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竹
A
我們注定是扎根于前半生的,即使后半生充滿強烈和令人感動的經(jīng)歷。這是高天水送給韓燕玲筆記本扉頁上端的文字,下端還有兩句:土地里的根須自然交錯,而天空中的枝葉并不糾結(jié)。
五月的一個周末,韓燕玲在公司加班,看完一部專題片的毛片后,把合成編輯小孟喊來辦公室,特別叮囑了幾個注意事項。之后,韓燕玲看了看時間,想到此刻滿大街到處都在擁堵,就從抽屜里拿出高天水去年十月送給她的筆記本翻看。
因路途遙遠,還因南水北調(diào)工程丹江口大壩加高后,庫區(qū)蓄水再次抬升,淹掉了不少人家的祖墳,所以今年清明節(jié)韓燕玲沒回鄖縣老家祭祖。不光她沒有回去,在深圳的小燕一家三口也沒回,已經(jīng)移民在隨縣九里坪的奶奶和母親也都不回。父親作為代表,回了老家鄖縣韓家洲三天。這讓母親不滿,所以父親返回隨縣九里坪后,他們狠狠吵了一架。
其實,在河南南陽淅川和湖北十堰鄖縣,有不少移民子弟如今都是選擇其他方式去懷想已經(jīng)遙遠的丹江口庫區(qū)故鄉(xiāng)。比如韓燕玲常要從高天水這些潦草的筆跡里,尋找一點點靈魂的慰藉。仿佛老家韓家洲,已經(jīng)變成了這些具體文字和串串?dāng)?shù)據(jù)。
這本記載南水北調(diào)中線移民故事的日記,有大量數(shù)字和現(xiàn)場抄錄,還有高天水每次采訪的內(nèi)容梗概和素材錄制長度記錄。筆記本封皮已經(jīng)磨破不少,內(nèi)芯也有多處泥污的痕跡,每一頁文字密密麻麻。韓燕玲每次想起,拿出,總覺得它沉重?zé)o比。
此刻韓燕玲在想,如今北京城里的用水,與這個筆記本記載的所有流淚故事真正關(guān)聯(lián)起來了嗎?印象中,去年秋天通水時少數(shù)媒體雖然有過幾篇報道,但在這個任何熱門話題轉(zhuǎn)瞬冷卻的信息密集時代,很多北京人包括生活在北京城的許許多多外地人,少有知道南水北調(diào)工程的,即使有所耳聞也都轉(zhuǎn)身忘掉了。隨便問問,有幾個人在意北京城地下水位在嚴(yán)重下降呢?有多少關(guān)注且在意連同遼闊京津冀豫在內(nèi)的水源正在銳減的人呢?韓燕玲并不是希望所有北方人對河南湖北丹江口庫區(qū)百姓因南水北調(diào)作出巨大犧牲而感恩,而是經(jīng)常感嘆北京城里很少有人意識到,我們生活中的每滴水是多么來之不易。
扎根、經(jīng)歷、交錯、糾結(jié)這四個詞,在每次打開筆記本時都會在韓燕玲心中放大,越放越大,窒息身心。南水北調(diào)中線正式從丹江口水庫向北送水那幾天,高天水打了好幾個電話希望韓燕玲回家看看,她都婉言謝絕了。她在考上大學(xué)到武漢讀書就暗自決定過,盡量不回已有一大半沉在水里的故鄉(xiāng)韓家洲。高天水知道韓燕玲的性子,雖然她不愿回來看鄉(xiāng)親們隆重的送水儀式,但不等于她不希望看到庫區(qū)人向北送水的影像素材。所以,他把那幾天拍攝的丹江口庫區(qū)百姓江邊祭祀資料,復(fù)制給了韓燕玲,同時把他的采訪筆記本用快遞贈送給了她。韓燕玲知道,高天水的心里一直有她,一直視她為妹妹。
現(xiàn)在韓燕玲看著這樣一段文字:1958,1973,1983,2010,鄖縣韓家洲有過四次后靠內(nèi)遷和移民外遷。從丹江口水庫上馬到庫區(qū)水位四次抬升,韓家洲已經(jīng)縮小為一座遙遠而孤單的江心島嶼。傳說中韓信母親的墳?zāi)?,也就是韓家洲山頂上的那座高臺,也開始飛來許多不知名的鳥兒,在密集的盤旋低回中發(fā)出揪心鳴叫。堵河與漢水依然穿越千山萬嶺沖來,依然對顯得弱小的韓家洲猛烈撞擊。只是如今的韓家洲,似乎比從前更從容也更平靜。
在閱讀這段文字的時候,韓燕玲的大腦里在浮現(xiàn)其他事情:她是懼怕洪水的,她每次回家都害怕渡船翻覆,她總是擔(dān)心奶奶出門或者回家會在水上出事,她每年汛期都要夢見堵河與漢江夾擊她的故鄉(xiāng)韓家洲,她常想為什么妹妹小燕那么絕情地發(fā)誓打死也不再回老家韓家洲,她聽父親說當(dāng)年媽媽嫁到韓家洲時哭了三天三夜是因懼怕孤島的窮與困,她細數(shù)韓家洲的姑娘在嫁出去之后很少愿意再回娘家韓家洲……
B
韓燕玲手機突然響起,是父親來電。父親平時很少給女兒打電話,偶爾打電話也只短短幾句,比如:奶奶想你了,你跟奶奶說幾句話?媽媽想你了,你跟媽媽說幾句話?從鄖縣韓家洲遷移到隨縣九里坪后,韓燕玲的父親更加沉默寡言,再加上他在遷移出韓家洲之前頭一天腰受重傷,父親仿佛有了一條讓人看得見的可以不開口說話的理由。
在這個周末的傍晚父親打電話來,這在以往是幾乎沒有過的事,所以韓燕玲接電話時預(yù)感到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她急急問道:爸,您有啥事兒嗎?
父親說:奶奶不見了,一早出門,都天黑了還不回來。韓燕玲心里咯噔一下,先是連說幾個不可能,再問父親:奶奶出門之前,說了要去哪里嗎?父親說沒。韓燕玲又問:媽也不知道奶奶去了哪里?父親說不曉得。韓燕玲追問:總得有什么原因引起吧?奶奶無緣無故出門干嘛?父親吞吞吐吐:我跟你媽……又吵架了。
韓燕玲問:又吵架了?吵的什么架?父親說:還是耕田……讓出去……。韓燕玲說不會的不會的,奶奶不會因為這個生氣的。爸您趕緊告訴興水哥一聲,您讓興水哥打個110電話報警吧?父親說:興水在我旁邊,燕子,你快回來幫忙找奶奶。韓燕玲回答說:好的我馬上就訂機票,我盡快趕回來。爸,您先別著急,奶奶不會有事的。要是過一會兒奶奶回了,您告訴我一聲,其實這段時間……我非常忙。
父親嘆口氣,掛斷電話。在遷離韓家洲的那幾天,有個晚上從韓家洲老屋墻上取下爺爺?shù)漠嬒駮r,腳下凳子忽然一個搖晃,父親重重跌倒在地,把腰給摔壞了。可憐那個移民干部老周叔叔,他硬是一路背著父親,又是幫忙治病又是一旁伺候。在鄖縣移民期間,縣政府要求移民干部,對每一個老弱病殘孕,必須是一對一幫扶,不能讓移民受苦。韓燕玲買了兩壇鄖縣老酒去感謝那個移民干部周叔叔,周干部堅決不要。
從那以后,用父親自己的話來說,他徹底廢了,沒有力氣干農(nóng)活了。認真細想起來也是覺得奇怪,就在鄖縣移民開始外遷那段時間,韓家洲出現(xiàn)過好幾起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有個老人有天在韓信母親墓前祭拜時,突然暈倒,不治而亡。怪事連連,在那些不想外遷的移民中一度引起各種猜想甚至恐慌。其實是,少數(shù)不想遠離故土的人故意給這尋常也有的意外之事,附加了濃厚的個人情感,一份故土難離的真情。
南水北調(diào)是國家行動,很多人內(nèi)心深處明白這是國家大事,決不是一省一市一縣一村的小事,更不是哪一家哪一個人的小事。首都北京沒有水吃,河北河南大面積缺水,你丹江口水庫每年那么多水白白流到漢江、長江,再白白流到了大海,怎么說得過去?再有,當(dāng)年六百斤重的黃金鑄造的武當(dāng)山金殿,為武當(dāng)山幾百年帶來了多少經(jīng)濟收入?六百年后首都北京人其實是向丹江口庫區(qū)買水喝,憑什么就舍不得賣?當(dāng)然,這是那些有點歷史知識的老輩人開玩笑說的話。
至于像韓燕玲這些早就離開了家鄉(xiāng)的年輕人,對南水北調(diào)工程還真少有抵觸情緒。他們當(dāng)中希望改善居住環(huán)境的人占大多數(shù),希望離開孤島韓家洲的年輕人不在少數(shù)。所以當(dāng)鄖縣政府號召他們回家?guī)妥鰟舆w工作時,韓燕玲立即響應(yīng)。她回家后是這樣對父親說的:爸爸,其實我每次回家來啊,真是比出國一趟還要麻煩得多,光等渡船一等就等老半天,還不說水流湍急提心吊膽。父親反問:韓家祖祖輩輩,哪個是翻船淹死的?韓燕玲不知道韓家洲歷史上有誰因為回家淹死在漢水的,因此被父親問得啞口無言。
但韓燕玲被母親的話啟發(fā)了。母親悄悄告訴女兒:說動奶奶去。韓燕玲當(dāng)即悟到韓家洲獨有的一個人文因素:在鄖縣韓家洲島上,祖母的家庭地位最高。韓信后裔都知道,韓信母親墳?zāi)刮挥陧n家洲山頂?shù)母吲_,那決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文化存在。韓燕玲在母親的提示下,只用了幾句話,就勸動了奶奶。
移民到隨縣九里坪后,屋里家務(wù)屋外農(nóng)活,幾乎全靠母親一個人扛著。改種水田,父親成為一個旁觀者。家里遭遇這么多變故,母親的擔(dān)負因此突然加重許多,所以韓燕玲是支持父親轉(zhuǎn)讓耕田的。但母親堅決反對,只要父親提起這事她就發(fā)惱發(fā)怒。本來就話多的母親如今更多話了,想必每次爭吵,母親的言語一定都像鋼針,扎向奶奶。
在韓家洲時,遇到父母吵嘴,奶奶就往山后走,去二叔家回避一下??涩F(xiàn)在,韓燕玲的家是一幢兩層樓的洋房,奶奶沒地方去,雖然可以去韓興水家,可以去任何一個韓姓人的家里躲一躲,但奶奶自從移民到隨縣,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她得拄著拐杖,她現(xiàn)在走路顫顫巍巍,所以只得關(guān)上自己房門。吵架的聲音沒有不尖銳刺耳的,關(guān)上房門的奶奶還是能聽清楚兒子和媳婦的大聲吵架。
奶奶這次是從晚上一直流淚到天亮嗎?奶奶會不會特別傷心想到尋死?或許奶奶這次離家出走不是因為父母吵架,而是因為實在太想念韓家洲了,一個人回往鄖縣?還有可能是,長期水土不服的奶奶,想到丹江口姑姑家里住上一段時間?想到這里,韓燕玲眼里噙著淚花,喃喃低語道:奶奶,您去了哪兒呢?
韓燕玲手機里有爺爺畫像的照片。爺爺在世時曾力排眾議讓韓燕玲讀書考大學(xué),所以她把爺爺當(dāng)做自己靈魂的指路人。她從手機里翻出爺爺?shù)漠嬒?,看著滿臉溝壑的爺爺說:爺爺您讓奶奶快回家去,讓奶奶回家。韓燕玲感到手機屏幕上的爺爺好像微笑了一下,仿佛奶奶已經(jīng)在他的身邊,坐著,或者勾腰立著。
C
訂票之前先要請假,韓燕玲喝口水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她撥通馬總手機后,先匯報今天工作情況,然后轉(zhuǎn)入正題:馬總,我有點急事想請個假,今晚飛武漢。馬總在電話里問是什么事這樣急?韓燕玲說:我爸剛來電話,說我奶奶今天不見了,要我趕緊回去幫忙找。馬總再不多問,說我派公司車子送你去機場。
幾分鐘后,馬總又打電話給韓燕玲,建議她帶一臺攝像機在手上,回去后如果有認為合適的影像素材,多拍一些回來。韓燕玲說,馬總您的話提醒了我,正好我有一個同學(xué)在十堰電視臺工作,他有攝像機,也有自己的車子。馬總說,那挺好的啊,你這趟回湖北就不算請假,是公司派你出差。韓燕玲明白馬總的意思了,不算請假,意味著不扣工資。她在電話里連聲給馬總道謝。
在馬總對韓燕玲的關(guān)照中,有那么一層曖昧的意思,韓燕玲心里知道,互不點破也不發(fā)生什么的感情是很溫馨的。韓燕玲知道馬總非常愛才,也很喜歡像韓燕玲這樣女人味濃的女性。天底下,哪個正常男人不喜歡女人味濃的女性?韓燕玲也很欣賞馬總的胸懷寬闊,喜歡他眼睛里流露出來的善良,還有他為人處事的幽默和智性。
到現(xiàn)在為止,韓燕玲還是單身。一個過了三十歲的女性,單身就是一個陷阱,一個無奈的陷阱。對剩男而言,這個陷阱里埋伏的東西太多。而對那些有家有室的男人來說,這陷阱又仿佛特別具有吸引力。韓燕玲不太愿意回家的另一個原因,就是至今單身。遠在深圳的妹妹韓曉燕前年結(jié)婚去年生子,父母心里放下了一塊石頭。但韓燕玲這塊石頭似乎太大,讓奶奶和父母一直都放心不下。韓燕玲有什么辦法?每一個適齡未嫁的女子,誰不在內(nèi)心既有愁嫁也有恨嫁?最好誰都不要當(dāng)面觸碰這個話題,只要觸及必定點燃怒火。
在網(wǎng)上訂好飛機票后,韓燕玲給十堰的高天水打電話:一二三,你在干嘛呢?高天水是韓燕玲的高中同學(xué),同年級不同班。在鄖縣一中高二時,高天水給韓燕玲寫過三封情書,所以韓燕玲給高天水取了一個外號,也相當(dāng)于昵稱:一二三,是一中高二三封信的意思。在收到第三封信后,韓燕玲有天突然喊住高天水,很氣惱的樣子,大聲說:高天水!你要是再寫信打擾我的學(xué)習(xí),我去跳漢江!高天水當(dāng)時怔住,過了一會兒說出四個字:威脅有效。從那以后再不寫信,卻用一雙青春期發(fā)情的眼睛動不動盯著韓燕玲看。那段氣息相應(yīng)的情感,隨著韓燕玲榜上有名而高天水名落孫山終止。
高天水在電話里打了一個響亮的哈欠,懶洋洋地說:我還能干嘛?在剪片子,剛采訪完中國作協(xié)在丹江的一個采風(fēng)筆會,明天早間新聞要播,快剪完了。燕子,你這會兒來電話,有啥事兒呢?是不是想我了???
韓燕玲去了一聲,然后說:準(zhǔn)確說是想起你來了,天水,有事想請你幫忙行不?高天水說: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韓燕玲說:你別耍嘴皮子!你能不能現(xiàn)在就出發(fā),開車到武漢天河機場接我一下?事情緊急,我奶奶今天不見了,我得趕緊回隨縣九里坪去。
什么?奶奶不見了?高天水問:是怎么回事?怎么不見的啊?韓燕玲說:具體情況我現(xiàn)在不是很清楚。高天水說:哦,那你訂票了嗎?幾點到天河機場?韓燕玲說:我剛訂好,順利的話,應(yīng)該十點左右到天河。高天水說:好的好的,那我現(xiàn)在就得出發(fā)了。韓燕玲說你帶一臺攝像機好不?剛才我們馬總說,希望我能順便拍一些移民素材回來,就不算我請假,算我是出差湖北。高天水說:好,我?guī)C子。燕子,不要急,路上小心,我們待會兒見。韓燕玲嗯一聲,說:天水,你開慢點,注意安全。高天水說知道,這條路我太熟了。
韓燕玲所在的丹心視窗公司有五十多個職員,大多來自河南南陽和湖北十堰,也就是主要來自南水北調(diào)中線工程移民子弟。馬總是南陽淅川人,傳媒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北京創(chuàng)辦了丹心視窗影視制作公司。韓燕玲在武漢讀的是廣播電視編導(dǎo)專業(yè),畢業(yè)后,他們一群同學(xué)一起北漂。有次韓燕玲看報紙招聘版,看到丹心視窗廣告中一行小字:優(yōu)錄南水北調(diào)移民子弟。韓燕玲當(dāng)時眼睛一亮,信心倍增,沒選擇網(wǎng)投簡歷,而是直接前往丹心視窗要求面試。馬總問了韓燕玲幾個簡單的問題:你是丹江口庫區(qū)哪里人?父母現(xiàn)在移民哪里?你大學(xué)讀的什么專業(yè)?現(xiàn)在你具體會些什么?韓燕玲回答說:我是丹江口庫區(qū)韓家洲人,父母移民在隨縣九里坪,我學(xué)的是廣播電視編導(dǎo),現(xiàn)在我對影視后期制作流程都比較熟悉。馬總說:那好,你現(xiàn)在就去人事部,辦理入職手續(xù)。
正式入職丹心視窗后,韓燕玲曾給公司帶來一個驚喜。她建議公司運用兩種極端思維制作電視紀(jì)錄片:一個極端是巨資投拍人跡罕至人未曾見的自然人文題材紀(jì)錄片,另一個極端是不必耗資前期拍攝,而是直接使用網(wǎng)絡(luò)影像資料或者花點小錢購買大量影像素材,通過后期制作中第一道環(huán)節(jié)也就是剪輯的手段,完成合同當(dāng)中那些并不要求在電視臺播出的紀(jì)錄片、宣傳片和形象片。這后一個思路讓馬總感到意外,當(dāng)即表示欣賞,并希望韓燕玲用事實說話。韓燕玲從許多影像資料中,挑選出可以使用的素材,編輯了一部紀(jì)錄片《遷安新生》,生動再現(xiàn)了南水北調(diào)中線移民在遷徙之后安居樂業(yè)的全新生活。由于字幕語言文采飛揚,音樂配畫也都恰到好處,公司全體職員看后普遍叫好。讓馬總感到特別高興的是,這部片子免費發(fā)給南水北調(diào)東線和中線數(shù)十家電視臺播出后,每個地方臺都獲得了可觀的廣告收益,這也就意外地為丹心視窗公司贏得了廣泛的社會聲譽。不久,馬總?cè)蚊n燕玲為丹心視窗公司制作部總監(jiān)。
司機沈師傅打電話給韓燕玲,說在樓下等著韓總呢。韓燕玲說謝謝,我馬上下樓。她去了一趟洗手間,沖洗廁所是從一個大紅塑料桶里舀水。在視窗公司,無須張貼節(jié)約用水,因為人人都是自覺節(jié)約。洗手用小臉盆接水,洗手后的水集中倒在大塑料桶,以方便別人沖洗廁所或辦公室做清潔用。所有來自河南南陽和湖北十堰的職員,都把北京城的每滴水當(dāng)作是南水北上而來的丹江水,當(dāng)作是家鄉(xiāng)親人的淚水。偶爾有客戶在丹心視窗發(fā)現(xiàn)這個細節(jié),說他們是不是多少有點做作、有些矯情,職員一律回答說我們還真不是!
因為,如果你曾置身過那片綠水青山的土地,如果你知道那里的人們幾十年來經(jīng)歷了多次大規(guī)模遷徙,如果你見到過那里移民工作的艱難和移民工程的艱辛,尤其在你知道丹江口大壩初建蓄水時期有數(shù)萬人在遷徙青海途中凍死餓死無數(shù)的歷史后,你再也不會對這座地下水位下降驚人的古老京城中任何一個水龍頭流出的水,不抱感恩之心和感激之情。節(jié)約用水這四個字,在南水北調(diào)移民的心中是血淚凝成的。
遺憾的是,首都數(shù)千萬人中,究竟有多少人知道生活中每滴水的來之不易?又有多少人知道南水北往那條明渠,是一條流往北方的長長淚河?坐車前往首都機場途中,韓燕玲看著霓虹閃爍的建筑,看著車輛密集的街道,忍不住回想那年她被家鄉(xiāng)召回的情景。
那年鄖縣政府號召在外地工作的鄖縣人回家,幫助移民干部們做移民群眾的動遷工作。韓燕玲先以為說服父親就可以了,但父親那種很不情愿遷徙的情感,表現(xiàn)得很是充分。除了反問韓家祖輩誰翻船死在丹江之外,對韓燕玲回鄉(xiāng)幫忙做動遷工作很不滿,一再問她:你跑回來搗什么亂?你跑回來搗什么亂啊你?所以假如不是母親的暗示,又假如不是奶奶心疼并體諒孫女,她那次幫做動遷工作的任務(wù)沒法完成。
韓燕玲這樣對奶奶講:奶奶,原地后靠的二叔,就在我們家后面的山上。奶奶您要是不想離開韓家洲呢,可以住在我二叔家。可是,奶奶您知道的啊,按韓家洲的老規(guī)矩,一屋不能送二老,爺爺是在我二叔家走的,對不?奶奶不想離開韓家洲,還有一個選擇,就是去丹江口市,去住我姑姑家。這又有一個問題了是不?那要是萬一奶奶去見佛菩薩,千萬千萬不能在自己女兒家里去的,是不?再說奶奶的孫女大燕在北京,小燕在深圳,政府給我們移民蓋的房子啊,就是人家城里人都很羨慕的那種小洋房,那叫花園別墅樓。奶奶不去住,那您這輩子有多遺憾啦是不?奶奶要是想大燕小燕了,打個電話我們立馬坐飛機回來,不用半天時間奶奶就看見我們了,多好多方便啊是不?我這次從北京回來,先是坐火車到十堰,再坐汽車到鄖縣,又換汽車到韓家洲渡口,最后這一站更是無限的漫長,光在韓家洲渡口等渡船就把我在北京蓄了半年的白皮膚,一下子曬成漆黑了。還不說我每次回家,要是遇上了汛期洪水,那渡船有多危險。
奶奶撫摸著韓燕玲的頭發(fā),點頭了。韓燕玲知道,其實奶奶最終不是被她這番廢話說動心的,而是奶奶心疼孫女兒,心疼她大老遠從北京辛辛苦苦回到韓家洲,是帶著命令幫忙移民干部做動員工作的。那個黃昏,奶奶在點頭同意后,望著韓家洲遠處的山梁很久很久不說一句話。突然,奶奶起身了。她大聲喊來韓燕玲的父親,說:再不要跟移民干部扯皮,我們家答應(yīng)搬走。我跟我大兒子一家,搬到隨縣,你聽清楚了嗎?父親看一眼女兒韓燕玲,再看向母親,說:媽說搬,我們就搬吧。
可是……可是韓燕玲沒有想到,更多的韓家洲人也都不曾想過,對于年邁的祖母,對于許多上了年紀(jì)的山里人來說,身體的水土不服要命,靈魂的水土不服更要命!有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所有遠離故土的丹江口庫區(qū)移民中,許多人都出現(xiàn)了失魂落魄,備感不適的首先是他們難以安心,接著就是一系列類似水土不服的事情發(fā)生……絕大多數(shù)人知道這個適應(yīng)的過程雖然漫長但也有期,但經(jīng)歷這適應(yīng),豈有不忍受巨大痛苦的呢?
土地里的根須自然交錯,而天空中的枝葉并不糾結(jié)。在候機廳等候登機時,韓燕玲摸到了包里的筆記本。她想起筆記本扉頁上的話,忽然覺得這句話確實就是針對南水北調(diào)移民說的,當(dāng)然也是針對他們不復(fù)存在的青春戀情說的。韓燕玲在內(nèi)心感激高天水這些年給予她的許多純真之愛,心里多多少少感覺有些對不住高天水。開始登機了,她拿出手機給高天水發(fā)出一條短信:我登機了,天水,一會兒見!高天水很快回復(fù):平安!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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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起飛后,韓燕玲從舷窗看了一眼北京的夜色。她知道沒有可能看到究竟是哪一條河流淌著故鄉(xiāng)丹江的水,但還是希望找到,希望看見來自故鄉(xiāng)的清涼和清亮。韓燕玲收回有些失望的視線,看一眼身旁正在閱讀一本雜志的中年男性,見這個人和顏悅色,是公務(wù)員的樣子,大膽問道:請問,您知道南水北調(diào)嗎?男人反問:什么?什么調(diào)?韓燕玲搖頭,微笑一下說沒事,對不起,我認錯人了。男人哦一聲,低頭繼續(xù)看他的雜志。
夜晚是每個人,尤其每個城里人陡然興奮起來的時刻,遠比白天興奮。假如現(xiàn)在飛機上準(zhǔn)許打開手機,估計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會各自低頭,盯著手里那一團雪亮,接受難以計數(shù)的各種信息。韓燕玲此刻翻開了高天水送給她的筆記本,她在柔和的燈光下,從高天水的筆跡里,感知著剛剛過去的那些疼和痛。
故土難離,背井離鄉(xiāng)。告訴北京人,為了他們有水喝,我們從此喝不上丹江水了。遷徙之日山里每一頭牛長叫不止。淅川的狗是死守著移民的空屋哪里也不肯去,直到流淚餓死也不離老屋半步,一心指望主人回到搬空的老屋;鄖縣的狗是死跟著移民的車隊往前跑,直到再也跑不動了,就守在公路邊,一心巴望主人回來找到它。漫漫移民路,悠悠赤子心。即將被淹沒的祖墳,每天都有人長跪不起。比移民百姓更痛楚的是移民干部,因為他們首先必須理智起來,才能用集體的情感,逐一說服全部的個人情感。
韓燕玲看著高天水的筆記本,忽然覺得有些話,可能是高天水在庫區(qū)現(xiàn)場和移民遷安之地的當(dāng)時感受。這密密麻麻的記錄,字跡潦草的書寫,充滿了辛酸和淚水。好像這些文字是庫區(qū)移民的磚瓦,是不得不留下的青石板、包谷面、老壇酒。
人類自古以來逐水而居,古代四大文明因水而有,這是庫區(qū)移民害怕遷徙到?jīng)]有河流之地的生存擔(dān)憂,也是文化精神本能需求的隱憂。淅川和鄖縣兩縣移民其實最不舍的并不是故土,而是與丹江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文化情結(jié)亦即文化之根,一旦移民遠離,從此便不會再有這休養(yǎng)生息過的文化土壤。寧要故鄉(xiāng)一撮土,不要他鄉(xiāng)萬兩銀。移民之后的孤島感覺、怯生感覺,表現(xiàn)在與當(dāng)?shù)卮迕竦难哉Z沖突甚至直接械斗。許多移民不會行走平整的道路,他們那雙習(xí)慣了山路的大腳,現(xiàn)在是高一腳底一腳踹著水泥路,常常是走一步罵一句。從怕干部躲干部罵干部攆干部,到想干部喊干部愛干部迎干部,庫區(qū)移民前后的心路歷程,可以證實移民干部的艱辛付出,多么值得,多么不易。
韓燕玲想起高天水給她復(fù)制的那些影像素材,每當(dāng)看到那長長的移民車隊,那無數(shù)回望的眼睛,那故鄉(xiāng)親人站在路邊送別的壯觀場景,叫人潸然淚下!有兩個節(jié)骨眼韓燕玲都沒有回到韓家洲,一個是奶奶和父母告別韓家洲那天,一個是正式向北送水那天。她沒有回去是想說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了,沒必要把傷再次戳痛。還有一個原因,作為剩女的她,不想回家面對奶奶和父親母親的眼神。
她現(xiàn)在有點走神了,眼睛離開筆記本,望著舷窗外發(fā)亮的夜空。忽然想起有次公司舉辦聚會,好像是慶祝有部片子被央視高價收購,全公司大型聚餐會。有個老家南陽的同事,極有表演天賦,他能模仿許多人的聲音動作,包括那些偉人們。當(dāng)時大家一起歡呼,希望他表演一個節(jié)目。于是,南陽同事模仿毛主席的聲音說:恩來呀,你恰飯在呀?然后模仿周總理的聲音:主席,您有什么事情請指示。主席的聲音:恩來同志,北方水少,南方水多,如有可能,借一點水也是可以的吧?總理的聲音:主席說可以,那就是可以嘛!我馬上組織專家學(xué)者,進行科學(xué)考察和研究。主席的聲音:恩來同志,這個工程要借長江水濟黃,丹江口引漢濟黃,引黃濟衛(wèi),同北京聯(lián)系起來。總理的聲音:主席同志,我完全贊同!但是我不太明白,主席剛才伸出了四根指頭?主席的聲音:恩來,你一年要抓四次!
真實歷史事件是一九五二年十月毛澤東主席考察黃河,站在鄭州黃河的高岸對身邊的水利專家說出了一番話,然后是一九五八年三月中央政治局?jǐn)U大會議,丹江口水利樞紐工程正式立項,毛澤東主席非常高興,對大家說借長江水濟黃,從丹江口引漢濟黃,再引黃濟衛(wèi),同北京聯(lián)系起來,讓北京有水喝,然后舉起四根手指,叮囑周總理一年要抓四次。從一九五八年工程上馬,到一九七三年竣工蓄水一百五十二米水位,丹江口水庫在為南水北調(diào)準(zhǔn)備期間,同時也為漢江中下游的防洪抗旱發(fā)揮了巨大作用。然后是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人口的增多以及自然環(huán)境的急劇變化,二○○二年十二月國務(wù)院正式批復(fù)了南水北調(diào)工程的總體規(guī)劃:中線工程從丹江口水庫引水,利用地勢自流向北,通過地下隧道穿過黃河,最終抵達北京。
請問您需要什么水?空姐的聲音??战惆秧n燕玲從高天水的筆記本中喚醒??战愕穆曇襞c她的形象一樣又甜又美,是那種清冽的甜與美,如鄖縣山川中婉轉(zhuǎn)的鳥鳴,清脆綿長,悅耳動聽,令人難忘。嗯好的,韓燕玲說:麻煩來杯農(nóng)夫山泉,那可是我們丹江的水??战阄⑿χf:哦?難怪您的膚色這么好呢!是啊,農(nóng)夫山泉有點甜。韓燕玲還以甜美的一笑,說: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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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野車經(jīng)過高速收費站后,韓燕玲說:從現(xiàn)在起,我眼里看到的一切都很陌生。我回隨縣九里坪次數(shù)不多,但每次每次,我都有很強烈的陌生感。高天水看一眼韓燕玲,沒有作出什么響應(yīng)。韓燕玲說你看我一眼干嘛?你心里在說什么?我這樣煽情地說話,你多少有點反應(yīng)才對吧?高天水突然一笑。韓燕玲說:高天水,你在壞笑!有什么好笑的?高天水說:我不笑就是了,剛才你說陌生感,你自己怎么想的嘛?
韓燕玲說:我是想說,一個人一生,是不是很難把他鄉(xiāng)認做故鄉(xiāng)?是不是有意無意把自己處在一種迷失的狀態(tài)?用迷失當(dāng)理由,用陌生制造距離?高天水搖頭說:你這讓我怎么說你呢?直說吧,這就像一個年邁的老人,佝腰駝背,仰望蒼天,對人生發(fā)出一系列可有可無的感嘆,每一個感嘆都是廢話連篇。哈哈!
你才是廢話!韓燕玲盯著高天水說:你才老了呢!你看你,你的鬢角都有白發(fā)了!高天水說:燕子啊燕子,土地里的根須自然交錯,而天空中的枝葉并不糾結(jié),這兩句話是韓家洲集中大遷徙那天,我突然悟到的一個自然現(xiàn)象。我覺得這句話能解釋很多事,包括我倆的感情……韓燕玲立即接話說:你送給我的筆記本,我總隨身帶。這話確實有道理。韓燕玲不愿意繼續(xù)說這,換一個話題,問高天水:哦對了,我還一直沒問你,扉頁上面的那兩句話是誰說的?高天水說:是米蘭·昆德拉呀,你不知道?我還以為你知道呢。《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這本書你讀過吧?韓燕玲說:讀過,這個作家前半生是捷克布拉格人,現(xiàn)在是法國巴黎人。
高天水說:每個人有不同的承重力量,但要承受輕,就特別難。還真是,很多人是承受不了輕的。韓燕玲說:愛是輕,靈魂是輕,思想也是一種輕。高天水說:就像我對你,每次醉酒,在心里就喊燕子,燕子。燕,輕不輕?韓燕玲說:咦?高天水你還真有本事呢,我換一個話題也沒把你繞暈,你能不能不往這個話題上引啊你?高天水問為什么?韓燕玲說:沒有什么為什么,就是不讓!高天水說:那你承認你心里有我不?韓燕玲說:有啊,我心里還有我奶奶,爸爸媽媽,小燕,興水哥,公司馬總呢。高天水說:你知道我說的有,不是你說的這個有。韓燕玲說:你再糾纏這個話題,我跳車的??!高天水說:別別別,你怎么總喜歡這樣威脅人啦。
韓燕玲微笑了一下,繼續(xù)剛才的話題說:自然界的遷徙都是有規(guī)律的,人類的歷史其實就是一個不斷遷徙不斷定居的歷史。高天水接話,說:不過呢,自覺自愿的遷徙和被動被迫的遷徙,區(qū)別還是很大很大的。韓燕玲說:是啊是啊,又有多少人知道,南水北調(diào)移民的艱難和疼痛。天水,我剛才在飛機上看你的筆記本,你的文字,把我弄哭了。高天水說:說明這個本子有點作用,至少有催淚瓦斯的效果。韓燕玲說:你正經(jīng)一點,解釋一下,我的陌生感怎么回事?
陌生感啊,高天水說:我個人覺得,是一種相對感覺。比如你習(xí)慣了北京,北京有什么好的?連吃水現(xiàn)在都靠我們丹江了,還不說那里空氣質(zhì)量沒法跟我們鄂西北山區(qū)相比,但在很多人心里,首都啊,不熟悉怎么行?所以是因為熟悉北京而習(xí)慣了北京,就是說,人是一旦熟悉了就不會再有陌生感的,沒有陌生感就能心安,心安就理得。如果每年你多回來看你爸媽幾次,多走幾次這條回家的路,多在九里坪新家住幾天,還會感到陌生嗎?何況你爸爸媽媽都健在,你奶奶健在,是不是?我們的親人就是我們的故鄉(xiāng),如果這樣想問題,那么你現(xiàn)在看到的一切,就會自然而然覺得親切,有道理不?
有,韓燕玲說:但現(xiàn)實往往不能這樣。誰都沒有想到,我奶奶搬來九里坪后,一直都在犯水土不服的毛病。年紀(jì)大了,水土不服難治,好不了幾天,接著犯。奶奶這么久了,都是強忍著,身體也是一天不如一天。
高天水說:我聽說水土不服,在老家住幾天很管用。有些移民老人,都是這樣子的。所以說,奶奶會不會是一個人去了你姑姑家呢?去丹江口住一些時日?韓燕玲搖頭說:應(yīng)該不會,奶奶這么大年紀(jì),怎么可能自己一個人去?要么是我姑姑開車來九里坪接,要么是我爸爸送到丹江口去。再說奶奶出門要去哪里,怎么會不說一聲呢?好吧,就算是她自己一個人坐長途汽車去了丹江口,那也早該到了,那我姑姑該打電話告訴我爸了。
韓燕玲接著說:現(xiàn)在不確定奶奶是不是不見了,我爸還不想說出去。剛才我下了飛機就給我爸打電話,聽他的意思是,暫時不要跟二叔通電話,也不要跟我姑姑講。我說要不要喊小燕他們回來,爸說不要,還說小燕他們回來也幫不上忙。
高天水點頭,說:也是,說不定半夜里,奶奶自己回來了呢?等我們到了,人多也就想法多,我們找奶奶的辦法會多一些。奇怪,這種老人走失的事情,在這幾年丹江口庫區(qū)的移民當(dāng)中,記得還真不少呢。不過,大多數(shù)都是找到了,我相信奶奶能找到的。
韓燕玲說:天水,剛才我忽然想,在我們老鄖陽地區(qū),信奉道教的人最多對吧?武當(dāng)山是道教圣地嘛,當(dāng)然道教流行??墒牵夷棠淘趺磿欧鸬哪??一年四季當(dāng)中,哪個佛菩薩的圣誕日、出家日、成佛日,奶奶記得可牢了。到那一天,奶奶一定是早早起來,洗漱干凈后開始燒香敬拜。
高天水咦了一聲,說:是不是?。磕悄阙s緊上網(wǎng)查查,今天是哪個佛菩薩的節(jié)日?韓燕玲說:對啊!你大腦轉(zhuǎn)得好快,我現(xiàn)在就查。
韓燕玲用手機上網(wǎng),查到今天是釋迦牟尼佛生日。高天水說:隨縣哪里有寺廟?九里坪這一帶有寺廟嗎?韓燕玲說:我沒聽說過。高天水想了想,說:你趕緊幫我翻一下我手機里通訊錄,我有個同行是隨縣電視臺的記者,叫王平。韓燕玲翻出號碼,撥通后把手機遞給了高天水。
高天水說:喂,王平你好!對對對,我是十堰的高天水。有件事想麻煩你問一下,你們隨縣九里坪一帶有沒有寺廟????還真有一個觀音廟啊?在哪兒呢?哦哦,好的好的,謝謝謝謝。沒有沒有,不是不是,我?guī)鸵粋€朋友問的。好的好的,謝謝,謝謝你!有機會去武當(dāng)山玩,一定給我打電話。好,再見再見,再見!
高天水看一眼韓燕玲,問:干嘛那樣看我?韓燕玲說:看你剛才那興奮的樣子!高天水說:你聽出是女聲對吧?這有必要吃醋么?韓燕玲說:吃醋?我哪有吃醋?高天水說如果不是為找奶奶,我一定想不起電話里還有這個同行,信不?韓燕玲說鬼才知道。高天水說燕子你剛才那種神情,我看著挺有幸福感的。韓燕玲說:自作多情。高天水呵呵一笑,說:我們下了高速后,不到五公里就是觀音廟,直接上去?韓燕玲說:當(dāng)然!
但是韓燕玲的直覺告訴她,奶奶不會在觀音廟。現(xiàn)在,車子下了高速,往觀音廟方向開去。韓燕玲問:天水,一般老人有水土不服,能不能根治?你說這種病,到底是身體的原因呢,還是心理作用?
高天水說:我突然想起來了,聽人說,長期堅持吃豆腐,可以治水土不服。方法是用家鄉(xiāng)帶來的水,每天煮一頓豆腐,要堅持這樣水煮豆腐,據(jù)說是可以根治的。我還聽說,有些嚴(yán)重水土不服的老人,用家鄉(xiāng)的泥土煮水喝,也是要堅持一段時間,也據(jù)說可以根治水土不服的。我覺得吧,這還真不是什么迷信,不是??茖W(xué)研究說,有一種類似益生菌的物質(zhì)在人們生活過的那些水土中,人體于是有一種對應(yīng)的消化酶。很多被認為是迷信的東西,其實都是有一定科學(xué)依據(jù)的。你比方說靈魂,多少人都說靈魂不存在,但你去百度一下,靈魂是由蛋白質(zhì)物質(zhì)構(gòu)成的,是通過科學(xué)證實了的。
韓燕玲說:那么,我奶奶該不會是……親自去弄漢水回家吧?可是,隨縣九里坪離漢江很遠的呀?高天水想了想,說:要是坐車直接到襄陽,漢水穿過襄陽城,這個距離不算很遠的,不用半天就到了。韓燕玲想說那我們盡快到襄陽去找找?但她看見高天水在掏煙,立即喝止道:別在車?yán)锍闊煟?/p>
高天水說:我是真困了,一直忍著不敢抽。燕子,我從十堰開到武漢天河機場,又開了這么久的夜路,眼睛瞪疼了呢。韓燕玲說:這不是你抽煙的理由,要不你停車,抽完這根煙再走?高天水說:那算了,我們趕時間呢。我不點燃,銜著行吧?韓燕玲很滿意地一笑。高天水說:幸虧沒有娶你,好狠啊你。
是為了你好懂不?少抽一根,多活一天。唉!韓燕玲嘆口長氣,說:萬一我奶奶有什么事情發(fā)生,責(zé)任就全在我這里了。全都怪我,不該動員奶奶跟到隨縣來的。高天水知道當(dāng)初韓燕玲響應(yīng)號召回鄖縣韓家洲幫做動遷工作的事,采訪期間他在韓燕玲家里吃過兩次飯,所以對她這話的意味很清楚。
高天水安撫道:燕子你先別忙著自責(zé),也不要現(xiàn)在傷感。眼下我們需要鎮(zhèn)定,需要精力和體力。韓燕玲點點頭,忽然問:天水,你來過隨縣九里坪幾次?高天水想想后說:九里坪只有一次,但隨縣就來得多了,有三四次吧?我跑遍了湖北所有的移民安置點,至少都是三四次。到二○一○年的十一月,我們鄖縣八個鄉(xiāng)鎮(zhèn)外遷移民七千四百五十三戶三萬一千六百五十一人,分三十八批次,遷入湖北團風(fēng)、漢南、蔡甸、仙桃、襄陽、宜城、潛江等十一個縣市區(qū)的七十一個安置點,包括后靠和內(nèi)遷,總計移民數(shù)是六萬人。
哦!你能把這么多數(shù)字,一口氣說出來!韓燕玲驚訝:都準(zhǔn)確嗎?高天水說:我都能倒背如流,你信不?我還能把河南淅川的移民安置數(shù)據(jù),統(tǒng)統(tǒng)說出來,信不?整個南水北調(diào)中線工程建設(shè)的相關(guān)數(shù)據(jù),你問什么我都能回答。你要不信,你把那個筆記本打開,你隨便問我,我的回答一定準(zhǔn)確。韓燕玲豎起大拇指:牛!給你點個贊!高天水說:點贊不夠,最好親一下。韓燕玲大喊:高天水!你惡心!高天水一陣大笑。
車子在黑夜里的山路前行,看著車窗外深沉的夜色,一晃而過的樹木,韓燕玲像在自言自語:不知道將來的人們,會怎么看這場感天動地的南水北調(diào)?歷史又會怎樣書寫這段驚天動地的壯舉?高天水說:什么感天動地,什么驚天動地,除非你想當(dāng)作家,想把我們老家那些移民幾十年來的辛酸痛楚都寫出來給人看,否則,你就不要去多想,不要有太多思考。燕子,南水北調(diào)是目前為止全世界最大的輸水工程,是人類唯一最大規(guī)模的移民遷安工程。工地上揮汗如雨的,移民干部苦口婆心的,移民百姓傷心落淚的,安置地干部忙前忙后的,安置地百姓讓出優(yōu)良耕地內(nèi)心復(fù)雜的,這些工作量多么巨大啊,短短幾年都要具體落實!其實也就是九個字:搬得出、穩(wěn)得住、能發(fā)展。我聽一個來丹江口采訪的作家說過一句話,在本子上我也記過他那句話,說,如此壯舉惟中國可為。他這話啊,有許多含義,我能聽出他這個感嘆,真的是意味深長。
韓燕玲說:天水,我很想聽你講移民期間的故事,沒寫在這個本子上的故事。高天水說沒問題,我看到的移民故事可多了。要不這樣吧,等我們找到奶奶之后,你呢跟我去一趟十堰,我們一起回一趟鄖縣,怎么樣?我把太太和女兒也都帶上,一起回鄖縣看看?路上我可以跟你講很多很多的移民故事,是那些作家記者都還沒寫出來發(fā)表的故事。韓燕玲說:好啊好啊!求求老天爺保佑,保佑我們盡快找到我奶奶!說到鄖縣,我都好久沒回縣城了!我們一定去看看鄖縣一中好不?高天水說:那當(dāng)然,必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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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沒路了,高天水說,估計那條山路是通觀音廟的。韓燕玲這時手機響了,看是父親電話,按了再接著回撥過去,說:爸,我們在觀音廟這里,想上去問問,看奶奶今天來觀音廟拜佛沒有。嗯,知道的,我們會注意安全的。
高天水說:你就在車?yán)锏戎?,我上去問問就下來。韓燕玲說我也要去。高天水說:那我把車子的大燈打開,照著。天這么黑,山路不好走的,建議你不上去為好。韓燕玲說:我會怕山路嗎?我會怕夜路嗎?高天水說:干嘛這么氣勢逼人啊,那你得讓我牽著你的手!韓燕玲說不要。高天水說是不要,還是不讓。韓燕玲說不一個意思的嘛?
車燈只能照到山路一半,再往上走,是漆黑一團。高天水放慢腳步,打開手機里手電筒軟件,照著韓燕玲的腳下,說:看得見吧?韓燕玲笑了一下說:越是用手電越是看不見知道不?關(guān)掉。高天水說:我忘了,燕子是韓家洲深山老林長大的。韓燕玲說:是南水北調(diào)水源地長大的。高天水說你真會切題。韓燕玲說我們現(xiàn)在可以這樣說了嘛,你沒看見央視播出的武當(dāng)山廣告?核心水源地。
眼前這座觀音廟不大,但因為背后是群山,所以氣場不小。夜風(fēng)輕拂中,觀音廟屋檐下傳來清脆鈴聲,這使得廟宇后面輪廓隱約的山巒仿佛每一棵樹都在禪定當(dāng)中。韓燕玲說:這里這么安靜,我們來了,打擾僧人休息吧?高天水說:那能怎么辦?好在出家人都以慈悲為懷的,我們?nèi)デ瞄T,問幾句話就走。看看看,那邊有間小屋,有燈亮呢。
兩人快步來到亮燈的小屋,門虛掩著,從門縫可以看到一位年約五十歲的僧人,正在閉目打坐,手上佛珠緩緩捻著,嘴唇在動卻不發(fā)出聲音。高天水雙手合十輕聲喚道:法師?法師?我們打擾您一下可以嗎?僧人睜開眼,直立起來后,雙手合十還禮說:請進,兩位施主請進。深更半夜來觀音廟,有什么事?
韓燕玲說:師傅,打擾您了,不好意思!我們是隨縣九里坪的,是南水北調(diào)鄖縣韓家洲的移民。師傅,我奶奶今天一早出門,現(xiàn)在還沒回家。我奶奶信佛,今天是釋迦牟尼佛圣誕日,觀音廟一定有過慶?;顒邮前桑课覀兿?,奶奶會不會來觀音廟拜佛?師傅,我奶奶七十多歲,嗯,這么說吧,我長得像我奶奶,特別我的眼睛像。
僧人說:阿彌陀佛!白天來廟里禮佛的信眾,確實很多,但禮佛之后各自散去。聽施主剛才的話,貧僧想起有位鄖縣口音的老婦人,有串佛珠在這里,請稍等片刻。僧人轉(zhuǎn)身從西側(cè)墻壁下的香案上,捧起了一串佛珠,走過來說:就是這串佛珠,老婦人希望貧僧為這串佛珠誦經(jīng)念咒,以求佛法加持,正好你們來了,那就請代為轉(zhuǎn)達了。施主應(yīng)該知道的,這佛頭是佛,系繩是法,一百零八顆菩提子代表眾比丘和比丘尼,這三寶在身能庇佑護持,一心禮佛之人豈有不見之說?施主的祖母已經(jīng)不在本廟,既然不在家里,那就在自在處,在自自在在之處了。
說完這段話,僧人把佛珠放在韓燕玲手里,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僧人躬身是要請辭客人的意思,韓燕玲回答一句阿彌陀佛,高天水也匆忙應(yīng)一句阿彌陀佛,兩人退出小屋子,旋即聽到小屋關(guān)門的聲音。
下山,回到車上后,韓燕玲說:這串佛珠,還真是我奶奶的呢,我認得的。奇怪,這師傅怎么不明說我奶奶在哪里?在自在處?自自在在?不等于沒說的嘛,天水,你說呢?他這話是說奶奶活著,還是出事了?
高天水說:我也沒聽懂。不過,既然奶奶信佛,那就是得了大自在。觀音菩薩就是觀自在菩薩,自在就是自心在,自性在??傊缓谜f,不明說,是讓你自己怎樣去判斷。我們還是趕緊回九里坪去吧。
韓燕玲說聲好,然后透過擋風(fēng)玻璃,仰頭向上看,還想看到什么,說:不過,也算是有很重要的收獲,畢竟我們現(xiàn)在知道,我奶奶白天來過這座觀音廟。天水,想想看,如果九里坪還有什么人來過的話,我們回去,不就一下子問到我奶奶去哪兒了嗎?高天水一邊倒車一邊說:對對對,那我們要快點回到九里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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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九里坪村口,已經(jīng)子夜,嚴(yán)格說是次日了。韓燕玲看見村口路燈下,有一塊巨石高高聳立,格外醒目。她記憶中這里沒這塊石頭,近了一看,石頭上有三個鮮紅大字:韓家洲。停一停!停一停!韓燕玲連聲喊道。高天水說你這樣叫喊,嚇我一身汗。停車后,高天水拿了攝像機,他們一前一后,走近那塊聳入夜空的巨石。
在韓家洲三個字的兩側(cè),有幅對聯(lián),字跡蒼勁有力:習(xí)相近鄖縣隨縣兩地親,音相同移民居民一家人。石頭下端還豎寫了四行字:送一江清水,滋潤華夏北國;獻一腔熱情,爭做光榮移民。最底端有密密麻麻許多字,是立石時間和韓家洲移民到九里坪的全部人名。韓燕玲看到第一個是韓興水,中間是韓燕玲父親的名字。韓燕玲說:看這個落款,一個韓字后面都只有名字。這塊石頭,像一個墓碑,不好看。
高天水用攝像機拍完這塊大石上的內(nèi)容后,問:燕子,你過年回來,看到過這塊石頭沒?韓燕玲搖頭說沒有,估計是年后立的吧。高天水說:這石頭好大,是油光青石,該不會是從韓家洲山里弄來的吧?韓燕玲說:把這么大石頭弄到這里,可不容易。這有什么意義呢?我想一定有人反對。高天水問:為什么這樣講?韓燕玲說:這里明明是九里坪,怎么立一塊韓家洲的石頭?高天水點頭:也是,有點自己見外。
他們把車子停在村口的停車場,那塊石頭就像在不遠處俯瞰著一切。韓燕玲前面走,高天水扛著攝像機跟在后。九里坪是按照新農(nóng)村的樣子建成的一個移民村,所有房子整齊劃一地排列著,兩棟連體,都是兩層的樓房,也都有前院和后院,水泥路把全村聯(lián)通起來。村里的路燈異常明亮,把村后面的群山反倒輝映得看不見輪廓。高天水想拍攝一下移民新村深夜的居住環(huán)境,但對著天空后,拍到的是無比的幽暗與深邃。
韓燕玲回九里坪新家的次數(shù)很少,所以進村之后似乎需要特別努力回憶自己家在哪一排的哪一棟。是父親先看到韓燕玲的,父親大喊:燕子!韓燕玲回應(yīng):爸!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走的方向是反的。她轉(zhuǎn)身對高天水說:別拍了吧。
高天水關(guān)掉攝像機,跟韓燕玲的父親打招呼:韓叔您好!父親點點頭說:辛苦你了啊小高,快請屋里坐。進屋后,韓燕玲連著喊了兩聲媽,但沒人應(yīng)。父親給高天水遞了一根煙并給他點了火,扭頭對韓燕玲說:你媽在廚屋。高天水猛吸一口煙,吐出后說:憋死我了,燕子不讓我在車上抽煙。父親一笑:她怎么能霸道呢。
韓燕玲已經(jīng)跑到了后院,進廚屋看見了母親慌忙抬手拭淚,就問:媽,干嘛呢?韓燕玲以為母親是因奶奶不見了,焦急在哭,說:媽您別掉淚行不?我在電話里跟爸說了,我的高中同學(xué)高天水,就是那個在韓家洲采訪來家吃過飯的高記者,還記得不?我把他還有他的車子請來了。媽,您去堂屋跟他打個招呼吧?母親點頭說:哦。
母親走近韓燕玲,認真看看女兒的臉,然后把手伸向女兒的胳膊捏一下,走出廚屋去了堂屋。韓燕玲趁此趕緊去了一趟洗手間。一會兒,母親返回廚屋,說:燕子,幫媽切菜,你把那些土豆都切成片。
韓燕玲說:做這么多飯菜干嘛呢?吃不了這么多的!母親說:吃的人多呢,你興水哥帶了村里十多個老人,到后山找你奶奶去了。麻煩了人家,要請個宵夜酒。幸虧還有一點過年剩下的,鄖縣熏臘肉燒土豆,再炒一些花生米,煮點面條,只有這些了。韓燕玲說:天這么黑啊,興水哥帶那么多老人上山找奶奶?那多危險!媽,他們?nèi)ザ嗑昧??這都后半夜了還沒下山呀?說著話,她拿了菜準(zhǔn)備切菜。母親說:小心手。韓燕玲說嗯。
媽!韓燕玲問:剛才在哭什么呀?哭那么傷心?是著急奶奶還沒回來的吧?母親嘆一口長氣:唉———你爸不明說怪我,我看得出他眼睛里的意思,像是我把你奶奶轟走的。韓燕玲說:我和小高剛才去了觀音廟,廟里的師傅講,奶奶今天確實去過觀音廟。媽您看,有奶奶這串佛珠作證呢??墒悄棠毯髞砣チ四睦铮瑥R里的師傅也不知道。我好像覺得,奶奶不會有什么事的。媽,我們村里,還有哪個老人信佛拜佛的?母親回答說:沒有了吧,信道教的有幾個。韓燕玲說:這可怎么辦?奶奶一個人怎么去的觀音廟呢?母親說等興水來了你再問問他。韓燕玲說:嗯。媽,您昨天跟爸,又是為啥事吵架?
母親說:一句兩句哪里說得清楚。我這一生,真受夠了他!你說他腰傷了,啥事都動不了,我都認行不?我什么都做,我沒說我不認命。你看,前兩天下那么大的雨,屋頂上又漏水了,半片墻都濕透。我說,你跟興水去說聲不行???你不要看這一排一排的樓房,做得漂漂亮亮的,屋頂沒有幾家不漏水的,是每家每戶都有漏雨。要只有我們這一家漏雨,那我認倒霉也行,這不明顯是當(dāng)初做房子的質(zhì)量問題?你爸,你爸他怎么說我?我上哪去找做房子的包工頭?這種事情找興水又有什么用?各人花錢再做一遍防漏不就行了!他一聲比一聲響,一聲比一聲高,好像房頂漏雨是我的不對。好,我花錢吧,我一個女人去上屋頂,我還要管干活人的吃喝。他呢,他就只陪個酒!陪酒你讓人家客人喝好啊,他可好,他自己比人家?guī)煾祩兒鹊枚喽嗔?,自己把自己灌醉了。他喝醉了,又是跟我吵架。反正是,自從搬來九里坪啊,有任何事情不順心了,就跟我吵!老這樣吵,你奶奶聽到舒服?你一個大男人一天到晚跟自己婆娘吵,算什么本事?還怪了,哪一次都是趁你奶奶在家的時候吵,好像沒你奶奶在旁邊看著,他吵架沒底氣,就不過癮!
韓燕玲說:你們怎么會這樣子?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母親說:沒怎么回事,說白了就是人來了九里坪,他的心沒跟著來,魂沒來,他的三魂四魄,都還在韓家洲呢!哪個男人像他這樣?有事沒事就說韓家洲好,有事沒事就說想韓家洲。有時你不知道,他是在說夢話還是在說鬼話!什么橘子熟了要摘,葡萄掉一地都爛,包谷再不收一年沒吃的。你一個大男人像個婆娘一樣,動不動想娘家,動不動想娘家,我都羞死了的!他這要是個女人身,一輩子只怕會把眼睛哭瞎。你天天念叨這個,能不把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娘念糊涂?。÷淙~歸根,奶奶就算斷念不再想韓家洲了,你爸他動不動想老家……韓燕玲打斷母親的話,說:爸爸不也是老了的嘛?爸爸大您六歲,肯定有老人心態(tài)了呀,加上這次移民,有時他想想韓家洲,我覺得正常啊,有什么不妥的?
就是不妥!母親說:我跟你講,好好的幾畝水田,怎么非要把它轉(zhuǎn)讓出去呢?你把田轉(zhuǎn)給了別人,我們指望喝西北風(fēng)活下去?你還不曉得呢,剛搬來九里坪,我們確實不會耕種水田的。那以前在韓家洲山上,種包谷,種柑橘,都不一樣是種田?水田難種?。磕阋遣幌牖罨铕I死,啥都學(xué)得會。再說我們現(xiàn)在,田地要比以前多幾畝呢,人家隨縣九里坪人,給我們的都是好田,抽水灌溉靠近水渠,方便著呢。好,你是有那個意思,想心疼我,你是不想讓我忙了里又去忙外,你是擔(dān)心我年紀(jì)大了,吃不消這些,我不是不曉得。種水田,不就是忙完栽秧再忙割谷?還有就是灌溉、除草、農(nóng)藥、化肥這些事?頭一年政府派了人來,教我們怎樣種水田,我不就是學(xué)啊,再看當(dāng)?shù)厝嗽趺捶N水田,一點都不難!說真話,你把水田種會了,種好了,農(nóng)閑的時候多得很呢。你就在家里這個后院,養(yǎng)些香菇木耳,多多少少,又都是個收入。只要勤快,哪里都能養(yǎng)活人的,餓不死人的。我們不指望發(fā)財,說良心話,我們現(xiàn)在的收入,比在韓家洲強多了。
韓燕玲聽著母親嘮叨,忽然感覺,父親也許不像別人家那樣負擔(dān)重,因為兩個女兒都在外地工作,父母嚴(yán)格說已經(jīng)過了為孩子們負擔(dān)經(jīng)濟的時期,因此他更多的是想念故土,想念他熟悉的人文環(huán)境。也就是說,父親其實內(nèi)心深處不太想待在九里坪,很有可能,父親是想轉(zhuǎn)讓家里那幾畝田地之后,跟母親一起帶著奶奶,回到鄖縣或丹江口。
她問:媽,移民在這里的韓家洲人,有返回鄖縣去的嗎?母親說:有好幾個呢!我對這些人是有看法的,說話不算話。當(dāng)初你一個二個是怎么答應(yīng)政府的?搬得出,穩(wěn)得住!丹江口庫區(qū),幾十萬人,都是拿了移民搬家費的,現(xiàn)在偷跑回去,那算什么?要是都那樣,那不是亂了套?
韓燕玲正要說話,高天水忽然來到廚屋,問:嬸嬸,水開了嗎?母親突然刀拍砧板大聲說:哦喲喲!開了,開了開了!燕子,快灌開水,給小高泡茶。你看,光顧著說話,怠慢了小高你,這多不好!
高天水說:我來我來。韓燕玲說:興水哥帶了十多個韓姓老人,一起去后山上找我奶奶去了,這是在給他們準(zhǔn)備宵夜喝酒的菜。高天水說:我聽叔叔說了這事,不過我擔(dān)心都是些老人呢,他們要格外小心才好。韓燕玲說:是啊,最怕節(jié)外生枝。母親接話說:不會有什么事情的,韓家洲的老人,個個習(xí)慣了山路夜路,再說,韓家洲山路比這里險多了。我想你奶奶她不會一個人到后山,她去那里干嘛?肯定不在,找不到的。興水說找找試試,老人們也都點了頭。么辦呢?現(xiàn)在啊這村里,再找不出年輕人出來了,都跟你們一樣出去了,村里就剩下老人,病人,一群屁大的孩子。
韓燕玲說:這是農(nóng)村普遍的現(xiàn)象,不是移民村特有。去后山找一找也好,興水哥心里跟我們一樣,也是著急呢。哦天水,你餓了吧?要不先給你弄點吃的?高天水連忙擺手說不用不用,剛才我們在車上吃了一點零食的,還好,不是很餓的。你們不要管我,我還是去陪叔叔坐。
母親說:真是怠慢你了,小高。高天水說:嬸嬸您不要客氣,我把燕子當(dāng)親妹妹,您就把我當(dāng)親兒子看。燕子,我們剛?cè)ビ^音廟的事,您跟嬸嬸講了嗎?我跟叔叔講,叔叔說全村就奶奶一個人信佛,不會有別的老人一起去。母親說:燕子說了這事,這個村里,就只有奶奶一個人信佛。奶奶信佛拜佛,我是不反對,也不支持的。有什么用哦?觀音娘娘那么好,奶奶那么信她,觀音娘娘也沒給我一個兒子。兩個姑娘,大姑娘到現(xiàn)在都還不嫁人……韓燕玲大喊:媽!
燕子!父親出現(xiàn)在廚屋門口,說:來,你跟興水說話。父親把手機遞給韓燕玲,她接過來說:興水哥!什么?那怎么行!不行不行!我們都準(zhǔn)備好了,做了這么多菜!肯定不行的!不行就是不行!你必須把叔叔伯伯們,一起都領(lǐng)到我家里來!哪有幫了忙不吃飯喝酒的?現(xiàn)在就來,必須來!說完掛了電話。
母親問:興水說啥?韓燕玲說:說沒找到奶奶,她們不來我們家宵夜。父親說:興水就聽燕子的。小高,你幫個忙,在樓上拿酒下來。高天水應(yīng)聲:好的,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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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小高,母親說:真是不錯的,你看你,這樣好的同學(xué),你……韓燕玲停住切菜扭頭看向母親說:媽,我們不說這個行不?天水把我當(dāng)親妹妹,我也把他當(dāng)親哥哥,這樣也很好的,說不定真結(jié)婚了,未必就好。很簡單一個道理,你讓我在十堰待下去,我才不呢,我連武漢都不愿意。
母親說:哦喲,你是飛出去的鳳凰,是大城市的人了?不要瞧不起十堰,在我們眼里那是大城市,就不說武漢了,到現(xiàn)在我一次都沒有去過。你們北京,我也發(fā)個誓你看,你不嫁人的話,我死活都不去的。你不要不高興,我真這樣想的。燕子,你今天請人家小高來,他家里曉得吧?
韓燕玲說:媽您別想多了行不?高天水他們新婚旅行的時候,他跟他家小郭到北京去旅游,我是全程陪同。他們家的小郭,知道我和天水既是同學(xué)關(guān)系,也是跟親兄妹一樣,純粹的友誼。您把他當(dāng)興水哥一樣,一家人。
母親又嘆氣道:這說到興水,他呀,去年當(dāng)上村主任,說話做事不像以前了。人啦就怕變,真的怕變。
媽,您別這樣背后說興水哥,韓燕玲說:人跟人覺悟不一樣。興水哥從小受苦,他對韓姓的人感恩一生,不會有什么私心的。母親說:你曉得什么呀?我……我這……是我們娘倆說說。你回來看到那塊石頭了吧?韓燕玲說看到了,小高還用攝像機拍了的。母親說:那是今年清明節(jié)前,興水帶人從韓家洲弄來的。我們韓姓,每家每戶都出了一千多元錢呢。韓燕玲說那么貴呀?母親說:是啊,我是不肯出錢的,你爸為這事又跟我吵了幾次架!你奶奶也幫你爸的腔,說我是到老了犯糊涂,是不懂事。錢,我是七不情愿八不情愿出了的,到今天,我就是不喜歡看那塊石頭。
韓燕玲問:為什么?我覺得興水哥的愿望應(yīng)該沒錯,因為放塊石頭在村口,給移民在九里坪的人,可以當(dāng)一個念想。
母親嗤之以鼻,接話說:切!你看你,連你都不明白媽的心思!有什么好想的?打個比方,燕子你在北京,你是不是也要從韓家洲弄個什么東西,放在北京你跟前去想?小燕在深圳,她也從韓家洲弄個什么東西,放在深圳去?我把話直接說白了,我就是心疼我交出去的那筆錢,一千多塊呢!每家每戶花那多錢,弄回來一塊石頭,值得不值得?再有,你移民在這里了,你就是這里的人。老天把你安頓到這里,從今往后,再不要把自己當(dāng)移民。鄖縣的韓家洲,再不是我們的韓家洲了,我們現(xiàn)在是隨縣九里坪人。
韓燕玲忽然覺得母親這樣說話,是很有道理的,是一種既實在又理性的心態(tài)。難道自己骨子里更多繼承了母親的遺傳基因?自己平時想問題,也都是實在的,是理由很充分了才作出決定行動的。韓燕玲點頭時,母親看到了,說:你覺得我的話有道理吧,沒道理的話我們說都不說出來。韓燕玲說:就不知道,興水哥他真實的想法是什么?
母親說:他的想法?就怕他的想法是他個人的算盤。又不是沒人背后算賬的,每家每戶都是一千,加起來有多少?這事都不好細說的。要命的是,韓家洲那三個字,韓家洲,天曉得當(dāng)?shù)厝嗽鯓诱f我們移民?還有哦,你把河南淅川的加起來,幾十萬人都是移民,跟十幾億人比,這幾十萬人算啥呀?非要讓人看到韓家洲移民在這里?
韓燕玲突然感覺母親這些話,有著對韓興水的嚴(yán)重誤解,甚至是故意曲解。假如九里坪移民新村的人都這樣理解韓興水,他這個村主任多么難當(dāng)。她此刻一時也找不出什么可行的話勸解母親,只好用嘩嘩的水聲掩蓋母親的說話,把切好的土豆全部洗干凈后,大聲說:豬肉都燉好了呢?土豆怎么搞?
母親說:你把土豆都倒進去,一下子就熟了的。韓燕玲說:好。媽,那我去堂屋了?母親說去吧,洗把臉再去,看你頭發(fā)亂的。韓燕玲說嗯,離開了廚屋。
進了堂屋,韓燕玲看見高天水和父親坐在大門口,兩個人的煙頭忽明忽暗。高天水扭頭問:燕子,需要幫忙不?韓燕玲說:不用了,馬上好了。我聞到包谷酒香了,在哪兒?高天水說:神龕桌下。韓燕玲到神龕前彎腰看酒壇,說:鄖縣老壇,想起上次給那個周叔叔送去兩壇,不要,我?guī)У奖本?,送給我們公司老總了。爸,家里還有不?我再帶兩壇子回北京,我們公司的人可愛喝這酒了。父親說:家里多的是。韓燕玲說:天水,你拿攝像機來拍一下我奶奶的房間。高天水說好,起身在飯桌上拿起攝像機。
他們先在一樓奶奶房間看見床上鋪蓋整潔,房里干干凈凈。韓燕玲說:我突然想起奶奶說的話,人的老氣是從耳根這里散出的,還有就是,人要勤洗勤換。高天水說:你看看枕頭下面,還有鋪蓋下面。韓燕玲翻看了枕頭和鋪蓋,說:啥都沒有,跟平時一樣。走吧,我們?nèi)巧峡纯矗瑯巧嫌虚g房,是奶奶敬佛的屋子。
高天水扛著攝像機跟著韓燕玲到了二樓,這時他的尋像器里,木門上一朵木刻蓮花猶如在夏日驕陽下綻放,仿佛有心香撲鼻而來。高天水忽然想起見過這門,問:在韓家洲就有這門吧?韓燕玲說:嗯對,你記憶力真好,是從韓家洲老家搬來的。我奶奶不讓丟,說這蓮花是我爺爺?shù)窨痰摹_€有哦,這里,你看房里這尊觀音,差不多是天然的,能聞出是啥香嗎?高天水說:嗯嗯,是檀木?韓燕玲說:是的,我們韓家洲山上,檀木難見的。你看,這可是天然根雕哦。奶奶說是我爺爺在山里遇到的,緣分不淺,抱回家后簡單雕刻了幾下,瞧瞧這有多好看啦。高天水說:很美,我推個特寫。
韓燕玲站在觀音像前,雙手合十道:觀音菩薩,我奶奶平時拜您,您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靈感廣大,有求必應(yīng),我現(xiàn)在求您保佑我奶奶平安無事,平安回家!說完,她把奶奶的那串佛珠,放在了觀音像前。高天水把鏡頭推向佛珠特寫,每顆珠子都在閃光。這時聽到樓下聲音陡然嘈雜起來,韓燕玲說:他們回了。高天水說:你有沒有覺得這個樓梯設(shè)計有問題?這么陡怎么行,老人都不方便。韓燕玲說是啊,好像移民村很多老人,都是對這個樓梯害怕的。不是拜佛,平時我奶奶根本不上樓,我爸爸媽媽也不怎么到樓上來。高天水說不可思議,山民們習(xí)慣了韓家洲的山坡,卻不習(xí)慣九里坪新房的樓梯。
I
韓家洲人在離開韓家洲時,有過一次隆重的傳譜儀式,是祭祀也是約定,韓家洲韓姓族譜在幾個德高望重老人的反復(fù)斟酌后,排出的輩分字根下達一百年。這意味著,不管韓家洲的后人遷徙到了哪里,將來生活在哪里,有了這套韓氏族譜,就能追根溯源到南水北調(diào)蓄水之后淹沒在丹江水下的韓家洲老根。所以在酒桌上,韓興水把一份復(fù)印的譜系字根,雙手遞給韓燕玲。
傳男不傳女呢,韓燕玲說:我要這個干嘛?韓興水說:燕子你讀書多,我特意復(fù)印一份給你的。然后他招呼高天水:高記者,不拍了,來來,一起喝酒!我還記得,上次你來九里坪采訪,飯都不吃,匆忙走了。高天水說:好的好的。放好了攝像機,高天水在韓燕玲旁邊落座。韓燕玲父親給他倒?jié)M一杯包谷酒,說:小高,敬你一杯。高天水連忙起身說:叔,我敬您!我敬您!說完干了,接著說:叔您放心,我跟燕子都覺得奶奶不會有事的,一定會平安回來的!韓燕玲父親說:吃菜,你吃菜,餓壞了。韓燕玲給高天水夾了一大塊產(chǎn)自鄖縣的熏豬蹄,說:先吃點菜,你肚子空的呢。
韓興水起身給高天水敬了一杯酒,然后環(huán)視一眼眾人,說:現(xiàn)在后半夜了,今晚辛苦了各位長輩,我敬你們一大杯。說完干了滿滿一杯酒。喝完后,韓興水說:雖說我也覺得奶奶不會有事,但是,畢竟奶奶年歲大了,到哪里都是不方便的。時間在很快過去,萬一奶奶有什么事情呢?所以我們還是要抓緊時間,不能坐著干等。我剛才上山之前,已經(jīng)跟鎮(zhèn)派出所報警了,陳警官他們正在幫忙找奶奶。下面,我來具體分個工,我呢,繼續(xù)負責(zé)聯(lián)系派出所這一塊。燕子,你還是趕緊通知一下鄖縣的二叔、丹江口的姑姑,還有深圳的小燕他們。叔叔先說不驚動親戚,但是,萬一奶奶有什么事了呢?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對不?說不定奶奶真回了鄖縣呢?或者萬一是去了丹江口姑姑家里呢?
韓燕玲父親搖頭說:要通知,等天亮了再通知吧。韓興水說那也行,反正我覺得還是盡早通知他們?yōu)楹?。高天水問:韓主任,我能做點什么?
哦,韓興水看向高天水,說:還真是要給你添麻煩呢。高天水說:主任請吩咐。韓興水說:你看十堰、武當(dāng)、鄖縣、丹江口,包括本地襄陽和隨縣的電視臺,我的意思是我們要把奶奶走失的消息,在這些地方的廣播、電視和報紙,都趕緊廣告出去。高天水點頭說:好的好的,我馬上就電話聯(lián)系。韓興水說:費用呢,我們村里來解決。高天水說沒事沒事,費用先不管,我來負責(zé)落實尋人啟事。
韓燕玲看著韓興水有條不紊安頓這些事情,覺得這幾年,尤其這短短半年里,他真的像母親說的那樣,變了,變多了。變得沉穩(wěn),干練,責(zé)任心很強了。
韓興水看向桌子對面頭發(fā)全白了的韓根根,說:根根伯,您平時和奶奶說話多,您覺得九里坪當(dāng)?shù)兀棠谈男盏?、周姓的、江姓的哪些人熟悉?韓根根說:熟悉?老姐姐跟哪個人都熟悉。我不是喝了酒說酒話,要我說呢,老姐姐多半是回韓家洲去了,多半都快到韓家洲了的,不在九里坪這里了。
韓燕玲問:您老怎么這樣肯定?韓根根扭頭看著燕子,說:丹江口大壩動工以后,我們庫區(qū)幾多移民,死在去荊門的路上,去青海的路上,餓死的,凍死的,病死的。到了以后啊過不慣,就又想跑回來,幾多人,又餓死在路上,凍死在路上,病死在路上。造孽啊!你們這代人,不曉得這些往日的事情,你奶奶知道啊。照我說,我們老姐姐是想韓家洲了,又不敢跟我們說,她不敢說的……索性……干脆,一個人搭車……回去了……。韓根根說到這里低頭抹淚。
韓興水皺一下眉頭,明顯是不想讓這種情緒蔓延,擺擺手大聲說:根根伯,您老這想法我看不完全對。我跟韓家洲那邊,打過了幾個電話的,沒人看到奶奶回去。萬一奶奶真回去了呢,我也跟他們講過了,包括開渡船的輝輝他們,叫他們只要見到奶奶,就趕緊打我電話我的。好了,我還是接著安排吧。燕子,你用一下網(wǎng)絡(luò)找奶奶怎樣?你跟小高都可以用網(wǎng)絡(luò)是吧?
韓燕玲說:是啊是啊,興水哥不提醒,我都忘了!天水,我們把尋人啟事發(fā)到微信朋友圈吧?這樣可以發(fā)動很多朋友,說不定能有什么線索呢?韓興水說:對!這要趕緊!現(xiàn)在就弄到網(wǎng)上去!高天水說:你先發(fā)吧,我來轉(zhuǎn),我手機上沒有奶奶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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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家紛紛獻計獻策的時候,喝酒說話抽煙咳嗽的時候,韓燕玲觀察到父親一直只顧敬酒倒酒,好像現(xiàn)在大家圍坐在家里宵夜,進行的事情與他關(guān)系并不很大,甚至他像一個局外人一樣沒有參與的意思,這讓韓燕玲感到奇怪和不解,心里很納悶。
她把微信寫好之后發(fā)到了朋友圈,很快看到高天水轉(zhuǎn)發(fā)。韓燕玲想到后面院子去跟母親說話,但這時韓興水站起身了,說:各位長輩!辛苦了你們,拖累了你們!這樣,門前清了這杯酒,各位回去歇息。
眾人起身,把各自面前的酒杯拿起來干掉,然后散席。這些五十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是眼下九里坪移民村的主要勞力,也是留守老人中為數(shù)不多身體還比較扎實的一批人。深更半夜為韓燕玲家找奶奶,他們精疲力竭的樣子,讓韓燕玲感動和感慨。老人們向韓燕玲父親再說了幾句告慰的話,依次散去。韓興水站在大門口,逐一敬煙稱謝。
堂屋里現(xiàn)在剩下父親、韓燕玲、高天水和韓興水。他們聽到了腳步聲響,聲音來自樓上。韓燕玲和高天水、韓興水都仰起了頭,韓燕玲甚至臉上有一些驚愕。父親說:不是奶奶。腳步聲在下樓梯,接著到了樓梯口,原來是母親抱著一些換掉的鋪蓋。母親滿臉倦容,看向高天水說:小高,樓上我才換了新鋪蓋,熱水燒好了,在后院衛(wèi)生間里,你洗了去休息,今天開車那么長的路,把你拖累了。
高天水說:我還好呢,嬸嬸,我不是很困啊。韓興水接話說:我家里空房多,要不小高你跟我去,你到我家里去睡?高天水說:不用不用,不用那么麻煩。真的,我去我的車上瞇一會兒就夠了。再過不了一會兒,天就要亮了。
韓燕玲語氣有些憂郁,說: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不知怎么的,我現(xiàn)在,忽然感覺事情不好,很不好了,我覺得……奶奶生死未卜。這樣的經(jīng)歷以前是不曾有過的,我不知道,也不能想象,別人家出現(xiàn)了這種事情,人家會是怎樣想?怎么做?假設(shè)現(xiàn)在奶奶在哪個角落,急等著我們?nèi)ゾ让??奶奶有氣無力在喊救命,奄奄一息,我們都還坐在家里,我們現(xiàn)在到底該怎么辦?怎么辦才能救奶奶的命?
韓興水搖了搖頭,說:燕子,可以這樣想,這樣問,可是我們能怎樣?我們幾個人在這黑夜出去,大海撈針?你不要哭,光哭沒有用的。他遞給高天水一根香煙,自己也點燃一根,呼出長長一口氣。高天水說:找人是最讓人心焦的事情,燕子,我們說說話,也許能急中生智的。
韓燕玲說:我實在想不通,奶奶怎么會一句話不說,平白無故不見了呢?這時韓興水把他的竹椅拎起來,挪到靠近韓燕玲的父親坐下,說:叔,嬸,現(xiàn)在我要問幾句真話,你們能不能說了真話后不要吵架?當(dāng)著燕子和小高的面不吵?
父親說:吵什么,不吵。母親問:興水你要問啥子話呀?難道你問啥子話,能把奶奶從哪里問回來不成?
韓燕玲聽出韓興水話里有話,說:媽,您不說話行不?母親說:好,不說,我曉得興水要問啥子話。韓興水短促一笑,說:嬸,知道我一出生就沒娘的人,說我的命苦,知道我最需要父親教養(yǎng)卻沒有了父親的人,都說我苦命,可我韓興水有奶奶,有叔叔和嬸嬸,有韓家洲這么多韓姓親人,哪里苦過?我不苦。嬸嬸,好多事情,您其實都是能理解我的,叔叔也是能夠理解我,支持我的,對不對?
父親咳嗽一聲,說:興水,你要問,就問。韓興水問:那好。叔,奶奶水土不服的事情,二叔和小姑他們都曉得不?父親說曉得吧。韓興水問:二叔給奶奶生活費嗎?給多少?小姑給奶奶生活費嗎?給了多少?
父親說:老二從來都沒給,妹子有時給一點。大燕給的最多,小燕也給一點。本來大燕小燕就沒必要給,哪有孫輩給祖輩養(yǎng)老的呢?大燕給的錢,都是給奶奶看病用了。興水,我曉得你的想法,奶奶是可以去你那里住,可那不好,韓姓人會笑話我的。奶奶沒有想過回去韓家洲的,老二那里,一個是政策不許回去了,二個是他們過得不好。
韓燕玲現(xiàn)在聽出興水哥要問話的意思了:奶奶住在家里,并不舒服。移民到這里之后奶奶的水土不服成為慢性病,再好的婆媳關(guān)系都會因為貧窮和疾病有所破損。即使父親再怎么講孝心,現(xiàn)在里里外外一人承擔(dān)所有事情的母親,一定有過因為承受太重而有意無意發(fā)出的各種牢騷和抱怨。而自己長期不在家里面,何以知道一日三餐下的現(xiàn)實生活中,該有多少隱而不見的矛盾與沖突?韓燕玲此刻看到了母親臉上的疲倦和眼里的痛楚,看到了父親滿臉的委屈和滿眼的迷惘,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覺得,哪怕是在父母身邊,在自己的家里,遇到這么現(xiàn)實的問題,她顯得多么無能和無力。
母親說:還是都歇一下吧?韓興水接話說:嬸嬸,我再說幾句,說完歇。其實我是很清楚的,您是一直,也不是一直,就這幾年吧,尤其今年,在我當(dāng)選村主任后,您呀對我是有很多很多看法的,是吧?不管是什么看法,可能平時說話呀,包括跟叔叔吵架啊,您都流露給奶奶聽到了。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有時在路上碰到了奶奶,我要跟奶奶說說話,奶奶再不像以前那樣,對我掏心窩子,就是說,奶奶慢慢把我當(dāng)外人看了……
韓興水聲音哽咽起來,強忍一下,沉默了半分鐘。父親說:不說了不說了,興水你回去歇著去。只怪我這腰,我不成一個廢人,都不會這樣。韓燕玲說:爸,您讓興水哥把話說完好不?興水哥,接著說。
韓興水用手背擦一下淚水,說:叔,嬸,我說真心話,難道我不知道,那塊青石立在村口是丟人現(xiàn)眼嗎?難道我不知道那么大的韓家洲三個字,是我們自己把自己見外嗎?但我沒跟任何人說起過,連叔叔嬸嬸你們,我也都沒說起過,因為一旦說出去了,人家都知道了我韓興水那一點點的私心。移民到九里坪來的,七十歲以上的老人是九個,六十歲以上的是十五個,我的私心就是這個。從韓家洲弄來那塊青石頭,我是想,等九個七十歲以上的老人都……都那個以后,我再看情況,看什么情況呢?看剩下的老人們的思鄉(xiāng)病,緩解到怎樣一個程度了,我韓興水覺得差不多了,老人們的思鄉(xiāng)病不像剛移民來時那樣嚴(yán)重了,我就會親自動手,我親自動手!去把青石頭上面所有的字,統(tǒng)統(tǒng)鏟掉,一個字不留。我知道奶奶懂我的用心,奶奶就是不在那塊石頭下坐,其他老人,哪天不是在那塊石頭旁邊坐一下?奶奶想韓家洲,奶奶為什么不在那塊石頭下坐?因為嬸嬸,嬸嬸天天都在吵架,說韓興水不該向每家每戶收那一千塊錢,對吧?嬸嬸?奶奶要是坐了,怕嬸嬸看到說她!嬸嬸!奶奶也是我的奶奶,奶奶她想韓家洲!那塊石頭,可以緩解奶奶想家的??!
聽到這里,韓燕玲泣不成聲。她剛才還覺得自己很聰明呢,以為自己像母親一樣既有理性又很實在,哪知道,相比韓興水,她現(xiàn)在知道自己多多少少已經(jīng)遠離了人性當(dāng)中最最重要的東西:情感。那一塊來自韓家洲的青石頭,可以安撫這么多韓姓移民老人的心,可見它有多么重要多么緊要。而且細心的韓興水已經(jīng)想到,再過十來年,等這里的老人們都適應(yīng)了隨縣九里坪的水土,適應(yīng)了這里的生活,逐漸淡化了南水北調(diào)的移民身份,再把上面韓家洲三個字去掉就可以了。韓燕玲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語言表達對韓興水的肅然起敬,哭著說道:興水哥,你是個好人!一個真正的男人!
韓興水搖搖頭,抬手擦淚,苦笑一下后說:那都算不上的。燕子,知道不,經(jīng)歷了南水北調(diào)移民工程,實話講,服從大局四個字,對我們移民來講,要完全做到很不容易,但它逼著我們移民必須向前看,必須往前走。畢竟丹江水庫的水,已經(jīng)向北送去了,我們移民一切的一切,都必須在服從中重新開始,重新往前。所以,我們再也不要糾結(jié)過去了。不要把自己移民的標(biāo)簽,自己貼在自己的心口。
韓燕玲說:是的,興水哥說得對。韓興水看向韓燕玲的父親,說:叔,養(yǎng)老這事,跟南水北調(diào)沒什么關(guān)系。我現(xiàn)在說幾句酒話,嬸,您不愛聽也聽了。從古到今,天底下哪家哪戶都有養(yǎng)老問題,您和叔,每一次吵架,每吵一次架,那都是把那種移民情緒帶進話里了,這很不好,真的,很不好!好像生活環(huán)境改變了,水土不服過不慣了,還有養(yǎng)老變成一家來承擔(dān)了,這一切問題,它怎么就是南水北調(diào)造成?這想法不對,很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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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聽到了公雞打鳴,聲音嘹亮高亢。韓燕玲注意到,在韓興水說話的時候,父親低頭,母親沉默,高天水在用手機拍攝韓興水說話。
韓興水這番話讓韓燕玲明白,奶奶這次離家出走,并不僅僅因為父親要轉(zhuǎn)讓那幾畝水田而母親不同意以至經(jīng)常爭吵,也不僅僅是奶奶水土不服實在忍受不了,更不僅僅是養(yǎng)老問題讓奶奶覺得自己活著是一個負擔(dān)和累贅,而是由于,父母動不動吵架時,在言語上有意無意傷到了奶奶。移民之后,村里少數(shù)移民也好,父親也好,母親也好,都有種種的不如意和不快樂,都流露在了父母吵架時的言語上甚至行動上。雖然奶奶念佛,但這個家里沒有給奶奶和睦的空氣。如果長期硝煙彌漫,奶奶的心怎么能安。
高天水關(guān)了手機拍攝,說:韓主任,我剛才錄制了您的說話,不介意吧?韓興水說沒事沒事的,想拍你隨便拍。高天水說:剛才韓主任說話的時候,我聯(lián)想到前年我在武漢蔡甸采訪聽到的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可能對我們找奶奶有參考。韓興水哦一聲,問:什么故事快說說。高天水說:鄖縣有個七十多歲的老爹爹,移民到武漢蔡甸區(qū)不久,太想丹江,老爹爹隔幾天就到漢水邊坐幾個小時,望著漢江上游方向,一句話不說。不到一個月吧,這個老爹爹死活再不肯吃喝。臨死之前交待說,他的骨灰,一定要送回丹江。
韓興水點頭說:這能理解,能理解。老人都有這種落葉歸根的想法,但我覺得像蔡甸這個老人這樣,每天去漢水邊坐著望,是個別現(xiàn)象的,不多見的。你看在我們九里坪,沒有一個這樣的老人。其實移民工程中,這方面問題,政府考慮得很細致。我們九里坪有小學(xué)幼兒園,也有活動中心和養(yǎng)老設(shè)施。政府在很多方面,提前想到了,也都建設(shè)好了。只是我們遇到一個大的環(huán)境,我說的大環(huán)境是,農(nóng)村留守老人和兒童問題嚴(yán)重,但這個問題跟南水北調(diào)沒有關(guān)系,沒有任何直接關(guān)系。比如說我們奶奶,就算是叔叔嬸嬸有時候為一點什么事情吵架,奶奶聽到心里不是很舒服,可是奶奶白天可以去老年人活動中心的。奶奶不會跑到漢水邊,我覺得應(yīng)該不會。
韓燕玲接話說:可我覺得會,真的,我覺得我奶奶會那樣,她會自己去漢水邊的。我剛才甚至有個奇怪的感覺,我感覺奶奶現(xiàn)在就在襄陽。因為我們這里,離襄陽是最近。我好像看到了奶奶,奶奶現(xiàn)在,就坐在漢水邊,望著漢水。
土地里的根須自然交錯,而天空中的枝葉并不糾結(jié)。但是如果這天空有風(fēng)有雨,如果有霜有雪,無論出于怎樣的力量改變,枝葉怎能不發(fā)生糾結(jié)?這是韓燕玲突然覺得奶奶就在襄陽漢水河邊的思維依據(jù),她的感覺很堅定。
但是韓燕玲的父親卻搖了搖頭,說:小高從十堰到武漢,又從武漢到隨縣來,開車時間那么久……高天水說:不要緊,韓叔,經(jīng)過隨縣,我們提前跟朋友聯(lián)系,找一個隨縣同行朋友幫忙開開車,沒問題的。韓興水說:燕子,這就像我?guī)巳ズ笊秸夷棠桃粯?,不去找一找,我不死心。那就這樣,我們現(xiàn)在,一起動身去襄陽好吧?
母親說:都要稍微瞇一下再動身,不能不小心安全的。韓燕玲看了看時間,說:好吧我們聽媽媽的,都稍微休息一下。一個小時之后,四點整,我們出發(fā)去襄陽。高天水說:我直接去車上瞇一下。韓興水說:我也去小高車上瞇一下吧。韓燕玲說:好的好的,四點鐘我來喊你們。
在高天水和韓興水走出門后,韓燕玲說:媽,看您累成這樣,趕緊去睡。母親說:累是很累,心里慌,亂,睡不著的。父親說:睡不著也得睡,做好準(zhǔn)備,還有更累的。母親說我曉得你說的啥子,真要那樣了,累死也該,你不正好一起辦嗎?父親臉上又有怒氣了,韓燕玲趕緊阻攔道:你們說話能不能不這樣帶吵的呢?爸在說什么呀!您是不是覺得奶奶真的出了大事了?
父親說:叫我說,燕子你們不要去襄陽,不在那里的。韓燕玲說:那在哪里呢?奶奶去哪里您一直都不說,究竟會去哪里?母親說:他曉得個屁!父親大聲吼:我當(dāng)然不曉得!我要曉得,我把燕子叫回來干啥?
韓燕玲左看看父親,右看看母親,無助地搖搖頭。她是回來找奶奶的,她大老遠從北京回到九里坪新家,但這個家,眼前的父親母親,似乎是自己的親人,卻又如此陌生,就像站立著的這個屋子是自己的家,卻又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遙遠陌生。奶奶不見了,奶奶是迷失了還是消失了?自己這是迷失了還是正在消失?她比奶奶更無助,她除了立即逃離還能有什么辦法讓自己迷失的感覺稍稍有所緩解呢?
她把行李和攝像機一起拿著,快速出門,屋里父母還在爭吵的聲音像洪水一樣緊緊跟隨著她,或者像她自己的影子一樣不肯離開她。交錯的根須,糾結(jié)的枝葉。她想不通為什么父母一定要用爭吵的方式說話,想不通自己現(xiàn)在每次回家聽到和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怪模怪樣。韓燕玲意識到父親的直覺是奶奶已經(jīng)出事了,但他作為奶奶的長子,卻沒有辦法阻止奶奶出事,更沒有辦法把出事的奶奶從哪里找回來。相比父親也是痛苦的,無比痛苦。這讓韓燕玲感到萬分揪心。能說會道的母親所有那些通情達理的部分,好像也都不真實,都不可信。母親說話越多,遮遮掩掩的想法掩藏的更深。母親也是有變化的,而且這些變化很奇怪,因為表面上看她那么善解人意,那么能夠承擔(dān)??傊改高@幾年變化嚇人,讓韓燕玲感到陌生和遙遠,仿佛她與父母不是一家人了。
韓燕玲撐開雨傘保護著攝像機,走近車窗,看見高天水和韓興水,一個在主駕一個在副駕,都睡得那么沉,那么香,鼾聲此起彼伏。奶奶究竟在不在襄陽的漢水河邊?奶奶究竟去了哪里?韓燕玲在這凌晨時分,心里又開始懷疑起自己剛才的直覺。
凌晨的天空下起小雨,是麻紛細雨。韓燕玲突然覺得,南水北往的那條河流,不止是一條長長淚河,更是一條靈魂密集交織向北的河流。因為有無盡多的悲歡離合融入在了丹江水庫中,他們蓄積起來,再用歡騰的方式、歡快的響聲一路高歌向北、壯麗向北。
韓燕玲慢慢走到那塊寫著韓家洲三個大字的青石頭旁,回望漸漸明亮起來的九里坪移民新村,以及新村后面那些起起伏伏的山巒。韓燕玲覺得,九里坪其實也很美,跟故鄉(xiāng)韓家洲一樣既有壯美也有秀美。僅從道路交通的方便而言,這里不失為一塊風(fēng)水寶地。如果不是這次奶奶不見了,我會這樣用全部心思看待九里坪嗎?莫非奶奶是要我回來,找她的同時,也找一找迷失的人心,包括我自己這顆迷失的心?
她突然明白,這塊聳立的青石是可以當(dāng)作一塊大碑的!它為什么不能成為韓家洲移民清明掃墓的一個具體象征?既然這樣,我為什么不可以在這里燒紙,紀(jì)念先祖,尋求寄托,祈福祝愿,化解心傷,重視信心?這么一想,她感到高天水送給她的筆記本,到了最該發(fā)揮作用的時候。韓燕玲從包里拿出筆記本,一頁一頁撕,撕成一堆紙錢,然后點燃了所有的那些移民故事和數(shù)據(jù),包括所有的名言和感受。與南水北調(diào)有關(guān)的全部往事和記憶,在這個出發(fā)尋找奶奶的凌晨時分,化為一團火焰,照亮了韓燕玲的淚眼。
汽車發(fā)動的聲音,像一只老虎在咆哮。韓燕玲聽到車子在開近,但她的視線離不開青石頭上面的韓家洲三個字。高天水停車下車,走近韓燕玲,看到了燃燒的火焰,看到了被燒的是送給燕子的筆記本。高天水點點頭,然后把韓燕玲抱在懷里,輕聲說:上車吧燕子,我們該出發(fā)了。韓燕玲抹淚道:走,找奶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