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哲學是一種為人生的哲學,愛構成了這種哲學最本質的特征。這種愛不但是愛人,而且也愛自然,正所謂“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情溢于?!?。愛對中國傳統(tǒng)美學和哲學來講,是一個彌漫性的范疇。西方哲學以求取真理為目標,所以愛智慧,因此可稱為真理之學、智慧之學;中國哲學以建構包括人與自然關系在內的美好社會為目標,所以它是愛世間的,是一種人間哲學。
愛的哲學根據(jù)
從哲學角度講,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任何一種愛都在這個民族的觀念和思維方式里都有著縱深性的原因。在中國,人與自然、人與他人的同質關系,是中國哲學世間之愛的根據(jù),當然也是中國美學世間之愛的根據(jù)。這個同質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第一個方面是中國道家哲學講的“萬物皆有道性”。雖然老子、莊子都講道,但是兩者講的道是有差異的。老子的道論是講道體,即道在本質上是什么;莊子的道論更多講的是道性,即道在萬物中的呈現(xiàn)。在莊子看來,道不是一個形而上的實體,而是浸于萬物之中的道性。他講萬物皆有道性,意味著道并不僅僅為人間的一些高貴者擁有,一般貧民也可以分享道。當然進一步來講,不但人分享道,自然界中任何一個微弱的生命都可以實現(xiàn)對道的分享。在《莊子·知北游》中曾講,道無所不在,它存在于螻蟻卑微的生命中,存在于雜草中,存在于瓦罐中,乃至存在于更污穢的事物中。這就是道不遠人,道不遠物。按照后人的講法就是目擊道存,觸目皆真;眼之所見,就是真實。進而言之,萬物皆有道性,意味著萬物通過對道的分享而表現(xiàn)出同質性,因為本質一致而相互平等,因為道的整體貫通而成為一個無差別的共同體。這種共同體關系就是愛得以實現(xiàn)的哲學基礎。按照這種觀點,不但人與人相愛是正常的,人與自然相愛也是正常的,我們沒必要歧視自然。甚至反而言之,在人與自然之間,人只不過是其中微末的生命組成,自然是人的來處,也是人的歸處,所以愛自然的重要性要大于愛人自身。
第二個方面是自然的可知性。在人與自然之間,中國道家強調萬物皆有道性,人和自然同質,這為他們建立順暢的相互理解關系提供了可能性。關于這一點,《莊子·秋水》講:有一天,莊子與他的好朋友惠施游于濠梁之上,莊子看到橋下一條細細的小魚在水中自由游動,非常感動,于是感慨道:“水中的游魚是多么快樂?。 被葑臃瘩g道:“您又不是魚,怎么會知道魚的快樂呢?”這里有一個重大的問題,即人到底是否能夠感知到魚的快樂,或者人與自然之間是否能夠實現(xiàn)真正的情感溝通。在這個問題上,莊子是一個自然可知論者,惠施是一個自然不可知論者。顯然,中國道家如果沒有體認到人與自然之間的內在同質關系,認為人與自然之間存在著不可通約的本質差異,那么人和魚之間就是不可理解、不可以相互溝通的。但是莊子認為人和萬物共同秉承道性,具有本質的無差別性,這就在人與自然之間建立了一個順暢的相互理解的通道。由于這個通道的存在,人不但可以愛自然,而且這種愛被建立在了雙方同質、同情、同喜、同悲的基礎之上。
愛的類別
中國哲學以愛作為面對自然、人生的普遍態(tài)度,但不同哲學流派對愛的認識存在重大差異。具體可分為自愛、兼愛、差等之愛、泛愛自然四類。
自愛。這是一種極端利己主義的愛,來自于中國戰(zhàn)國時期的道家左派,或者稱為道家激進派。其代表人物是戰(zhàn)國時期的楊朱,以哲學主張上的極端利己主義著稱?!睹献印けM心上》曾講:“楊子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币簿褪钦f,如果拔掉自己的一根汗毛可以對天下有利,他是堅決不干的。在戰(zhàn)國時期,楊朱對愛的純粹自私的理解在當時影響極大。在《孟子·滕文公下》篇,孟子曾經對他所處時代的思想狀況做過如下描述:“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睆闹胁浑y看出,一種極端利己主義的、只講自愛的哲學,曾是中國歷史中的顯學。
兼愛。在中國戰(zhàn)國時期,影響第二大的流派是墨家。楊朱和墨家的觀點完全相反,前者極端的利己,后者極端的利他。墨子認為,人不僅要愛自己的父母兄弟,更要將天下人都當作父母兄弟。為了實現(xiàn)這種無差別的愛,他日復一日為天下人奔走,“腓無胈,脛無毛,櫛疾風,置萬國”;自己則“食藜藿之羹”“以裘褐為衣,以屐蹻為服”,儉樸到了極點。為了推行自己的哲學和政治主張,他的追隨者們成立了軍事集團,但這個集團只幫助受難的弱國進行軍事防御,從來不搞侵略,是中國后世行俠仗義者的典范。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墨家堪稱中國歷史上最有獻身精神的一個學術流派。
差等之愛。在中國哲學史上,儒家思想以講求中庸著稱,試圖在人所應當承擔的社會道義和私人情感之間建立平衡。在愛的問題上,它舍棄了楊朱的極端利己主義和墨子的極端利他主義,而是在兩者之間尋求妥協(xié),從而走出愛的第三條道路。儒家所講的愛,是從血緣、親族關系出發(fā)不斷向外放大、拓展的愛。按照這一學派設定的愛的序列,最合乎人的自然本性的愛是對父母的愛。所以“百善孝為先”。但是只愛父母是不夠的,要把愛擴張到自己的兄弟姐妹,即從“孝”走向“悌”。以此為背景,要將愛進一步要擴張到鄰里。孔子講“里仁為美”,所謂“里仁”就是鄰里之間互親互愛。從父母、兄弟擴張到鄰里之愛,再進一步擴張到“社群之愛”,就是孟子所講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儒家認為,愛擴及到社群還不夠,要進一步放大為國家天下之愛,即“四海之內皆兄弟”。但是在孟子之后,儒家進一步認為,愛擴展到“四海之內皆兄弟”仍然不夠,應該從人擴及到自然。如漢儒董仲舒講:“仁者愛人,至于草木鳥獸無不愛。不愛,奚足謂仁?”在這里,董仲舒顯然將人類之愛的問題進一步擴及到了自然之愛。愛最終沖出了人的限制,成為一種面向一切存在物的普遍問題。
在中國歷史上,儒學長期占據(jù)著官方哲學的地位。這種哲學對愛的普遍性的強調,為中華民族形成一個穩(wěn)固的共同體做出了貢獻。但同時需要注意的是,儒家的愛從血緣出發(fā)不斷放大,愛被放大的過程,也是愛的濃度不斷被稀釋的過程。也就是說愛父母的濃度要遠遠大于愛自然界草木鳥獸的濃度。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儒家的愛是一種有差等的愛,是沿著差等序列不斷放大、也不斷被稀釋的愛。這種差等的存在,意味著儒家的愛有親疏遠近之別。它以愛的不斷放大獲得了普遍性,但這仍然是一種有局限的普遍性。
泛愛自然。和儒家不同,中國道家中的自由派主張泛愛自然,其代表人物是莊子。為了達到對自然的普遍性的愛,莊子首先消解了人的自愛、人與人互愛,甚至消解了人的神圣價值。據(jù)《莊子·列御寇》所記:莊子將要去世,他的弟子們想要給他舉辦一個盛大的葬禮。莊子說:天地就是我的棺槨,日月就是我陪葬的璧玉,星辰就是我陪葬的珠寶,世間萬物都我的送葬者。還有比這更豪華盛大的葬禮嗎?弟子質疑道:您雖然說的那么神圣,其實不就是把自己隨意扔到野地里去嗎?莊子回答,把我扔到野地里被天上的鳥吃掉,和把我埋在地下最終讓地下的螻蟻吃掉,兩者并沒有區(qū)別?,F(xiàn)在,你們非要把我以厚葬的方式埋在地下讓螻蟻吃,而不讓天上的飛鳥吃,為什么要那么偏心呢?莊子的回答是理性主義的,但其中也表現(xiàn)了一種更博大的愛的深情。在他看來,他的死亡既是個體生命的終結,也是對眾生進行無差別給予的一個契機。在這種給予中,不要厚此薄彼。這個使莊子的自然之愛顯現(xiàn)出一種無法企及的崇高性和神圣性。
愛的超越
中國哲學講到泛愛自然,在對愛的認識上具備了必要的哲學高度。但必須注意的一個問題是:人的愛都是有局限性的,或者說愛雖然在構建一個美好的社會、包括構建人與自然關系方面具有崇高的價值,愛在世俗層面是一個團結的力量,但是愛不是哲學的最高目標。這就牽扯到莊子哲學對愛的超越。
莊子哲學對愛的超越,是以他對于愛的局限性的反省為前提的。在他看來,愛雖然是人間最為寶貴的情感,但它卻是以人的匱乏或者非自足為前提。也就是說,愛的價值的彰顯,在于他人或他物需要愛,愛建立在被愛對象出現(xiàn)匱乏的基礎之上。在這種背景下,一個重要的推論是:我們寧愿不要愛,也不愿意自己出現(xiàn)物質或精神的匱乏。對此,莊子舉了一個著名的例子來解釋這種愛與匱乏的關系,他說:“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保ā肚f子·大宗師》)泉水枯竭了,兩條小魚在干涸的河床上,嘴對嘴相互吹濕氣、吐泡泡,來濕潤對方的嘴唇。世界中最偉大的愛情也不過如此!但是莊子認為,兩只小魚與其陷入這種充滿悲情的愛,倒不如在江海之中彼此忘記、各自逍遙更好。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會看到形形色色讓人感動的愛的故事,比如貧賤夫妻對愛的堅守,或者受到各種磨難仍然相依相戀,其實也就是這種小魚之間“相呴以濕”的場景。它充滿溫情,但是又充滿哀傷。在莊子看來,人與人之間與其需要這種讓人為之眼圈發(fā)紅、淚光點點的愛,還不如讓人擺脫匱乏,獲得一種有尊嚴的自由生活。同樣的道理,就像現(xiàn)在每年都要舉辦的各種捐助活動,我們認為這是表達愛心的機會,同時也證明自己作為一個公民是非常有奉獻精神的。但大家應該反省的是,與其讓這個社會給了我們許多表達愛心的機會,還不如這個國家好好搞好它的福利制度,讓所有的兒童、窮困人口都能夠過上有尊嚴的生活。如果所有兒童能過上有尊嚴的生活,我們寧愿放棄這個獻愛心的機會。這意味著社會更完美、更進步。這就是所謂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這就是我們?yōu)槭裁匆谝粋€更高的層面超越愛。
除了愛的局限性,莊子也認為愛具有專制性。人往往會以愛的名義,導致對他人或他物自由的剝奪。在《莊子·至樂》篇中,莊子曾講到一個魯國國君愛鳥的故事。這個國君得到了一只從東方飛來的海鳥。為了表達對這只鳥的愛,他將鳥供奉在了自家的祖廟里,天天給他演奏偉大的《九韶》之樂,天天讓它喝酒吃肉,結果沒過三天時間,這只鳥就在他高規(guī)格的“愛”中丟了性命。據(jù)此莊子認為,這種愛是建立在對自然生命的本性缺乏尊重的基礎之上的,是將個人的喜好以專斷的方式強加在外物之上。事實上,鳥從來不需要人類的愛,它需要的只是人給它飛翔的自由。就此而言,在愛和自由之間,愛的放棄等于給對象實現(xiàn)自由的空間。我們生活中很多行為,都是以愛的名義,為一些非常專斷的行為找合理性、找借口。比如說我們愛孩子,就以愛的名義給他報各種各樣的課外班;愛一只寵物,就是以愛的名義對它進行種種的行為訓練。結果,兒童可愛的天性、寵物的自然本性,就是在這種壓抑和強制之中越來越少。這就是所謂的愛的專制性。
由此大家可以看到,對中國的道家來講,愛不是哲學的最高目標。超越愛是愛的最高實現(xiàn),自由境界是愛的最高境界。同時需要注意的是,我們最終從愛講到自由,并不是對愛的價值的否定,只不過是在愛完成之后,形成對愛的超越。也就是說,我們不要把它理解為非此即彼,而是要理解成一個連續(xù)體的關系,理解成一個連續(xù)上升的過程,愛雖重要但它不是終極性的,在愛之上還有一個自由命題。愛到極處就是用“自然”“自由”等更高的價值實現(xiàn)對它的超越。道家哲學之所以在理論層面,代表著中國哲學最博大的一種境界,原因也在于它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哲學的無限敞開的境界,也是一種審美境界。
愛與未來
中華民族沒有統(tǒng)一的宗教,是以愛為基礎實現(xiàn)文化認同,可以說這個民族在根本意義上就是一個情感共同體,也是審美共同體。根據(jù)儒家的血緣論述,中華民族長期將自己想象成有共同血緣的族群,即炎黃子孫。這種論述影響了中國人的自然之愛和人與人之間情感的表達。除了情感共同體外,日常生活也在愛中審美化。我們中國人理解的自然是合乎人性、合乎人情的自然,我們給予自然一種同情的理解,這樣自然往往也和人的需要相互應合。
這樣一種中國美學觀和藝術觀,提醒我們要對世界保持一種一往深情的態(tài)度。也就是說,只有一往深情才能夠鑄就我們的藝術人生,或者說才能夠使我們的人生藝術化、審美化。藝術人生是什么?我認為應該包括三點:第一是“與己為樂”,即要讓自己快樂。不要整天陷入一種抑郁的狀態(tài),不要因為一些生活中的不順利的事情,或者坎坷敗壞自己的心情,要堅決地讓自己快樂。第二是“與人為善”,要善待他人。第三是“與物為春”,對自然要像春天般的溫暖。我們可以持一種非常美好的態(tài)度,持一種欣賞的態(tài)度,持一種尊重的態(tài)度,不去傷害自然的生命,要善待自然。
那么,快樂的人生是如何形成的?中國古代給我們提供的邏輯,就是儒與道的互補或兩者的結合。按照林語堂的講法,儒家的人格理想是君子,用現(xiàn)代的語言來講,就是做“社會的紳士”。道家鑄就的是熱愛自然的人,我們可以把他稱為“自然的紳士”。兩者的結合也就意味著,如果我們過于偏重其中的一種,人生就是不完滿的。人生存于滾滾紅塵之中,只有與大家合作才能夠做事情,才能夠給這個世界有貢獻,但是同時也要想辦法讓自己的心靈松弛。既要廊廟,又要山林;既要拿得起,又要放得下;“居塵而出塵,人間現(xiàn)天堂”。在居塵與出塵之間進退自如,在廊廟與山嶺之間進退自如,讓我們的心靈保持彈性,保持一種游移的狀態(tài),防止過于偏執(zhí)。也就是說,要以出世的心態(tài)入世,以審美境界作為人生的最高境界。
最后,我認為,人總是應該有理想的,應該以愛作為對未來的承諾。關于這個問題,美學家經常愛重復的一句話,叫做“人類愛美的本性,就是愛理想的本性”。也就是說,美學學科天然是指向理想。習近平總書記這兩年反復提到傳承和弘揚中華美學精神,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美學在愛美和愛理想兩者之間的一致性。這個一致性就意味著今天審美的方式,依然是通向“中國夢”的。也就是說,在習近平總書記關于中國夢的論述中,美學不能缺席。美學如果缺席的話,這個“中國夢”就不是一個讓我們真正想做的夢,因為夢都是美夢。當然美學并不是給這個美夢裝飾,并不是僅僅是一個外部的裝飾,而是作為一種美學精神或者藝術精神,滲透到夢想的內部或者夢想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這是以愛作為對未來的承諾。
【劉成紀,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孫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