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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南方

2016-01-22 14:42兩岸
山花 2015年16期
關(guān)鍵詞:醫(yī)生母親

兩岸

我出生在北方,在那兒上到小學(xué)二年級,可是童年的記憶對我卻是一片空白。不是刻意要忘記,而是有次吃了有毒的野果,搶救時用藥過量,把一段記憶給活活抹去了。這樣也好,我對于自己的童年,和別人一樣是不了解的,也是可猜測的。任何一個人的回憶錄,我都感興趣,都要特地跑到人家“小時候”去坐一坐。

八歲那年,母親帶著我們姐妹四人從北方到南方。列車啟動時我回頭看窗外,父親站在站臺上,就像是忘了上車。他要等調(diào)令下來才能與我們團聚。自此,遼寧營口新生農(nóng)場便只是個地名,變得和其他城市一樣生疏了。

列車中轉(zhuǎn)時我們在天安門前留了影,母親、大姐、二姐各舉著一本毛主席語錄,我和妹妹沒舉毛主席語錄的原因,是因為沒帶足那么多本。妹妹是照片上唯一笑著的人影,沒有一絲鄉(xiāng)愁。

火車在一個早晨停在了艾田站,不一樣的口音是最醒目的標(biāo)志,提醒我已身處異地。我們每個人身上都背著幾個包袱,連最小的妹妹身上也掛著一個軍用水壺。在汽車上顛簸了大半天,來接我們的舅舅說,還要走幾十里山路,才能到鄉(xiāng)下的外婆家。

母親走在隊伍的最前面,生怕舅舅在岔路口指出該走哪一條。不管哪一條,都是二十多年前,母親閉上眼睛也能摸回家的路。越走,母親越擔(dān)心碰到熟人.因為那樣她會一下子把忘了的都想起來。她獨自默想,一個村子、一座木橋地想,一步一步地往回想。

那一天見到的山,多過以往我經(jīng)歷的事。大山的氣勢本來就帶著些神力,群山則是把這些神力一個個重疊起來,再用霧托著送到半空。樹林、巖石和清風(fēng)組成的山,是動的。山路仿佛把一條小路立起來,再壓出許多道彎。似乎觸到天穹容易,接近L山頂卻很難。立在山崖處往下看,感覺有一股力在把人往山腳下推似的。對于從沒有見過大山的我來說,山林的任何響動,都像是往寂靜里扔進一把碎玻璃。妹妹早在舅舅的背上睡著了,我被連拖帶拽著,好像也換在舅舅的背上走了一段。后半夜,終于到了外婆家。

那晚親人之間如何啼笑已無從知曉,我睡得太沉。第二天醒來,發(fā)現(xiàn)平時母親掛在嘴邊的水佬坡,已經(jīng)和外婆的水佬坡重疊在了一起。雖說水佬坡高得幾乎懸在半空,但山頂是個很寬、起伏不大的壩子,山丘、莊稼和樹林鋪了滿滿一地。

坡上共有五戶人家,每家住的都是茅屋,院子里種的都是桃樹和李樹。鄰居之間最近的也相隔一兩里路——棚隔一條小路。樹葉和藤條把山林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將一顆石子扔進山林,立刻有一百種鳥出來罵你。

牛棚、土碗以及溫和的羊群和荒野,一切都讓我們興俞得睡不著。山洞是種種陌生中最為陌生的,剛開始我不敢進去,生怕它一口把我活吞了,沒過多久,山洞就被我當(dāng)成了另一種窩棚。洞穴潮濕、陰暗,即便里面沒有野獸,那關(guān)于鬼怪的想象,也會把我從離洞口十幾米的地方嚇得跑出來。每次往外跑,自己的尖叫聲都會變成好幾個回音在后面追自己。點上火把,洞穴也不見得有多亮。巖漿水發(fā)出冰涼的響聲,一點一滴地證明著洞穴不完全是凡間的世界。

外婆家的水牛是個獨眼龍,這使它睜著的那只眼睛出奇地大,那么一個龐然大物,卻異常順從。當(dāng)它拖著犁,把地翻了個個之后,它的憨態(tài)表現(xiàn)在它并不清楚自己的功勞。它的咀嚼聲像磨子發(fā)出的聲音,綿長又結(jié)實,干草、秸稈一律給它嚼出濕漉漉的味道水。它吃草的時候,像有誰在后面跟它搶,這兒一口那兒一口撿最嫩的下口,把露水和葉子上的蜘蛛網(wǎng)也草草吞進肚里。

我們姊妹兒個搶著和外婆推磨,在磨把繞開的瞬間迅速把豆子放進磨心就像跳繩一樣,得找準(zhǔn)空當(dāng),一不留神,豆子就會被撞得到處都是。有時候,被磨把的慣性帶著往前跑,等它猛然退回來,往往會把我推倒在地。用連枷(農(nóng)具,一根短繩子系著的兩根木棒,一根握在手里,另一根短的掄起來打在曬干的谷堆上,米粒就漸漸現(xiàn)出來)打稻子也是件有趣的事,稍不留神,掄起來的棍子就打在腦門上了。篩米、編夠筐、鋤地……什么都看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們不像外縷那樣帶著一種沉重推磨,而是把它當(dāng)作游戲,自然不會磨出雪白的面粉來。

下雪的時候,大山出奇地神秘。一夜之間,所有的景色都給遮住了,想不起雪卜面蓋著的是楊槐還是梅化,也分不清遠處高高凸起的是山丘還是草垛。找小到小路了,鄰居變得更遠……

從北方有電燈的日子一下子到了南方的煤油燈下,一切都看不真切了。油燈是一間屋子的中心,它把圍坐在它身邊的人連同他們的舉止映在墻上,每個人都有個影子陪著,屋子里無形中就多了幾個人。燈芯像夜來香,盯著看,沒有動靜,等你到廚房端張板凳回來,它就開過了。那關(guān)于燈芯姑娘的傳說,讓每個儀晚都像有什么要發(fā)生。

外婆每晚都抽葉子煙,水煙桿發(fā)出的聲音和她氣管發(fā)出的“呼呼”聲一樣。她抽煙的時候,將煙絲揉成小而圓的顆粒,放在煙嘴上點著,吸幾小口之后猛地吸上一大口,然后閉上眼睛,把那口煙一直憋到心里去,表情好像要哭了,隨后,再徐徐把煙葉出來,接著吸第二口。油燈下,外婆抽煙的動作慢條斯理,盯著看也不覺得無聊。

小姨(母親最小的妹妹)一點上燈,就拿著鞋墊出來,一針一線,在鞋墊上繡荷花和“喜”字。她的臉頰被太陽曬出一層辣椒紅,雖不算漂亮,但年紀(jì)、精力和順從的神情把她變美了。家里憑空多出幾張嘴,連外婆偶爾都露出心焦的樣子,小姨對我們卻始終如第一天見面那樣。她到山上采來紅籽做紅餅,加上苞谷沙,紅餅又糯又甜,可以當(dāng)飯吃。簸箕里,紅餅一個挨一個地擺在太陽下,既好看又讓人安心。

外婆不在家的時候,小姨用一張手帕蒙著臉,偷偷教我們學(xué)“哭嫁”(農(nóng)村姑娘出嫁時哭著向娘家告別的一種儀式),哭聲無比凄慘,卻不掉一滴眼淚,邊哭邊訴說發(fā)生過的事,想到什么哭訴什么,就連靠在屋后的釘耙也可以數(shù)叨一下午。那是一種功夫,不知道小姨練了多久。我們學(xué)不好,要么說幾句就接不下去,要么號啕大哭,怎么也勸不好。

小姨有一種待嫁的羞怯,每當(dāng)外婆和母親問及婚嫁的事,她臉頰的紅暈便一直擴散到頭發(fā)里。枕邊擺滿打好的鞋墊,她躺在其中,每晚都在想象中把準(zhǔn)備好的東西分了又分。

舅舅初中畢業(yè),聽得懂大部分北方話,一家人圍著油燈嘮家常的時候,他就充當(dāng)一個翻譯。他身上有股很濃的汗味,煙葉成熟的時候汗味會變成烤煙味,扛著柴回來的時候又變成干柴味,挑水回來義變成井水的味道……他有使不完的力氣和一頭牛的沉默,早晨很少看見他,天不亮他就上山了。傍晚,一個黑影在田埂上晃動,一叫“舅舅”,果然是他,摸黑塞給我一把板栗或野山蔥。烘煙葉的時候,舅舅用烘房的余溫幫我烘瓜子。等待烘房散去熱度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我坐在舅舅身旁,等一座房子冷卻。

夏天,挑水的人在小路上灑下幾滴井水,我就跟在后面踩那幾滴水汽,一直踩到水井邊。不知什么原因讓我總喜歡在無人的時候把腳伸進水井里,涼意立刻竄遍全身。無論井水給我弄得多么臟,都會很快變清涼,而且很快能找到泉眼——它像魚一樣張開嘴巴,在渾濁里撕開一條口子,把塵泥一口一口咽下去。

山里的孩子比山風(fēng)還野,一會兒就鉆進密不通風(fēng)的樹冠,不見影兒。二姐爬過一棵漆樹,結(jié)果渾身起滿了又癢又痛的小疙瘩,臉腫得像南瓜;蕁麻和野菜看起來沒什么兩樣,割草的時候,大姐一把抓上去,手立刻被刺得像火燒一樣紅;一條毛毛蟲曾掉進妹妹的背心里……山野冷不防總會給我們點顏色看看,那顏色,實在耀眼。

因為借耕牛、鋤頭或是人手不夠相互幫襯,鄉(xiāng)親之間的走動是頻繁的。來去之間,往往是早上出門,天黑了才回家。因為干了一天的活,剩下的最大一件事就是吃飯。劈柴燒火、把稻子磨成米、點豆花、挖折耳根……隨便什么菜擺在桌上都很可口。一頓飯吃完,天已盡黑,就點上火把,告別和相送都是老半天。

秋天,坡上的收成并不好,然而少有的熱鬧卻像莊稼的顏色一樣喜人。大人孩子都在地里,大人收割,孩子拾散落在地里的糧食顆粒。雖說幾戶人家的勞作被山丘和土坎隔開,接不到一塊兒,但是一桶水、一把瓢和幾聲吆喝,彌補了欠收的缺憾。收割過的土地,像深秋的樹林,先前的熱鬧還附在麥稈上……

開始是新奇,慢慢的,就覺出了山里的寂寞,就想哭。大人們沒有一天不上山干活,上山的時候全都走了,連牛也給牽出去了,什么聲音也沒有,坐在院子里,就盼望有個挑水的人從門口經(jīng)過。

趕場的日子,大人們嫌我們走不快,從來不讓我們跟著去。他們一去就是一整天。從傍晚開始,我就盯著小路看,又餓又害怕。沒有大人的水佬坡,天一黑就成了荒山,外婆家的這座茅屋,顯得無比小,無比孤苦。

只要看見林子里有一絲亮光,我們就使勁喊。有時候亮光越來越小,那是螢火蟲飛遠了;有時是山里人高喊著告訴我們,外婆他們才到鄉(xiāng)場;有時候是舅舅的聲音,叫我們不要怕,給我們買了米花糖。每次都要等到大人的身影完全從樹林里現(xiàn)出來,我的心才又回到心里。

我們的確走進了深山,但是卻沒有種過一根蔥,挖過一鋤土,收過一粒糧食;我們也體會到了山里的寂寞,而且習(xí)慣了那種寂寞,但是并不像山里人那樣,甘于那種寂寞。

戲班子

在外婆家住了半年,母親在離水佬坡十幾里的團山堡找了一份代課的工作。那所學(xué)校原來是個寺廟,白天也顯得陰森森的。學(xué)校除去幾個老師住的房間,只剩三間教室。從小學(xué)一年級到初二的學(xué)生,全都擠在那三間教室上課。

教室沒有窗戶,一扇木門春夏秋冬都敞著,以便太陽光照進教室。有的課桌和板凳的水分還沒有干透,教室里常常能聞到一股樹脂的味道。桌子板凳是直接從樹林里搬來的:把一棵大樹砍倒,鋸成同樣長的幾節(jié),再把每節(jié)樹樁鋸成兩半,平的那一面就是桌面。做板凳也是相同的工序,只是換成稍細一點的樹。上課的時候,老師先給我們小學(xué)生上課,布置好作業(yè)后,叫我們轉(zhuǎn)過身做作業(yè),接著給初中的學(xué)生上課。雖然轉(zhuǎn)過頭,我們卻不能不繼續(xù)聽著“派阿爾的平方”、“對角線”和“之乎者也”,覺得各種各樣的新名詞像浪潮一樣打過來,暈頭轉(zhuǎn)向的。

有時候老師剛喝過苞谷酒就紅著臉來上課,數(shù)學(xué)課上著上著就成了歷史課,接著又上成音樂課。有一回我們正在上課,有個莊稼漢牽著一頭牛過來和老師打招呼,老師就拿了條板凳坐在教室門口,和那個莊稼漢說了一節(jié)課的話,根本不理會教室里鬧翻了天,那頭牛就拴在教室的門把手上。

冬天,許多同學(xué)提個小火盆去上課,教室里煙塵繚繞。借著煙霧的掩護,誰大膽跑到另一組去捅誰一下再跑回來,是最過癮的事。扔在火灰里的玉米和黃豆爆得噼啪作響,我們邊吃邊鬧,沒有一個人希望放學(xué)。那種課堂令人懷念,老師不是板著面孔的學(xué)者,是些把“春夏秋冬”要寫成“春下秋東”的莊稼漢,他們不怕教室里鬧哄哄的,而是怕學(xué)生提問。

母親在團山堡很快出了名。她在北方是幼兒園老師,能歌善舞,如今派上了用場。她教大家唱歌、跳舞,寫劇本,課余時間帶著大家演戲。有次演的是一個佃農(nóng)交不起租,被迫賣兒女的戲,母女之間、姊妹之間生離死別的場面被我們演得跟真的一樣,臺上臺下一片哭聲。演地主那個老師用了很大的勁,才把哭得喘不過氣來的二姐從母親身邊拽開;有個情節(jié)母親要假裝撞墻,只聽“咚”的一聲,母親的額頭真的腫了一個大包。有次演著演著,我把大姐的臺詞搶著說了,正僵在臺上,只見大姐即興說了幾句本來沒有的臺詞,把大家給救了。有幾次散場好一會兒了,幾個村婦還拉著母親的手哭。

演戲讓我們成了山里的紅人,我們家的生活也有了改善。玉米、雞蛋、臘肉……村民們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東西送給我們。打豬草的時候,村民只要看見我們,就生拉死扯地硬要叫我們到家里去吃飯,吃了飯又用紅薯和豆角把我們的背簍塞滿,送出很遠?;氐郊夷赣H倒犯難了,這么好的東西也舍不得給豬吃呀,只好任豬叫上一夜。

臘月,家家都殺年豬,全村人輪流著請我們吃殺豬飯,我們就挨家挨戶排著隊吃。做飯的時候,我想鬧著玩似的到廚房添一塊柴,或者用吹火筒把火吹大一點都不行,生怕我累著,立刻又把我拉回到板凳上。有蚊帳的那間床,一定留給我們睡。平時發(fā)黑的床單已給換掉。躺在床上,聽大人們講哪座山上有鬼、誰家媳婦被小姑子欺負……聽著聽著就迷糊起來。

村里有個大涵洞,有一次我和二姐挑了兩桶蔥果去洗,正洗著,突然聽見轟隆隆的聲音從洞里傳出來,好像一列火車正在往外開。我們?nèi)鐾染团?,剛跑出涵洞,一股大水便從洞口噴了出來,把水桶和蔥果卷得不見影兒。路過的村民關(guān)心地對我們說,姑娘,你們運氣好,跑慢一點就沒命了。第二年,沿途的河岸,長滿了我們的蔥。

看電影是比過年還讓人興奮的事。傍晚時分,早早吃過晚飯,大家便你叫我、我叫他的舉著火把去另一個寨子看電影。樂趣不在電影,在路上。每人一個火把,大人的火把很亮,舉過頭頂把寨子與寨子之間連起來;孩子的火把搖來搖去,熄了一般地燃著。路上全是山歌和吆喝聲。綿延一兩里路的火把,把小路的坑坑洼洼照得通明。情投意合的青年男女,即便在山路上也不敢牽手,而是隔著兩三個人,說些無關(guān)緊嚶的話,看完電影又隔著兩三個人回來。誰崴了腳,準(zhǔn)小留神掉下了土坎,轟動一時半會兒還不能很快傳到各處,那頭的笑話也要半天才能轉(zhuǎn)達過來。

在那個閉塞的小山村,人與人、人與物都沒有隔膜。那里的土壤適宜種南瓜花、黃瓜花、豌豆花……也不漂亮,也不香,單單因為日后花兒會結(jié)出瓜豆,家家都種。小孩也從不把菜花摘下來玩,知道摘了花,日后要餓肚子。

我們從那里學(xué)說另一種方言,識得另一些花名。

養(yǎng)了一只羊

我曾養(yǎng)過一只羊,當(dāng)它還是羊羔的時候,團山堡的一個村民把它送給了我。它的叫聲像嬰兒,很機靈也很脆弱。我把一件舊衣服披在它身上,不知道它身上其實已經(jīng)有一件棉襖。

天氣變冷時,如果手凍僵了,我就把手伸向那件棉襖,手一會兒就給焐熱了。小羊的皮毛像炭火那樣微微發(fā)熱。它一天一個樣,一天比一天明白我的心意。羊圈也臟、野地也臟,可它身上從來都干干凈凈。

它被我慣得不肯自己吃草。我坐在哪,它就趕緊挨過來,把兩只前蹄搭在我背上。關(guān)了一天按理說已經(jīng)很餓了,可它對草葉的興趣似乎并不火。有時我故意坐在樹叢里,懶得理它,它就挨著我站著,看一會兒小樹看一看我??闯鑫覜]有喂它的意思,才慢慢走過去,邊吃邊留意著我這邊的動靜。

它喜歡樹葉勝過青草,大概是因為每次帶它到樹林,我總愛摘樹枝上顏色最淺的葉子喂它,聽它邊嚼邊把滿足的叫聲也嚼細,吐出些零碎的哼哼聲。趁它起勁吃著的當(dāng)兒,我故意躲起來,只見它立即丟下嘴邊的食物,四處亂竄,叫一聲之后側(cè)著耳朵聽,接著再叫一聲,把臉側(cè)到另一邊。每一陣樹葉的顫動,它都以叫聲探問一次。無論我從哪兒閃出來,它都趕快蹦過來,用脖子蹭我,用它的委屈打動我。我時不時地總要折磨它一下,從而得到更多的依戀。

當(dāng)它吃得太飽,連最嫩的樹葉也不愿冉聞一下,我和它就在巖石邊坐下來,看太陽把整座山曬燙。它很快就睡眼惺忪,四蹄隨意交叉,一顆心完全放卜來。當(dāng)它睡得很熟,連山上的巖石滾下來也不動一下,我便輕手輕腳起身,想看看山崖卜面有些什么變化。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它在身后。

傍晚,它不肯進羊圈,想跟著我進屋。但它最終只能呆在羊圈里。這是最傷害它的事。它用前蹄使勁踢圈門,拖著長聲叫喚。也不知道后來是怎么睡著的。第二天下午,我剛走近羊圈,它就急得團團轉(zhuǎn),才拿掉兩塊擋板就一躍而出,簡直要撞倒我。它的四蹄在軟泥上踩出許許多多細石子,撤下許多細石子一樣的糞便,而且好看!

和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有很多相似之處,它喜歡出門,又怕被大人丟棄,時刻都很警覺。越過灌木從的時候它?;剡^頭,生怕躍過去,我就不見了。

我的羊兒不需要繩子,落日停在樹上,我和它一前一后,相距一根繩子的距離。

羊群經(jīng)過的時候,它顯得特別興奮,小停地轉(zhuǎn)著圓圈跳,把腳下的泥土刨得四處亂飛??吹贸鏊敫蛉喝?,但沒有一次隨它們走遠。有時候仿佛羊群在勸它跟著一起走,它在一遍遍解釋不去的原因。雖然不跟它們同去,它卻總要送上那么一程,然后站在轉(zhuǎn)彎的地方目送羊群消失,接著它叫一聲,羊群回叫數(shù)聲,這座山、那座山要叫上好半天,直叫得那座山?jīng)]了回音。那種依依不舍,像是羊群里有它的親人。

聽母親說要殺它,我心里“轟”的一聲,好像什么東西塌了,全是瓦礫。我恨不得把山上的樹葉全都摘下來喂它;希望天永遠不要黑;希望樹林里有一間小屋子。我多么后悔,有一次帶它進屋,在它把醋打翻的時候使勁踢它;在它跟我賭氣的時候故意裝作看不見;關(guān)上圈門之后從不回頭……

殺它那天,它似乎有預(yù)感,遠遠地跟著我,快到家時突然轉(zhuǎn)身跑回樹林。母親叫我引它回家。但還是那樣,快到家時,它就站著不動了。我向它走過去幾步,它就往后退幾步,不讓我挨近。我真希望它永遠這樣聰明啊!

母親發(fā)現(xiàn)我不是真心引它,罵了我?guī)拙?,讓我喚它。我不得己喚了。聽我發(fā)出“咩咩”聲之后,它躲躲閃閃地跟著我,不再轉(zhuǎn)身。

接著它被一根繩子勒住了!

它的哭聲和人一模一樣,喉嚨里含混不清的叫喊被一刀割斷。

我那兩句“咩咩”聲,在羊語里是什么意思呢?

羊肉燉出香味來,滿屋都是。沒有人勸我嘗一口。

有時候我無緣無故地學(xué)羊叫,就是正在地里干活或在小路上走著的村民也趕緊停下來四處張望,以為附近哪兒有一只羊。我學(xué)羊羔叫、學(xué)半大羊叫、學(xué)母羊叫,學(xué)一群羊不停地叫……我的羊兒每天的叫聲都不同,我再熟悉不過。

在夏天尤其想它。樹叢很密,怎么看都像有一只羊躲在里面。

赤腳醫(yī)生

團山堡周圍全是樹林,林子里結(jié)滿了各種各樣的野果。有一次我把有毒的馬桑范當(dāng)成野櫻桃,一連吃了好幾捧,結(jié)果暈倒了。醒過來時,模模糊糊看見一大片影子,過了很長時間,那片影子才慢慢變成母親、老師、赤腳醫(yī)生……母親把臉湊過來,問我姓啥?叫什么名字?我想了半天終于答上來。發(fā)現(xiàn)我沒傻,母親高興得哭了。她告訴我,我暈倒以后,整個團山堡都驚動了,赤腳醫(yī)生在高寨得到消息,四公里山路,不到一小時就趕到了,進門的時候,汗水像一瓢水從頭上倒下來。

清醒后的第一眼,我看到的是一個四四方方的藥箱,棕色,上面有個紅十字,箱蓋上好幾個地方磨得現(xiàn)出了白底子。救我命的赤腳醫(yī)生叫古科華,他的面孔和其他農(nóng)民沒什么兩樣,看不出是個醫(yī)生。見我想撐著坐起來,古醫(yī)生摸了一下我的額頭,嘴角立馬堆起六七個笑紋。

為了感謝救命之恩,母親把我拜繼給古醫(yī)生,我成了古醫(yī)生的半個女兒。古醫(yī)生把我看成他的親生孩子,到寨子看病路過時,總要拐進我家坐坐。有時不進屋,站在操場上,叫我跟他進山采草藥。

我這才知道花莖藤草可以治病。采藥和采花不一樣,不能只用眼睛看,還要用鼻子聞,用舌頭嘗,用指甲掐。如此認真地對待草根也好,花葉也好,不止因為草藥的外形和野菜野草野花極為相似,更因為它們的根須葉脈,連著人的健康,甚至是一條性命。西洋參、五倍子、半夏、蝎子……山中物語抵得上一本童話集。

從形狀、顏色、裂紋、氣味到皮孔、芽痕、斷面,識得一味藥比結(jié)交一個歸隱山中的高人還要難?!秾る[者不遇》,隱者也是這草藥吧?有時候,古醫(yī)生知道它們就在“此山中”,只是“云深不知處”。

后來,但凡看到根莖開滿小花的幾株,或是看到花萼為紫色的幾朵,我都先不當(dāng)它是花,而是把莖桿掐斷來聞聞,看看冒出的白漿是否帶有藥味兒,才決定要不要把它放到野花那一族。

在山中,有時候古醫(yī)生也憑直覺,忽地,他扔下我,徑直往兩塊靠在一起的巖石走去,扒開草叢,扯出一株天麻,像理胡須那樣捋順根須,小心翼翼把它放進布袋;又一會兒,他拽著幾根枝椏,一只腳蹬在裂了縫的巖石上,努力夠著什么,我以為一定是人參之類的大人物,結(jié)果他只是采回一把崖瓣花。

黨參的莖葉不起眼,但根須又粗又長,看起來就很補;金銀花甚至比很多名貴的花更嬌媚:龍膽草、鹿蹄草,藏在林間的時候,它們和青草一個樣,一旦被認出來,就成了流落民間的公主王子,立刻有了貴氣。

沒有一種草藥是輸給花兒的,它們有的在根莖上開花,有的在根須處結(jié)果,有的花心還比正在吐蕊的梔子要好聞。因為草藥往往被稱作救命草,它的功效便是它的美。

把采回的草藥擺在院子里曬干的時候,花藥背面的疙瘩看起來像藕、像銀元、像李子……蝎子、蟈蟈、樹皮,以及雞胃那層黃色的膜——一樣是藥。它們的藥味是甘苦還是甘辛,每次放入兩錢還是三分,是將他們杵爛還是搗碎,這些民間用語,是病人一聽就明白的。

古醫(yī)生的家是一座典型的農(nóng)家小院,一條小路把院子圍住,四周是很高的竹叢。就像寺廟被香熏出來的那股特別味道,古醫(yī)生家堂屋的木柱和里屋的蚊帳上,都有一種藥味兒。他的妻子包攬了所有的農(nóng)活和家務(wù),把三個孩子隨時隨地帶著。當(dāng)古醫(yī)生從別的村子回來,才到村口,三個孩子叫喊著就到小路上去接他了。別的農(nóng)家院子里曬著辣椒、大頭蘿卜和玉米,古醫(yī)生家的院子里大部分時間曬的都是草藥。堂屋的案板上擺滿了長的、小節(jié)的、粉末狀的藥材。那些色澤褪盡的枝葉根須,看不出它們先前是生在樹林里,是彩色的。這是藥性聚集了、真正可以奔著某種病癥而去的時候。

古醫(yī)生大部分時間在走、在趕,看病只要幾分鐘或者幾十分鐘,而有時,越過崎嶇山脈卻要花上大半天的時間。到了患者家,號完脈再臨時上山采藥是常有的事。樹林仿佛是古醫(yī)生的藥鋪,哪種草藥長在懸崖卜,哪種長在藤木旁邊,他是大致摸清了的。藥材常年存放在山林這個特殊的藥鋪里,沒有用完的時候。一株草藥是為一個人長的,古醫(yī)生是把兩個生命連在一起的槐樹老爺爺。

農(nóng)忙時節(jié),附近的農(nóng)民會主動幫古醫(yī)生家耕地或收割,每個人都趁機還個人情或者先把事情做在前面擺著,以便哪天請古醫(yī)生看病時方便些。

古醫(yī)生喜歡學(xué)鳥叫,如果他愿意當(dāng)個獵人,他可以捕到很多種鳥。走進大山,他一喚,一片林子里的鳥都回應(yīng)。林子在鳥叫的時候才愈靜。古醫(yī)生把葉子當(dāng)一把簫來吹,那是他最像一個醫(yī)生的時候,萬物的生命在他看來都一樣,他都想給他們號號脈。

看完病,有的村民不付現(xiàn)錢,而是送一筐雞蛋或者一捆煙葉,再送上很長一段路。古醫(yī)生又背又抱,像個被捆著的人,但吹著口哨呢!

方圓幾十里,只有一個古醫(yī)生。有的病不是馬上就能治愈,古醫(yī)生就在病人家一連住上幾天,吃飯、喝酒、拉家常,看病就像走親戚。雨天也好,半夜也好,古醫(yī)生隨叫隨走。小雨、小病根本傷不了他。從這個村子到那個寨子,走到哪里天黑了,就在哪里歇息。

遇到急病,譬如被蛇咬了或者吃了沒煮熟的蘑菇,那就不是醫(yī)術(shù),而是時間問題了。古醫(yī)生背著藥箱拼命地跑,腳步聲在山石間撞來撞去。到了患者身邊,占醫(yī)生用兩個指頭翻開病人的眼皮看一下,立即從藥箱里拿出平時備好的草藥——立竿見影。

有一些病,治起來就像拔河,古醫(yī)生站在患者一邊,額頭上的汗水像積在樹上的雨,時快時慢地往下掉。汗水不干,那場較量就不算完。藥罐在文火上散發(fā)的味道,相當(dāng)于提前進行的心理治療,病情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開始朝著好的方向轉(zhuǎn)化了。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古醫(yī)生沒什么把握地望著患者,臉色和患病的人一樣難看,靠運氣讓病人醒來。病人的手突然直直地垂下來搭在床沿的時候,古醫(yī)生是葬禮上最難過的人,等不到送死者上山,便背著藥箱大步跨進山野。

古醫(yī)生的醫(yī)術(shù)不怎么高明,但把我救活了,把被蛇咬傷的范伯母救活了,還救過馬、羊、牛犢,給村里的婦人接過生。趕路的時候,山崖上或者玉米地里看不到人,只傳出“古醫(yī)生,轉(zhuǎn)來了喲!”的一聲。“嗯!”古醫(yī)生也不停腳,只管趕他的路。

通往下水車那條路,古醫(yī)生從來都繞開走——繞開一座墳。因為用錯了藥,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永遠躺在路邊的墳地里了。古醫(yī)生被病人家屬暴打了一頓,但他真正的傷在心里。

赤腳醫(yī)生這個稱謂在我看來,就像用佳人形容女人,有著意味深長的珍重。那個藥箱,與其說是裝藥的箱子,不如說是一張證明——里面的藥品少得町憐。他們的收入,往往是父老鄉(xiāng)親的感激、記掛和秋后才送去的農(nóng)作物。

赤腳醫(yī)生們都到哪兒去了呢?如今,身體不適,病人得氣喘吁吁地到醫(yī)院看病,而從前,是赤腳醫(yī)生氣喘吁吁地趕到病人身旁。那時,從草藥的顏色到藥罐下的火苗,再到一碗苦藥湯,看得見病痛是怎么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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