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丨齊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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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來的“變”與“不變”——戴來近作解讀
江蘇丨齊紅
摘 要:戴來在寫作停滯了一段時間后,以三個精致的短篇《兩口》《潘叔叔,你出汗了》《前線,前線》開始了認真而緩慢的回歸。雖然,呈現(xiàn)在戴來小說中最醒目的風(fēng)景仍然是那個“生存之煩”,但其新作中情節(jié)本身的戲劇化設(shè)計明顯減弱,“沒意思”與“無意義”的庸常生活場景成為小說的主導(dǎo),并在這“沒意思”和“無意義”中顯示了內(nèi)在的張弛與節(jié)奏,從而體現(xiàn)出其獨特的“意思”與“意義”來。
關(guān)鍵詞:戴來 小說 生存之煩 無意思 無意義
五年以前的一段時間,我?guī)缀趺陨狭舜鱽淼男≌f:一口氣翻閱了她在2007年之前的幾乎所有作品,無論長短。那些小說(尤其是短篇)帶來的閱讀快感竟然讓人有種不想說話的感覺。出色的敘述控制能力、個性化的人物類型與人物群落、故事的高潮與收束,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處理得幾乎無可挑剔。但當我們這樣去描述戴來的時候,問題其實已然出現(xiàn):對于三十多歲的戴來而言,這個寫作高潮的到來也預(yù)示著必須直面的一個艱難事實:寫作開始在同一高度和平面上滑行,如何突破?能否自我超越?
我在2008年左右終止了對當下小說的關(guān)注,也包括戴來,卻不料她自己也幾乎就是在那一年終止了寫作,而且終止得如此徹底——于繁華熱鬧中戛然而止,回到寂靜與寂寞的個人閱讀,這,真的需要勇氣和魄力。
重新開始讀戴來的時候是在她剛剛重啟一度終止的寫作:2011年的《兩口》(《上海文學(xué)》)、2012年的《潘叔叔,你出汗了》(《江南》)、2013年的《前線,前線》(《作家》)——這個節(jié)奏讓我們感覺到戴來認真而緩慢的回歸,同時,三個短篇也漸次向我們呈現(xiàn)著一個熟悉而略有陌生感的戴來。
戴來小說最醒目的風(fēng)景仍然是“生存之煩”。他早年小說中那種生存的荒誕、沉重、焦慮與凌亂隨處可見,有時候僅從題目中就可以感覺出主人公在面對生活時的不耐煩:《要么進來,要么出去》《你躺在那兒干什么》《給我手紙》《我還能干什么》……更為嚴重的問題是每一個人都感受著現(xiàn)實的不堪與消磨卻又無能為力,無所作為——“我們都是有病的人”,卻找不到救治的藥方,常常只是被動順應(yīng)、隨波逐流,一任生活的無聊與不堪繼續(xù)強化與漫延。頂著哥哥的作家身份,高遠的生活并無實質(zhì)性改變,反而滋生出越來越沉重的無所事事感——“看過時間后干什么呢?”“又把一天糊弄過去了?!薄拔葑永锍孙L(fēng)扇葉子轉(zhuǎn)動時和空氣相磨擦的聲音,就是‘胡嚕胡嚕’吃面的聲音。高遠盡量想吃出狼吞虎咽無比美味的樣子,可事實上,嘴里的面越來越難以下咽,同時動作也越來越僵硬,最后他頹然地把筷子插在了面里。”
生命陷入了不可救治的荒誕與無聊,隨風(fēng)飄搖,沒有支點,最后演繹為無可控制的焦躁,或者莫名其妙的怪癖,窺視,跟蹤,臆想,這些人物內(nèi)心的失衡最終導(dǎo)致生活的失衡。
十八歲的張愛玲曾說過一句令人心驚的話語:“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保ā短觳艍簟罚┐鱽砭褪悄莻€翻開生活的華美外衣,向我們展示人生各種暗藏的角落的人,而這些角落里正爬滿了啃嚙人的小跳蚤。戴來對這些人性角落的逼視,到了一種毫不留情的地步,只須將她小說的關(guān)注焦點以關(guān)鍵詞的方式稍作羅列,我們就可以感覺到這目光的力量:中老年,男人,性,孤獨……
事實上,對男性,確切地說對中老年男性的關(guān)注在戴來暫時中斷寫作之前就開始了:《突然》《向黃昏》《老陶啊老陶》……戴來自己解釋關(guān)注這個人物群體的原因時說:“我寫老年人完全是感興趣、好奇,覺得那是我認知的一個盲點,讓我有沖動想去了解。同時,心里擺脫不了傷感,我的父母已邁入老年,而我也很快就會老去?!雹龠@個觀念仍然延續(xù)了戴來以往小說寫作的驅(qū)動力:首先要有探究的興趣和探索的空間,其次是對行將老去的這個人群的悲憫與關(guān)懷。而無論中年還是老年男性,戴來最終突顯的仍是生存之煩,只不過在這個群體中,因離異或退休在家導(dǎo)致的孤獨、寂寞、無可排遣的精神積郁顯得更為深重。
如果將戴來最近的三個短篇按照時間順序解讀的話,它們在節(jié)奏與力量上倒呈現(xiàn)出一種漸強趨勢?!秲煽凇窂囊粋€有悖常理的工作細節(jié)入手,開始探察退休在家的老安的內(nèi)心世界:多年以前,沒錢沒勢沒能力沒背景的老安怎么就升了車間主任?廠里流行的說法是廠長看上這個男人的女人了。心存疑惑的老安在退休之后決定去弄清楚多年來困擾自己的這個問題,他要找出廠長與自己老婆的關(guān)系真相。找到最后,真相并沒有浮出水面,老安卻在尋找的過程中悟出了一個事實:真相其實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每個平靜、光鮮的生活場景背后,都是一樣瑣碎、不堪、無法溝通的隔膜與悲凄。兒媳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誰的?曾經(jīng)風(fēng)光的廠長在老婆面前是怎樣的猥瑣與無奈?自己為什么能當上車間主任?這些飄浮在生活中的問號會在不同時間里以不同方式閃現(xiàn),當你意識到問號的存在時,它們其實就變成懸在頭頂?shù)臒o數(shù)盞燈,將那些暗藏的生命角落暴露在人們眼前。
如果說《兩口》基本上是在演繹日常生活的波瀾不驚和庸常瑣事,那么,《潘叔叔,你出汗了》則將一個中年男人潘蒙的不堪一步步推向了高潮。這個被肥胖折磨的離婚男人當然也被炎熱折磨著,但是更大的折磨來自于女兒的好友,十四歲少女鐘磬的到來。在這個長相白皙、富有青春朝氣的女孩的注視下,潘蒙竟然變得局促、慌亂起來;而當這個少女偏偏又走到了廚房門口,不聲不響地看著高溫夏天里潘蒙在灶臺前的忙碌,五十歲的潘蒙真的走到了煎熬的極致:大汗淋漓,慌亂不堪,盛菜的手都抖了起來。而鐘磬平靜的一句“潘叔叔,你出汗了”,更是將兩人的心理與情緒對比推向高潮。
在這篇小說中,戴來對一個中年離異男人微妙的心理變化的剖析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銳利之勢。而到了《前線,前線》,其目光更加直接、犀利,直指老年男性的性生活問題。這是戴來自己的視閾盲點,其實也是當下小說寫作的一個盲點:極少有人關(guān)注這個群體的性需求與心理變異。
小說的落筆重點雖在石松的父親,但其實涉及三代男人的性問題:石松兒子的早戀,石松自己不和諧的性生活,以及石松父親的性需要問題。中國人對性的態(tài)度一直比較微妙,一面是觀念上的規(guī)避、排斥與壓制,一面是實際行為中的好奇、試探與放縱;或者說,正是前者的阻滯帶來了后者的漫漶。當中學(xué)生兒子有早戀的苗頭時,石松妻子的反應(yīng)代表了大多數(shù)中國家長的反應(yīng):將早戀與男女性關(guān)系迅速畫上等號,洪水猛獸到來,妻子如臨大敵,本就煩擾不堪的生活更無樂趣,石松自己與妻子的性行為也就免談,更不要說樂趣了。當“性”的陰云籠罩在石松一家三口生命的上空時,他沒有料到,自己的父親竟也在這方面出了問題:七十多歲的父親竟然患了性病。
至此,我們就必須跟隨戴來一起直面這個頭發(fā)稀疏但身體基本健康的老人,并且必須跟隨這個老人一起直面他的下體:他拉上窗簾,開了床頭燈,解開褲腰帶,發(fā)現(xiàn)那些陌生而令人恐懼的病變,夾雜著難以言說的羞辱感……忽然又發(fā)現(xiàn)病歷不見了,老太婆可能已經(jīng)知曉,慌亂混雜著壓抑與憤怒使他松開了提褲子的手,那褲子一下褪到了腳背上……
我之所以耐心敘述小說中的這個場景,是因為它值得我們在這樣的細節(jié)逼視中反省我們對于老人世界的忽略與漠然。日本心理學(xué)家早已指出,許多老年問題專家對老年的性問題持反科學(xué)態(tài)度,認為老人“無性欲”,“老年人的性生活對身心有害”,而把老人描述成“喜歡孫子”“一味養(yǎng)魚種花”“好唱民謠”的“神圣老人”形象②,誤讀與誤解帶給老人的只能是心理暗示與自我壓抑。而石松父親就是在現(xiàn)實的壓抑中發(fā)展了自己不無好奇、不無叛逆的性傾向:他要去那個叫“前線”的發(fā)廊探個究竟,結(jié)果就在不自在、不舒服、莫名的難堪外加久違的刺激中完成了自己對“前線”的考察,同時也迎來了作為一個退休的老政工干部最不堪的處境。
戴來就這樣直逼老人生存的黯黑角落,果斷、鋒利,不留余地,她的書寫無疑是對我們關(guān)于老人世界輕慢態(tài)度的一種嘲諷。
偶然看到過一篇記述德國舞蹈家皮娜·鮑什的文章,作者說這位女性舞蹈家的舞蹈就是邀請你一起剝生活的洋蔥,然后和她一起淚流滿面。這形容極其準確地道出藝術(shù)表現(xiàn)的一種傾向:剖開生活真相,直面尖銳事實。戴來的小說也給人這樣的感覺,她對社會世相的剝離雖沒那么辛辣,不至于讓你跟她一起淚流滿面,但同樣直逼感官,直到最后你幾乎忍不住要扔掉那個還未剝完的洋蔥頭。
戴來曾說,“我以為的‘小說味’,就是以獨特的語言講述有意思的故事”,“‘意義’的發(fā)現(xiàn)是讀者和評論家的事,作為寫作者的我只關(guān)心有沒有意思,如果讀者一不小心看出了那么點意思,那就有點意思了”。具體說來,這個小說的“有意思”是指“應(yīng)該帶有一定的游戲性的特質(zhì),有張力,有趣味,搞腦筋,和讀者有一個互動,有出人意料的結(jié)局,它是混沌的,難以言說的,也是開放的,它在說出一種可能性的同時讓讀者相信還存在著更多的可能性”③。
這正是戴來小說非常好看的原因之所在:從技術(shù)的層面講,起承轉(zhuǎn)合,張弛收放,看得出來她是做了用心的處理,更重要的是,幾乎每個短篇都會呈現(xiàn)一個漸強的節(jié)奏與旋律,我所謂的這個“強”指的是小說的批判力度與內(nèi)在張力——通常先是平淡甚至近乎平庸的生活瑣細與日常流程的鋪展,你隱隱感覺這背后暗流涌動,但你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矛盾何在,你不斷追隨戴來的敘述,最后就終于來到了那個結(jié)局,而結(jié)局往往就是高潮,小說的旋律忽然達到了最強音,戛然而止,留下無盡的回味與感慨。
這就是戴來小說的閱讀效果,順手拈來戴來以往的任何一篇,或多或少都會呈現(xiàn)這樣的“有意思”,有時是局部,有時是整體:《我看到了什么》中安天眼中最后的一幕,《看我,在看我》中薛未編劇身份的揭示,《之間》中錢小玲爆出的關(guān)系“真相”,《劇烈運動》中最后出現(xiàn)的新聞報道……一切似乎都在預(yù)想之中,但又出乎意料之外,在技術(shù)的高潮處,戴來要表現(xiàn)的生命的煩擾、荒誕、無聊、無奈也達到了情緒的頂峰。以短篇《亮了一下》做一個簡單展示:一個看似完美的三口之家中,男主人公洛揚早已行為出軌,與開酒吧的小美保持著婚外的肉體關(guān)系。但這種隱蔽的交往開始讓洛揚在快感之外感到郁悶:一是自己的漸趨衰老與小美的青春激情比對之中形成的精神壓力,再一個就是小美與自己的固定男友之間的親昵與交往讓他不堪忍受……在這些小煩惱啃嚙中的洛揚偶然回家,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妻子尚云早已經(jīng)紅杏出墻,而且情人極有可能就是自己的師弟葉子榮。
但是,當真相到來又能怎么樣呢?沒有人愿意或有勇氣打破壓抑、灰暗卻早已習(xí)以為常的生存慣性,只能讓日子繼續(xù)下去——經(jīng)由不著痕跡的鋪墊、延展,戴來最終將故事推向高潮又快速收束,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的纏繞。
這是戴來曾經(jīng)強調(diào)的“有意思”。但三個新短篇中,這個“有意思”的品質(zhì)發(fā)生了細微的變化:懸念仍在,鋪敘仍在,只是最后的“高潮”——那個對“生存之煩”進行的最后的也是最有力的“撞擊”沒有了。或者,換句話說,戴來不再注重那個最終的“結(jié)果”或“真相”了,也許是因為在奔向結(jié)局,或者接近真相的過程中,一切的細節(jié)已經(jīng)足以呈現(xiàn)生命的尷尬、無奈、不堪,不需要最后那個強力的“注腳”了。
《兩口》中的夫妻關(guān)系都出了問題,多年來老安對廠長與妻子關(guān)系的猜測顯然影響了他的家庭生活,而兒子安暉也面臨著一個令人郁悶的事實:妻子馬昕懷了別人的孩子,要跟自己離婚,但究竟兩代人的情感出軌存不存在呢?老安與小安一起在追問、尋找真相,但沒有什么結(jié)果。一個似曾相識的場景是:安暉在夜晚突然回家,敲開反鎖的門直奔臥室,卻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早年小說《我看到了什么》《亮了一下》中的戲劇場面沒有出現(xiàn),安暉沒能抓到那個想象中的“奸夫淫婦”的“現(xiàn)形”。馬昕的離婚訴求與離婚理由和老安當年的被提拔究竟出于什么樣的現(xiàn)實因由,我們不得而知,也許它存在著,也許根本就不存在,所有的決定不過是不堪生活重負的當事人想要將頭伸出水面,透口氣而已,誰知道呢?
戴來新作中情節(jié)本身的戲劇化設(shè)計明顯減弱,“沒意思”與“無意義”的庸常生活場景成為小說的主導(dǎo),但這并不意味著小說完全拋棄了內(nèi)在的張弛與節(jié)奏,它們的起伏變化與鋪敘、高潮仍在,只是這個高潮不再靠出人意料的結(jié)局來支撐了。當認真、努力擦地板的潘蒙擦著擦著忽然遭遇鐘磬兩只穿著拖鞋的腳,想象她居高臨下、惡作劇般打量的眼神時,潘蒙摔了一跤(《潘叔叔,你出汗了》);同樣,當老石終于進了“前線”發(fā)廊,一步步跟著那個叫小白的女孩子進入里間時,他內(nèi)心的惶恐與期待、抗拒與順應(yīng)、掙扎與放縱也達到了沖突的極致(《前線,前線》)。
或許,這個變化意味著,像戴來這樣冷靜直面生存問題的作家,在經(jīng)歷了對小說技術(shù)的興趣與信任之后,開始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對人性與人心的展示上,同樣用張愛玲的那個比喻做個總結(jié):要揭開生命華美的表象,其實不必一定要指出跳蚤潛伏的具體褶皺,而只須告訴人們那光鮮背后有著無法擺脫、無以言說的瘙癢與銷蝕就可以了。
至今為止,戴來小說的人物類型與表現(xiàn)方式仍是極具特色的,但這特色有時也帶來一些遺憾——閱讀感受相對單一。我個人之于戴來的一個小小期待是,在她對“中老年”“男性”這樣一個人物群體的關(guān)注興趣稍稍減弱的當口,能給我們講述一些關(guān)于女性(或者其他類型人物)的故事,告訴我們戴來眼中的女性世界又會呈現(xiàn)什么樣的景致。當內(nèi)心生出這樣一種期待的時候,我的腦海里其實一直飄浮著本年度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獎作家愛麗斯·門羅的小說。雖然看得不多,但她的幾個短篇《逃離》《不一樣地》真算是精妙之作。在某些層面上,戴來的小說與門羅有些相像:生存的小瑣碎與小尷尬,人物內(nèi)心的隱秘、曲折與變化,轉(zhuǎn)念之間的抉擇與舍棄……看似波瀾不驚,卻暗藏風(fēng)云,似是而非的心緒變化中,給人無限的遐想。
而門羅的寫作對象多半是女性。女性作家對于女性的勘探空間也存在多種可能性,戴來未必一定要繞道而行吧。
此文為2011年度江蘇省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新時期蘇州作家群研究”(項目編號:11ZWD020)的階段性成果
①戴來:《途中》,《文藝報》2013年3月29日。
②時蓉華、張登華:《老年心理學(xué)》,甘肅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64頁。
③戴來、姜廣平:《用意料之外的手法講好經(jīng)得起推敲的故事——與戴來對話》,《西湖》2008年第10 期。
作 者: 齊紅,蘇州市職業(yè)大學(xué)與人文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