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陳鵬
喪家犬
從來血液的味道只有一種:咸
它凌越在愛情、友情、親情等人生的觸覺之上
像一枚瘦小的風(fēng)箏掙扎在晴空
對抗著所有來自母乳的期望、樸實與柔軟
血液天生就是為了凝固而奔涌的
而它的凝固卻常常被生活握成恐懼
涂撒于危聳的城樓、焦渴的田野和人流如織的
購物廣場
一只大手毫無預(yù)兆地跟在你身后
被敲擊著的你的步伐
是來自泥土還是玻璃后的空殼
另一只大眼包裹著塵世的厚繭,混混沌沌地
躺在你的步履里
它時刻摸索著,在深夜,一次又一次地
扯緊了時間的皺紋
它告訴你命運就是未老先衰的母親,蝎子似的
掛在你的脖頸
它告訴你信仰膽小如喪家之犬,只敢在無人的寂夜
輕吠幾聲
蜘蛛踩在我的頭頂
墜入深夜的不可掙扎的一只蜘蛛
一只瘦得比羽毛更輕盈的蜘蛛
日復(fù)一日地在無限虛空的
陰暗之谷的某個拐角織著網(wǎng)
沒有任何蒼蠅或飛蛾會好心地在此圓寂
不,它們都在頭頂上空
某個遙不可及的青銅鑄就的高臺上
用世間最喧鬧無恥的歌喉做著金光閃閃的合唱
這是第一只黑成人心模樣的蜘蛛
所有被善良忽略掉的細(xì)節(jié)都化作絨毛扎入它的心臟
它從未流過血淚,總是靜臥在囚籠般的蛛網(wǎng)上
將逼迫與束縛一次次吞噬又一次次重筑
我唯一一次有關(guān)這只囚蛛的夢境
是在十年前南國的某片潮濕而廢舊的廠房內(nèi)
我的兄姐就在偷長在這里的化肥廠中謀生
他們稚嫩的肉體早出晚歸
鳩形鵠面的靈魂卻泛著泥土般生腥的笑容
這讓躺在聲嘶力竭的鐵板床上的我
驚訝且憤怒地發(fā)現(xiàn)那只蜘蛛竟踩在我們頭頂
而我的腳下,卻是肉眼無法目及的黑暗深淵
被繆斯吻過的人
被繆斯吻過的人,無論男人、女人
最終都會被內(nèi)心的溫柔俘虜
無數(shù)重疊的文字將白天涂成黑夜
以求讓每一滴降落在春天的雨水
都充滿母性,都懂得只有愛
才能讓這個緊握成花骨朵似的世界
敞開真相。我們都是含香的花粉
被繆斯吻過的人,連夢都被銹蝕的鋼筆占有
他的眼淚是黑色的,沉淀著世間最撕心的苦痛
沒有人明白他的影子為什么瘦骨嶙峋
沒有人明白他的骨頭為何能撞出驚雷
他只會卡緊自己的脊梁,皺著眉
任由潰逃于生活的夕陽將他漸漸掰彎
直到彎成一把插在大地上的鐮刀
割草,碎土,為每一朵淡藍色的靈魂開道
被繆斯吻過的人到死也不會承認(rèn)
世人所貢獻的聲名。他們的聲音
只有隔著冰冷的石棺才能聽清
他們肥沃著面容憔悴的土地
用骨頭開花,筋脈竄動著烈火
四點二十八分我穿過這小城
四點二十八分,我淚眼朦朧地穿過這座小城
無知的雨下得很大,狐貍般狡猾的風(fēng)刮得也夠狂野
所有星星都被戴著良知手套的枯手一顆顆摳出來
吃掉了。我抬頭看著天,無數(shù)個空空的眼眶看著我
我知道這時候我要器宇軒昂地對視著它們———
就像對視那個被樵夫拋棄在深山密林里的老婦人的
干瘦的眼睛一樣,就像對視那些將頭埋進土里的
衣衫襤褸的孩子的眼睛一樣
就像對視那些在風(fēng)雪里為衣著光亮的肉囊
擦鞋的聾啞人的眼睛一樣,就像對視那些慘死在
暴徒慘白的刀鋒下的圓睜著的眼睛一樣
我就是要器宇軒昂地對視著他們
就像對視著一個個染血的憤怒的空空的眼眶
四點二十八分,我淚眼朦朧地穿過這座小城
滿城的燈火都熄滅了,只剩下我心底的灰燼
面黃肌瘦的路燈張開大手拼命地追趕著我
我無路可逃,只得一頭扎進我面黃肌瘦的影子里
詩人頭上插著掃帚
寒風(fēng)過后,秋葉總是緊緊地抱住大地
如同人生的風(fēng)寒過后,整個地球都是
足下長出的堅硬果實。解開朝南的窗
放進陽光、月光,驅(qū)出燈光、火光
卻怎么也管不住那一滴滴穿石而過的淚光
在無盡污濁的河流中央,一葉扁舟在艱難地
爬行,舟尾刺破蒼穹的旗桿,赤裸而剛毅
一座座橋梁在山與山、河與河之間叉開大腿
賣弄著自欺欺人的風(fēng)騷,卻始終跨不過
城市和鄉(xiāng)村打著補丁的褲襠上的那堵
傷痕累累而又日漸異化的墻
在寬闊的水泥馬路和干瘦的山道中央
立一把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掃帚
每當(dāng)秋風(fēng)起時,等一個詩人來坐著流浪?
街角的獨奏
一股悲愴從某個不知名的街角
突然瀉出———猶如一道內(nèi)心的閃電
迅速地在我的思緒中開出花朵
但整個喧鬧的街中,再沒有靈魂
為之駐足
北風(fēng)將一個簡陋的擦鞋小攤
毫不留情地摔得匍匐在地上
羸弱的老人閉目拉琴,在寒冷中
悠然自得,一支支憂傷的樂曲
從五彩襯衣的破洞中魚貫而出
許是我還未能覺悟
這灼燒寒冬的濕潤的琴曲
竟讓整個身心都愧對泥土
媛媛婆
在彬昌村,媛媛婆是不可避免的一叢荊棘
這個唯一被女性符號壓干榨盡的男人
黑硬如針的絡(luò)腮胡深陷在雄性的驕傲里
褲管卷著泥土,肩膀如釘滿厚重苔蘚的祠堂大門
而他閃爍過多光芒的永遠諂笑著的眼睛
讓翻滾于黃土上下的鄉(xiāng)村男人不由自主地想到
月光下的女人
夕陽沉沒之后,媛媛婆獨立在村小學(xué)操坪中央的
大青石上
雙手狂扯著霞光,撥弄出一波又一波夏夜共鳴曲
他試圖截住每一個戴著夜色過路的人
右手彎成鐐銬,左手伸向蒼藍色的山巒
焦黃的牙齒熱情地撞擊著:“砍柴,砍柴,砍柴……”
直到蘭嬸揮著掃帚沖向三十年前在砍柴途中
從她背上滾落山崖的幺兒
捆緊在草坪上的目光才漸漸變涼,而夜,早已黑得
比鐵更硬了
同所有男人一樣,媛媛婆也愛扎到女人堆里
口水如月光四漫,雙眼鑷子似的抓向胸口
有時候,他甚至?xí)壤鲜蟾艚莸乇ё∨说拇笸?/p>
撅起屁股有節(jié)奏地嘶嚎著:“吃奶,吃奶,吃奶……”
乙酉年春夏,三月無雨。大地張開了無數(shù)的口喝水
媛媛婆的輝煌不知被哪一張嘴提前嘔出
在一切現(xiàn)實都卡緊的時候
媛媛婆便坐到一切信仰之上
他被人們圍在求雨的高臺之中
破爛的夾襖飄出一串五彩的貝殼
四面鼓聲如神的咳嗽,沙啞成一股繃緊的繩
他舞著,跳著,唱著,笑著,哭著,喊著,偶爾沉默著
直到星星被憔悴的煙頭點亮
而他終于從高臺邊滑落
黃塵輕輕漫起,織出一件薄紗
俄頃風(fēng)消塵散
媛媛婆竟自顧自地扛起祭祀用的豬頭
大口吞咽著瘸著腿走遠了。眾人站在原地
似乎忘了什么
哦,大雨下了三天
犬形男人
把頭低一點、再低一點
直低到比微塵更低的屈辱之中
誰都看不到你,聽不到你,臉上長滿了荊棘
駱駝?chuàng)u著鈴從身邊走過,一千年的時光逐一醒來
可你還是一頭扎進泥土,充耳不聞
雨水再多也發(fā)不了根
整個春天就這樣被色彩憋腫,你死死地抱緊自己
瘦成一顆干癟的種子,既裝不了愛,也含不住恨
你若屬于雄性,眼睛里不僅倒映著神靈
還應(yīng)有掙扎于生活的忠誠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