往上推一輩,王文校家并不是當地人。王阿坪鬧土改,他爹王長毛剛到老侯家當長工還不滿一個月,卻因此分得了一份果實。

王阿坪在鯉魚川西部的太行深山區(qū),翻過村后十里以外那座懸崖聳立的大山就是山西省。百余里長的鯉魚川兩邊山巒逶迤,槐河流淌其間,到了王阿坪,山巒回環(huán)起伏,形成一個狀如盆地的格局,村落靠山面水,陰陽先生走到這里都夸好風水。當年,村里的財主侯家宣稱:從王阿坪到北京,不住別人的店,不喝別人的水。王長毛分到的就是侯家一座外宅,結結實實五間磚石結構的檻檐房,桌椅箱柜一應齊全。他就在這里娶妻生子落了戶。

王長毛在原籍地無一壟,房無一間,不是在東村就是到西村地打短工,整年流落在外。落戶王阿坪后,人們發(fā)現他有個奇怪的習慣:愛趕集上廟。每逢集日廟會,不管農忙農閑,一準兒要去。有時挑上一擔木炭,有時扛上一捆荊條兒、幾條框系,有時則背上兩三根椽子……實在沒東西可拿,他空手也去。這個現象令王阿坪人既感到好笑又驚訝不已——不明白他那么樂意往外跑究竟為的啥!人們在外奔波無非是為居家過日子,而王長毛樂此不疲地向外奔跑,卻是全然不管不顧家里,好像就是為圖熱鬧看景致,為跑而跑。這在莊稼人眼里可不是過日子的來頭。終于有人看不下去,就問他:“長毛,你不買不賣趕集上廟為個啥?”

王長毛像牛一樣的兩眼,溫和無辜地望著那老人,半晌才說:“我去看看行情?!?/p>

“不買不賣,看啥行情?”

王長毛無語,轉身走了。

開始,有人還托他從集市上捎東西,但買回的東西每每與給他的錢數碰不上。人家問:“剩下的錢哩?”

王長毛默默地瞅著人家,好像是人家給他出了什么難題……過了半天吐出一句:“我買了碗饸饹……吃了個缸爐燒餅?!?/p>

別人無奈地苦笑起來。人們再不讓他捎東西。

他這樁毛病過去常被東家指責,成了家又受到媳婦數落甚至咒罵,兩口子為此隔三差五吵鬧打架,看他就是改不了,女人一怒之下跟他離婚改嫁到外村。

那會兒王文校才三歲。

媳婦走了,王長毛來去無礙,更是逢集必趕。王阿坪的人終于認清:這是個游手好閑、好吃懶做、不可救藥的家伙!就明白為啥他總是東村三天西村半月的打短工而扛不了長活了。

在王長毛自由自在的日子中,他的地里總是草苗一家,甚至野草比莊稼長勢還好。老人們路過地頭就搖頭嘆息——替那塊上好的土地惋惜!那時王文校已經十七八歲,村里年齡相近的孩子早都回家參加勞動——莊稼人能識字會算賬就得了唄——王長毛卻硬是供著兒子上學。文校學習咋樣,上學到底為個嘛,這似乎就不是王長毛所考慮的事了。有老人說他:“你不愿干活,就讓文?;貋砀砂?!別把好好的水澆地給糟蹋了?!?/p>

王長毛搖著頭,一字一板地說:“不能。侯家少爺小姐個個都上學,咱孩子也得上。”

老人被這話噎住,頓了頓說:“千里居官為吃穿——這可是說古的老話!你說說上學是圖個嘛?”

王長毛一時語塞,像繞開橫在路上的障礙,丟下老人掉頭就走。

村里開始辦互助組,搞合作社,王長毛的好日子也就此結束。他愛趕集上廟的惡習遭到同組鄉(xiāng)親抱怨和生產隊長的批評,大隊干部也經常把他訓斥。在生產隊拴在地里和大伙一塊勞動,他干起活來就如鬼畫符,一點都不靠實。

有人對他提醒:“長毛,如今咱可不是給侯家當長工?!?/p>

“要是給侯家干,這活兒能交代得了嗎?”有人反問。

有人笑道:“這要是給鬼子干還差不多?!?/p>

王長毛聽著人們奚落,頂多是不滿地斜對方一眼,照常我行我素,鬧得人哭笑不得。

文校上高中那年,王長毛在院子西側建起三間土坯房。來攢忙的鄉(xiāng)親都認為這是預備給文校娶媳婦,背后說王長毛這回終于辦了件正經事。誰也沒想到,王長毛居然把土改分的五間北房私下賣了,給文校留了點錢,就從村里突然消失。此舉不僅出人意料,簡直稱得上膽大妄為??丛谒呀浟畞須q,又是那么一副德行,眼不見為凈,村里議論一陣子也就沒人再去計較。后來,有人到鄰縣趕集遇見他,他在干著釘鞋的活計;多年后他還回來過一次——那時王文校已經住獄——這回他又變成貨郎,背著一條褡褳,賣針頭線腦、染料和一種魚型的紅土泥哨,一身的穿戴如同乞丐,一望可知混得如何。大人們不理睬他。他卻溫和而不失豪邁地對圍在身邊的孩子們說:“等下回再來,我給咱村的孩子每人帶個泥哨!”之后,他就徹底消失了。

3

七月,鯉魚川正是打核桃時節(jié)。生產隊把勞力分成幾伙,一個會上樹的青壯年攀到樹上,手持一丈多長的酸棗木桿子,打落掛在枝頭的青皮核桃。等到把樹上的核桃打凈,社員們無分男女,聚到樹下,將散落滿地的核桃一顆一顆地撿進框里,挑回堆放在生產隊的羊圈。這時節(jié)的羊群正在遠山上避暑,羊圈空著,而發(fā)熱的羊糞能促使核桃脫去那層青皮。打核桃是歡快的勞動,樹上的年輕人時常趁機發(fā)壞,故意把核桃打得飛到某個嫂子輩的婦女頭上;有時卻失了準頭,核桃落在了哪個長輩頭上,于是人群爆發(fā)一陣哄然大笑和高聲笑罵。生活因此而顯出生機,充滿歡樂!

這天快要晌午,第五生產隊正在村口打核桃的人們遠遠看到一個年輕人背著行李卷,正順著公路走來。等他拐到進村的橋上,樹上的人認出來,對大伙兒說:“是文校,王文?;貋砹??!?/p>

王文校穿著一身藍色制服,斜挎燙著“為人民服務”五個紅字的草綠色軍挎包,左胸上赫然別著一枚鮮紅耀眼的毛主席像章!

文化大革命一鬧,王文校就跟著紅衛(wèi)兵到全國各地搞串聯。如今領了一張高中畢業(yè)證,回到村里來。

晚上,幾個年輕人相約來到他家。那會兒這三間土坯屋還是半新不舊的房子,來不及找電工拉電線,他就去供銷社買了一根蠟,又到生產隊牲口棚要來兩捆谷秸,攤開鋪在炕上,至于他爹留下的兩雙破鞋、一床爛被,他一進門就把它們扔到門外,里外打掃擦抹一遍就算安了家。年輕人是沖著毛主席像章來的,鄉(xiāng)下沒見過這么稀罕的寶貝:個頭有碗底那么大,又那么圓,色彩又是那么鮮亮,酸紅酸紅的,質地像鏡子,似玻璃。王文校在墻上貼了一張報紙,把上衣掛在墻上,舉著蠟燭,抻開衣襟讓大家瞧——只許看,不許摸。等大家仔細看罷,他就興致勃勃講述起串聯見聞,談論各地如何開會批斗走資派,怎樣開槍動炮搞武斗;講他們到過什么地方,住在哪里,吃的什么。他們在上海住在原來租界一個大旅社,有個同學上廁所,去了又返回來,叫其他同學幫忙,說自己夠不著尿池。他們到廁所一看才發(fā)現那尿池竟有半人高。連長說:“這雞巴一準兒是洋鬼子的廁所,鬼子個兒高,所以尿池修得也高?!眲傉f完就見一個外地同學從里面走出來,到那里打開水龍頭洗手。大伙這才恍然大悟:撒尿拉屎在里面,這原來是洗手的地方。這段趣聞把那幾個年輕人逗得大笑不已。文校沒有笑,他說資產階級就是這樣,尿了拉了還洗手,美其名曰“講衛(wèi)生”。接著他又得意非凡地講起進京接受毛主席檢閱的情景:來自全國各地的紅衛(wèi)兵人山人海,他們學校被安排在后面,他和兩個男同學硬是擠到前邊?!懊飨怀霈F在天安門城樓上,人們簡直就是瘋了——你們想,誰不愿看看毛主席呀!可后面根本看不清,大家高呼著口號,熱淚盈眶地爭相往前擁擠。最前面是金水河,再不能挪動半步??稍凼巧嚼锶搜?,會上樹!我靈機一動就爬上那根華表,就是這根——”他摘下衣服拎在手上,指著報紙上一幅照片給大家說。“這下我可看清楚,連毛主席下巴上那顆痦子都看見了。”幾個年輕人目瞪口呆——能見到毛主席那該是多么幸福光榮的事?。≌媸翘齑笫烂嫜?!這種機會自己八輩子都碰不上。他們先是滿臉羨慕和向往,繼而心里就生出失落和自卑來。望著他們陰晴不定的神態(tài),文校不緊不慢打開那個軍挎包,又拿出一個長方形的銀白色鋁盒擺在桌上。大伙趕忙湊上前,就見盒里的藥棉紗布墊上放著數十根細如發(fā)絲、長短不一的毫針。

“文校,你學會扎針啦?”有個青年認出來,疑惑地問他。

王文校神秘一笑:“回吧,回吧,該睡了。明天一早還上工哩!”

4

打過核桃,接下來就是收秋種麥。

王文校手上磨出水泡,水泡破了變成老繭,那身藍色制服也開始褪色。一天晚上,他又在供銷社講述天安門廣場經歷,村里的團支書、剛從省新醫(yī)大學培訓回來的赤腳醫(yī)生一腳踏進門,毫不客氣地揭穿他:“文校,華表是什么?那可是祖國的尊嚴,你以為是咱村的核桃樹啊,想上就上!別在這兒瞎吹了!你這樣兒可不像個入團積極分子?!蓖跷男<t著臉愣了一會兒,一低頭走了。

躺在炕上王文校失眠了。他穿上衣服走出門,來到學校操場邊誰家蓋房的一堆石頭上坐下。子夜已過,皎潔的多半個月亮孤寂地懸在暗藍的東天,黑魆魆的山峰犬牙般圍在四周,頭頂只有窟窿似的一爿天空,連疏朗的星星都能數清楚。王文校覺得喘不過氣來,像是一只蠶蛹被包裹在密不透風的繭殼里。他自幼在外上學,和父母沒有多少情感,家鄉(xiāng)在心里也有著諸多陌生;既沒有莊稼人對于耕耘的希望,也沒有豐收的喜悅。只覺得若是像村里人似的過一輩子——在這塊屁股大的地方種了收、收了種——就同待在棺材里等死一樣!涼爽如水的空氣里混雜著莊稼和草木成熟的氣息,叫不上名的蟲們在身旁的草叢中兀自鳴叫,一顆流星倏然劃過天空消失在剪影般的南山后面。對于這片土地上的天籟自然、世俗風物,他同樣毫無感受,這幽然靜謐的夜晚更使他感到痛徹骨髓的單調寂寥。想到要天天與這些足不出戶、無知樂天的山里人為伍,最后自己也變成這樣的人,王文校不禁戰(zhàn)栗起來,眼里落下悲哀的淚珠。

這天下午,在耕種的地邊發(fā)現一條五尺多長的蛇蛻。有人驚異說:“好大一條蛇,還在長呢?!鄙哌@東西,蛻一次皮就長一回。文校聽著,目光從蛇蛻一點一點投向遠方,仿佛在尋找那條“脫韁”而去的大蛇。

“文校,刨地角去!”老隊長沖他喊了一嗓子,他才慢騰騰拿起镢頭去刨那耕犁不到的四個地角。

要下工了,王文校向隊長請假,說要去割點荊條編副條框。他剛回來不久,勞動工具還沒置辦齊全,常常不是抓東家就是借西家的。雖然正是需要勞力的當口,老隊長還是答應了。晚飯后記工,不知誰說:“文校家黑著燈,大概還沒回來哩。”又有誰就笑道:“這軟蛋,別拋了坡!”拋坡,是牲口從山上失足滾落的意思。到底是學生出身,王文校干農活既不在行,也沒耐力,老隊長卻堅持將他評為十分勞力,個別社員借機發(fā)泄不滿。

第二天王文校家仍舊鎖著門,老隊長著起急來。有人說昨天見他往村后去了。隊長便派人去村后的幾個山莊打聽,一個放羊的說他看見文校翻過嶺奔山西去了。

誰冒出句:“別是個王長毛第二!”

大伙哄地笑起來。

老隊長皺著眉頭琢磨半天,到底沒猜出他去山西做什么,但只要人平安也就放下心。

第六天,王文?;翌^土臉回到村里——他是被昔陽縣李家寨公社革委會派人解押回來的。在給大隊革委會的公函上,李家寨公社首先介紹了來者身份——武裝部長;接著指出,當前全國都在抓革命,促生產,斗私批修,王文校私自行醫(yī)、好逸惡勞的行為,無疑是破壞當前的大好形勢,影響十分惡劣,希望村革委會予以嚴肅批判教育。武裝部長把王文校和他的軍挎包交給大隊革委會就走了。大隊干部打開挎包,里面除了一盒毫針,還有一個筆記本,本皮上醒目地寫著:“獎給白求恩式的好醫(yī)生王文?!薄R幻赌:磺宓膱D章蓋在那行字上面,圖章上“縣革委會”幾個字,明顯用紅色圓珠筆涂描過。筆記本里抄著幾頁治療常見病的藥方,還畫著一幅幅穴位簡圖——人們恍然大悟,原來這些天王文校是以行醫(yī)為名,到山西行騙去了!

上初中的時候,教王文校生理衛(wèi)生課的老師是個護校畢業(yè)生,男孩子無論如何不情愿當護士,經常在工作上鬧情緒,正好學校需要個教生理衛(wèi)生課的老師,縣醫(yī)院便趁機將他推薦過來。這年輕的老師是個針灸愛好者,沒拜過師傅,在醫(yī)院耳濡目染,就有了那么點一星半點的常識,在課堂講了課本上的內容便大談針灸,王文校膽子大,總是自報奮勇讓老師在他身上演示?!拔母铩遍_始,萬念俱灰的青年教師臨去牛棚遇到王文校,順手把這盒毫針塞給他。弄明白來龍去脈,大隊干部的吃驚大于憤怒:“文校啊,你行,到底比你爹有文化!好逸惡勞,破壞抓革命促生產,冒充白求恩——這些我就不說了,你就不怕弄出人命來?”

地區(qū)正在滹沱河上游修建一座中型水庫,一入冬大隊就打發(fā)他上了水庫工地。

水庫工地上實行軍事化管理,以縣為團,公社為營,大隊為連。這是一場千軍萬馬大會戰(zhàn),密密麻麻的工棚布滿沿河兩岸,整個工地人山人海,彩旗遍地,打夯的號子頓挫悠揚,拉石運土的車輛你來我往,到處都是緊張繁忙的動人景象。為確保明年汛期前大壩合龍,無論運石砌壩,還是拉土墊方和打夯,每天都定有指標。各團各營各連之間開展了勞動競賽,高音喇叭不斷報告著各團各營的進度,報道模范人物和先進事跡。王阿坪連的任務是拉土,每天必須完成規(guī)定方數,幾百斤重的土車民工們拉起來跑得像飛一樣。數九寒天,順河灘吹過的西北風尖銳犀利,棉衣卻穿不住,只穿一層單衣仍是汗流浹背。修水庫是高強度的苦活累活,大隊干部本意是讓王文校去吃點苦,受受磨練,回到村里來老老實實過日子。

王文校力氣弱,開始沒人愿意和他搭伙拉車,還得連長分配,為此他吃夠話頭,受盡羞辱。就這樣還累得吃不下飯,晚上睡覺把床尿了都不知道。莊稼人有句話:人是賤骨頭,勁兒是使出來的。過了一個月他慢慢鍛煉出來,拉車也甩掉棉衣,每頓飯都得吃胳膊長一條“膀卷”——那是十二個饅頭!王文校活躍了。下了工,別人累得話都不愿多說,吃飽喝足倒頭便睡。他卻愛東村西村串工棚,找人去說笑話講故事。后來,工地上流傳一首打油詩:

“海河民工笑嘻嘻,

冬天穿著夏天的衣。

一年吃了三年的飯,

三年操了一年的B?!?/p>

這首葷素搭配的詩歌,隨著呼嘯的西北風迅疾地穿過每一間工棚。民工們爭相傳誦,以此為樂。指揮部當即派人調查,一查就查到王文校身上。王文校咬出一大串人來,說這句是東村的誰誰說的,那句的意思是西村誰誰和誰誰說的,誰誰也說過同樣的話……那些人卻一同咬定是王文校編的詩。再細查,這些人個個根紅苗正,加上又是用人之際,指揮部就采取雷聲大雨點小的辦法——把他們押到臺上,以“破壞社會主義建設”的罪名召開了一場莊嚴的批判會,然后把他們編成一個“勞改班”,勞動量加倍,每天還得學兩小時毛著。其他民工倆月一輪換,“勞改班”直到過年才解散。

消息早傳回村里,大隊干部聽了喜滋滋地說:“該!這小子就差這么收拾。這回就老實了!”

然而,王文校從水庫上回來竟和大隊干部玩起“捉迷藏”:稍不留神就失蹤,一走就是一兩個月。有時回村待上一陣,不知哪天就又突然消失了。

晚上記了工,人們摸黑坐在街里,有時也聚到供銷社聊閑天,聊著聊著,就計算起王文校這回已走了多少天。

老人們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天生不假,文??烧媸峭蹰L毛的種!”

有人自信地預言:“等著瞧吧,遲早哪天又被押回來!”

有人幸災樂禍地接過話茬:“這小子,沒準兒真就弄出人命來!”

“呵呵呵呵……”

人們開心地笑著。他們期待著王文?!皵÷丁保瓮约阂徽Z成讖的那一天。

5

經歷了水庫工地磨練,加上頭回“出診”的教訓,王文校變得精明起來。他不再去縣城甚至大點的鄉(xiāng)鎮(zhèn),專門找山區(qū)偏僻村莊。這樣的地方遠離醫(yī)療機構,人們抱著“有病亂投醫(yī)”的觀念,把送上門的醫(yī)生看得就如救星。在那里,王文校終于發(fā)現自己的價值,找到了“王醫(yī)生”的位置和快樂。這快樂摻雜著人們對他的尊敬,也有博取信任和“化險為夷”的機智。

他用大劑量酸棗仁加甘草,治好過一個村革委會主任婆姨的頭疼失眠癥,還用在旁村巧遇的一次經歷中暗暗記下的穴位,治好過一個婦女的癔病——那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中午從菜地回來,突然跌倒在院里,聲音儼然變成男人,悲痛地述說自己在“那邊”缺吃少穿,孩子們不給他燒紙送錢。驚得村里人頭發(fā)都奓起來:“這是二根的聲調,她被二根祟惑了!”

這家的男人跑著去把二根兩個兒子和媳婦叫來。

躺在地上的女人發(fā)出男聲說:“你們還有臉來見我。毛孩兒,你上集去收購站賣蝎子一共賣了五塊二,回來你給了你媳婦五塊,那兩毛錢你買了碗羊湯,吃了倆饃,我就在旁邊你也不讓讓我。二孩,你那體己錢在哪兒藏著,別以為我不知道,不讓我花點我就說出來!”

兩個兒子一聽就跪在地上哭著喊起爹來。

老人們在旁邊發(fā)急:“光哭有啥用,還不快給你爹去燒紙!”

誰家平白無故預備紙錢呢,得去三里外的胡家寨供銷社買。二孩就說:“爹,你先走吧。我這就去胡家寨,買來徑直給你送到墳上去?!?/p>

“我不走,我怕你糊弄我?!蹦悄新暰髲姷卣f。

這時有人叫道:“王醫(yī)生來了,王醫(yī)生來了,趕緊叫王醫(yī)生看看?!?/p>

王文校已經到了一會兒,這時分開眾人走進來。躺在地上的婦女滿口吐著白沫,吊著兩只眼睛說:“王醫(yī)生來我也不怕,他這醫(yī)生是個二五眼。”

王文校二話不說,蹲下身摁住她的頭先在百會穴扎下一根針,那男聲哎喲叫喚一聲。王文校第二根和第三根針飛快扎在兩個涌泉穴,他又哎喲了幾聲。接著第四第五根針分別扎在兩手上的合谷穴,這時那男聲突然轉為哭腔:“我走啊,我走啊!”

王文校問:“你還敢再來不?”

“不敢了,可不敢了!嗚嗚……”

“再來我還有更厲害的招數。這回不難為你,走吧?!闭f著起了針。

那女人打胸里吁出長長一口氣,仿佛剛剛睡醒,眨巴著眼睛問:“我這是怎么了?”

“好了,好了!”圍觀的人群齊聲叫道。

從此,王文校在那一帶落下“王醫(yī)生會捉鬼”的美名。

他也遇到過險情——那回給一個臥床不起的哮喘病人行針,沒等起針老人當場就死了。他第一個念頭就是逃,連起針都忘了。正巧有個要飯的從門外走進來,倉皇中他一腳踢在門檻上,自己跌了個馬趴,門檻也被踢斷。他爬起身拿著那段腐朽的門檻,對那家人說:“看看,萬物都有定數,時候到了神仙也沒辦法。人活百年,都有這一關。七十多歲可是高壽,喜喪!好好給老人家辦后事吧。”三言兩語竟然化解了此事。那家人慌慌張張開始張羅喪事,卻沒忘好吃好喝招待他。

面對這些山里人,王文校變得從容鎮(zhèn)定了,常以施救者的身份和姿態(tài)出現在他們面前。他的挎包里也有幾樣治療常見病的西藥,諸如:地霉素、黃連素、阿司匹林、食母生、蘇打片、消炎粉、酒精等等,他把西藥片碾成粉面兒裝在不同的瓶子里,有時摻在給病人抓的藥劑里。他期望能夠成為高高在上、受人膜拜的神醫(yī),私下悄悄搜集民間驗方,然而在那樣的深山僻壤,聽來的多是一些荒誕不經的故事。他聽說幾十里以外有個老太太擅長治療小兒腹瀉,專門買了一斤餅干以患兒家長的身份前去騙藥,那老太太女巫似的冷冷地盯著他說:“小伙子,年輕輕的干點啥不能混口飯吃?跟我老婆子搶甚飯碗!”

他尷尬地從老太太家退出來。村邊,一個穿紅襖的年輕婦女正站在門前朝這邊瞭望。走到近前那女人就叫他:“醫(yī)生,來俺家吃飯吧!”

王文校一怔:“你咋知道我是醫(yī)生?”

“你背著藥包嘛。”那女人笑盈盈睇視著他。

王文校恍然大悟,原來是挎包上的紅十字讓他露了餡,心里頓時輕松起來,打趣道:“你漢們兒沒在家?”

女人臉上微微一紅,說:“他上桃坡村給他舅蓋房去了。我給你做刀削面!”

“有倆饃就夠?!蓖跷男kS著她走進門,招待他的當然不止是刀削面。

這一帶風俗女人不下地勞動,打扮得頭光面凈,穿戴得大紅大綠,專一做飯,收拾家務,把炕檐都抹得锃光發(fā)亮,男女之事也來得隨便,她們喜歡嶺那邊的河北人,也高看穿制服的。這樣的艷遇王文校并不是頭一回遇到,有時即便住在某個親家家里,大家睡在一盤炕上,夜里女主人也會悄悄鉆進他被窩來。第二天一家人照常說笑,就像昨夜啥事都沒發(fā)生一樣。但王文??偸呛退齻儽3忠欢ň嚯x,他不愿被哪個女人纏在某個山溝里的炕頭上。

有時,孤獨地行走在寂靜幽深的懸崖峽谷間,望著腳下或頭上的白云霧靄,他常?;孟牒鋈挥幸晃簧裣苫螂[士現身,傳授給他包治百病的神藥奇方,可惜這么多年就是睡夢里他也沒遇見過。

倒是那次“遇險”碰到的老叫花讓他增長了一番見識——那天他坐著吃飯,一抬頭看見一個老叫花木然靠在墻邊,就抓起兩個饅頭走過去塞到他手里。等從那家走出來,老叫花來到王文校身邊悄聲說:“小伙子,借一步說話?!?/p>

兩人來到一個僻靜處,老叫花站住腳說:“都是吃江湖飯的人,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王文校說:“你說?!?/p>

“小伙子,你忒大膽呀!就今天這場兒,要給了有權勢的人家肯和你善罷甘休嗎?”

王文校一愣神:“老人家懂醫(yī)術?”

老叫花搖搖頭:“要懂醫(yī)術還用討飯?可我知道干你這行的都帶有‘脫身藥,你有沒有?”

王文校遲疑地搖起頭來,他第一次聽說這名堂?!笆裁唇忻撋硭??”

“給人瞧病,病人當場死在自己面前,一來顯見自己醫(yī)術不高明,二來沒準兒還會惹禍上身。脫身藥就是遇到病人危急,立馬服用,吊住病人一口氣,好讓自己從容脫身。”

“那是什么藥?”王文校脫口追問。

“早年間我在城外一個接官亭旁邊午睡,偶然聽兩個喝醉的游醫(yī)自夸醫(yī)術,才得知還有這么個訣竅?!崩辖谢ㄕf著,從隨身的布袋兒里掏出幾個小紙包遞給他,“用開水沖服,保險病人多活一個時辰?!?/p>

望了一眼呆怔在那里的王文校,老叫花竟自去了。

初次“出診”的挫折,倒是使王文校體會出與人相處的重要性。以后每到一地,他總是主動找到主任、委員或隊長家,先做自我介紹,聲明身懷祖?zhèn)鹘^技,免費來為群眾行針治病。病人家里條件允許的話,自然會為他提供食宿,來往久了有人就把錢交給他,讓他親自給病人開方配藥。他在一個村莊最多只待三五天,然后說哪兒哪兒還有病人等著,過一段時間再來回訪。就這樣來來去去他和那一帶山里人熟稔起來,有的還成為朋友,上趕著讓孩子認他做干爹。王文校漸漸生出如魚得水的感覺。

這中間,那幾包“脫身藥”確實為他增添了一層神秘色彩,但除了人參王文校終究沒能弄清其余的成分。

王阿坪人仍然對王文校議論紛紛,這家伙靠那點“二五眼”的道行如何蒙得了人?既然是免費“行醫(yī)”,在外面靠什么吃喝穿戴?對王文校的杳無音信他們不免感到失望,卻在失望中繼續(xù)著自己的期待。

6

日子平白又是一年。

夏天一個傍晚,王文校再次來到刀把口。刀把口十來戶人家,隸屬十里外的洪泉大隊,算是一個生產隊。這地方他熟悉,遠遠就望見禿頭隊長正坐在自家門口默默抽煙。隊長才比他大五六歲,因為謝頂,頭上光溜溜的寸草不生,倒顯得像個老者。

隊長看到他,站起身脫口罵道:“球貨,咋才來……”

上前拉住手,徑直把他接進了通常住的東屋。待王文校坐下,隊長遲疑一會兒說:“妮兒……沒了。”

“甚,藍妮?”王文校一撅站起來,“啥?。俊?/p>

隊長眼圈紅紅的說:“前兒個,打麥呢。妮兒管往脫粒機里塞麥個兒,叫脫粒機絞住辮子……等拉下電閘,腦袋都碎了。”

頓時,王文校的腦海被一臺草綠色的脫粒機和藍妮的形象塞滿了。

前年頭一次來刀把口是在麥收前,隊長帶人正在麥場安裝新買來的脫粒機。等他說明來意,隊長就叫一個大姑娘:“藍妮兒,你帶著王醫(yī)生先回吧。”

藍妮是隊長的閨女,十七八歲,敦敦實實的個子,兩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在背后一路走,一路搖來晃去。她把王文校安置在自家東屋,說縣里、公社干部來下鄉(xiāng)都住這屋。她打開柜子,跪在炕上撅著渾圓的屁股一面鋪被褥,一面說:“咱這里涼快,夜里還得蓋被子。你是中醫(yī)還是西醫(yī)?”

“中醫(yī),主要是針灸?!蓖跷男目姘贸鏊墓P記本。

藍妮從炕上跳下來,接過筆記本說:“你叫白求恩?”

王文校說:“不,我姓王……”

“我說呢。”藍妮一臉鄭重道,“白求恩是個外國人,早死了。毛主席專門給他寫過一篇文章,課本上就有哩?!?/p>

王文校早已處變不驚,指著那行字解說:“‘式的——就是像他那樣的。上級的意思說我是和白求恩一樣的醫(yī)生!這筆記本是獎品?!?/p>

“那你……會不會治肚子疼?”藍妮白皙的臉上漫起兩朵紅云。

“你痛經?”王文校從她的神態(tài)猜出背后的原因。

藍妮點著頭說:“每個月那事來了,頭三天疼得渾身凈冒虛汗,把衣服都能溻透?!?/p>

“當然能治!這得靠針灸,不過時間短了可不行?!?/p>

藍妮說:“只要能治好,我給你炒雞蛋,烙餅?!?/p>

晚飯果真是香噴噴的炒雞蛋烙餅。

王文校軍挎包上那行“為人民服務”的紅漆早已脫落,藍妮擅自做主,拿紅線在書包正中央給他繡了個鮮艷的紅十字。

有一回扎著針,藍妮突然臉紅起來,扭捏道:“你說……我長得白不?”

“白?!蓖跷男3蛑矍澳愕男「?,肯定地說,“我給這遠近多少閨女扎過針,就數你白?!?/p>

“一白遮百丑?!彼{妮滿足地笑了,她對自己的身材不滿意。

“藍妮可不丑,方圓幾十里就數藍妮??!”王文校鄭重其事說。

“你……為啥不成個家?”

王文校俯下身去默默捻針。這個問題從來沒人提及,他還真沒認真想過。這會兒藍妮說起,他才想到村里同齡人的孩子可不都已經上小學了。但他確實沒有成家的欲望和想法?;蛟S是這樣,前些年如履薄冰,時常處在惴惴不安中,沒那心思;這幾年如影隨形的危機終于悄然冰釋,他盡情享受著“王醫(yī)生”帶來的快樂,沉溺其中不想成家。心里這么想著,嘴上卻說:“我行無定所,誰愿意跟我?”

“要有人愿意呢?”藍妮輕輕追問。

王文校心里一熱,瞅著藍妮雪一樣圣潔的肌膚,說:“我吃了上頓沒下頓,咋能讓人家姑娘跟著我受罪!再說,我習慣了這樣生活,就喜歡這種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日子?!?/p>

說完王文校猛然意識到,自己此前從未想到過:他確實喜歡這樣的生活!這一刻他腦海閃出了沒有下落的父親——或許他也是這樣?

那天夜里,藍妮像只貓一樣無聲地鉆進東屋。王文校抱住那個涼爽的玉體,嗅到了處女特有的芬芳。天亮前,藍妮拿過他的手按在自己飽滿的乳房上,貼著耳朵說:“你治不好我的痛經,我姨說等生過娃就好了。我喜歡你的手——綿軟,不愿讓一只粗糙的手摸它們?!闭f完就像來時一樣,赤條條閃出門。王文校嗅著被窩里的肉香,就像做了一場夢。

王文校讓隊長帶他上墳燒了回紙。這既是對藍妮的懷念,也是表達對隊長的尊敬。

藍妮的墳墓孤零零坐在村后的山腳,山腳下就是他們村莊。她還沒出嫁,依照鄉(xiāng)俗也不能入娘家祖墳。隊長站在墳前,望著莊落上空裊裊升起的炊煙,說:“妮子眼高,讓她站在高處,看得遠點?!?/p>

王文校聽著眼圈一熱。這些年他和不止一個女人有過性事,但有時從心上閃過的只有藍妮。藍妮膽小,有一回問他世上到底有鬼沒有。王文校雖然治好過幾例癔病,卻斷然回答:“沒有!要有的話,鬼長什么樣,咋沒人說上來?”

藍妮釋然道:“沒有就好,我從小就是怕鬼?!?/p>

“古往今來,人活百年無非是生老病死?!蓖跷男PΦ溃拔沂俏ㄎ镏髁x者,人就該怎么快樂怎么活著?!?/p>

他原本是在寬慰藍妮,話一出口就意識到,在這個姑娘面前他總是不由自主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第二天吃了早飯,王文校和隊長說:“我上山去采制幾味中藥,也許兩三天也許四五天,你甭惦記?!蹦们G籃裝了一個空酒瓶、一口炒菜的小鐵鍋,帶著干糧、镢頭和斧子上山去了。

這里的山上有荊芥、柴胡、元胡、黃芪、丹參、黨參等幾十種藥材。夏秋時節(jié)村民也常上山刨藥材,積攢起來賣到公社收購站,是一種補貼生活的合法來源。醫(yī)生采藥更是本分,隊長覺得合情合理。

兩天以后,有人察覺藍妮的墳墓被人盜了,隊長跑到公社報案,莊里頓時亂作一團。此案驚動了縣武裝部,兩個軍人和公社武裝部部長組成專案組進駐刀把口。三個人先去看現場,墳墓有明顯挖掘痕跡,事后雖然埋上,卻明顯十分匆忙草率。專案組在莊里一連排查兩天,沒有得到絲毫線索。隊長一家和人無冤無仇,藍妮是暴死,又沒什么值錢的東西隨葬,誰會干這種缺德事呢?

第三天下起小雨來,隊長陪著三人正在村前村后轉悠,就見村后的山腰冒起一柱青煙。一個軍人隨口問道:“那里還住著人呀?”

“沒,那里有個山洞?!标犻L突然想起什么,隨口說,“或許是王醫(yī)生在那兒吧……”

“哪個王醫(yī)生?”三個人頓時警覺。

隊長將王文校的來龍去脈細說一遍。兩個軍人果斷說:“走,上去看看?!?/p>

一攀上山洞,四個人就驚呆了:王文校蹲在一口架在火上的小鐵鍋前,旁邊擺著白花花一條人腿。

王文校承認是自己盜了藍妮的墓。起因是,他偶然聽一個說書的老瞎子講,大油可以治禿頂……說著看了隊長那光亮亮的禿頭一眼。

“狗日哩!”隊長脫下鞋來搧到王文校臉上,“瞎了眼,我交了你這么個朋友?!?/p>

王文校的臉被打腫,沖隊長囁嚅:“我、我……是想治病……”

案情轉到本省,縣里說真巧,正找他哩——剛剛偵破一件盜竊案,他也是參與者。原來去年冬天,王文?;锿瑑蓚€光棍閑漢偷盜了一位住山莊的孤寡老太太,除了錢財還盜去老太太土改分到的一整套壽衣。錢財已被他們花銷,那套還沒出手的壽衣凈是綾羅綢緞,每一件都繡著花紅柳綠的圖案,開公審大會為烘托氣氛,把壽衣展開來一件件懸掛在會場前面。老太太跑上前咬牙切齒地咒罵著,恨恨地往王文校和他的同伙臉上吐唾沫。

兩案并罰,王文校被判處八年有期徒刑。

王阿坪人終于看到期待中的結果,自然熱熱鬧鬧談論了好一陣。

7

現在大家仿佛把王文校那些劣跡都忘了,就像那根本沒發(fā)生過,他的出獄反倒成為一件令人新奇興奮的事,大家主動踴躍地幫他修繕著那三間老屋。

一個月后王文校住進自己家。這時,不但屋頂和里外墻修葺一新,為防止屋頂腐朽落土,大隊還給他報紙糊了一層頂幔。大伙又自動湊齊木料,幫他在南墻外搭了個簡易廚房。

王文校上午住進去,午后就下起雨來。雨天不出工,人們就紛紛到他家來串門,有的給他帶來一把青菜,有的送給他一個北瓜、幾顆土豆,還有的給他拿來玉茭面和雜面……人們?yōu)樗麘c幸。多虧搬進來,要趕上連陰天不定啥時候才能住進來哩。

“可不是哩,可不是哩!”王文校這會兒見誰謝誰。

有人開玩笑說:“這回不走了吧?”

“不走了,不走了?!蓖跷男Pξf,“這點能耐就供獻給家鄉(xiāng)吧?!?/p>

雨越下越大,天就提早黑下來。

黎明時分,酣睡中的人們被“騰”地一聲悶響震醒。正自狐疑,就聽一陣聲嘶力竭的叫喊從街上傳來:“救人來?。】炀热税?!文校的房子塌了,把文校埋進去了!”

人們抓起鐵锨、镢頭跑到王文校家,眼前整個房屋已完全坍塌。等大家七手八腳把他刨出來,人已經徹底斷氣。

大伙兒靜靜站在雨幕中,面對狼藉的殘墻斷壁和王文校沾滿泥土的尸體沉默無語。這突如其來的結果,讓他們心里彌漫出一種說不出的失落和虛無來。

老隊長拄著拐棍蹣跚趕來,現在他是真老了。當年他和王長毛都在老侯家當長工,那會兒雖然年輕,但一看王長毛干活他就知道這是個草包。然而對王文校他心里卻總有幾分長者情懷。面對眼前的場景,老頭子不禁淚眼婆娑,人們不知道他是自語還是在對王文校嘟囔:“唉,到底是不愿回來呀!既然不愿回來,這回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p>

責任編輯 楊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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