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俐娜[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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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析胡適與吳宓在留美期間心態(tài)的不同轉化
⊙霍俐娜[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浙江寧波315211]
留美深造對于胡適與吳宓等這一時代的學生的思想形成是有決定性影響的。胡適稱美國為“吾所自造之鄉(xiāng)”,一般學者也均認為美國留學的七年“是胡適一生思想和志業(yè)的定型時期”①,同樣,吳宓也因留美并師從于白璧德而成為新人文主義的忠實服膺者??疾旌m與吳宓兩位的留美生活,我們可以看出,二人除了存在師從不同的導師以及不同的專業(yè)對于雙方思想產生重要影響之外,他二人從事的社會活動和交友圈也有明顯的不同。社交方面的不同表現(xiàn)影響了胡適與吳宓在留美期間心態(tài)的不同轉化,最終形成他二人不同的思想和文化觀。
我們在對比胡吳雙方在社交上的努力會發(fā)現(xiàn),雖然胡適與吳宓在美國均積極地參與到社會活動和學生活動中去,但是與胡適相比,吳宓顯然還是一位學者型的知識分子。胡適在社交活動中大放異彩,并且逐漸建立了自己的自信心,最終確立了樂觀主義的態(tài)度;吳宓則每每被社交所累,既無從樂在其中,又無法徹底割舍,因此常常郁結于心。不僅是二者參與的活動本身對于雙方的文化觀、思想有影響,雙方此時轉化的不同心態(tài)也對他二人最終形成的文化立場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一)胡適:留美學界中活躍的一顆新星胡適一行“庚款留學生”大批來美之時,正是全美排華最烈的時候。但是“庚款留學生”卻受到了不同的待遇,他們是一個特殊的群體,美國號召基督教領袖和基督教家庭接待這些留學生,讓他們接觸美國社會中的善男信女,從美國生活方式和文化方面去深入地體會美國。②胡適初到美國時也曾有過一些不適應,在康奈爾的第一個學期末,他寫詩:“可憐逢令節(jié),辛苦尚爭名?!雹鄣呛m很快就擺脫了這種情緒,積極地投入到了體驗美國文明的旅程中了。他是許多地方的學生運動和論壇的參與者,是各種宴會和聚會中的???,更是一些社團的發(fā)起者和議會的支持者,他步伐匆匆,精神十足。這些活動對于他在留美期間的觀點以及心態(tài)的形成有很大的作用。
胡適能夠得到美國各界的認同,很快融進美國上層的社交圈,除了他出色的學術造詣,也受益于他積極的演講活動。公開的演講使得胡適在美國聲譽廣播,僅在在康奈爾時,胡適的演講區(qū)域就覆蓋到東至波士頓西及俄亥俄州的哥倫布城,在學校他更是人盡皆知。④演講同時也使胡適有意識地梳理和系統(tǒng)化其知識結構,使胡適的學問之路更加成熟與精粹。更重要的是,胡適一生受用的樂觀主義與他一生秉持的世界主義、和平主義、國際主義也是在不斷參加國際社交活動以及各種的演講當中逐漸清晰明了。
除去到處演講之外,胡適對于美國政治也頗感興趣。在美國期間,他經(jīng)歷了兩屆總統(tǒng)選舉,經(jīng)常參與旅美學生的愛國行動,擔任世界學生會會長職務,也常常旁聽美國一些會議,有時候還應邀演講。胡適對于美國的“男女同?!薄芭訁⒄\動”以及工人運動、黑人運動等都給予了高度的贊揚,將之視為美國自由民主的一部分。
胡適在上海最后一段時間的失意沉淪、消極黯然的心態(tài)隨著他在美國學術威望的提升以及社交中的成功而逐漸改變,取而代之的是胡適對未來的一種“克制而頑強的信心”⑤。胡適不是感受不到美國不文明的一面,只是胡適到美國的目標明確,他即是要學習西方先進文明,自然對于不文明的一面避而不談,在其日記中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胡適學習的態(tài)度和努力,他總是積極留意美國的文化、政治、社會的各個方面,并融入美國的社會當中去體驗這種文明。在美國逐漸樹立起信心之后,他不再是盲目崇拜著美國文化的青年,他開始批判性地看待美國社會,以一種強大的自信心去重新判斷和定位先進文明。胡適的意識與精神狀態(tài)的改善無疑使他對自己的某些最初的評判產生疑問,并使他重新獲得一種獨立性。⑥
同時,胡適在美國建立了一個璀璨的朋友圈。中國留學界有一批胡適的知名朋友,如趙元任、楊杏佛、梅光迪、任叔永、陳衡哲、朱經(jīng)農、陶行知、張仲述、竺可禎等,他們在留學期間與胡適在學術上時有切磋。胡適也會有意識地去結識各種朋友,從他們身上去了解、學習和借鑒各種國家不同的文明,這種各族學生間的社交接觸和國際友誼的形成,使得胡適了解了“人種的團結和人類文明基本的要素”,也是胡適對“世界主義”的親身體驗。⑦胡適對于西方文明的好感,部分來自于胡適在美國生活的七年當中積極融入進了美國社會。他將美國看作是自己的再造之鄉(xiāng),除了在思想上的成熟之外,還有就是在美國期間他能夠很好地了解美國文化,徹底地適應美國的生活方式,沒有留學國外的無所適從,或是類似吳宓式留學生強烈的異鄉(xiāng)人的存在感。
(二)吳宓:留美如“身在中國”吳宓是一位具有詩人氣質的學者,有著中國士人“修身、治國、齊天下”的志向,但是在美國,吳宓“事功”方面并沒有能夠如學業(yè)一般精進,“宓自美國以后,平心細思,學問一方,固有諸多進益,此行尚可謂為不虛。若事功一方,則久絕希望,留美與不留美等?!雹鄥清翟诿绹陂g,除去學業(yè)之外,美國的見識以及事業(yè)都使吳宓倍感失望;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反差,使他總是在悲觀絕望中度過。但是吳宓自身又有自己獨有的一種意志力,希望能夠用自己所學改變中國現(xiàn)狀,吳宓的日記也真實地反應了吳宓在美國期間的內心苦苦掙扎。
與胡適不同,美國給予吳宓的印象不是正面的。20世紀的資本主義社會,面臨著嚴重的考驗,民主自由和物質繁榮的另一面是人欲縱橫、道德墮落。在胡適看來正是美國進步標志的東西在吳宓看來卻是美國道德墮落的象征,他敵視美國的工人運動,“故雖豐衣足食者,常窺他人之多財,羨而忌之,則欲取而代之”⑨;同時反對男女同校,將國內主張男女同校形容成“喪心病狂”⑩;反對女權運動,批判國內“近今學生風潮,女子解放,種種邪說異性,橫流彌漫”?。此時的吳宓對于這些現(xiàn)象的批判,正是國內新文化運動積極倡導的東西,吳宓對于新文化運動的反感,使得吳宓在痛斥中國正在進行的新文化的同時,進一步加深了自己的文化保守心態(tài),對于美國的社會運動往往也只是偏重于其消極、墮落的一面。
吳宓與美國人的交往總是拘束與勉強的。對于美國的社會帶有保守心態(tài),無法融入其中。吳宓在美國真正感受到身在美國社會是在弗吉尼亞的一年,而真正與“美國人共處”則僅在第三學期的三個月中。與胡適廣交朋友有所不同,吳宓在弗吉尼亞期間的交友頗為謹慎。吳宓認為“所見之大多數(shù)美國學生皆愚而惰”,即便是吳宓大加贊賞的Siegel君,也因為他是猶太人的身份,考慮到美國此時盛行的種族歧視,逐漸地疏遠。
1918年,吳宓轉學到哈佛。哈佛位于美國波士頓,著名的麻省理工學院也在波士頓,城中有中國留學生百余人,而且多為清華學生,吳宓自稱皆相識。這一批留美學生以清華學生為主逐漸形成一個圈子,吳宓身處其中,都不免發(fā)出“蓋不音此身已回到中國矣”的感慨,“在美國尚留居三年,并在哈佛大學上課,然每日所與往來、接觸者,皆中國朋友,所談論者,皆中國之政治、時事以及中國之學術、文藝?!?吳宓周圍眾多的中國留學生,使得他與美國社會又疏遠了一步。長期處于中國留學生眾多的波士頓,吳宓不僅沒有能減輕對于美國的不適應感,反而與美國社會越行越遠,他長期使自己從一種“旁觀者清”的角度去審視美國社會此時因為過速發(fā)展而引發(fā)的種種問題,對于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文化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西方文化不是進步的象征,它同時也包含了許多糟粕的成分。
吳宓在美國期間也將相當?shù)臅r間、精力用于社交活動。但是,他參加的這些活動無不是與中國留學生聯(lián)系密切的,真正主動去參加美國社會的活動少之又少。吳宓在交際方面用功多而成功少,內心和實際行動是沖突的。吳宓性格的弱點就是缺乏獨立判斷力,好搖擺,沖動而又拘謹。他自己不愿意只當一個書齋型的學者,希望能夠在“事功”上有所建樹,但是如果只是出謀劃策還好,實干起來他又缺乏實踐家堅定不移、勇往直前的勇氣。要他一心向學,但是本身具有的愛國情懷又使他不得不關心現(xiàn)實生活。徘徊之中,吳宓非但無法從這些活動中獲得一些樂趣,反而倍感拖累,內心不免苦悶。
胡適與吳宓在少年讀書時都曾因為祖國山河破碎而憂心忡忡,都曾具有近代中國文人面對艱難國運的抑郁迷茫。二人不同的是,留美之后,胡適日益擺脫了悲觀情緒的籠罩,逐漸發(fā)展成一個“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而吳宓卻日益沉陷于苦悶的情緒中不能自拔,屢次想用自殺來解脫。?
(一)胡適:“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胡適初到美國的時候是一個“完全悲觀的人”,寫于1911年7月11日的一首詩中有一句:“功成尚茫渺,未卜雛與。”但胡適本身就是一個極為好強、樂于交往的人,一段不適應之后,很快就交到了很多朋友,并且被“美國人樂天達觀的天性”深深感染。到1914年,可以說胡適學業(yè)與事業(yè)雙雙進展順利,1913年被選入全美國優(yōu)秀大學生聯(lián)誼會,1914年5月胡適以《論卜郎吟之樂觀主義》一文獲得康奈乃大學的卜郎吟征文獎,胡適成為當時美國媒體少數(shù)關注的幾位中國學生之一。胡適此時的心態(tài)也已經(jīng)一改初到時的消極,并稱:“吾與友朋書,每以樂觀相勉,自信去國數(shù)年所得,唯此一大觀念足齒數(shù)耳?!?
胡適的這種樂觀心態(tài)在多方面影響了留美時候胡適的文化立場。首先,這種樂觀主義很大程度上幫助胡適確定了志業(yè)上的信心。從胡適的詩以及和友人的通信中可以看出,胡適從悲觀中走出來之后,隨著自信心與日增長的是報國的志向,胡適此時已經(jīng)有了“大丈夫志奇?zhèn)ァ薄吧谋赜杏谩钡臍v史使命感。在寫詩與寫文章中往往也都充滿了豪邁的氣概,“前空千古,下開百世,此業(yè)吾曹欲讓誰”。胡適開始有意識地自我激勵、自我要求,“以為他日國人導師之預備”。其次,胡適此時的樂觀主義對胡適以后的思想形成了持久的深遠的影響。胡適信奉樂觀主義,才有了邏輯與理性終將勝利的信心,才會接受杜威的社會與政治哲學中的那種漸進主義,進一步用杜威的思想去證實和強化他已有的思想。最為重要的是,胡適將這種樂觀的心態(tài)放入了他對于文化的信心。
與吳宓對于西方文明極度失望的情緒不同的是,胡適對于西方的文明有著積極的態(tài)度,雖然他也看到了西方國家中的一些不文明的方面,如:種族歧視、道德敗壞等,但他是站在美國對于這些不文明努力改進的立場上看待這一問題的。他承認,“當我們總起來看現(xiàn)代的西方工業(yè)技術、科學和法律的時候,我們當然會看到,在這些事物當中所造成的人類死亡和侵略性與掠奪性的制度”,但是很快胡適就又提到西方文明的另一面,“我們不能不承認這種關心群眾福利的基本精神”。胡適還在西方的歷史中看到了“新道德”的緩慢成長,這種新道德的基礎就是人類對理性權威的信心不斷加強,以及人類之間兄弟般情感的日益深化。?
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胡適也具有相同的樂觀態(tài)度。他開始樂于去承認中國文化的落后,并且堅信它終將一步步走向完善。我們必須承認胡適對中國文化是有著深厚感情的,全盤西化的本意也不是要使中國的文化被西方同化?!耙粋€具有光榮歷史以及自己創(chuàng)造了燦爛文化的民族,在一個新的文化中絕不會感到自在的。如果那新文化被看作是從國外輸入的,并且因民族生存的外在需要而被強加于它的,那么這種不自在也是完全自然的,也是合理的”,胡適自信“中國文化可以找到最有效的方法吸收現(xiàn)代文化,使它能同我們的固有文化相一致、協(xié)調和繼續(xù)發(fā)展”?。
(二)吳宓:悲觀籠罩的獨行者相較于胡適的樂觀,吳宓在留美期間可以說一直被悲觀絕望的情緒籠罩。吳宓從小接受的傳統(tǒng)教育,使得他對于國家、對于祖國傳統(tǒng)的文化有著一種深沉的感情;進入美國之后,美國雖然對吳宓等一批留學生不錯,但是美國社會的種族歧視、排華觀念卻非常常見;吳宓感懷國家命運的同時,也常被美國社會中時常顯露的排斥而刺傷。又恰巧,吳宓在美國期間是胡適回國開始新文化運動的時期,吳宓在對待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上是堅定地站在胡適的對立面的,對于國內的新文化運動更是激烈地反對,但是新文化的時勢已經(jīng)形成,胡適回國之后振臂一呼,立刻引起中國學者云集響應,在美國的吳宓只能仇視新文化卻又無可奈何。吳宓“一生感情沖動,往往以一時之感情所激,固執(zhí)己見、孤行己意、不辨是非、不計利害,對人則太多計較與責難”?;在日記中,隨處可見他批判美國社會、批判新文化運動話語,言辭激烈,多謾罵之語,對于不同意見者包括此時在哈佛的林語堂,因為立場不同他也加以排斥。
吳宓的這種消極心態(tài)影響了吳宓對于美國社會的體驗,也影響了吳宓自身的文化立場。吳宓在美期間,長期游離于美國社會之外,即使是參與社交活動也大部分局限于中國留學生之間,他既不喜交際,又不樂游玩,站在“觀眾”的角度將美國社會的道德敗壞、文化衰落的一面看得透徹,對于現(xiàn)代化過程中產生的文明多有批判,并從西方古典主義中找到了理性的支撐。相較于胡適對于中西文化的信心,吳宓則認為,“中西文化在今實有共休戚、同存亡之形勢”,兩者只能攜手救亡,共力圖存,所以他才會主張“古今融會,中西貫通”,將中國文化放入世界文化中,從世界的大文化系統(tǒng)中重新發(fā)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所在。
俗話說:“性格決定命運。”胡適和吳宓的不同性格,導致其在美期間社會活動和社會交往的大不相同。這一過程中的成敗得失,又進而影響到雙方心態(tài),一為積極樂觀,一為消極悲觀。雙方文化觀的開放與保守,不能不說與各自心態(tài)息息相關。一個文化人思想觀念的形成,固然和所受教育和接受的知識直接關聯(lián),但與其個性、社會經(jīng)歷和心態(tài)也密不可分。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兩方面缺一不可。
①持此觀點的學者有很多。本觀點出自余英時的《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適》,羅志田在其著作中肯定了這一觀點,胡明在其著作《胡適傳論》中將其表述為“胡適的人文思想與學術精神也是在那個時期具備了雛形”。
②④⑦胡適:《胡適口述自傳》,季羨林編:《胡適全集》第18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77頁,第203頁,第208頁。
③胡適:《留學日記》,季羨林編:《胡適全集》第27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07頁。
⑤?格里德著,魯奇譯:《胡適與中國的文藝復興》,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7頁,第135頁。
⑥周明之:《胡適與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選擇》,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0頁。
⑧⑨⑩?吳宓著,吳學昭整理:《吳宓日記(1917—1924)》,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59頁,第53頁,第159頁,第106頁。
??吳宓著,吳學昭編:《吳宓自編年譜(1894—1925)》,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年版,第175頁,第30頁。
?《吳宓日記(1917—1924)》中記載1919年12月29日、1920年2月2日吳宓均有過自殺的想法。
?胡適:《留學日記》,季羨林編:《胡適全集》第27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67頁。
?胡適:《先秦名學史》,季羨林編:《胡適全集》第5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頁。
作者:霍俐娜,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在讀碩士,研究方向:中國近現(xiàn)代史。
編輯:張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