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陳占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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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唐四杰”的結(jié)局
——唐詩筆記之一

山東陳占敏

摘 要：文壇排名之風自古有之，看似有趣，實則無聊?！俺跆扑慕堋眲e人說說尚可，詩人自己大可不必當真。世人排名“王楊盧駱”，楊炯曾自我評價說“吾愧在盧前，恥居王后”，這樣一在乎，反而失了格?！俺跆扑慕堋贝蠖嗖恍?，王勃早逝，盧照鄰染風疾病苦難忍，駱賓王參與徐敬業(yè)叛亂亡命天涯不知所蹤。本文以筆記體的方式，記錄了閱讀唐詩的感受。

關(guān)鍵詞：唐詩 “初唐四杰” 閱讀筆記

《全唐詩》楊炯僅存詩一卷，第一首《奉和上元酺宴應(yīng)詔》雖然也屬諛詩，但“赤縣空無主，蒼生欲問天”詩句一出，即氣勢逼人，與一般廷臣詩人有了區(qū)別。整首詩前半部分確有優(yōu)秀詩人的氣象，難掩的才氣凌厲透出；過半則堆砌鋪陳，無甚詩意了。這種奉和應(yīng)詔詩實在難寫，原本沒有多少非要抒發(fā)不可的詩情，硬要奉和作來，自然是勉為其難了?；蕶?quán)之下，只要是沾上朝廷的邊，再杰出的詩人也難逃此劫。

離開了奉和應(yīng)詔，楊炯自抒胸懷，寫《廣溪峽》“喬林百丈偃，飛水千尋瀑”，寫《巫峽》“山空夜猿嘯，征客淚沾裳”，已隱隱透出了李白之風。《從軍行》“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也是意氣風發(fā)，報國之志搏動于胸，不甘文墨終老的。《夜送趙縱》“送君還舊府，明月滿前川”，一語而境界全出，難工的送別詩在楊炯筆下，有了雄奇渾茫，實屬難得。

作為“初唐四杰”之一，楊炯曾自我評價說“吾愧在盧前，恥居王后”。同代詩人張說也道：“楊盈川文思如懸河注水，酌之不竭，既優(yōu)于盧，亦不減王也?！蔽膲琶L自古有之，看似有趣，實則無聊。寫詩作文，本不是體育場上競技優(yōu)劣，實在難有那樣的“秒表”計量文名排序。評論界愿意做這種排名之事，就由他們?nèi)グ?，作家詩人本身切不可當真。楊炯自己當起真來，“王后盧前”的比較，失格了。公正地講，楊炯一出，雖與一般廷臣詩人有了區(qū)別，但他到底不是大詩人。他本人是沾了“初唐四杰”這個名號的光了，中國人是愿意相信這種“四”數(shù)“八”數(shù)的。

真的比較起來，王勃的確比楊炯的名氣大得多。王勃有千古流傳的名句，而楊炯卻沒有?！奥湎寂c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滕王閣序》中的句子令多少代后學著迷，張口成誦?！昂?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也讓人過目不忘；其胸懷之闊大，境界之高遠，好像也非楊炯能比。據(jù)說王勃為文，先磨墨數(shù)升，大被蒙面而臥，忽起而書之，初不加點，時謂腹稿?？雌饋砗孟窆首鲝堉?，細細想來，也或許是真的需要。文人性體不同，有人作詩作文，正需要有一些個人習慣的做法，后人不必究之，更不必仿之。現(xiàn)在或許也有人寫作之前會蒙被躺下，忽然爬起來就敲動鍵盤，那誰知道呢。

王勃是少年英才，六歲便善文辭了。沛王聞其名，召為署府修撰。是時諸王斗雞，勃戲為文，檄英王雞，高宗斥之，王勃因而被廢。王勃也是恃才傲物了，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皇家的王子們好斗雞，就讓他們斗去好了，你寫一篇檄文，直沖一王的雞而去，不被當朝皇帝斥逐，也要遭王爺傾軋，沒有好日子過的。王勃寫《懷仙》，寫《忽夢游仙》，“流俗非我鄉(xiāng)，何當釋塵昧”，也想超塵而去，難怪他了。世不見容，仙界會讓詩人容身吧。

王勃本是多情之人，他寫《秋夜長》擬少婦口吻，“鳴環(huán)曳裾出長廊，為君秋夜搗衣裳”，秋夜漫漫，思念征夫，錯砧亂杵，相思自傷，只可惜“君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只怕不知寒衣寄往何方呢。他送友人，“誰謂波瀾才一水，已覺山川是兩鄉(xiāng)”（《秋江送別二首》），寒夜懷友，“秋深客思紛無已，復(fù)值征鴻中夜起”（《寒夜懷友雜體二首》），都是他情深意切的吟誦，與一般送別懷友詩的套話俗話不一樣，他是情動于中，才發(fā)而為詩。他的《滕王閣》“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滄桑滿目，歲月蒼涼，《臨高臺》“君看舊日高臺處，柏梁銅雀生黃塵”，也是滿紙今昔之感、人生之感。樂府詩《采蓮曲》長歌一闋，跌宕流走，回環(huán)往復(fù)，抑揚起伏；吟誦一過，才會發(fā)現(xiàn)，后世白居易的那些長歌，實在是有源可溯的。

像中國的好多傳統(tǒng)文人一樣，王勃也是想建功立業(yè)的。他因戲為文《檄英王雞》而被斥廢，客于劍南，曾經(jīng)登葛憒山曠望，慨然思諸葛之功，賦詩抒情。他終于在虢州參軍任上坐罪除名。他的父親也因之左遷交趾令。他去探視父親，竟渡海溺水而亡，年僅二十九歲。一代英才，就此長逝，思之痛哉！

很難說王勃就是“初唐四杰”中最不幸的。盧照鄰染風疾，疾甚足攣，一手又廢，病苦難忍。他去官而居太白山，以服餌為事。他自知生命不會長久，預(yù)先為墓，曾偃臥墓中。后來實在不堪忍受病苦了，便與親屬訣別，自投潁水而死，才四十歲。他曾經(jīng)著《五悲文》以自我剖明。七言絕句《九月九日登玄武山》中“他鄉(xiāng)共酌金花酒，萬里同悲鴻雁天”，已露出了不祥之音。敏感的人，是會提前接獲死神發(fā)出來的訊息的。而他此前的《釋疾文三歌》，“死去死去今如此，生兮生兮奈汝何”，真是聲聲凄切，病苦之聲，無奈可憐。

病苦中的盧照鄰真是不可言狀了。他的《結(jié)客少年場行》，“烽火夜似月，兵氣曉成虹”，曾經(jīng)多么豪氣縱橫；他的《行路難》感慨人生，又充滿向往，“蒼龍闕下君不來，白鶴山前我應(yīng)去”，又是何等的浪漫多思。他的《贈益府群官》“不忽惡木枝，不飲盜泉水”，勉人而又自誡；《失群雁》“愿君弄影鳳凰池，時憶籠中摧折羽”，仍不乏高翔之志，自傷而未自餒。他的《獄中學騷體》，“萬族皆有所托兮，蹇獨淹留而不歸”，才蒼涼自嘆，當年豪氣似有所減了。

盧照鄰最好的詩是他的《長安古意》?！半p燕雙飛繞畫梁，羅幃翠被郁金香?！本┒奸L安的繁華綺麗，在盧照鄰的詩筆下鋪錦錯玉地展開?！傲_襦寶帶為君解，燕歌趙舞為君開?！本┤A皇宮的奢靡香艷也在盧照鄰的詩筆下縟秀昵香地鋪開。然而這一切好景不長，“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唯見青松在”，一切富麗堂皇都成為過去，只有青松夕照，映照著漢家宮闕。不幸的是前朝奢華過去了，后代會變本加厲起來；于是，便開始另一輪的興衰存亡。古城舊國如此，長安古意之“意”也在于此。詩人的筆好像是不起什么作用的，因為它動搖不了江山社稷的根基，救治不了代代帝王的奢靡之心。等到白居易寫《長恨歌》再觸到長安古意，那一代帝王是比前朝皇帝更加窮奢極欲、侈靡不堪了。

盧照鄰的《中和樂九章》歌諸王歌公卿之類，無一好詩?！兜欠獯筢T歌四首》“千年圣主應(yīng)昌期，萬國淳風王化基”，也是諛詞堆列，不值一說了。

駱賓王的名氣似乎由他七歲時作的“鵝鵝鵝，曲項向天歌”而來，其實他像盧照鄰一樣，也善長歌。他的《帝京篇》當時以為絕唱，那可不是小孩子張口能誦的“鵝鵝鵝”那么簡單?！靶√镁_帳三千戶，大道去樓十二重”，帝京富麗，于焉可見。世稱楊炯為文，好以古人姓名連用，號為“點鬼簿”，駱賓王好以數(shù)對，人號為“算博士”，好像有些道理?？墒墙酉聛怼皩毶w金鞍金駱馬，欄窗繡柱玉龍盤”，“俠客彈珠垂楊道，倡婦銀鉤采桑路。倡家桃李自芳菲，京華游俠盛輕肥”，就華堂錦物、情色秾艷了?！按浠现楹煵华氂?，清歌寶瑟自相依”，“紅顏宿昔白頭新，脫粟布衣輕故人”，也是才華橫溢的詩句，豐贍華美，由物華而人情，由風物而風韻，紅顏白頭，布衣故人，非才情滿腹的詩人不能寫出。同樣是長歌，駱賓王的《從軍中行路難二首》《疇昔篇》也是飽滿華美之作。長歌在盧照鄰和駱賓王的手中發(fā)散出了一股璀璨的光芒。

駱賓王是氣勢逼人的詩人，難怪他能寫出《為敬業(yè)檄武后罪》的檄文了。他的“徒覺炎涼節(jié)物非，不知關(guān)山千萬重”，雖然也落腳于“但令一被君王知，誰憚三邊征戰(zhàn)苦”（《從軍中行路難二首》），但豪氣干云，滿紙是不羈的氣勢?！懂犖羝贰安灰娫陈曋吞?，唯聞旅思將花發(fā)”的羈旅客思，“相將菌閣臥青溪，且用藤杯泛黃菊”的婉轉(zhuǎn)流走，“昨夜琴聲奏悲調(diào)，旭旦含顰不成笑”的人世之嘆，“紫禁終難叫，朱門不易排”的不平之氣，千年之后讀來，仍然能感到駱賓王的過人才華。他在《浮槎》中“徒懷萬乘器，誰為一先容”的懷才不遇之感，他在《詠懷》中發(fā)出的“少年識事淺，不知交道難”的人世感懷，令人生出如許憐憫，也不能不有“兔死狐悲”的感傷。好詩人好文人總是命運乖蹇，千年萬年，莫不如此。

七言歌行不是自駱賓王始，但的確是在駱賓王手中才放射異彩，不同以往了。他的七言歌行比盧照鄰多，盧照鄰只一首《長安古意》可與駱賓王比肩。駱、盧之后，七言歌行才多起來，逐漸成熟起來。文學史上的先驅(qū)意義，后世不應(yīng)輕易抹殺。

駱賓王的短詩多為五言，自不如他的七言歌行。唯《在獄詠蟬》好，“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乃寫真切感懷，故好。駱賓王于獄中自感遭際，聞蟬唱而生嘆，非無病呻吟可比。他在序中說：“每至夕照低陰，秋蟬疏引，發(fā)聲幽息，有切嘗聞，豈人心異于曩時，將蟲聲悲于前廳。嗟乎，聲以動容，德以象賢，故潔其身也。”環(huán)境遭逢，是會讓詩人生出異于常時之情的。此情合于此境，便真切動人了。駱賓王還有一首《詠蟬》，不是在獄中所寫，便流于一般了。這首《詠蟬》只是客觀的詠物，雖然也有“自憐疏影斷，寒林夕吹寒”的凄清，到底缺乏《在獄詠蟬》的警拔。詩是主觀的，而非客觀的。

實實在在地說，駱賓王的詩史地位還應(yīng)得到更為充分的評價。他的《宿溫城望軍營》“白羽搖如月，青山斷若云”，已開后世邊塞詩先聲了。杜甫的“朱門酒內(nèi)臭”也能從駱賓王的“朱門不易排”中找到影子。駱賓王在《傷祝阿王明府》的序中說：“夫心之悲矣，非關(guān)春秋之氣，聲之哀也，豈移金石之音。何則，事感則萬緒興端，情應(yīng)則百憂交軫。”駱賓王是強調(diào)主觀情懷的；那也是后世文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胸襟了。

大概駱賓王最為人稱道的，除了那首“鵝鵝鵝”，就是他為徐敬業(yè)討武后而草的檄文了。所謂武后讀此檄文，但嘻笑，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矍然曰：“誰為之？”有人答以賓王，武后道：“宰相安得失此人！”即便宰相識才，召駱賓王為幕僚廷臣，朝廷上就能容得下詩人之才嗎？真正的詩人總是桀驁不馴的。

徐敬業(yè)討武后敗北，駱賓王因而亡命，不知所之。有一個說法，稱宋之問遭貶里出，放還至江南，游靈隱寺。夜月極明，宋于長廊行吟，而不能完篇。有老僧點長明燈問，續(xù)以結(jié)句。天亮后宋之問訪之，則不復(fù)見矣。有寺僧知之曰，此賓王也。

我們多么希望這傳說是真的，一代詩人未死于皇權(quán)的屠刀之下，而游走方外，那該是“初唐四杰”最好的結(jié)局了。但那果真是可能的嗎？

作 者： 陳占敏，作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沉鐘》《紅暈》《淘金歲月》《九曲回腸》、“黃金四書”（《懸掛的魂靈》《金童話》《金老虎》《倒計時》）、文論專著《憂郁的土地——俄羅斯文學筆記》等。

編 輯：張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