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河北沙河人。作品見于《天涯》《人民文學》《大家》《詩刊》《中國作家》等刊。已出版主要著作有《夢想的邊疆——隋唐五代時期的絲綢之路》《匈奴秘史》《沙漠之書》《生死故鄉(xiāng)》《沙漠里的細水微光》《作為故鄉(xiāng)的南太行》《歷史的鄉(xiāng)愁》,詩集《命中》等十多部,作品入選中國當代最新文學排行榜,多次被各類選刊、年選和選集選載,先后獲全國第三屆冰心散文獎單篇作品獎、全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首屆林語堂散文獎提名獎、在場主義散文獎和四川文學獎等數(shù)十項?,F(xiàn)居成都。中國作協(xié)會員。
《牡丹》是創(chuàng)刊甚早的文學期刊之一,位于河南,古都洛陽。其文化底蘊和文學傳統(tǒng)自不必說,十多年前,我曾在單位的報刊閱覽室看到過,這也說明,當時的《牡丹》,還是具有一定影響力的。那正是九十年代初期,文學雖然頹勢漸露,但仍舊余波強勁。以我所在的科室為例,幾乎每個人的宿舍都有一書架的文學名著和最新當代中國文學作品。但十多年后,許多文學期刊逐漸淡出了大眾的日常生活與精神生活,取而代之的是鋪天蓋地的網(wǎng)絡信息和物質(zhì)化填塞。
這是時代發(fā)展的必然。不同的年代,人們真正的興趣,獲知教益和啟發(fā)的渠道將會不同,但文學始終無可替代。當然,一切的替代也是暫時的,最終還是會回來。但非常不幸的是,到目前為止,我們生活的這個年代仍舊沒有發(fā)現(xiàn)人們回到文學的和精神的森林與山坡上來,仍舊在平面的、膚淺的、消費性的漩渦里自得其樂,居一隅而為天下,以一斑而為全豹。所幸的是,不論在任何時期,文學仍舊是長青的事業(yè)和歸宿,盡管文學是衣食足后的“風花雪月”“胡思亂想”,但她對于人心人性的發(fā)現(xiàn)和多方位探究與表達,以及之于人本身乃至生存、生命、靈魂、理想的深層次關照與撫慰,依舊是人需要并且愿意從事的個體性“不朽偉業(yè)”。
具體到2015年的《牡丹》雜志,特別是她所刊發(fā)的詩歌作品,在通讀之后,我忽然發(fā)現(xiàn),詩歌作為一種隱秘而宏闊、簡短且又豐饒的文學表現(xiàn)形式,其對人的精神影響仍舊是巨大的。詩人無數(shù)但仍舊層出不窮,詩歌的絕唱與高峰全世界林立,但仍舊有新的作品蓬發(fā)而出。在文學寫作上,我始終覺得,天賦的比重依然是起到主要作用的,后天的勤奮只能對技術有所補益。盡管現(xiàn)在很多的創(chuàng)意寫作由國外蔓延到國內(nèi),一時間,好像文學的能力真的可能培養(yǎng)或者說“有徑可循”一樣。但就當下的詩歌寫作而言,有一些作品確乎渾然天成、無論是張力和穿透性,詩歌的“品相”還是“境界”,都有著各個不同的“表征”和“抵達的層面”。為了敘述方便,我依照《牡丹》雜志本年度所刊發(fā)的詩歌作品,不按章法地做一些個人性的淺顯評說。當然,在此之前,要說一下這些詩歌的責任編輯,她是譚瀅,《牡丹》雜志的副主編,這些詩歌都選自她手。一個刊物是有自己趣味的,編輯亦然。總體來看,因為譚瀅也是一位詩人和小說家,選發(fā)的詩歌必然是她自己認可的,也一定在閱讀過程中打動過她的,不然,除了特殊情況,任何一位編輯都不會選擇刊發(fā)自己都覺得不滿意的作品,這些作品必然攜帶或者暗含了譚瀅對詩歌的判斷和態(tài)度,也表現(xiàn)了她個人的一種詩歌能力與藝術鑒賞高度。
二期當中最引人矚目的作品是李昌鵬的組詩《深夜在農(nóng)場》等作品,形體短小,但容量大,最重要的是他的詩歌很“貼”,“貼”自己,也“貼”事物,物我之間的融進和引申都很給力,讓人看不出任何的生硬痕跡。我只知道,李昌鵬是一個小說編輯,也自己寫小說,第一次讀他的詩歌,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歡。由他這組詩歌當中,我再次覺得了王國維之“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兩派之所由分。然兩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人間詞話》)所言之確。其中《深夜在農(nóng)場》頗有“新造”境界之意?!多l(xiāng)村》一詩則體現(xiàn)出一種平靜至真且引人懷鄉(xiāng)并且憂傷的懷想力量。顯示出作家對于“無我“和”有我”之境,現(xiàn)實場域與個人思想之境的把控能力。黃先清的組詩《民間詩草》是有難度和張力、內(nèi)涵豐厚的作品,觀察、角度、意象乃至詩句的組合,整首詩的結(jié)構(gòu)和運思都有獨到之處。唯一不足的是,個別地方顯得刻意和拘謹。好的藝術都是渾然天成,不著痕跡的,好的詩歌出于自然,也出乎心,外界和內(nèi)我是高度協(xié)調(diào)的。李佩農(nóng)的組詩《與冬書》、趙長春的《這是民間的桃花》、漆宇勤的組詩《微涼》等,寫外物的多,止于表層的抒情與表達也多。詩歌的本質(zhì)是抒情,但抒情一定要充滿真誠的血肉與現(xiàn)實的依附,否則,就顯得空和虛,以致于潦草、飄忽,沒有力量感和穿透性。
我以為,詩歌具有天然的排他性質(zhì),立意和主題無法回避重復,形式亦然,但詩句必須是獨我的,結(jié)構(gòu)也必然自我的。沒有突破和“特性”的寫作很多時候?qū)儆跓o效,如果僅僅作為一種個人的傳情達意無可厚非,一旦進入到創(chuàng)作或者“作品”的層面,每一個寫作者就必須力圖做到一種“無時不在”的自我突破和新的建立。第三期第一組詩歌是馬端剛的《獨白帖》。馬端剛是一個勤奮的詩人,其作品數(shù)量之大,可以用鋪天蓋地來形容。這組詩平易、舒緩,猶如夜曲,也似乎有著流水的姿勢和聲調(diào)。詩歌所表達的,除了生命的詠嘆,還有內(nèi)心的某種蛛絲馬跡與精神上的層層波動。近兩年以來,我一直在想,對于現(xiàn)代詩來說,詩句的長短、詞語的豐茂簡約,究竟是哪一種更有力量,更能一下子戳中人心和事物本質(zhì)呢?這當然和詩人個人的審美趣味有關。王國維《人間詞話》說:“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詞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矣?!北M管時過境遷,但對于詩歌藝術,我還是覺得王國維此論還沒有過時。雪子的《老夫老妻》可能是她這組詩歌當中最能打動人的?;橐鍪钱愋灾g的合作,合作的過程過于冗長且繁復幽暗不定,而合作的效果則取決于“真誠與否”,也取決于兩個人的世俗品行和精神質(zhì)地。雪子的這首詩大致是觸到了眾生必須面對的一個問題,且又有自己的獨特思考,書寫的方式也比較有藝術性,才使得我在閱讀中目光為之停留,讀而能引發(fā)一些聯(lián)想。
納博科夫說:“人性中的道德感是一種義務,而我們則必須賦予靈魂以美感。”(《洛麗塔》)人的一生,有諸多的偶然和必然,不幸和苦難,但不能因為苦難和不幸就對其他人事喪失了道德感,盡可能地以世俗的生活態(tài)度和追求為靈魂找一些光亮,是每一個人的自我要求所在。四期李皓的組詩《爆竹》質(zhì)樸感人,以日常所見入詩成意象,進而用恰當?shù)脑娋溥M行表達,這樣的詩歌,在根本上是符合人性和藝術之道統(tǒng)的。人在時間中那些被消弭的、丟掉的、欲言又止的、此刻就在的,在他的詩歌當中有著深切的表現(xiàn)。譚瀅的《釀詩》既有對詩歌形成的自我體驗,又有大的文化背景關照。這一組詩歌是剛性的,也是真誠和坦率的。從中也可以看出詩人自身的品性和美學追求。以我個人的感覺,譚瀅想要抵達是一種由現(xiàn)實生活而提升的精神力量。秦松現(xiàn)的《細雨,從淡墨中升起》用詞較為古典,整個詩歌基調(diào)是清麗的,對田園山水的熱愛和向往之情躍然而現(xiàn)。代宏杰的《植樹節(jié)的詩》大都形體短小,平實,偶有感覺新鮮的詩句蹦出來。牛沖的《人物志》是直接來自生活現(xiàn)場的作品,以寫人物入手對世相進行觀察,苦難意識、關懷意識和命運感都比較強烈。
在辛波斯卡看來,“詩歌只有一個職責:把自己和人們溝通起來?!保ā对娙伺c世界》張振輝譯)這大概是詩人對詩歌的職責和功能的最簡短的闡釋,而且是最能服人的。我也覺得,詩歌不是自言自語,也不是追求一種“詞語的尖端”和“無由的隱喻與象征”。六期谷禾的《詩六首》,體現(xiàn)了作為一個成熟詩人的“詩歌功力”,《此詩獻給你》《虛無的藍》的蘊意和指向自不必說,所謂“絢爛至極,歸于平淡”,大致是谷禾這兩首詩的樣子,從追求華美、新鮮到自覺地回到質(zhì)樸,甚至簡單和直接,這可能是每一個成熟詩人最終的詩歌歸途。我堅持認為,詩歌一定是要有氣度的,優(yōu)秀的叫氣象,中等的叫氣質(zhì),余下的便是各種平俗之“氣”。秋水的組詩《內(nèi)戰(zhàn)》也有可圈可點之處,無疑,她的詩歌技術是趨向成熟的,用詞和結(jié)構(gòu)也很到位,但在很多時候,語詞過于茂密、斷句過于頻繁,往往會使得詩歌有一些的斷裂之感。七期夢影疏桐的組詩《在山中,在浮世》意象繁茂,詩句華美,又十分的貼切。以自然之物觀心造境,維度多向,意指多能。再者,其詩歌的品質(zhì)健康,讀后令人沉靜有思,具有一定的啟發(fā)力。高亞斌的《死者》,施麗琴的《無可救藥的痛》也是本期詩歌當中的上乘之作,前者以敘述的形式完成對一個逝者的追憶,其中的往昔情境捕捉精確,詩句組合也比較到位;后者的詩句自然、緊湊,不露聲色又峰回路轉(zhuǎn),余味深切且綿長。
王國維《人間詞話》在論及蘇東坡和辛棄疾詞作時說:“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币擦钗曳此剂级?,一個胸有氣象的詩人,其必然是心神廣博的,一個揮發(fā)天地浩氣的詩人,其襟懷當是囊括宇宙的。新詩百年來,細膩婉轉(zhuǎn)者何其多?然如黃鐘重器者何其少?當時代進入到了感官和肉身的層面,消費和時尚的功利主義成為人心世道的表征,詩歌寫作也必然受其影響。八期漆宇勤的組詩《因果》情感真切,雖然稚嫩,但詩歌的技術比較嫻熟?;萦莱嫉慕M詩《向她送去荒涼的吻》寫法較為傳統(tǒng),《深坑》一詩所表現(xiàn)出的現(xiàn)代意識,在西北詩人當中,是比較難得的。孫啟泉的組詩《風中的舞蹈》結(jié)構(gòu)顯得松散了一些,詩句也比較拖沓。我一直有一個觀點,即,在文學領域,特別是詩歌,無新意不作詩,無意外不成詩。勉強作詩,或者為詩造情都是不足取的。十期段新強的《我的故鄉(xiāng)》可以看作是對即將崩潰的鄉(xiāng)村世界哀嘆與挽歌,這個題材為近年來較為突出的一個公眾話題。段新強的詩句堅實有力,書寫的對象也具有典型性。刀刀子的《有關愛情》立意和思考都不錯,就是詩句太直接了一些。季川的《人到中年》也是如此,體驗和表達都沒有出人意料之處。費城的《邊地紀事》選取人生的幾個主要片段,進行重點表達,用詞和詩句雖然很注重意象的配置和詩句的錯列,但沒有更深刻的發(fā)現(xiàn)和獨到的情感的抒發(fā)。
面對信息如此發(fā)達、生活如此喧鬧的時代,我們的詩歌究竟該如何表達我的個人的時代經(jīng)驗和時代的個人經(jīng)驗,包括內(nèi)心幽微和精神困境,簡單還是復雜?傳統(tǒng)還是兼容并蓄?這是我最近經(jīng)常思量的詩歌問題。十一期紫凌兒的組詩《在天祝草原(外五首)》是一組行游之作,人在天地自然之間,詩意和詩情是最容易激發(fā)的。紫凌兒的這組詩正是如此,她寫到了個人在自然及其地域的歷史之間的種種體驗和感受,也寫到了由此而延展開來的奇妙想法。但存在的不足是,如何更恰當?shù)貢鴮懀貏e是更別致、新鮮、自由地去“編織”詩句,以更大的角度、視野和由此及彼的思考為詩歌“擴容”“提升品位和氣象、境界”,也是詩人應當認真思考的問題。南南千雪的組詩《秋天來了》,幾乎每一首都容量很大,也有比較新穎的詩句。從這些詩歌當中來看,詩人是想有一種自我的寫作風格,或者她更愿意以自己的方式去構(gòu)建一種詩歌寫作方式。但是,詩歌乃至其他藝術,都應當是造境的藝術,作家和詩人的職責更應當在再造一個世界并且順利地將讀者帶入,并且給他們各種“滿足”為首要出發(fā)點。陳海金的《初冬》初學的痕跡明顯,止于表象、為抒情而抒情,以大而籠統(tǒng)的意象組合排列,其藝術感染力必定是稍弱的。十二期集中刊發(fā)了倪偉李、王海、一寒等三位詩人關于鄉(xiāng)土和回鄉(xiāng)的詩作,大抵是編輯的用意。但是,這些詩歌尚未觸及到鄉(xiāng)村鄉(xiāng)土的深處和痛處。在全球化語境和城鎮(zhèn)化之中,傳統(tǒng)意義上的鄉(xiāng)村必將消失,而幾千年來演化形成的具有農(nóng)耕色彩的中國鄉(xiāng)野文化也必將消亡,取而代之的將是新的一種城鎮(zhèn)化或者城鎮(zhèn)邊沿化的田野存在,在這一個“劇烈”的時期,詩人,特別是出身鄉(xiāng)村,至今與鄉(xiāng)村有著各種各樣聯(lián)系的詩人作家們,如何表現(xiàn)這個劇變和嬗變過程的痛苦經(jīng)歷,不僅是藝術的考驗,也是思想和見識的考驗。
可以說,2015年《牡丹》雜志所刊發(fā)的詩歌,涉及和包含了當下詩歌寫作諸多層面和形式,還有不同的藝術追求和寫作“境界”,當然,每一本雜志不可能期期都是一頂一的好作品,即使同一個作者,也難以保證他們的每一部作品都堪稱優(yōu)秀。相對于其他的文學雜志,《牡丹》所作的和所扮演的角色,是文學的“基礎性”工作,其中扶持、鼓勵新作者新詩人的比例更大。但作為寫作者,一旦進入寫作狀態(tài),就必須要考慮作品本身,特別是怎么寫的問題,寫什么,在很多時候不夠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寫才是藝術的,優(yōu)秀的,超越自我和他人的”。如納博科夫所說:“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藝術高于一切,語言、結(jié)構(gòu)、文體等創(chuàng)作手段和表現(xiàn)方式,要比作品的思想性和故事性更重要?!保ā段膶W講稿》)感謝《牡丹》雜志和詩人譚瀅的信任,讓我來就他們一年來刊發(fā)的詩歌作品作述評。文學批評我覺得是說真話好,盡管會有所沖撞和冒犯,但我是真誠的。
責任編輯 ? 楊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