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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季花開

2016-01-22 14:39初日春
山花 2015年16期
關(guān)鍵詞:阿姨

初日春

黃昏時刻,夕陽的余暉涂抹在大街的每一個角落,殘紅如血。風(fēng)吹過,卷起漫天的柳絮和櫻花,馬梅下意識地瞇起眼,斜瞅身邊喧囂的人群和如織的車流。馬梅看見一個穿粉色連衣裙的女孩從對面走來,心底便萌生一種奇怪的聲音,沖到頭頂,又折回來,順著鼻腔,拐了幾道彎兒才噴薄而出,如果不是有口罩的遮擋,那聲音是駭人的。沒人能看到馬梅的面部表情,更沒有人能猜透她的心思。在光怪陸離的都市里,馬梅還不如殘落的柳絮或櫻花,它們至少能傳遞季節(jié)的訊息。面對花枝招展的同齡人,馬梅不屑、羨慕,甚至嫉妒、仇視,這么冷的天就穿了裙子,也不怕染上傷寒。這鬼天氣說來也怪,忽冷忽熱。兩天前還是雨夾雪的天氣,一晴天就熱得要死,讓人摸不著頭腦,搞不清老天爺?shù)暮J里揣著什么藥。老板說這是春如四季,叫人在春天里也感受不到溫暖。

馬梅此時的心情跟天氣一樣,雖然不是砭人筋骨的寒意,卻也渾濁不堪。霧霾、沙塵讓她失落、迷茫和不安,每到夜深入靜的時候,她都會追問自己,背井離鄉(xiāng)遠(yuǎn)離故土究竟是圖個什么。即使在天空晴好的日子里,馬梅也會覺得真正的陽光和空氣都無緣無故地藏匿起來。它們在未知的角落偷窺,恥笑她日漸干枯的頭發(fā)和日益粗糙的皮膚。溫潤的春風(fēng)消失在馬梅的童年記憶里,她的發(fā)膚永遠(yuǎn)無法再與自然親近和邂逅。

也只有菜市場能讓馬梅捕捉到生活的氣息了。紅的西紅柿、黃的南瓜、紫的茄子、黑的木耳,每一種色澤都透著一分溫情,散發(fā)著泥土的芳香。羊肉的膻氣和魚蝦的腥昧裹挾著污水坑里的臭氣,刺激著馬梅的鼻腔,但她從不嫌棄,相反卻覺得心里很熨帖。馬梅只有在菜市場的時候才會摘下口罩,她恨不得在老板家里都遮住臉面,只留下兩只眼。

剛開始,老板埋怨馬梅,嫌她不到超市買有機(jī)蔬菜,說那么多購物卡不用留著干嘛。馬梅總是低頭不語,或者歪起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玄阿姨出神兒。每逢這個時候,老板就不再言語,用細(xì)微的咀嚼聲結(jié)束嘮叨,默許了馬梅的任性。老板很少在家吃飯,吃過飯總是會給馬梅輔導(dǎo)功課。在老板氣喘如牛的節(jié)骨眼上,馬梅腦子里想的是購物卡買菜。老板哪里知道,家里的菜是專供的。據(jù)機(jī)關(guān)事務(wù)局送菜的人講,市政府有專門的農(nóng)場,所有領(lǐng)導(dǎo)按級別配送蔬菜和副食品。有一次,老板的動作大了點兒,馬梅疼得咧開嘴,“購物卡”三個字脫口而出。老板噴了口氣,嘟嘟嚷囔地說,購物卡拿去買衣服,挑幾身名牌,把自己捌飭捌飭。話音隨身體的動作時重時輕,帶著一股狠勁兒。馬梅恍惚地閉上眼,用牙齒咬著下嘴唇,把頭扭到一邊,不置可否。

馬梅的頭發(fā)被風(fēng)撩起來,跟揚(yáng)起的塵土攪和在一起,揪扯著她的每一根神經(jīng)。天色漸暗,馬梅拖著沉重的腳步行走,每一步都帶著憂郁和遲疑。馬梅很多次都想辭職,可這半年來又始終下不了決心。

馬梅惦記著玄阿姨,腳下的步子時緊時慢,得早點回去,天有點涼了,不能把玄阿姨一個人留在院子里。一想到玄阿姨,馬梅心里就有些糾結(jié),她害怕與之共處。玄阿姨可以悶著頭一整天不說話,偶爾睜開眼也是懶洋洋的,但目光一旦落到馬梅的臉上,就會現(xiàn)出光澤,意味深長,讓人不敢想象那是一個癱瘓在床的病人。如果不是那個小院,馬梅會瘋掉的。

那是一座美麗的獨門小院,小院里住過很多高級領(lǐng)導(dǎo),老板之前是宣傳部長,明眼人都知道,他主政一方只是鍍鍍金,再回省委怎么也能干個副書記,運(yùn)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到別的省直接干省長。馬梅對這些不感興趣,她在意的是滿院的月季花。在這樣的院子里做事情,馬梅會想起老家熟悉的院落,溫馨安逸。可這都只是馬梅一廂情愿的想法而已。馬梅進(jìn)了這個院子沒多久,就不敢正視玄阿姨的目光了。

玄阿姨跟馬梅一樣,也喜歡院子里的月季花。在天氣好的時候,玄阿姨會讓馬梅把她推到院子里,在輪椅上曬著太陽打盹。為了舒適,她終年穿著寬肥的土布衣褲,她的衣服色調(diào)素雅,襯得面龐更加白皙。這種面色是不自然的,有些虛腫的臉上沒有其他色澤,馬梅很擔(dān)心她會一睡不醒。事實上,馬梅極不情愿讓玄阿姨呆在院子里,她想獨自在院子里跟月季花呆在一起,她能從枝葉的搖曳和花瓣的顫動中聽到一種聲音,那是花兒在跟她交談,喃喃細(xì)語,互訴心.事。馬梅認(rèn)為花兒會說話,她能聽得懂那種語言。奇怪的是,馬梅雖然有這樣的念頭,每天卻盼著玄阿姨喊她,然后吩咐她把自己推到院子里。有時玄阿姨即便沒吱聲,馬梅也會主動這么做,然后躲進(jìn)屋里,透過窗戶朝小院里張望。有時陰天下雨,小院里見不到輪椅上的玄阿姨,馬梅會覺得院子空了很多,心里也跟著空落落的。

馬梅認(rèn)為自己是罪孽深重的,好像每一天都會有災(zāi)難降臨。這種痛楚能叫勇敢的人變得懦弱,能把生龍活虎的人折騰個半死。玄阿姨有時半天一動不動地坐在院子里,馬梅在窗戶里守著。風(fēng)聲、葉子抖動的聲音,還有花瓣綻開的聲音,她都聽得到,而且清晰無比,刺痛耳膜。一晌午的時間,馬梅就縮水了,蔫巴了,她自己完全能感覺到。到最后,馬梅總是雙耳轟鳴,頭腦發(fā)脹,腦海里一片模糊。她甚至想自己還不如輪椅上的玄阿姨,玄阿姨身體雖然失去了知覺,頭腦還是清醒的。

馬梅心里“咯噔”一下,玄阿姨沒在院子里,見鬼。該不會是被送去醫(yī)院了吧。這是馬梅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她把手里提著的蔬菜撂在地上,就順著磚鋪的甬路朝房間里走。月季還沒開花,綠葉郁郁蔥蔥,像孩童的小手一般,在風(fēng)中拂動,枝干上的細(xì)刺冷不丁剮住馬梅的褲腳。馬梅險些被絆倒,她收住步子,長舒一口氣,心想我這是怎么了,自己只是個保姆,別人的生死與己何干。馬梅啊馬梅,緊張有啥用?你不就盼著人家兩眼一閉,兩腿一蹬,早點歸西嘛。別的不說,單那眼神就受不了,每次老板要做功課,馬梅都會感到有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在天花板上。老板喜歡亮著燈辦事情,燈光雖不刺眼,卻照得馬梅渾身刺撓,她不敢睜眼,燈光會幻化出很多雙濕漉漉的眼睛,欲垂的淚滴令她眩暈,叫她心悸,也讓她從未體驗過快感。

房子里的燈猛然亮了,柔和的燈光打在馬梅的臉上,順著她張開的嘴鉆進(jìn)了喉嚨里,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要把五臟六腑扯出來,看個通透。馬梅有點惡心,想吐。她伸出手捂住嘴,輕輕地打開房門,躡}躡腳地進(jìn)了屋。

馬梅偷偷朝客廳張望。現(xiàn)在玄阿姨正坐在一個藤椅上,老板則坐在輪椅上,他的旁邊是一個板凳,上面放著果盤。老板用牙簽扎起一片西瓜,玄阿姨仰著頭笑瞇瞇地盯著天花板,張開嘴咬下一小口。老板問甜嗎,玄阿姨說甜,沙瓤的,你也吃一口。老板就把剩下的半塊西瓜填進(jìn)嘴里。

馬梅第一次細(xì)細(xì)打量老板。老板是個身材消瘦、中等個頭的人,此時在燈光的映襯下,上身顯得特別修長。老板平日里沉默寡言、神情嚴(yán)肅,跟電視上談笑風(fēng)生的形象判若兩人。即便在做功課時,也只是用“晤”、“嗯”、“噥”之類的語氣詞支使馬梅,多半個字都不肯多說。馬梅抻了抻脖子,咽下口唾沫,壓住胃里泛起的酸水。她偶然發(fā)現(xiàn),老板后腦勺的頭發(fā)白了一片。這時,老板又給玄阿姨遞過去一片西瓜,馬梅覺得他比以前更瘦了。

“你總在外邊忙,你不回來就罷了,總得替小梅想一想?!毙⒁坛约旱恼煞蚺?,語氣里倒是透著一種興奮和愉悅。

“我們……”老板囁嚅著,終究沒再說F去。

“我也出不去門,聽不到外人怎么說,這門一關(guān),家務(wù)事別人也不知道。天天這樣也不是個辦法,你先把小梅安排個好單位,我也沒多長時日了,等我走了,你把她娶回家,別讓外人看笑話……”

老板伸手在妻子耳際揪下一根白發(fā),說: “瞎說什么?我跟她沒事兒?!?/p>

玄阿姨板起臉,抬高了嗓門:“別把我當(dāng)睜眼瞎!我身子癱了,腦瓜靈光。小梅是個好女人,你要跟她分開總會找出你的道理,我只能勸你好自為之?!?/p>

老板埋下頭,搓著手。

馬梅打了個哆嗦,扭頭沖進(jìn)洗手間。自從進(jìn)了這個院子,她第一次聽到玄阿姨講這么多話,而且喊自己小梅,夸贊自己。馬梅的淚水順著眼角流到嘴角,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唇邊的淚珠,有點咸,更有些苦。馬梅再也忍不住了,她沖著坐便器嘔吐不止,眼淚也撒著歡兒地往外涌。此時的馬梅面紅耳赤,頭重腳輕,疲憊不堪,只想睡覺。

馬梅的聲音驚動了老板。他走出客廳,拍打洗手間的門,問馬梅是不是生病了。馬梅沒吭聲。老板說那你陪你阿姨坐會兒,今天我下廚。

馬梅勉強(qiáng)打起精神走進(jìn)客廳,玄阿姨卻在藤椅上閉著眼,佯睡起來。那微弱卻又依稀可辨的鼾聲,讓馬梅手足無措。

老板的廚藝極棒,四熱兩涼,葷素、色彩搭配得恰到好處,這是馬梅未曾料到的。老板夾起一根芹菜,送到馬梅碗里。馬梅推辭說要給玄阿姨喂飯,玄阿姨宛然一笑,說你倆先吃,我不餓。馬梅猶豫片刻,低頭拿起筷子。芹菜綠瑩瑩的很養(yǎng)眼,脆生生的很有嚼頭,“咯吱咯吱”的聲響在口腔里通過牙床傳到耳根,讓馬梅感覺滿世界都是自己咀嚼的聲音。也別無他法,她根本不敢抬頭,總覺得玄阿姨的目光帶著刺。馬梅如鯁在喉,險些吐在飯桌上。

這頓晚飯,老板一反常態(tài),自顧自地聊起了工作上的事兒,這在以往是從未有過的。老板講省城規(guī)劃,說自己主政省城以來的壓力。他說一把手不好干,上下左右、方方面面都得協(xié)調(diào)好。玄阿姨輕咳一聲,老板放下碗筷,停頓了好長時間才猛得冒出一句,這輩子辛辛苦苦勾心斗角圖個啥?真不如安心在鄉(xiāng)鎮(zhèn)當(dāng)個中學(xué)老師,那也該是桃李滿天下了吧。這時節(jié),農(nóng)村的桃花、李花早就謝了,可惜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jī)會再回到鄉(xiāng)下。馬梅想,老板還是那樣,思維總是跳躍的,他總是從一件事兒突然扯到另一件毫不相干的事兒上。不過還好,通常跳躍性思維的人想象力豐富,邏輯不嚴(yán)謹(jǐn),可老板思路清晰、思維縝密,這讓學(xué)過邏輯學(xué)的馬梅懷疑教科書的權(quán)威性。就像老板對所有事情都會質(zhì)疑。馬梅曾經(jīng)在私底下琢磨過,從專業(yè)角度講,跳躍性思維跟邏輯思維似乎是對立的,可老板總能找些說辭,把扯得很遠(yuǎn)的話題,再繞回來。讓人覺得所有話題都是事先準(zhǔn)備好了的。這種人怎么可能窩在鄉(xiāng)村當(dāng)一個老師呢,農(nóng)民有他們固定的思維模式,他們談?wù)摰膬?nèi)容離不開田間地頭。

清明剛過,快到谷雨了。馬家莊的人對播種移苗、埯瓜點豆的季節(jié)極其重視。他們會給冬小麥澆孕穗水,到果園里噴農(nóng)藥,為桃樹李樹疏花。忙活個大半晌之后,他們會三五成群在樹蔭下席地而坐。然后從腰后抽出別著的煙袋桿,從荷包里捏出一小撮煙絲,摁進(jìn)煙袋鍋,點上。在煙霧繚繞中談?wù)撧r(nóng)事,合計哪片田栽地瓜,哪塊地種花生。他們偶爾也會扯些不相干的,比如海邊的漁民。離馬家莊幾十公里的海邊漁村,會在谷雨那天“祭?!保蚝I衲锬锞淳?,然后揚(yáng)帆出海打漁。這是山里人最遙遠(yuǎn)的想象,他們對海充滿憧憬。馬梅情不自禁地想起老家馬家莊和海邊的那個小漁村。更多的時候,馬梅會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跟這兩個地方有關(guān)的所有事情,這是她心頭的痛,她寧愿把自己變成一粒塵埃,消失在城市的某一個角落。

馬梅把目光投向玄阿姨。玄阿姨把眼瞼抬了一下,又瞇縫起來,馬梅便開始收拾飯桌上的碗筷。這是個信號,只有兩個人用餐的時候,玄阿姨會用眼睛上的細(xì)微變化告訴馬梅,就餐結(jié)束。

馬梅的背影消失在客廳門口。玄阿姨睜開眼,沖丈夫使了個眼神。男人低頭不語。玄阿姨又咳嗽一聲,男人才站起來,慢騰騰地走向廚房。

“回客廳休息吧,今兒晚上我來拾掇衛(wèi)生。”

“忙活一天了,老板快歇著吧?!瘪R梅從瓶子里擠出幾滴洗潔精,盤底的油漬綻開幾朵花瓣,細(xì)看又不像花兒,像淚痕。整個盤子像一張哭花了的臉。

“別再喊我老板,庸俗。去客廳陪你玄阿姨坐會兒,聽話?!崩习逭f完就挽起了袖子。

馬梅把頭埋得更低,她用絲瓜瓤擦拭著盤子。絲瓜瓤是絲瓜內(nèi)部的纖維,馬梅每回都把從菜市場買回的絲瓜切開,去皮后掏出絲瓜瓤,摘掉絲,晾干,比超市買的洗碗布,省錢又實用。在老家馬家莊,人們可不舍得拿絲瓜瓤刷碗,他們會把玉米棒子貼芯的那層皮剝下來,墊在饅頭、包子的底下,上鍋蒸,熟了的面食有一種清香,帶著秋季原野的味道。馬家莊人會把用完的玉米葉當(dāng)作洗碗的家什,絲瓜瓤會被他們賣掉,岡為絲瓜瓤是清熱解毒、利尿消腫的中藥。馬悔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她知道老板官居要位,家里不缺這仨瓜倆棗,可她還是固執(zhí)地按小時候養(yǎng)成的習(xí)慣做事情。而且樂此不疲。

老板伸手拽過馬梅的手,絲瓜瓤掉進(jìn)了水池里。馬梅打了個寒戰(zhàn),她極力掙脫老板的手,卻被老板一把擁在懷里。馬梅臀部緊收,把突然生出的尿意憋了回去。奇怪,一整天沒喝水,卻總想跑廁所。

“她知道咱倆的事兒了,她讓我給你安排個體面的工作,讓我娶你?!?/p>

馬梅搖了f搖頭。

“明天你走吧,小仉的工作也穩(wěn)定廠,但愿你倆有個好前程?!崩习迦鲩_手,神情沮喪。

馬梅有些眩暈,手頭的家什都成了重影。她把身子轉(zhuǎn)向老板,第一次正視身邊的這個男人,感覺有些陌生。

“我會把你跟小仉安排到一個單位?!崩习迳斐鍪?,把馬梅鬢角的一縷頭發(fā)撩起來,掖到耳際。馬梅呆呆地站著,一動不動。

“去吧,去客廳休息會兒?!崩习宓穆曇粲行┥硢?。

馬梅的哭聲瞬間響起,她索性打開水龍頭,在嘩嘩啦啦的流水聲里號啕大哭。

這是怎么了?一晚上的時間就哭了兩回。不,確切地說,是個把鐘頭的工夫就哭過兩回。半年多了,馬梅一直以為這一生冉也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兒掉眼淚。眼淚是一種很詭秘的東西,它有生命,跟心相連。心被外界某些不知名的物體觸碰時,會變得或柔軟或僵硬,甜蜜抑或酸楚,還有許許多多的滋味會迅速聚集,瞬間膨脹,然后激活心底的一泓泉。眼淚就來自這泉。泉亦是神秘的,說干涸就干涸。馬梅在經(jīng)歷了那個夏大之后,就不再流淚。即便是悲傷讓她不能自己,熱淚已經(jīng)盈滿眼眶,但眼角依然是焦干的。

淚水早就在那個夏天的午后蒸發(fā)了。那是怎樣的一個午后啊!事后,馬梅想,自己大概再也沒有有力氣去經(jīng)歷那樣的午后了。直到現(xiàn)在,馬梅也沒有足夠的勇氣去觸碰那個午后。

毒辣的陽光以不變的姿態(tài)審視著大地上的一切,馬梅在聒噪的蟬鳴中擠進(jìn)公交車。車上的汗餿味、煙臭味對馬梅都沒有影響。相反,她還下意識地做了兒次深呼吸。那時候,馬梅還未養(yǎng)成戴口罩的習(xí)慣。她覺得這些渾濁的氣味有些熟悉。夏日里,馬家莊的炕頭上終日彌漫著這種氣味。那是勞作和帶著希掣的氣息。馬梅嫌車速太慢,她恨不得給車子插上翅膀,飛到小仉那里。

小仉是馬梅的大學(xué)同學(xué),老家就在距離馬家莊幾十公里遠(yuǎn)的小漁村。作為漁民的兒子,小仉皮膚黝黑、身板結(jié)實,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精氣神兒,帶著陽光、沙灘和海鮮的味道,夾雜著生猛,讓女生為之側(cè)目。大三上半年,小仉跟馬梅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兩個人把一雙腳印撒落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在馬梅眼里,小仉是踏實的。放著那么多家境富裕的城市女孩不要,偏要跟自己一起吃苦。那是無法用語言訴說的感覺,哪怕在地攤上合吃一碗拉面都會心花怒放。

畢業(yè)之后,小仉應(yīng)聘連連碰壁,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一無是處。他很快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靠網(wǎng)絡(luò)上的“英雄聯(lián)盟”打發(fā)時間。還好,馬梅很幸運(yùn)地被推薦到市委書記家當(dāng)保姆。這讓他看到了希望。小仉說,馬梅你可得好好干,把領(lǐng)導(dǎo)伺候好了,咱倆就有出頭之}I啦。馬梅說伴君如伴虎。小仉說,錯,巴不得他是老虎,必要的時候你使出美人計,主動投懷送抱,什么問題都能解決。馬梅把這話當(dāng)成了玩笑,戀愛中的女人智商低得嚇人。

馬梅下了公交車,從站牌旁的一棵法國梧桐樹卜拐進(jìn)胡同。胡同口的修鞋老漢搖著蒲扇,豆粒般人的綠頭蒼蠅在攪起的氣流中四處亂撞,十分招搖。腳卜的地面坑坑洼洼,積水里泡著爛菜葉、衛(wèi)生紙,還有許多七七八八的穢物。馬梅躍過一個水坑,低卜頭,從一條掛滿了衣服、毛巾和文胸的鐵絲卜鉆過。她顧不上捏鼻子,她連眉頭都沒皺,就蹦蹦跳跳地向胡同深處走去。馬梅的步子是輕盈的、跳躍的,因為此時她的心情無比愉悅。

馬梅推開虛掩的門,還沒等適應(yīng)室內(nèi)昏暗的光線,就把喜訊告訴了小仉。小仉懶洋洋地從床上坐起來,說這有啥好興奮的,弄了半天也只是個事業(yè)編。馬梅不樂意地嘟起嘴,怪嗔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老板把你安排到市紀(jì)委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小仉說,操,紀(jì)委算什么,要權(quán)沒權(quán),要錢沒錢,更別說進(jìn)的還是一個二級單位。

馬梅覺得小仉變化太大了,讓她感到陌生。馬梅在喋喋不休的抱怨聲中,發(fā)現(xiàn)小仉的枕邊躺著一個粉紅色的蕾絲內(nèi)褲。這陌生的女人物品像火苗一樣在馬梅眼前亂竄。馬梅氣得肺都要炸了。因為小仉的解釋是,你劈腿伺候你老板,浪得夠嗆,還想讓我當(dāng)和尚?馬梅說你這話喪良心,我一直守身如玉。小仉陰陽怪氣地說,早就廢銅爛鐵了吧,當(dāng)初跟我上床連最起碼的矜持都沒有,別指望我把你當(dāng)成純情少女。馬梅悔得腸子都青了,后悔不管用,誰讓自己沒把持住,稀里糊涂地把該辦不該辦的事兒全都辦了。

馬梅哭著沖出小屋,步履踉蹌地在胡同里走。沒有風(fēng),馬梅身上的汗全涼了,身上的衣裳濕漉漉的,磨出了一片米粒大的疙瘩。那個午后的后半截,馬梅已經(jīng)沒有了記憶,她記不清當(dāng)時干了些什么,又怎么回到了這個小院。她只記得自己在走出胡同時罵了句雜碎。那個胡同還有許多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都是這個省會城市的肛門和雜碎。

完了,什么都完了。馬梅不再把專供的蔬菜和副食品送到胡同,她自作主張地把這些領(lǐng)導(dǎo)專用的東西送給了門口傳達(dá)的保安。那個午后奪走了馬梅的愛情,她內(nèi)心里的所有熱忱都在慢慢消退,直到最后一茬月季開敗,花瓣凋零,把地面變得斑駁陸離,她才穩(wěn)住了心神。經(jīng)歷了那個午后,馬梅就不再容易激動了,可現(xiàn)在她已淚如滂沱。

在馬梅無休無止的哭泣中,老板接了個電話,然后若有所思地告訴馬梅,說省委有個緊急會議,得馬上就去。馬梅第一次覺得面前的男人沒那么可恨,她抽泣著點點頭,吞吞吐吐地說,老板,你也注意身體,干工作別那么拼命。馬梅的溫情囑咐讓老板的行動有些遲疑。末了,他扔下句傻丫頭,還那么幼稚,身影就消失在茫茫月色中。

月光如水,傾瀉在大地上,遠(yuǎn)近高低錯落的建筑物,像駿馬,像耕牛,還像羊群。它們被涂上了血青色,像童話里的主人公一樣聳立在那里。老板前腳走出小院,玄阿姨就讓馬梅把她推到院子里。馬梅沒費多大力氣就把玄阿姨從藤椅搬到了輪椅上,她在回屋拿地毯時不由感慨,玄阿姨越來越瘦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

玄阿姨安詳?shù)馗C在輪椅上,清瘦的臉龐在月光的映照下十分寧靜,她的目光放出少有的光彩,讓馬梅有些心悸。這是不祥的征兆吧,月色下的院子顯得空洞起來,像一張巨大的嘴一點一點吞噬著馬梅的身體。玄阿姨長嘆一口氣,慢悠悠地講起年輕時故鄉(xiāng)農(nóng)村的景色,馬梅恍惚覺得自己墜入時光的深淵,耳邊風(fēng)聲呼嘯,飄啊飄,飄啊飄,沒完沒了,沒著沒落。

馬梅一閉眼就是那個午后從胡同里走出來的情景。兩條灌了鉛且不聽指揮的腿,被汗水和淚水抹花的臉,內(nèi)心莫名的憤怒和恐懼,還有頃刻間生長起來的屈辱和仇恨。而此時玄阿姨在那里自言自語,那聲音仿佛來自遠(yuǎn)古,描述的是令馬梅驚悚的景色。

那實際上是馬梅最熟悉的景色。金牛山、魚鳥河、仙人井、麻姑洞、玉石泊,靈動的名字加上綠樹紅花、飛禽走獸,一切都變得生機(jī)勃勃。那是屬于馬家莊的風(fēng)景,老家的人們只是這幅圖畫中極其微妙的組成部分。橋頭的蒲公英,叢林的野蘑菇,還有魚鳥河里徜徉的魚兒,都越發(fā)真實了??墒邱R梅不敢把自己置身于那片廣袤的原野,她寧愿面對城市里蒼涼的樓宇,漸漸麻木并且死去。

馬梅沒有顏面再回馬家莊。小仉把自己甩了,身子不干凈了,生活把她逼到了道德的審判臺上。面對臺下若隱若現(xiàn)的面孔,馬梅在龐大的觀眾眼前編織自己的戲劇。等待馬梅表演的是生存的悲喜劇。馬梅對老板向來敬而遠(yuǎn)之,她能感受到那熱烈的目光無處不在,就像那天午后的陽光,熾熱無比,試圖把她融化。戀人的背叛點燃了馬梅仇恨的怒火,她要讓小仉付出代價。

在金秋的某個深夜,老板聞到了撲鼻的花香,他循著香氣赤腳走進(jìn)馬梅的臥室。馬梅沒有鎖門,她躺在床上木然地接受老板安排的功課。她把頭扭向一邊,不肯做半點回應(yīng)。下體和眼睛都是干澀的,每一次動作都讓馬梅不得不忍受撕心裂肺般的疼痛。馬梅聽到窗外的月季在嗚咽,她還聽到花兒在爭吵,有罵她不要臉的,有說她不容易的,誰也說服不了誰。馬梅用牙齒咬破自己的下唇,在濃郁的血腥味中捕捉到一絲快感。

馬梅想撕裂自己的身體,讓疼痛掩蓋一切痛苦。馬梅更想看到小仉落魄的樣子,既然不能擁有就去毀掉他吧。仇恨的種子一旦生根發(fā)芽,就長出了藤蔓,把馬梅的心箍得緊緊的。玄阿姨終究會逝去的,如果取代她,成為老板夫人,就再也不用看別人臉色了。不行,不行,年齡差了幾十歲,旁人不說什么,馬家莊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把自己淹死。馬梅每天都在恐慌和焦慮中度日。

“小梅,魂兒都丟了,手機(jī)響那么長時間都聽不到?!毙⒁陶Z速不快,嗓門卻提高了。

馬梅趕忙掏出手機(jī),掩飾自己的窘迫。聽筒里傳來了她最小想聽到的聲音,是小仉。小仉說老板出事兒了,不該說的別他媽的亂說。然后就掛了電話。

出事兒了?不該說的?馬梅的腦袋“嗡”的一聲變大了。

突如其來的電話讓馬梅魂不守舍。花叢間也傳來一個聲音:小梅,我看你狀態(tài)不好,快歇著去吧。玄阿姨的聲音有氣無力,幽靈一般,把馬梅驚出一身冷汗。她連退兩步,把身體倚在門框上。

我馬梅真是罪大惡極,那個名分對我真的那么重要嗎?對一個手無寸鐵的病人竟然動了歹念。玄阿姨啊,原諒我的年幼無知吧,為了讓自己能在眾人面前抬起頭,我才動了心思。我也不想害你,我只是把你喝的中藥換了,板藍(lán)根煮絲瓜瓤,雖然不能給你治病,但也吃不壞人啊。玄阿姨啊,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但凡有一點本事都不會想這歪招。我實在控制小住自己,這跟吸煙一樣有癮。我知道這會耽誤你的治療,你可千萬得長壽,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得下十八層地獄啊。玄阿姨,我知道錯了,你饒過我吧。馬梅在心底想向玄阿姨討?zhàn)?,有幾次她險些把心里的話說出口。

烏云遮住了月亮,院子里黑漆漆一片。月季花在魅影中咒罵,這個不要臉的壞女人,干脆死去吧。也許只有自己死掉,才能多少彌補(bǔ)闖下的禍端。要么逃走吧,東窗事發(fā)更難看,會讓家人從此在馬家莊再也抬不起頭。

馬梅鼓足了勇氣,才走到玄阿姨的輪椅后,馬梅忽然發(fā)現(xiàn),院子里的月季花格外稠密和陰暗。輪椅響起的粼粼聲直沖云霄,格外刺耳。馬梅有些頹廢和疲憊,像經(jīng)歷了漫無邊際的長途跋涉一樣,整個人都蔫了。

手機(jī)鈴聲猛然響起,把馬梅嚇了個愣怔。一個陌牛的電話打了過來,馬梅猶猶豫豫地摁下接聽鍵,是老板的聲音。

“小梅,我被中央巡視組盯上了,我躲不過這一劫了。我沒法給你安排工作了,你男朋友小仉是我安排的,恐怕也要受連累。我不能多說,就快到省委大院了,你馬上辦一件事兒,把先前我給你玄阿姨備的藥全都銷毀,那里面我……算了,不說了,其實也都無所謂了,也該讓我贖罪了……”馬梅的手機(jī)叭的一聲掉在地上。

馬梅聆聽著自己的心跳,向院子里走去。月亮仍舊高懸在天空,月季花都睡著了。馬梅驚奇地發(fā)現(xiàn),花叢里有枝花骨朵兒。馬梅彎腰折下它,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馬梅找來一個玻璃瓶,灌滿水,把這枝含苞待放的月季花插進(jìn)瓶里。枝莖上的尖刺扎破馬梅的手,殷紅的血落在地上摔成幾瓣,猛得一看像朵小小的、鮮艷的月季花。馬梅心里嘀咕像極了,嘴角就泛起一絲苦澀,忍不住彎下腰干嘔起來。

“小梅,懷上了?幾個月了?”玄阿姨在半睡半醒間咕噥了一句。

馬梅終于繃不住,晃晃悠悠地癱坐在地上,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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