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瑞峰,李寒晴
(浙江工業(yè)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0023)
?
晚清民國詞創(chuàng)作新變:以詞論外國小說
肖瑞峰,李寒晴
(浙江工業(yè)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0023)
摘要:晚清民國時期,外國小說被傳入國內(nèi)。不少詞人將自己閱讀外國小說的經(jīng)歷作為詞創(chuàng)作的表現(xiàn)題材,表達(dá)對這些外國小說的理解與評價。以民國詞人題詠《巴黎茶花女遺事》、《茉莉小傳》、《雙城記》之詞為例,考察晚清民國時期以詞論外國小說的創(chuàng)作背景、表現(xià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點,并以此揭示晚清民國詞由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由本土走向域外的創(chuàng)作新變。
關(guān)鍵詞:晚清民國詞;外國小說;創(chuàng)作新變
清末至民國以降,除了有大量去往歐、日、美等地留學(xué)或為官的詞人、學(xué)者在異國他鄉(xiāng)以詞這一體裁記錄見聞之外,也有一些詞人雖未曾親身游歷他國,但深受異國傳播至我國的文化之影響,選擇以詞來抒發(fā)對異國事物的見解。郭則沄所謂以“歐西事入詞”者即是此類。不少詞人曾設(shè)想以詞這一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xué)樣式來表現(xiàn)閱讀外國小說后的理解與評論,如著名詞學(xué)家夏承燾先生在其1975年3月11日的日記(手稿)中有:“憶早年讀西洋翻譯小說,嘗欲化其意以入詞,以為可用溫、李辭者,晚年或可努力”,又有“聽聞?wù)動旯毒湃辍?思為一詩紀(jì)之”。雖在現(xiàn)存的夏承燾文集中還未看到他想要創(chuàng)作的這類詩詞,但如果把視野放開到整個晚清民國詞壇,實則有不少以詞論外國小說的作品。這一類詞作不僅豐富了詞的表現(xiàn)內(nèi)容,擴(kuò)大了詞的影響,也革新了詞的創(chuàng)作手法,故本文將對此展開論述。
一、詠小仲馬《巴黎茶花女遺事》詞
林紓所譯《巴黎茶花女遺事》于光緒二十五年(1899)刊行。清光緒庚子年(1900)七月,王鵬運、朱祖謀、劉福姚三人編成《庚子秋詞》,并于次年(1901)刻印成書。詞集中輯錄三人所作詠“茶花女”之《調(diào)笑轉(zhuǎn)踏·巴黎馬克格尼爾》各一首。晚清民國詞人以詞表現(xiàn)《茶花女》題材的除上述因閱讀小說而作之外,還有趙潔(倚樓)請宣哲繪《茶花女》主人公馬克格尼爾小像后再遍征他人題詩作詞。這一活動雖起于1904年3月,但其中創(chuàng)作最早的一首詞亦寫于1900年。沈家莊老師《中國歷史上第一篇詠西方小說的詞——王鵬運詠茶花女》[1]一文中認(rèn)為三首《調(diào)笑轉(zhuǎn)踏》可能是我國詞史上最早的詠域外小說的詞。但《茶花女村居圖》題卷諸詞中,周潁孝所題一詞之小序曰:“庚子四月,小病不寐,起讀《巴黎茶花女遺事》,譜《賀新涼》一闋”[2]。雖不知王鵬運等三人創(chuàng)作《調(diào)笑轉(zhuǎn)踏》的具體時間,但《庚子秋詞》既舉于庚子七月,當(dāng)是晚于周潁孝所作《賀新涼》的庚子四月的。故此,雖不能確定周潁孝此闋《賀新涼》是否我國詞史上最早詠域外小說者,但其創(chuàng)作時間早于王鵬運等之《調(diào)笑轉(zhuǎn)踏》,基本是可以確定的。
周潁孝,具體生卒年與字號皆不詳①李不殊《清末冶春后社成員〈茶花女〉——讀館藏宣古愚為趙倚樓繪〈茶花女村居圖〉》一文按:“潁孝即周潁孝(1841—1926)。據(jù)《江都縣新志》載:周潁孝,名實純。”,僅知為江都(今揚州)周氏族人,為周筱云之孫,有子三,曰桂年、柏年、樹年。周潁孝為《茶花女村居圖》所題之《賀新涼》是其目前僅存的一首詞,題畫款識為“潁孝漫稿”[2]。全詞如下 :
驚起孤衾睡,且披衣挑燈夜讀,巴黎遺事。蓮拗絲牽千萬語,直把毫顛揉碎。裊一縷,柔情天際。匏止坪深環(huán)佩杳,恁無端,相愛旋相棄。心里苦,待君味。相思到死拼沉醉,盼歸輪,秋墳鬼咽,茶花憔悴。三寸桐棺輕啟處,凝臉啼痕猶漬,六十日纏綿曾記。鏡影衣香都拍賣,剩斕斑一卷懷人淚。兒女恨,塞天地[3]。
另有趙潔(1868—?)《念奴嬌》。
前詩未盡,復(fù)填二闋,畫中人見之,應(yīng)怪予多事也。
草冠低壓,顯元衣輕窄,瘦腰纖柳。獨處煙村誰是伴,閑倩影,攜身走。過去繁華,當(dāng)前冷落,不忍重回首。風(fēng)流尤在,童騃何福消受。披圖結(jié)想非虛,揮金買日,只索囊中有。一片憂心難寫出,費煞寸灰詞手。病態(tài)深藏,啼妝慢露,愁怕纏人厚。此間癡立,問渠當(dāng)日知否[2]?
畫圖時省,嘆春風(fēng)遙遞,畫無緣識。幾輩只將肩背望,也算虛親顏色。誤卻前因,結(jié)成后果,一例遭狼藉。山茶如命,不知花尚紅白?愈看愈觸予情,心酸催淚,衣上盈盈滴。況使揚州狂杜牧,來作梁園病客。夢覺當(dāng)年,渴縈此日,試倩誰消得?挑燈重對,可憐同度愁夕[2]。
除《庚子秋詞》中三首同題唱和與《茶花女村居圖》題畫詞之外,張仲炘(1857—1913)也曾為《茶花女》題《曲玉管》一首,詞序云:“外國小說《茶花女》一冊,敘巴黎名倡馬克格尼爾事,譯筆幽邃峭折,雖尋常昵昵兒女子語,使人之意也消,馬克與之千古矣。詞以詠之”[3]。其詞曰:
細(xì)慧煎春,濃愁沁月,凄涼片幅傷心稿??上巳缁?曾幾良宵。最銷魂。
紫鳳調(diào)弦,碧螺斟酒,一窗瘦影銀燈悄。冷刺無端,兩頰飛上紅潮。淚珠拋。
乍得雙棲,又匏子坪邊秋晚,強(qiáng)支病枕懨懨,癡情苦戀湘皋。恨迢遙。把芳衷輕負(fù),忍見玉魚金碗,襪羅空剩,細(xì)數(shù)歡期,腸斷山椒[3]。
上述題《茶花女》的詞中所用的典故,多出自林紓所譯《巴黎茶花女遺事》,為傳統(tǒng)詞作中所無。如王鵬運“山茶紅白分容光”[4]、趙潔“山茶如命,不知花尚紅白”[2],出自書中“馬克性嗜劇,場中人恒見有麗人拈茶花一叢,即馬克至矣。而茶花之色不一,一月之中,拈白者二十五日,紅者五日,不知其何所取”[5]。王鵬運“淚盡瓊書一紙”[4]、劉福姚“恩談里”[4]亦出自書中,如亞猛有言:“我是夜在匏子坪,候君不至,冒雨夜行。至恩談街,天始曉,僅值此二寸絕交之書,烏得不怒”[5]。“匏子坪”為書中馬克格尼爾與亞猛曾經(jīng)居住之村郊,朱祖謀、周潁孝、張仲炘詞中都有寫此地者,已十分自然地成為了一種指代舊日美好事物的意象,言物是人非之意。王鵬運“臉紅斷盡銅華底”[4]、張仲炘“兩頰飛上潮紅”[3]非言馬克格尼爾害羞臉紅,而是因其患肺病而雙頰通紅。
以上詞作,皆是緊扣《茶花女》原著之人事所寫,詞中都以小說中的典故創(chuàng)造新的意象,如“山茶紅白”、“恩談里”、“匏子坪”等。此前我國已有的傳統(tǒng)意象中,沒有更貼切的對應(yīng)選擇,而林紓所譯的《巴黎茶花女遺事》以文言敘事,語言優(yōu)美有古意,取其書中行文作典,既有出處,又能與詞作本身的典雅韻相融合。若以今譯將“匏子坪”換作“布吉瓦”等,難免會對詞的意境有所破壞。除創(chuàng)造新的意象之外,又有賦予我國傳統(tǒng)意象以新的意義,如“臉紅”一詞,傳統(tǒng)詩詞中有“小婦初兩髻,含嬌新臉紅”、“春情滿眼臉紅消”等,寫女子嬌羞之情態(tài),但在這幾首詞中,詞人們不約而同以之寫馬克格尼爾因肺病而泛紅的面容,不僅弱化了疾病在感官上的可怖,也如古人以“捧心”、“施顰”寫西施之疾一般,為茶花女的病態(tài)添上了一絲美感。
二、詠哈葛德《茉莉小傳》詞
胡懷琛有《太常引·題大雄丹斧合譯茉莉小傳》①胡懷琛(1886—1938),安徽涇縣人,字季仁,號寄塵。,詞曰:
填胸哀樂總難分。何處說仇恩。目斷海天云。寄托在西方美人。茶花謝了,莫問迦茵。大筆擅傳神。艷魄與英魂。都化作墨痕淚痕[6]。
題中“大雄”即余大雄(?—1938),原名余洵,字穀民,號大雄,安徽人,曾任《神州日報》東西文譯務(wù)[7];“丹斧”即“張丹斧”(1868—1937),原名延禮,別署丹翁等,是20世紀(jì)20、30年代上海報界的著名人物[8]。余大雄與張丹斧所譯之《茉莉小傳》今已不存,僅在《民國小說目錄》中檢得有“《茉莉小傳》,1918年3月1號,英國哈葛德著,大雄、丹翁同譯,標(biāo)注‘言情小說’”一條,又《神州日報》(1907年)條目下有:“1918年6月9號 《茉莉小傳》定期出版”,“1918年10月21號,《茉莉小傳》序,作者:安吳瞿醒園”,“1918年12月9號 《茉莉小傳》,林琴南先生函”二條[9]。與胡懷琛的題注相符。
筆者翻檢哈葛德所著所有英文小說,認(rèn)為《茉莉小傳》極有可能是哈葛德于1912年出版的Marie①Sir H Rider Haggard.Marie:AnEpisodeintheLifeoftheLateAllanQuatermain. Ann Arbor.University of Michigan Library, 1912.一書。因“Marie”與“茉莉”讀音極其相近,日文中即有以“茉莉”翻譯“Mary”或“Marie”者。另據(jù)《清末民初哈葛德小說漢譯考述》一文所載,漢譯哈葛德小說包含同書不同名、不同譯者的版本共有37種,但其中未列《茉莉小傳》,又林紓所譯小說中亦無Marie一書,故可以肯定此書當(dāng)時只有大雄、丹斧合譯本存世而未傳,因此未被收錄,僅民國時期的《神州日報》有其相關(guān)記載。Marie是AllanQuatermain系列中的一本,副標(biāo)題為AnEpisodeintheLifeoftheLateAllanQuatermain(已故的艾倫·夸特梅因的生命中的一章),目前國內(nèi)尚無中譯本,為方便行文,下文中涉及此書人名與情節(jié)皆為筆者自譯。哈葛德所著AllanQuatermain系列共有20本,其中以《所羅門王的寶藏》(KingSolomon’sMines)一書最為著名。Marie寫于1912年,在創(chuàng)作時間上比艾倫·夸特梅因(AllanQuatermain)系列的第一本書《所羅門王的寶藏》(1885)晚二十八年,但以書中主角“艾倫”的時間線索來看,它應(yīng)是這一系列里最早的故事。這一系列里的大部分小說講述的都是艾倫·夸特梅因的奇幻冒險故事,但Marie卻是一部哀婉動人的言情小說,這一點,與上文中所引《民國小說目錄》中謂《茉莉小傳》為“言情小說”又相吻合。
Maire講述的是在南非長大的英國青年艾倫愛上了一位布爾族②布爾族:書中用語,指居住于南非的荷蘭、法國和德國白人移民后裔形成的混合民族。來源于荷蘭語“Boer”(農(nóng)民)一詞?,F(xiàn)已基本不用該詞,改稱阿非利卡人或者阿非利堪人。的鄰家女孩瑪麗,但瑪麗的父親因不喜歡英國人,極力阻撓二人婚事,并希望自己富有的侄子佩雷拉(Pereira)成為瑪麗的丈夫。后瑪麗與艾倫私奔并結(jié)婚,得知此事的佩雷拉妒火中燒,與丁干(Dingaan)密謀推翻布爾人,意圖將罪名嫁禍艾倫,置其于死地。布爾族人出于對英國人的偏見,聽信佩雷拉的一面之詞,并命令由他射殺艾倫?,旣惖弥诒O(jiān)禁中的艾倫將在凌晨被秘密謀殺一事后用計將自己和艾倫調(diào)換,最終被佩雷拉所殺。而佩雷拉知道自己殺死的竟是瑪麗而非艾倫后,也被瑪麗的父親射殺,并在死前吐露了全部真相??v觀哈葛德所著艾倫·夸特梅因系列,讀至此書,方才知道是瑪麗以自己的犧牲成就了艾倫的余生,使得這一位日后在書中大顯神威的探險英雄不至于在人生早年就歿于無名,而艾倫也終于在暮年時鼓起勇氣,寫下了這本關(guān)于妻子的回憶錄。
從出版時間及胡懷琛所作的《金縷曲》可以推斷,Maire應(yīng)該就是《茉莉小傳》的原版。同為哈葛德筆下的小說,《茉莉小傳》和《迦茵小傳》在情節(jié)上有許多相似之處,如女主人公都假扮成男主人公、最后都死于男主人公的情敵之手等。但《迦茵小傳》側(cè)重的是命運對迦茵(Joan)的不公:迦茵無父無母,身份低微,亨利(Henry)爵士的母親以家族沒落,需要亨利與富有的來文杰(Levinger)的女兒愛瑪(Emma)結(jié)婚以獲得金錢上的幫助為由,勸其離開亨利。當(dāng)時迦茵和亨利雖未婚配,但已有一女。迦茵為成全亨利,與追求者洛克(Rock)約定假結(jié)婚,以求亨利死心。在亨利結(jié)婚后,迦茵得知自己與愛瑪是同父異母的姐妹,而二人的女兒也已早夭。得知真相的迦茵無法承受,告訴了亨利一切實情。誰知洛克因愛成妒,前去刺殺亨利。最終迦茵在月色中假扮亨利,被喪失理智的洛克所殺。在《迦茵小傳》中,迦茵自私無情的父親來文杰為了金錢和地位掩藏真相,不認(rèn)親生女兒,一手造成了迦茵在愛情和命運上的悲劇。
與《茶花女》以及《迦茵小傳》不同,《茉莉小傳》中的瑪麗的愛情結(jié)局是圓滿的。雖遭父親反對,瑪麗還是和艾倫結(jié)為夫妻,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但由于書中復(fù)雜的歷史背景和種族原因,艾倫遭奸人構(gòu)陷,瑪麗假扮丈夫赴死,不僅是為拯救艾倫的生命,也是為證其清白,避免布爾族和英國人之間矛盾的激化。在這一點上,《茉莉小傳》的立意要比圍繞金錢和身世糾葛所展開的《迦茵小傳》更為深遠(yuǎn),敘事上也更為宏大。雖然國外有讀者認(rèn)為這部小說中關(guān)于種族的觀點太過尖銳,筆者此處暫不作討論?,旣惖臓奚池?fù)的意義更加沉重,人物形象更為崇高。如果說馬克格尼爾和迦茵為愛人所作的犧牲是為“成全”,那么瑪麗的犧牲則是一種“守護(hù)”。正如哈葛德在書中借艾倫之口所言,瑪麗的靈魂是“燦爛奪目而又神圣的”,而這兩點,都是“馬克格尼爾”和“迦茵”這兩個人物形象所不具備的。詞中“茶花謝了,莫問迦茵”當(dāng)是言此意。
胡懷琛詞的上闋“填胸哀樂總難分。何處說仇恩。目斷海天云。寄托在西方美人”[6],即是對小說《茉莉小傳》情節(jié)與主題的形象概述。下闋“茶花謝了,莫問迦茵”[6]兩句,則是將《茉莉小傳》這部小說與當(dāng)時同樣在中國頗為流行的《茶花女》、《迦茵小傳》進(jìn)行比較。詞的結(jié)尾部分“大筆擅傳神。艷魄與英魂。都化作墨痕淚痕”[6],則表達(dá)了詞人閱讀這部小說后的無限感慨。
三、詠狄更斯《雙城記》詞
蕭公權(quán)(1897—1981)的這首《金縷曲·題二城風(fēng)雨錄》一詞創(chuàng)作于1919年。詞曰:
真?zhèn)€為情死。問世間、癡情似汝,從來能幾。熱血腔中無處泄,灑與紅顏知己。死非樂、生難歡喜。黑獄紅樓相念切,逞奇思設(shè)就金蟬計。黃泉路,如歸爾。何須并蒂方連理。但記取、三生約在,兩心同此。恰好情場開別面,天上良緣重締。一任汝、生生世世。愿作鴛鴦仙最好,更無須、溷跡紅塵里。碧血冷,青磷起[10]。
蕭公權(quán)這首詞所詠的對象,是《雙城記》中的律師西德尼·卡頓(Sydney Carton)??D才華橫溢,討厭他所處的那個骯臟的社會,但又無力抗?fàn)帯8σ怀鰣鰰r,卡頓的人物形象是頹廢、冷酷、無情且懦弱的??D自認(rèn)為是一個“絕望了的苦力”、“不關(guān)心世上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關(guān)心我”。但是,當(dāng)小說的女主角——美麗善良的露西·馬奈特(Lucie Manette)出現(xiàn)后,他鼓起了生活的勇氣,改掉了多年的壞習(xí)慣,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他愛上露西,卻又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與她長相廝守,只能將這份感情埋在心底。露西與查爾斯·達(dá)爾奈(Charles Darney)結(jié)婚后,他對達(dá)爾奈充滿了羨慕,心中十分難過,萬分失落。但他最終還是選擇為達(dá)爾奈和露西獻(xiàn)上自己最誠摯的祝福,甚至做好了隨時為露西犧牲生命的準(zhǔn)備。他毫無保留地“愿為你和你所愛的人做任何事”。他深愛露西,不求任何回報,只是希望露西能夠“不時想起有這么一個人”,希望露西記住自己。這也就暗示了卡頓最終為愛犧牲的結(jié)局,為下文埋下了伏筆。最終,本就因病不久人世的卡頓利用自己與達(dá)爾奈容貌相似這一點,代替達(dá)爾奈走上了斷頭臺,用鮮血和生命實現(xiàn)了自己對露西的愛的承諾。蕭公權(quán)以“逞奇思設(shè)就金蟬計。黃泉路,如歸爾”[10]來敘述卡頓的上述壯舉。
卡頓明知自己的單戀沒有結(jié)果,卻仍然義無反顧地選擇用生命為所愛之人換來幸福,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去化解殘忍的暴力。詞人蕭公權(quán)因此在詞的開頭發(fā)出感嘆:“真?zhèn)€為情死。問世間、癡情似汝,從來能幾”[10]。卡頓對女主角的深切愛意和大無畏的犧牲精神也使得《雙城記》的主題精神得到了進(jìn)一步的升華,使小說在殘酷的革命背景下增添了一絲浪漫主義的色彩。故而詞人也給予充滿浪漫色彩的描寫:“恰好情場開別面,天上良緣重締。一任汝、生生世世。愿作鴛鴦仙最好,更無須、溷跡紅塵里。碧血冷,青磷起”[10]。
蕭公權(quán)以中國傳統(tǒng)詩詞的意象和觀念,再現(xiàn)狄更斯這部小說中的相關(guān)故事情節(jié)與主題精神,從而使詞這一傳統(tǒng)文學(xué)樣式賦予了一種更為開放、更加豐富的藝術(shù)活力。
無獨有偶,汪東(1890—1963)也曾作一首題《雙城記》的《金縷曲》,自序:“題迭更司所著雙城記。適讀迦陵詞,即用其韻”[11],全文如下:
地偪天無罅。嘆微生、于中虱處,鬼門人鲊。少日周旋多游俠,臂箭腰弓馳射。快呼酒、漢書能下。噴沫高譚羅蘭輩,氣崚嶒、卻笑旁人怕。今有口,壁間掛。
一編展對涼如灑。紀(jì)千年、雙城鬼蜮,筆端有畫。恩怨都憑翻覆手,瞥眼浮云野馬。因果律、何殊鐵打。細(xì)數(shù)斷頭臺上客,被人殘、元是殘人者。金鑒在,正堪藉[11]。
詞的上片描寫了法國大革命的時代背景,“噴沫高譚羅蘭輩”[11]所言即是法國大革命中被雅各賓派送上斷頭臺的羅蘭夫人(Manon Jeanne Roland,原名Manon Jeanne Phlipon)。在《雙城記》結(jié)尾處,即第十五章《足聲消逝》(XV.The Footsteps die out for Ever, The Track of A Storm, Book The Third, A Tale of Two Cities)中,描寫卡頓之死時,作者如此寫道:
那天晚上,巴黎城里人談起他,說他是歷年上吉蘿亭①吉蘿亭:由法語“l(fā)a Guillotine”演變而來,意為“斷頭臺”。因la guillotine在法語中是陰性詞,故書中以女性擬之。最安靜的一個人。不少人還說他表情神圣,像先知的預(yù)言家似的。不久前,有位十分了不起的人——是個女人,也死在同一斷頭臺上。刑前,有人允許她寫下自己的感受。而假如西德尼·卡頓也有這樣的機(jī)會,談?wù)勎磥淼氖?那他一定會說出下面這樣的話:
“我看到巴賽德、克萊、德發(fā)日、復(fù)仇女,那個陪審員、法官,以及其他所有從舊壓迫者中產(chǎn)生的新壓迫者,將在這因果報應(yīng)的殺人機(jī)器廢除之前,一一被他消滅。我看到從這片深淵里,升騰起一個美麗的城市、一個卓越的民族。在未來漫長的歲月里,他們歷經(jīng)挫折起伏,終于使上一代的罪惡以及由它產(chǎn)生的這一代的罪惡壽終正寢,慢慢消失殆盡。”
……
“我所做的,是我一生做過的最好、最最好的事情;我即將得到的,將是我這一生最安詳、最最安詳?shù)男菹ⅰ盵12]。
狄更斯筆下的這位“十分了不起的女人”,就是汪東詞中之“羅蘭輩”。她刑前留下的遺言:“自由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O Liberté, que de crimes on commet en ton nom!)”也可謂是書中卡頓的心聲。在狄更斯替卡頓所描繪的他情愿犧牲自己而換來的美好的未來中,不再有不同階級的仇恨和代代之間的冤冤相報,達(dá)爾奈和露西在幸福的生活中白頭偕老,那些從壓迫中誕生的殘暴的新壓迫者們也一一被消滅。然而,原本被判以死刑的達(dá)爾奈和替他而死的卡頓實則都是無辜的。雖然馬奈特醫(yī)生一家最終得到了大團(tuán)圓的結(jié)局,但書中還有更多這樣善良無辜的普通人因這場運動的風(fēng)暴而失去生命。因此,汪東在詞的下片感慨道:“恩怨都憑翻覆手,瞥眼浮云野馬。因果律、何殊鐵打。細(xì)數(shù)斷頭臺上客,被人殘、元是殘人者。金鑒在,正堪藉”[11]。如果說蕭公權(quán)的《金縷曲》是對卡頓為無私愛情所作出的自我犧牲的感傷,汪東的這首詞則是更近一步,讀懂了《雙城記》中安排卡頓之死的真正用意。
以上所論之作,從創(chuàng)作形態(tài)看,周潁孝等人為《茶花女村居圖》所作為題畫詞,王鵬運、蕭公權(quán)、汪東等人所作則為卷首詞。題畫詞與卷首詞這兩種形態(tài),雖古已有之,但以此論述外國小說,卻是晚清至民國詞人之新創(chuàng)。究其原因,一是中外文學(xué)交流的局面在這一時期逐漸打開,西風(fēng)東漸之下,根植于傳統(tǒng)士大夫們心中的封建思想也受到了猛烈的沖擊,《茶花女》、《茉莉小傳》、《雙城記》等作品中熱情奔放、超越生死的愛情觀和自由觀,雖與我國傳統(tǒng)的觀念并不相同,但在新思潮的裹挾下,也因其宣揚的誠摯情感和超然獨立的人格而迅速地為我國的詞人和學(xué)者所接受;二是外國小說有許多是身份顯著的政治家或社會精英階層所作,其中多有我國中下層知識分子所不具備的革命性的眼光和對統(tǒng)治階級的鮮明批判及諷刺,這種思想在新文化運動的背景下受到國內(nèi)學(xué)界的推崇;三是一些優(yōu)秀的翻譯家,如林紓等以中國筆法譯西洋小說,大大推進(jìn)了外國小說在國內(nèi)的傳播,尤其吸引了我國傳統(tǒng)文人對西洋小說的注意。錢鍾書就曾說:“林紓的翻譯所起的‘媒’的作用,已經(jīng)是文學(xué)史上公認(rèn)的事實?!佑|了林譯,我才知道西洋小說會那么迷人”[13];四是這一時期的詞人既有深厚的傳統(tǒng)文學(xué)底蘊,又能主動接受優(yōu)秀的外國文學(xué)作品,在新與舊、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碰撞之下,誕生了以詞論外國小說這一獨具雅韻而又不失新意的特殊的“讀后感”之形式。夏承燾先生曾提出,詞體要發(fā)展,就必須適應(yīng)時代的需要。雖然我們很難再在詞史找到與宋詞比肩的一個時代樣本,但換個角度來看,晚清、民國詞人以詞論外國小說,將現(xiàn)代的因子融入古典的詞作創(chuàng)作中,從而形成了既具有鮮明時代特色,又富有傳統(tǒng)詞作之古雅的新穎面貌。這一類詞作所開辟的新的境界,在近代詞壇,乃至整個詞史的長河中,其光芒也是希世特出的。
參考文獻(xiàn):
[1] 沈家莊. 中國歷史上第一篇詠西方小說的詞:王鵬運詠茶花女[J].文史知識,2014(12):45-49.
[2] 木子. 揚州名士歌詠“茶花女”[N]. 揚州晚報,2013-03-23(B01).
[3] 巨傳友. 清代臨桂詞派研究[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8:191.
[4] (清)王鵬運,朱祖謀,劉福姚. 庚子秋詞 (下卷)[M]. 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1972:4.
[5] 林紓. 林紓譯著經(jīng)典(第1冊) [M]. 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1-57.
[6] 胡懷琛. 胡懷琛詩歌叢稿[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6:87.
[7] 周家珍. 20世紀(jì)中華人物名字號辭典[M]. 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1045.
[8] 張耘田,陳巍. 蘇州民國藝文志 (上)[M]. 揚州:廣陵書社, 2005:366.
[9] 劉永文. 民國小說目錄 1912—1920[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399.
[10] 王存誠. 韻藻清華:清華百年詩詞輯錄 (上)[M]. 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11:155.
[11] 汪東. 夢秋詞[M]. 濟(jì)南:齊魯書社,1985:129.
[12] 狄更斯.雙城記[M]. 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5:402-403.
[13] 錢鍾書. 林紓的翻譯[M]. 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1:18-19.
(責(zé)任編輯:王惠芳)
The innovation of Ci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Republic of China:Ci on the foreign novels
XIAO Ruifeng, LI Hanqing
(College of Humanities, Zhejia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Hangzhou 310023, China)
Abstract:Foreign novels were introduced into China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Ci writers at that period chose the form of Ci to comment on the foreign novels, thus their works not only enrich the content of the performance, but also enlarge the influence of Ci and innovate the writing techniques as well. This paper, based on the Ci on La dame aux Camélias, Marie and A Tale of Two Cities, aims to reveal the trend of Ci creation from traditional to modern, from local to outside by studying their creation backgrounds, contents and artistic characteristics.
Keywords:Ci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Republic of China; foreign novels; the trend of Ci creation
收稿日期:2016-04-20
基金項目:浙江省社科基金重點項目(16NDJC034Z)
作者簡介:肖瑞峰(1956—),男,江蘇南通人,浙江省特級專家,教授,博導(dǎo),從事唐宋詩詞及海外漢詩研究;李寒晴(1991—),女,浙江杭州人,碩士研究生,從事古代文學(xué)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6-4303(2016)02-014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