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崖
媽媽回老家了,屬于她的幾件衣服,她全帶回了家。我是她的女兒,卻不屬于她,我有我的工作,我有我的生活。媽媽在我這里過得并不開心,她在這里,離我咫尺,可卻融入不了我的生活。
我的生活習慣已經有所改變。比如,回家進門前換鞋,比如切菜板每次用前用水沖洗。我們年輕,改就改了,而媽媽幾十年的生活習慣,要改沒那么容易。比如換鞋這個事情,我就曾多次提醒她,這次記著了,下次,又忘記了。剛開始提醒,讓她換鞋,她很欣然接受,笑嘻嘻地爭辯,你小時候滿腳泥就進家了,不洗腳就上床了,也沒見你怎么樣,這里地面是水泥的怕啥?讓她洗菜板,她就說你小時候,我也沒給你天天洗菜板,你不也長得挺好的?多次后,她不吭聲,默默地做,再后來,她就有些不自在,似乎有點失落。
早上起床,我們像打仗似的,洗臉刷牙出發(fā),等我們忙碌完,一個個離開家,空蕩蕩的房子里,就剩下媽媽一個人了。
媽媽是個閑不住的人,沒事做,她就不自在。我讓她看電視,可她本來在老家就不看電視。我們小的時候,家里六個孩子,吃、穿、用,她每天都是早上睜開眼睛就開始忙碌,直到晚上睡覺,壓根沒時間看電視,幾十年不看,突然讓她坐下來什么都不做,只看電視,她還真看不進去。讓她出去轉轉,可她怎么都不肯。我知道她方向感差,出去轉,會找不到回來的路,怕給我們添麻煩,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她聽不懂周邊人說話。我們小區(qū)不大,可卻匯聚了全國各地的人,到樓下人群,聽到粵語,對她來說,就像沒學過英語的中國大媽到了美國。
我們平時吃過飯,孩子剩下的,就倒掉了,可媽媽在這里,我要倒飯,媽媽就有意見,說我糟蹋糧食。她讓把剩飯倒陽臺喂鳥,我以前有倒過陽臺的,但鳥沒招來,卻招來了一窩老鼠。那老鼠不只吃剩飯,剩飯沒有的時候,連我種的花都啃,這還不算,它們居然跑到家里來,把我買的面條,米粉啃了,蔬菜啃了,甚至連大米袋子和面粉袋子都啃,嚇得我再也不敢往陽臺上倒剩飯了。我告訴她招來老鼠的事,她說老鼠吃了也比糟蹋了強,老鼠也是生物,聽得我一愣一愣的。要知道,小時候在老家可是家家都買老鼠藥的,大家對老鼠都深痛惡絕,恨不得世界上沒有這個生物。
樓下有一窩野貓,貓媽媽領著四個小貓仔,它們平時就以垃圾周轉房和下水道為據點。不下雨的時候,就在下水道,下雨了,就在垃圾周轉房。沒有人刻意喂它們,也沒有人去欺負它們。沒想到媽媽來了后,卻打起了它們的主意,當然,她并不是想要去欺負它們,只是,本來是野生的貓家族,她想據為我家私有,我堅決不同意。
對于貓狗,我向來是怕的,路上見到,也多是敬而遠之,對于流浪的貓狗恨不得一輩子不見,偶爾遇到,也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我從來沒有產生過養(yǎng)貓狗的打算,同事家養(yǎng)的名貴貓狗寶寶送我,我都謝絕了,何況是野生的。我不同意,也只局限于我不讓媽媽帶到家里來,可卻不能阻止她喂它們。有剩飯,媽媽就端著剩飯到樓下,如果沒有剩飯,她就喂好飯。起初那些貓并不領情,時間久了,見到媽媽出去,就對著她喵喵叫,每到這時,媽就說,你看,貓狗識恩情吧,可比你強多了。我沒弄明白,怎么流浪貓卻比我強,但也沒問,老媽說什么就是什么吧。
陽臺上有一個裝了土卻沒植物的花盆,突然有一天下班回家,見到里面有一棵綠色的植物。老媽很少與人溝通,誰會給她一棵花草呢?可那植物怎么看都不像名貴花木,或者說連花木都不是,像辣椒又不是辣椒。我問她那棵植物是怎么來的,是什么東西,她告訴我在樓下挖的,是黑天天。
黑天天!在老家,黑天天是野生的,長在地里,人們還不待見,非要清除干凈不可。所以,它們的地盤多是房前屋后。豬狗踐踏,孩子拽來玩耍,在它努力生長的時候,大人們是連看都懶得看一眼的,只有到了成熟季節(jié),才會采一點,放到窗臺,冬天感冒咳得厲害了,就捏幾顆,沏碗茶喝。媽媽居然把這樣一棵原本野生的植物金貴地栽到了花盆里。
住了一段時間,媽媽說,天天吃米飯她不習慣,我們的作息時間她也不習慣,天氣該冷不冷,她也不習慣……非鬧著回家不可,后來,我們只好尊重她的想法,給她買了車票,送她回去了。
她回去,只帶了一個小包,里面是幾件衣服,可卻仿佛把我的家都帶走了。我的家,它只剩下一個空空的殼。
媽媽在這里,可以向她要好吃的,想吃什么,就給她說,晚上回家就有得吃了??蓩寢尣辉谶@里,想吃什么,就得自己做,自己會做的還好,有的壓根就不會做,這還在其次,最主要的是,生活全亂了,平時上班還好,周末就不知道該怎么過,我們的日子從一日三餐,變得毫無規(guī)律。
媽媽回老家了,她一直喂著的貓家成員一個也不見了,我似乎明白媽媽說的,貓比我強的原因了。貓不嫌棄她進家不換鞋,貓不說她切菜不洗切菜板,貓從來不吵她,貓更不會嫌棄她做的東西不好吃。她對貓的好,貓都記著,感恩她,見到她就喵喵的表達感謝。
媽媽種的黑天天一直都很旺盛,枝繁葉茂的。小區(qū)各個角落,我都熟悉,花圃屋角長滿了桂花,玉蘭和南方特有的榕樹、棕櫚,可卻沒見到過黑天天,媽媽從哪里尋來的呢?也許,媽媽散步時偶然間遇到,是她熟悉的植物,倍覺親切,就把它帶回了家,載到了陽臺上的花盆里。
媽媽離開的時候,已經深秋,黑天天成熟了,小小的黑黑的果實掛滿枝頭,色似墨玉,狀似燈籠。我揪下一個放進嘴里,甜甜的,和老家房前屋后的黑天天一個味道。那是媽媽,也是我熟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