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佳歡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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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禪一味”與“禪茶一味”考辨

賀佳歡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湖南夾山與“茶禪一味”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唐代從諗禪師首倡“吃茶去”,夾山善會和尚首倡茶禪境味之說;圓悟克勤禪師提出并手書“茶禪一味”;“茶禪一味”“禪茶一味”表面上可以互稱,但前者更加科學合理,也更符合圓悟克勤祖師之本意。

茶禪一味;禪茶一味;趙州禪師;善會和尚;圓悟克勤

在中國人心中，“茶禪一味”已然成為一種崇高的美學境界。尋其出處,最早典故源自趙州和尚那句著名的偈語“吃茶去”;而湖南夾山是中國茶禪文化的誕孕地,因處于碧巖峰與青嶂峰交會處而得名。夾山寺歷代高僧輩出,唐代善會禪師首開宗風,留下“猿抱子歸青嶂嶺,鳥銜花落碧巖泉”的千古名偈,史稱“夾山境”。宋代圓悟克勤禪師在此著成“宗門第一書”《碧巖錄》,并手書“茶禪一味”,經(jīng)弟子大力弘揚,其禪法與茶道廣為流傳。“茶禪一味”和“禪茶一味”不能完全等同,前者更貼近圓悟克勤禪師當年的心境,也更契合茶禪之境的本身理路。

一、“吃茶去”

從諗禪師(778—897)也被稱為趙州禪師，在趙州(今河北趙縣)觀音院禪修時,有僧來拜謁,他問來者:“曾到此間否？”答：“曾到?！睆恼斦f:“吃茶去！”又有僧來觀音寺,從諗問:“曾來此間否？”答:“未曾來?！睆恼斦f：“吃茶去！”院主不解其意,何以不同之問,答案相同，從諗繼續(xù)說:“吃茶去！”這在《五燈會元》都有記載,這是中國禪宗史上極為有名之禪宗公案。后人以為吃茶可悟道,故“吃茶去”遂成禪林法語之典故。如江西楊歧宗方會禪師“更不再勘,且坐吃茶”“敗將不斬,且坐吃茶”(《大正藏·47冊》),后人贊揚趙州“吃茶去”三字直截了當?shù)脑u語不勝枚舉。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禪宗典籍中關于“吃茶去”公案有一千余則,可見影響之深遠。趙州禪師的本意也就是“佛法但平常,莫作奇特想”。禪宗講：“莫將公案等閑觀,愛此機鋒文字禪。柏樹庭深偏有味,云門路斷寂無言。拈花一笑成何事,水在瓶中云在天。佛法原來無多子,吃茶吃飯困即眠。”這就是“饑來吃飯,困來即眠”“遇茶吃茶,遇飯吃飯”,這也是一種委任自然、除去妄想的過程。中國佛教協(xié)會主席趙樸初居士酷愛喝茶,為陳彬藩先生所著《茶經(jīng)新篇》題詩曰:“七碗受至味,一壺得真趣?？粘智О儋?不如吃茶去?！辈椤囤w州禪師語錄》題詩云:“萬語與千言,不外吃茶去”,也可見其對此典故的熟稔。

在從諗禪師生活的唐代,喝茶(飲茶)已經(jīng)成為風尚。唐代封演在《封氏聞見記》卷六《飲茶》一文中就有描述:“南人好飲之,北人初不多飲。開元中,泰山靈巖寺有降魔師,大興禪教,學禪務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許其飲茶。人自懷挾,到處煮飲。從此轉相仿效,遂成風俗。自鄒、齊、滄、棣,漸至京邑。城市多開店鋪,煎茶賣之,不問道俗,投錢取飲。其茶自江、淮而來,舟車相繼,所在山積,色額甚多?！雹俜庋?《封氏聞見記》,趙貞信校注，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51頁。封演已經(jīng)將這種喝茶的普遍性形容得很逼真,“學禪務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許其飲茶”,也反映了當時學禪和飲茶結合的必要性。大小城市多有茶鋪,一派興盛繁榮之盛況。

二、夾山善會與“茶禪一味”

將“吃茶去”上升為“茶禪一味”之境的是唐代善會和尚。夾山善會和尚(804—881)與從諗禪師幾乎同時。唐咸通十一年(公元870年),朝廷派高僧善會和尚來夾山開山建寺,這也就是今湖南省常德市石門縣的夾山寺。夾山寺,又名靈泉禪院,因“兩山對峙,一道中通”而得名。其后唐懿宗、宋神宗和元世祖等三個朝代的皇帝曾先后下旨修繕,故有“三朝御修夾山寺”之盛名。

夾山境地“猿抱子歸青嶂嶺,鳥銜花落碧巖泉”,這副對聯(lián)的真正含義就是夾山和尚從飲茶中所領悟到的茶禪機緣與茶禪合一之境界。后來夾山又因此聯(lián)被稱為碧巖。在日本茶道界,也常見“猿抱子歸青嶂后,鳥銜花落碧巖前”。此聯(lián)出于南宋釋普濟(1179—1253)撰寫的《五燈會元》卷五,有僧問:“如何是夾山境？”善會說:“猿抱子歸青峰里,鳥銜花落碧巖前。”②釋普濟:《五燈會元》,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99頁。《祖堂集》卷七也有同樣的記載:

秀才曰:“不得犯于本形者何？”師云:“不得道著境地?！庇謫?“如何是夾山境地？”師答曰:“猿抱子歸青嶂后,鳥銜花落碧巖前?！?/p>

善會大師的“夾山境”,表述了夾山“茶禪”境界,為“茶禪一味”說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后人一般就將善會禪師居夾山之處,也當作首倡茶禪境味之說的場所?！段鍩魰返谑碛涊d杭州的本空禪師參見夾山禪師:

參夾山,才入門,見維那。那曰:此間不著后生。師曰:某甲不求掛搭,暫來禮謁和尚。維那白夾山,山許相見。師未升階,山便問:甚處來？師曰:云居來。曰:即今在甚么處？師曰:在夾山頂上……山曰:看君只是撐船漢,終歸不是弄潮人。來日普請,維那令師送茶。師曰:某甲為佛法來,不為送茶來。那曰:奉和尚處分。師曰:和尚尊命即得。乃將茶去作務處,搖茶甌作聲。山回顧,師曰:釅茶三五碗,意在頭邊。山曰:瓶有傾茶勢,籃中幾個甌。師曰:瓶有傾茶勢,籃中無一甌。便行茶,時眾皆舉目。師曰:大眾鶴望,請師一言。山曰:路逢死蛇莫打殺,無底籃子盛將歸。師曰:手執(zhí)夜明符,幾個知天曉。山曰:大眾有人也。歸去來,歸去來！遂住普請。歸院,眾皆仰嘆。③釋普濟:《五燈會元》,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826-827頁。本空禪師拜見夾山禪師,所記載之內(nèi)容也是中國九大“禪門吃茶”公案之一。本空禪師的錦心繡口成為眾人仰嘆的原因。此處,著名之“看君只是撐船漢,終歸不是弄潮人”也源出于此。杜繼文、魏道儒先生認為這是批評佛祖的語言,撐船漢是比喻做入世弘教,弄潮人是游戲人間,并稱夾山禪師為“夾山的弄潮人”。他的農(nóng)禪貫徹了其師的宗旨,時時流露出某種敗落的傷感情緒。④參見杜繼文、魏道儒:《中國禪宗通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332頁。可備一說。

有日本學者也認為“茶禪一味”最初來自夾山和尚,日本當代禪學專家秋月龍氓在其名著《禪海珍言》中,以“茶禪一味”為題介紹了這樣一則公案。夾山和尚喝完一碗茶后,又自斟了一碗遞給侍僧。侍僧正欲接碗,和尚陡問:“這一碗是什么？”侍僧一時語塞。秋月龍氓認為這便是“茶禪一味”最初的史跡。⑤參見秋月龍氓:《禪海珍言》,漓江出版社1991年版,第4頁。通過“這一碗是什么”來說明“茶禪一味”最初的源流無可厚非,在他的諸多言論中有很多蘊涵茶禪之境。

三、圓悟克勤與“茶禪一味”

夾山之大幸在于后世又來了一位高僧。宋徽宗政和年間,圓悟克勤在荊州弘揚佛法,受澧州刺史之邀,入住夾山靈泉禪院,在夾山說法近十年。

圓悟克勤禪師住持夾山期間,一心研究茶禪關系,悟出“茶禪一味”真諦。他潛心研習禪與茶的關系,以禪宗的觀念品味茶的奧妙,終有所悟,揮筆寫下了“茶禪一味”四個字。

在此期間,他應參學門人之請,評唱五代重顯禪師雪竇的《頌古百則》,門人記錄匯編成《碧巖錄》十卷。圓悟評唱《頌古百則》時,有感于“夾山境”之妙處,嘆謂“碧巖不離此處,此處不離碧巖,攝大千于毫端,融芥塵于剎海,街華鳥過,抱子猿啼?！雹贅I(yè)露畢:《中國佛教百科全書·教義人物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78頁。一派生動自然之景象,令人艷羨。《碧巖錄》問世后,標志著佛教禪宗從“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發(fā)展到文字禪的一個新階段。禪林對此書評價甚高,成為禪宗立派600年后開篇“宗門第一書”和“茶禪第一書”,風靡佛教和茶文化界。

南宋末年,日本茶道鼻祖榮西高僧兩次來到中國,回國后廣泛傳播臨濟宗圓悟禪師的茶禪二道,并將圓悟禪師的《碧巖錄》以及“茶禪一味”墨寶帶回日本,于1191年寫成《吃茶養(yǎng)生記》,影響深遠。一休和尚后將秘藏的宋代圓悟克勤禪師的墨跡“茶禪一味”傳給了珠光,開創(chuàng)了日本的茶道。這一墨跡后來成為茶與禪結合的最初標志,成為茶道界最高的寶物。珠光得到墨跡以后,把它掛在茶室最重要位置的壁龕里,只要走進茶房,必定頂禮膜拜。圓悟禪師的墨寶至今仍作為鎮(zhèn)寺之寶,珍藏于日本奈良的大德寺。經(jīng)過村田珠光、武野紹鷗和千利休等人的不懈努力,日本禪茶精神也逐漸形成。經(jīng)過代代相傳,“茶禪一味”成為茶道最高的境界。

不僅如此,圓悟禪師的另一法嗣大慧宗杲禪師,也就是后來焚毀《碧巖錄》的大慧禪師,得道后在浙江余杭徑山寺大開禪茶宗風,把種茶、制茶和茶宴融入禪林生活,又開啟了另一“茶禪一味”的分支。

可見,圓悟克勤禪師是“茶禪一味”發(fā)展史上的節(jié)點人物,他直接提寫“茶禪一味”,并對日本茶道產(chǎn)生了直接和深遠的影響,其《碧巖錄》是“茶禪第一書”,其弟子又繼承了“茶禪一味”的精神,繼續(xù)弘揚擴展。

四、“茶禪一味”與“禪茶一味”

到底是“茶禪一味”還是“禪茶一味”？許多人認為含義相同,不必糾結于誰前誰后。但細考之,雖一字前后之差,其義卻不盡相同。

其一,“茶禪一味”符合茶禪一境本身之脈絡。在禪宗史上,“農(nóng)禪結合”對禪宗產(chǎn)生了極為重要的作用,這也是其得以生存的關鍵。當然這與百丈禪師提倡“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有著很大關系,要求僧人自給自足、自耕自食。農(nóng)禪結合自然促進了禪寺茶葉種植的興隆,不少寺廟都建于名山之上,山上種植茶葉也是一個很好利用地理區(qū)域優(yōu)勢的成功案例。古語云“天下名山僧占多,好茶出在我山中”,就是很鮮明、生動的寫照。“農(nóng)禪結合”也自然會走向“茶禪結合”,這是一個自然過渡的過程。百丈禪師在《百丈清規(guī)》有專門論寺院中喝茶的清規(guī),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創(chuàng)舉。《百丈清規(guī)·法器章》載:“法鼓,凡住持上堂,小參,普說,入室,并擊之,上堂時二通……茶鼓長擊一通。”茶鼓賦予茶事宗教色彩,一直流傳,寺院也專設“茶堂”(茶寮),一般茶寮派一二僧負責,稱寮主、副寮,這成為寺院的常規(guī)設置?？梢姰敃r茶禪結合已經(jīng)很緊密。

其二,稱“茶禪一味”,因茶的歷史比禪宗更早。對中國茶史的起源,眾說紛紜,但不外乎先秦說、西漢說和三國說等。茶葉最早的作用是作為解毒之藥,“神農(nóng)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茶葉可以解神農(nóng)之毒,可見歷史已然很悠久。更重要的一點是中國是茶的原產(chǎn)地,且中國人講究“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茶是人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生活資料。佛教傳入中國的時間,乃至禪宗內(nèi)化為中國人文化內(nèi)涵的時間,應比茶葉在中國產(chǎn)生和推廣的時間要晚,在這方面,“茶禪一味”在時間上也相對更加合理。

其三,按照圓悟克勤禪師的手書“茶禪一味”墨跡,后人應該遵從最早書寫這一提法之人。中國佛教協(xié)會原會長趙樸初居士對夾山和夾山茶禪文化非常關心,曾先后為夾山大雄寶殿、天王殿和靈泉禪院題詞,并贈“茶禪一味”墨寶一幀,以示對夾山茶禪文化之源的推崇,這也是對圓悟克勤禪師“茶禪一味”題詞的禮贊。同時趙老各處題詞,只題“茶禪一味”,不題“禪茶一味”,亦是尊重其本身源流的體現(xiàn)。

另外,“禪茶”本身也可以作為一個專屬名詞,“禪茶一味”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那么,“茶禪一味”究竟在哪些方面“一味”呢？學界有不少相關論述。筆者認為，最重要的在于禪的很多特性都是從茶葉中類比而來,如茶葉中含有咖啡因,令人神清氣爽,所以佛教禪宗歷代僧士把茶葉作為明心見性的必備飲品。佛教自東漢傳入中國以來,那些山居高僧立即成為飲茶的推動者。眾多高僧對茶的推崇,使茶成了養(yǎng)生正心之物,眾僧視茶為“神物”。禪僧很早就發(fā)現(xiàn)“茶具三德”:一是提神,夜不能寐,有益靜思;二是幫助消化,去除積食;三是使人戒淫欲。這些都是其他飲品難以替代的。所以,茶是直指人心、不立文字的禪;禪是沁人心脾的茶,令人心神俱爽。

“茶禪一味”的思想,在趙州禪師“吃茶去”已有萌芽,起源、孕育并奠基于湖南石門夾山寺的“夾山和尚”善會,而大成于著名大師圓悟克勤。經(jīng)過兩位禪師之手,開顯了“茶”“禪”不二的境界。茶與禪宗的結合,是中國文化史上一種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即茶文化現(xiàn)象?！安瓒U一味”,是中國茶文化的精髓與天地、人和的最高境界?！安瓒U一味”應比“禪茶一味”更加地道、合理地體現(xiàn)茶與禪的互織。

(責任編輯金菊愛)

收稿日期:2015-09-28

作者簡介:李思遠,男,河南漯河人,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刑事訴訟法學與證據(jù)法學。

Study on “Tea-Zen One Taste” and “Zen-Tea One Taste”

HE Jiahuan

(LiteratureSchoolofAnhuiNormalUniversity,Wuhu,Anhui, 241000,China)

Jia Mountain in Hunan has an inseparable relationship with “Tea-Zen One Taste”. Congshen Buddhist monk in Tang Dynasty first proposed “eat tea” and Shanhui monk in Jiashan proposed the view of Tea-Zen taste. Yuanwu Keqin monk proposed and handwrote “Tea-Zen One Taste”. “Tea-Zen One Taste” and “Zen-tea One Taste” appear to be called each other though the former is more scientific and reasonable, and is in line with the intention of the master Yuan Wu Keqin.

“Tea-Zen One Taste”; “Zen-tea One Taste”; Zhao Zhou Buddhist monk; Shanhui monk; Yuanwu Keqin

2016-01-02

賀佳歡,女,安徽宣城人,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

10.3969/j.issn.1671-2714.2016.03.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