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林
秋收季節(jié),本該喜悅,我卻悲催。我的女人跟人跑了。老爹幫我秋收,摔傷住在縣醫(yī)院里。兒子從教學樓上掉下來,住在鎮(zhèn)醫(yī)院里。我——夠倒霉的吧。不過,你們千萬不要同情我,那樣我會受不了。因為自從我娘去世以后,三年來我的眼窩不知怎么搞的,變得越來越淺,一聽到別人同情的腔調,淚水像戳了腚的烏龜一般朝外爬。一個淚流滿面的五尺男人,多么沒有面子?。?/p>
下午四時,我開了電動摩托從縣城奔往村子。雙肩讓車把抖著,有點痛。這幾天的農活還是真累人啊!我想起我娘拍我左肩時說, “你是個爺們兒,記住你女人的惡心事?!庇窒肫鹣勾竽锱奈矣壹鐣r說,“將你女人的惡心事全都忘掉吧?!?/p>
這條路除了柏油就是水泥,我順利地奔跑著。只是,我不想流淚都不中。一出城,濃密的白色霧煙劈面而來,嗆得我鼻子發(fā)澀,嗓子發(fā)燥,眼珠發(fā)硬,禁不住淚流滿面。
本來我該先到鄉(xiāng)醫(yī)院里看望兒子。二十分鐘前,我剛倒掉老爹的便壺,兒子的老師打電話,說杜道生呀,你兒子從教學樓上掉了下來,你能不能到鄉(xiāng)醫(yī)院來一趟?我趕緊問傷得重不重,他說不太重,要不要兒子接電話。我聽到兒子說爸我沒事,你看好爺爺就行了。我覺得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剛才眼前的紛亂一下子平定下來?;▔锏脑录净ㄩ_著,廊邊的樹葉在風中響著,偶爾落下一兩片來??h醫(yī)院的門樓依1日那樣的高大偉岸,反射著太陽光。雖是下午四時,樓門口依舊有不少晃動的身影,還有一波一波的說話聲。別看我們村里沒剩多少人,也沒住院的病人,可醫(yī)院里人真多,每個病房都沒有空床位。我曾嫌老爹的病房和床號不吉利,要求他們給調換調換,那護士微笑著說,你在病房樓里找找,找到了空床我馬上調換。老爹是14號房,44號床。我一瞅見心里就像被驢踢了一下那樣別扭。這滿樓的病人以及家屬,一個個灰頭土臉的,跟那些笑容滿面的護士一比,簡直就是鮮花與牛糞了。那之后我再沒提換房換床的事。誰想大哥二哥回來時,二哥沒有先問老爹的病況,而是說這房號與床號不好。老爹可能聽到了我求人換房的事,馬上遞給二哥一句話,我今年68歲,數(shù)字吉利吧,本該又順又發(fā)的,哪想到有此一災,差點交待了老命。我看到二哥的嘴唇抽搐了兩下才笑了出來,說爹,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二哥不愧是直銷高手,真會應付場面呀。
兒子這事,我沒告訴老爹,只悄悄告訴了大哥。人哥足厚道人,拍拍我的肩,說你要冷靜啊。
我真的冷靜,將車子開得四平八穩(wěn)。車到岔路口,我看見好多人戴了眼鏡和口罩,心里止不住發(fā)笑,日扯的!這點霧煙算什么,值得去護眼捂嘴?值得戴驢嚌眼和籠頭嗎?
霧煙來自原野,阡陌之上,秋收秋耕的機器聲遮掩不了黃泛區(qū)平原上玉米秸燃燒的噼駁聲。當然,還有那些燃著的麥秸垛。麥收時上面不讓燒,鄉(xiāng)里的宣傳車抓賊般地巡回游動,喇叭一會兒放段輕松的流行歌曲,一會兒一板正經(jīng)地宣讀禁燒條令。誰燒誰挨重罰,沒有誰跟錢過不去,大伙甚至在有麥秸的地方不敢吸煙。人批麥秸只得就地垛垛,一個個墳包般地散在田野里。加上如今的村民燒地鍋的很少,它們兀立在那里經(jīng)受了一夏半秋的雨淋風吹,垛里進了水,時間一長垛心壞了,漚成了濕濕的一團糟?,F(xiàn)在急著耕地,準都小想讓它們占著茅坑不拉屎,只有燒掉。它們起不了大火頭,只會慢慢熬著火,冒著濃稠的狼煙。
我并不討厭這氣味。一是這種氣味與炊煙味相同。二是它叫眾人流淚,這樣,我的流淚就變得合情合理,不冉難堪了。父親和兒子問怎么流淚了,我可以堂而皇之地回答,霧煙太厲害。但我說喜歡它,一定有人說我變態(tài),非挨板磚不行。
這可能是我小時候燒地鍋太多,練成了。
兄弟三人,數(shù)我燒鍋最多。我燒鍋之前,是老爹燒。我娘光做飯小燒鍋。二哥偶爾客串一回兩回的。那種煙熏火燎的滋味,那種一手拉風箱,一手塞柴草的動作,到現(xiàn)在都忘不了。說起來這也是命中注定。我娘生我之前生了四個男孩,成了倆,待到生我時,她想生個閨女,卻生了我這個帶把兒的。而且是倒生,出生時就跟她過不去。我的名字就這么來的,杜道生。燒鍋不是什么好活,但我并不怨憤。村民好說,老小老小,鍋門前邊找。老小就該鼻涕一把淚一把地燒鍋。那時我最羨慕大哥,我知道誰是老大,什么榮光呀關愛呀庇護呀全會降到他頭上。但如果老大是個女孩,那可就另當別論,我們這兒有句俗話,老大閨女是丫頭,大兒媳婦領墑牛。男尊女卑啊。
到了村外,我忘不了朝我娘烏黑的墳頭瞅上幾眼,心里酸酸的。我許久沒有燒過地鍋了,更沒有在老娘嘮叨聲中燒了。如今一想,少了許多念想啊!那時無奈的事現(xiàn)在卻生出一種柔軟的溫馨來。人到中年,有時發(fā)愣時,真想讓老娘敲過來一搟面杖。但那是不可能了,娘的墳頭渾圓而發(fā)黑,搟面杖卻又白又細長,聯(lián)系不上了。
到了院門口,遠房堂兄土堆哥過來問我爹的病情,遞我一支煙,問犁地不犁。我吸兩口,搖搖頭,說顧不過來,老爹還沒出院,兒子又摔傷了。上堆哥了解我脾氣,沒有大驚小怪地發(fā)出同情的聲音。
他靜靜地看著我換了身新衣服,幫我軋了盆水,指指我的臉與脖子,我明白地洗了臉和脖子。然后義梳了幾下頭發(fā)。
在大門口,他拍了我一下,說道生,缺錢了言聲兒。他順手推了一下我的車屁股,車子嗚一聲飛響了官路。
之所以先換身衣服,整理整理自己,主要是怕給兒子丟人。咱也是經(jīng)常進城打工掙錢的人,雖不是什么大款,幾件西裝還是有的。盡管我個子不高,也顯瘦小,但稍一打扮,還有幾分洋氣的。我還買了盒好點的香煙,準備敬給老師和醫(yī)生。真的,我想得最多的是不給兒子丟臉,并不太擔心兒子的傷勢。
我遞給老師一支煙,然后才朝兒子看一眼。兒子用沒有扎針的那只手朝我揮了一下,我豎起拇指朝他劃了一下。我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心急火燎地撲過去問兒子傷勢,以致于老師都說我有大將風度。日扯的!我笑笑,說碰到這種事,急也沒有用,一切有醫(yī)生安排呢,咱來這兒,只是給孩子精神鼓勵。那老師馬上敬我一支煙,夸我的素質高,遇到大事有靜氣。
他是兒子的班主任,剛說學校那邊事多,我馬上讓他回學校,別誤了上課。送他到醫(yī)院門口,他握了我的手說,考慮到你家特殊情況,明天我讓其他老師來幫你照顧孩子。沒等我推辭,他說你家情況我們都知道。望著他的背影,我嘆口氣,日扯的!我小想叫人家知道家里的事。
回到病床,先將兒子查看了一遍。兒子的一條腿已打上了石膏,另一條腿上擦掉了不少皮,有烏血滲出來。我說,乖,你真堅強,沒有哭叫,你爺爺摔傷,在醫(yī)院里嚎了半夜呢。兒子眨眨眼,說不怎么疼。我趕緊抓起床頭柜上的香蕉,剝了一根送到他嘴邊。
趁他吃香蕉,我掃了一下病房號與病床號。3號房6號床。我的心更加舒展了。這兩個號碼我喜歡,吉利,先順嘛。兒子肯定會很快好起來的。鬧不好,他出院了,老爹還不一定出院呢。
屋子里藥味濃,也有些熱,我脫去外衣,推了窗朝外望去。窗外有幾棵泡桐樹,正在落著葉子。遠處是田野,田野里彌漫著灰白的霧煙,這時的田野沒了長稈莊稼,本該一望無際,一馬平川,但卻給霧煙弄得朦朦朧朧睡不醒的樣兒。霧煙里,有旋耕機和人走動的影子。影子有點發(fā)虛,發(fā)飄,像是假的。
半個月里,我們家摔傷了兩個人,一老一少。夾在中間的我嘆了口氣,日扯的!這到底是怎么啦?倒霉事怎么就瞄上了我家?
兒子聽到了我的嘆息,喊了我一聲,說爸,醫(yī)生說沒事。他在寬慰我呀。這孩子不但成績好,也很懂事??蓚顢喙且话偬?,耽誤了學習是大事。他是我的驕傲,在人面前,我?guī)缀鯖]喊過他的名字,總是喊他“大學坯子”。
我有兩個孩子,大兒子十八了,已經(jīng)去南方打了兩年工。他跟我一樣,不喜讀書,連初中都沒畢業(yè)。我家的希望寄托在了這個“大學坯子”的身上了。在城里也混了恁多年,打了不少的工種,我算真正明白了,只有知識才能改變命運。我這輩子除了多掙點錢,為兒子鋪點路,基本上刮光頭的拍巴掌,完蛋了。
這種話,這一段跟堂兄土堆喝酒時,噌噌往外冒,幾乎全都倒給他了。尤其前天晚上,倒得最干凈最痛快。
土堆是條光棍,因為瞎眼老娘而出不了村,只好窩在村子里。但他過得還滋潤,天天喝小酒,沒有一絲的沮喪。我那幾畝秋莊稼,玉米與豆子,如果沒有他幫忙,現(xiàn)在還爛在地里。他在村里干活,幫人打除草劑,幫人收割耕種,農閑時跟人家搭幫蓋房子,手里也不緊巴。我請他喝酒,他還搶著付錢,舌頭發(fā)硬地說,道生兄弟,只有跟你喝酒,我才醉,平時我可只喝二兩的。一碰上你,超標了。他說我不能醉,老娘要罵的。我拉他到我家先喝點茶,醒酒再回家。我們喝茶時,整個院子靜悄悄的,只有他家的花貓在墻頭上,偶爾叫一聲。我把什么話都竹筒倒豆子一般倒給了他。日扯的!我忘記了,小兒子正在另一間房里寫作業(yè),什么都聽去了。我說的是女人跟人家私奔,罵的是女人太賤,將我與大兒子掙的錢倒貼給了玉新那個狗雜種。后來,是小兒子出來,指著掛鐘提醒我,我才送走了土堆。
我也是最近才跟土堆玩到一塊,為什么對他這般信任,我自己都不明白。入秋以來,因為女人跑了,我不得不留在村里,照顧小兒子。村里最熱鬧的是橋頭,那兒有劉磊的商店與小飯館,很多人在那里打麻將打撲克。我打麻將,小賭無輸贏,權當消磨時光了。土堆跟我想法差不多。別看是同宗的兄弟,因為不同歲茬,平時聊得少,走得不近。這一打牌,就成了好朋友。晚上沒事,總是他請我我請他的,弄幾杯暈暈。好幾次,他都拍著我的肩說,兄弟,想開點,別叫女人鬧了心。你哥我光棍一條,還不照樣有吃有喝,日子過得不比人家少一個角少一個棱嘛。這是肺腑之言呀!如果不是夜色掩護,我的淚光肯定會讓他發(fā)現(xiàn)。盡管如此,我還是高興的。
當然,最教我揚眉吐氣的是,土堆他們砸了玉新——我女人的野男人——的家。事后我雖然花錢請了客,但我心花怒放,錢花得值??!
談到女人,土堆有自己的一套理論。他說這世上本來就男多女少,咱打光棍,支援別人了,是學雷鋒,是積德行善哩。
可我畢竟不同,我心里總少不了疙疙瘩瘩的,干凈不下來。
我去過土堆家?guī)状?,土堆家的房子早該翻修了,上面的瓦縫里射下一束束的光線。土堆說不漏雨,瓦上面蒙了一層塑料布。他家里收拾得干凈,顯得也寬敞。但屋里的氣味我受不了。他娘每天至少焚三遍香,這些香的質量低劣,跟大寺院的沒法比,聞起來刺鼻頂嗓子??亢髩Φ墓┳郎嫌腥鸱鹣?,佛像前放了一盤桔子,一盤糖果。我坐了一會兒,光咳嗽,只好到院子里。我問土堆娘,大娘呀,這氣味你受得了嗎?她說你這孩子,佛主享受的氣味有啥難聞的。噢,對了,你是俗人。我看到屋子里絲絲游動的白煙,有點迷茫,不知如何說話,怕傷了佛主。土堆遞了煙,朝我遞個眼色,我們不說話了。
她問,道生,你晚上睡覺好嗎?
我說好。因為晚上都喝幾杯,腦子暈乎乎的,一沾床就睡著了。
她說,男人心要寬敞,忍字高呀。
我說,只是半夜醒來,得好長時間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跟驢打滾兒差不多。
土堆嘿嘿笑,將半截煙吐到了地上,指著我說,兄弟成了趙本山了。
他娘一點也沒笑。等土堆不笑了,她才輕咳一聲,說道生呀,我教你個法兒,保管叫你不再翻烙餅。不知你愿不愿意要。
我連說要要,這法兒能治失眠,我當然要。
她一說我就傻眼了。
原來她教我念《大悲咒》和《心經(jīng)》?!缎慕?jīng)》吧,因為我去過相國寺,聽講解員們講起過,什么“色小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什么的。 《火悲咒》沒有聽過,一聽名字,就有點悲涼。老太太一張口就把我震住了?!澳蠠o喝噦怛那哆噦夜耶,南無阿唎耶……”我根本沒有分辨出字音來,也許她背得太快了,光聽到嗡嗡的一陣響。等她誦了一段停下來,我說大娘,您是老神仙,別難為我了,上學時我就怕背課文,背英語單詞,您說的這個比那還難哩。老太太合掌念一聲阿彌陀佛,連說佛緣佛緣,一切靠緣,你若想學一點不難,我一個字都不識,還是瞎子,都能學會,你咋就怕難呢。土堆,你把那兩本紅皮書拿出來,叫道生看看。
從他家出來,以后就再沒去過,怕老太太問我話。說實話,作為男人,不少根不少梢的,女人卻跟人跑了,這叫我受不了。我非常害怕人家像土堆娘這樣,變著法地安慰我。他們不安慰我,我心里似乎還平靜一些。
兒子突然流起了眼淚。兩串淚一下子沖到了下巴尖。
我連忙給他擦,問他是不是疼得難受,真撐不住就哭吧,醫(yī)院里不怕有人哭。反正咱這房里沒其他人,你就大聲哭出來吧。
兒子反而不流淚了。他眨了眨紅紅的雙眼,盯上了我。我裝作為他掖被子,避開了他的目光。真的,這些天,我想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失敗與倒霉。作為丈夫,女人跟人跑了。她若跟的是陌生人或者大款,也就算了。但她所跟的玉新是我的小學同學,沒有錢,在劉磊的磚窯上垛磚頭的。而我的女人是在那里送坯子的。他倆勾搭成奸,劉磊該知道的。他為什么不提醒我一下?要知道,原先我們仨關系最鐵,我的大兒子還認劉磊作干爸。我的手機號一換,總是先告訴劉磊和玉新的。劉磊有了錢,他是瞧不起我呀。玉新給我戴綠帽子,他劉磊知道,為什么不管不問?至少也該告我一聲吧。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看我笑話!看我丟人現(xiàn)眼嗎……我真的不敢與人對視,哪怕是此刻躺在病床上弱小如兔的兒子。
你想問啥?我看出他有心事,想問我東西。我知道有些事不能回避的,他已十三歲,現(xiàn)在的孩子都早熟。
我想媽了。兒子眨眨紅紅的眼,說話時他沒有再盯著我。他說,我想叫你,給媽媽打個電話。
我明白了,原來前天晚上與土堆說的話他全聽到了,一定是那些話觸動了他。但我真的不想給那個女人打電話。
這個中午,我在縣醫(yī)院照顧老爹時,大哥也叫我給女人打電話,就說爹摔傷了,叫她回來看看。我真的打了電話,我按了手機的免提鍵,彩鈴聲全病房都聽得清清楚楚。
女人的聲音斬釘截鐵,你還打我電話干嘛?你的拳頭還沒打死我嗎?!
日扯的!我壓了火氣,平心靜氣地說,咱爹幫咱秋收,摔傷住在醫(yī)院里,想叫你回來。你猜那女人怎么說吧,她說,有難事想到了俺,沒事時只會打俺。不等我解釋,她已經(jīng)掛掉了。她的話讓我想到一句老話,叫下雨天打老婆,閑著也是閑著。但我打她與這種說法完全不同。這種說法現(xiàn)在也過時了,如今娶個女人不容易,誰還敢像消遣一樣打她呢?女人L經(jīng)翻身了,我算服了氣。
半天我才合上手機,朝他們苦笑一卜,說你們都聽到了吧,她不回來,我再妥協(xié)都沒用。她只記得我打她,卻忘記了她先用碗砸了我,幸虧我一歪頭,砸在肩膀上,否則我的頭上非縫上幾針不可。對不對呀。我們打架時你也看見了。我對爹說。老爹唉地嘆了口氣,說會打人的打屁股,誰叫你打的不是地方呢。我又苦笑,我那時確實急了,打架已找不到該打的地方,沒想到一拳頭杵在了她的奶子上,那女人當下就趴下了,把手中的圓頭鍬扔在了-一邊,將棗樹皮鏟掉了一大塊。
這個下午我回到村里,割剩下的兒分地的豆子。等快割到地頭,放學回來的小兒子嘁我,喊十堆人爺,我才發(fā)現(xiàn)土堆也在另一頭幫我割?;羞^神來,抽煙遞過去給他,又叫兒子去買兩瓶啤酒來。如果沒有他幫忙,割到星星出來都未必割完。我們用牙起了瓶蓋,嘟嘟灌下一瓶啤酒,然后土堆拉他的架車,我拉自家的架車,將豆稞拉到了村口的空場里。卸完豆稞,望著頭項幾顆閃爍的星星,我才長舒了一口氣。這時我已經(jīng)很困,上下眼皮直打架。但我還是拉著土堆到家,我買了豆腐皮、花生米、兩個豬蹄子,又拍了個黃瓜,拎兩瓶白酒。屋子里堆的有不少玉米,太亂。我倆在廈檐下喝酒,兒子在旁邊吃了點東西回屋做作業(yè)了。土堆家的花貓過來吃剩下的骨頭。我把白天的事統(tǒng)統(tǒng)倒了出來,罵女人沒良心,不接電話,不回來分擔責任。我對她的底線已經(jīng)夠低了。沒想到讓兒子全聽到了。如今他說想媽,還不是想趁機給我倆牽牽線嘛。孩子有時比紅娘還紅娘呢。
我拿出手機,照兒子晃一下,說這就給你媽撥電話。不巧的是,剛撥通,我的手機沒電了,只好朝兒子又晃晃,關鍵時刻掉鏈子,這兒又沒有充電器。
兒子要過手機,撫摸了一會兒,摁摁鍵,說沒事,明兒再打。
兒子問,爺爺好些了嗎?
我說好些了,有你大伯二伯看著,不會有事。這一刻我有些感動,這孩子,你自己摔成了這樣,還想著爺爺。剛好藥水下完了,我出來喊護士,才沒有在他面前流淚。我在廁所里,淚水與尿水同時瀉下,嘩嘩的聲音讓我漸漸平靜下來。
這一夜我睡在兒子身邊,聽著他甜美的微鼾,怎么都睡不著,又不敢翻身。我真后悔沒有學會《大悲咒》。
第二天上午,那班主任又來了,他拉我到僻靜處,談了兒子近來的狀況,嚇了我一身的冷汗。
老師先說了幾句套話,然后話鋒一轉,說兒子近來精神有點反常,沒掉下樓之前,有人發(fā)現(xiàn)他好幾次走到那斷欄處停下來,用腳踢踢斷欄,目光朝樓下看。這次由三樓的斷欄上掉下來,當然是因為放學時人擠,但他是不是有難言之隱,想自殺呀?也幸虧學校的地面沒有硬化,否則摔成什么樣可就難說了……我不曉得老師什么時候走的。我一個人在那里站了半天,看著那幾朵鮮艷的菊花上飛動的嗡嗡叫的蜜蜂,我的腦子一直在嗡嗡作響。等我冷靜過來,望著磁白的病房樓上有點恍惚的紅字,才曉得這院里也涌來許多的霧煙來。我咳嗽幾下,暗暗罵那臭娘們兒,都怪她太過分,不但不顧孩子,臨走還賣掉二十袋麥子。只想自己,不顧別人。但我馬上唏噓幾下,如果真像老師說的,兒子萬一出了大事,那可真要后悔一輩子了。
我到病房里,見老師正跟兒子說笑著。他們才像一對父子呀!
等到兒子的吊針掛上,老師起了身。我送他到醫(yī)院門口,他攔住我,要我與孩子好好溝通一下,與孩子媽好好溝通一下,快點解決家庭矛盾,別讓孩子心里有陰影,戴著鐐銬跳舞是跳不好的。你掂掂,孩子的前途重要哇。
他的話沒錯,將心比心,如果自己跟兒子換換個兒,會怎樣?小時候,每逢父母打架,母親坐在榆樹下哭泣,不做飯;父親躺在床上吸自卷的喇叭煙,也不做飯。他們僵持著。我卻偷偷地抹眼淚,空著肚子到學校,課堂上連抬頭看老師與同學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唯恐人家鄙視自己……可想而知,兒子心里有多難過了。
我不自覺地掏出手機,但它已經(jīng)沒電了。我說,要不,我到外邊找公用電話吧。
他搖搖頭,說我想從手機里聽到媽媽的聲音。
他說,中午你回家充電吧,順便給我?guī)П緯鴣怼?/p>
真的,我慶幸手機救了場,那個時候沒了電。當時如果真的通了,我該跟女人說些什么呢?我真沒有想出來。萬一她再臭罵我一通,孩子會怎么想呢?我還算比較笨的那種人,可兒子比我聰明多了。
透過窗戶,看到原野的霧煙依舊迷迷蒙蒙的,陽光也變得渾濁了一些。因為屋里寂靜,我又想跟兒子溝通,又找不到什么話題,只好指著窗外的霧煙說,我覺得這霧煙團團的,包得人和物如同穿了層紗,有種朦朧感,比光天化日下要好。兒子不贊成我的看法,說霧煙對人體健康危害大,說秋季不該亂點秸稈,賣了不行嗎?玉米稈可以打碎當飼料,麥秸可以造紙。我笑笑,說是那個說法,但眼下沒人收購,大伙又急著整地,趁地里的墑好種麥子。兒子說,這也是浪費資源。
這種話我覺得不痛不癢。我真希望他說說我和他媽的事,這事讓我都失眠,何況他呢?但他很沉得住氣,不往那方面扯撈。
他問,爸,你是不是很喜歡這種天氣?
本該秋高氣爽,萬里無云,卻讓濃稠的霧煙給破壞了。我說,我并不討厭霧煙。但多數(shù)人跟我想的不一樣??h醫(yī)院的護士們說,由于連日不開的霧煙,讓人覺得不像深秋,而像懵懵懂懂的初冬時節(jié)。有限的視線,總產生幻覺,以為流動的空中有天女散“花”。散的不是花,是刺眼的鹽,刺心的堿,甚至有三聚氰胺嚴重超標的牛奶,灰白灰白的一片蕭條。連土堆都說,如果不是這種天氣,你爹也不一定摔成了那樣子。我一想,也對——
十天之前,突然下起了細雨,我慌了,一個上午竟然割下二畝豆子,下午借了劉磊的拖拉機準備拉到空場垛起來,等天晴了再攤開碾打。女人在家時,她會自覺跳到車斗里踩車,女人的“踩車”技術沒得說?,F(xiàn)在沒了女人,只好叫老爹幫忙“踩車”。早知道出事,我會用條繩子攬住豆秧。但那時我只顧悶著頭用木杈往上搭豆秧,把踩車的老爹當成了女人。別看舉著木權朝上送秧子,干得有條不紊,腦子里卻混混沌沌,跟此刻的霧煙天氣一模一樣,真的以為上面晃著的人影是女人的。
日扯的!開車前我沒有提醒老爹注意,也沒想到用繩子攬一攬。我開車上路時,車子猛地抖動了一下,把老爹給抖了下來。他是一頭扎向了路面。路面雖堅硬,他的頭竟然將路面頂出個圓圓凹子來,光光的頭皮上沾上了厚厚一層泥土,像有意戴了頂土帽子……我竟然一點不知道,別人喊停時,我已將車開出半里遠,老爹還在路上窩著呻吟呢,我看到他一手捂住肋骨,一手提了褲子,褲帶斷成了三截……醫(yī)生后來奇怪,他將老爹頭頂上干結的泥巴弄下來,說分明是頭先著地,為什么頸椎沒事,而腰椎與肋骨卻嚴重受傷?交上3000元錢,我差點扇了自己幾個耳光,恨自己沒骨氣,腦子進了水,為啥還想那個臭娘們兒?!
平時我與兒子的話都不多,如今我感到時光太慢。不時朝外看,是想叫日頭快點翻到頭頂西邊去。
還好,學校又派來了一個老師照看兒子。這個花白頭發(fā)的崔老師一進屋就喊了我的名字。他是我的中學老師,如今退了休,讓學校返聘過來,幫助做學生的思想工作。
崔老師吸著我的煙,對我說,道生,你的事大伙都知道,別太鬧心,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我想起來他老家跟我女人是一個村的,當初我娶女人時,他也來送親。他應該知道我的事。我問他過得好嗎,他說老兩口一塊過日子,帶帶孫子。兒子在咱派出所,兒媳在中心小學。他們周日過來,一家人團聚團聚。我說還是您有福氣?。?/p>
看看天近中午,兒子的藥還沒輸完,我掏出二十元錢給崔老師,說如果我回不來,你幫他弄些飯。崔老師不接我的錢,說道生,你別外氣,我來就是負責他的。你有事去辦吧,我守著這。
我得回家充電,手機不響,也不了解老爹那邊情況,人不方便,我心里也不踏實。大哥二哥雖在那里,大哥昨天還接到火嫂的電話,他接手機避開我們,回來時臉色有點陰沉,肯定是大嫂催他回武漢了。他們在那里好幾年了,大哥干搬運工,大嫂給人家看車棚,還要照顧兩個上幼兒園的孫子,兒子兒媳都在廣州打工,她一個人真的顧不過來。相比之下,二哥倒要輕松許多,他跟人合伙包魚塘,二嫂除了看看魚塘,撒撒飼料,剩下的時間是跟當?shù)厝舜蚵閷?。二哥的主要精力放在直銷上。他是前些年搞傳銷時出了臭名,家鄉(xiāng)的親戚朋友他掃了個遍,都在他鼓動下買那種晃腳的健身器。政府一千預,他攜家跑去了南方。他兒子與大哥兒子同在廣州,他女兒正上大學,有人說他在那里買了個院子,日子過得不錯。其實,別看他們回來幾天了,,只有大哥伺候老爹,喂飯、倒尿、擦屎。二哥不干,他跟醫(yī)生護士聊天,推銷他神奇的化妝品,將包里的彩色資料展給人家,他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敬業(yè)精神尤為可嘉。我擔心如果大哥走了,二哥靠不住,老爹那邊我還得去。
坐在老家的院子里,看著廈檐下空空的燕子窩,我有點心酸。這座院子本來四間寬,有四間出廈的大瓦房,當初老爹剛蓋好時,在村里也是威風凜凜,數(shù)得著的。那時出廈房子少,下雨天,不少人在我們的廈檐下打撲克……如今這房子落后了,村里有錢人多了,比著蓋樓。我也是因為想蓋樓,才跟女人盤點要錢。這些年掙的錢交給她,有十多萬了吧。當然,我還攢了幾個私房錢。大兒子到了訂親的年齡,一旦訂了親,女方肯定會要新房子,如今沒有新房子,新媳婦就是不上轎。十多萬,在村里蓋幢兩層小樓,差不太多了。
我問她盤錢時,她支支吾吾地推托。先說又不蓋房,你盤錢弄啥,存的都是死期。又指指老爹那一間,說他不搬走,四間宅子蓋三間,多難看。老爹那一間是分家時分過去的。當初兄弟們之間有過口頭協(xié)議,老大老二住新宅里去,將寬大的老宅撇給我,但老人的住處要在老宅里。所以,四間分給爹娘一間,用半人高的矮墻隔開,怕他們養(yǎng)的雞呀鴨的過來搗亂?,F(xiàn)在要蓋樓,如果不拆掉老爹那間,等于一處四方頭院缺了一角,不好看。當然,老爹的工作好做。他說沒事,你們想咋弄咋弄,大不了我住村口趴趴屋去。這也不是啥丟人的事。兒住瓦房孫住樓,老頭老婆住村頭嘛。但他提醒我,錢夠不夠?我說十萬還不夠嗎?缺了再借些。他指指女人那邊,跟你女人好好盤盤吧。當時我沒有品出這話的意味深長來。
沒想到這一盤,才讓女人破單子兜豬仔,露了蹄爪。
日扯的!十萬塊,只剩下一半。那一半全倒貼給了玉新狗雜種。他蓋樓娶兒媳競占了我的五萬元。女人說丟了,她連說借都不說,而且相當干脆。我當然已經(jīng)風言風語知道了一些,做夢都沒想到這女人成了吃里扒外的潘金蓮!如果她說借給他的,我還有點盼頭,可她卻一口咬定丟了,這就等于那五萬血汗錢打水漂了。
我忍不住在院子里大叫,你找相好歸相好,為啥倒貼我的錢?
用劉磊他們的話說,道生的底線夠低的了,連女人為自個戴綠帽子都認了,倒貼錢這事,那女人真不該啊!
老實說,一開始我的底線都不高。咱瘦小貌丑,又無一技之長,能找到個女人,比起土堆,已經(jīng)燒了高香了。女人之所以攤給我,是她當閨女時作風有問題。她人高馬大,長相不賴,找了我,多少有點委屈。當初媒人說媒時,也沒有瞞我,我心里真的打了一陣子鼓。老爹勸我,這不算啥,發(fā)黃水那陣,咱們這兒的閨女逃荒到洛陽西安,當小老婆、妓女的都有。后來領了孩子回來,誰都沒有歧視過她們,照樣嫁了男人生活,劉磊如今混得不錯,他奶奶就當過妓女。只要她跟你好好過日子,熬個一男半女,你墳前也有香火了,比啥都中。我娘有點不悅,什么都不說,偶爾點下頭,眼里有些惆悵。
我娘那時可能有了不祥的預感,多年后她會死在這女人的手里。
前幾天,在老爹的病床前,我與他說到娘的死。他連忙擺手,說人都死了三年了,骨頭都漚爛了,還掀那一章干什么?翻過去就翻過去了。
其實他和娘一樣,三年前都曉得女人跟玉新的事。就隔了一道半截墻,別說男女的臟事,就是兩只燕子求偶,都聽得一清二楚。我娘不像老爹那么沉默,她不允許別人欺辱到門上來,偷偷扎破了玉新的車胎,還有意對著這邊的窗戶咳嗽,指桑罵槐,罵罵屋頂叫春的貓。女人不聽她善意的提醒,有意推了自行車去外邊補胎。有個大白天,女人坐著玉新的車回來了,有說有笑的。娘正在墻頭上摘梅豆,眼前一黑栽了下來,在醫(yī)院住了幾天就閉上了眼。她拍我肩膀說的話,我不會忘,想忘也忘不掉。我爹曉得死因,卻不愿多說,只會埋怨我娘心胸狹窄,偌大的肚子,揣過幾個孩子,咋就連一點小事都揣不下去呢?
土堆曾告訴我,我娘與玉新還吵過一次架。
娘在墻頭摘梅豆時,玉新載女人回來,買了半袋子西瓜。女人回屋切西瓜,娘叫玉新以后別再來。玉新怪怪地說,來不來你說了不算,她說了算。這時女人捧了切好的西瓜出來,笑盈盈地遞給玉新,娘說你們這樣傷風敗俗。女人說你少管閑事,玉新說你老了,搞不成相好了吧。我娘起身大罵,一頭栽了下來。因為土堆過來時,玉新剛騎車離開……
說出來臉紅,全村人可能就我知道得晚。甚至我的小兒子都曾拉了醉酒后的我說,爸,媽不喜歡你喝酒。我出門時,他送我到村外,說爸,不進城不中嗎?我笑笑,不進城掙不到錢。他說,我媽在窯上不照樣掙錢。我說她那仨核桃倆棗的,塞牙縫差不多,還累死累活的。我指著劉磊他們幾家的三層洋樓,說乖呀,咱要蓋樓,非得進城賺錢不可……這難道不是提醒我嗎?只不過我沒在意。
午飯后,我?guī)е錆M電的手機騎車去鄉(xiāng)醫(yī)院,霧煙濃稠,刺得我眼前一陣陣的模糊,也一陣陣地咳嗽。田野里除了犁地的人與機器,還有一些人領著瘦瘦的細狗逮野兔。我真想鎖上車子,跟著他們玩上一陣。他們才活得自在。
快到醫(yī)院時手機響了,我一看是二哥的號碼,打開喊了聲二哥,大哥說你那邊情況咋樣,我趕緊改喊大哥,支支吾吾說這邊沒事,孩子情緒穩(wěn)定,沒有哭鬧,學校派崔老師來幫著照看,你們放心吧。
大哥說,如果那邊沒事,你過來一趟。
我頭一懵,難道老爹出了新情況?沒等我問,他已經(jīng)掛了。我在鄉(xiāng)醫(yī)院門口愣了一會兒,太陽光照在白色門診樓上,醫(yī)院顯得比外邊明亮了許多。我揉揉眼,抹抹頭發(fā),才進去。
崔老師正跟兒子聊天,聊的像是他早年的逃荒經(jīng)歷,我僅僅聽到他說他爹在陜西賣果子,我一進來,他就不講了。他說你有其它事辦其它事,現(xiàn)在正是秋收秋耕的忙碌季節(jié),別耽誤了。我拍拍兒子的頭,說到縣城一趟,一會兒就回來了。兒子說,你告訴爺爺,我沒事。
到了縣城才曉得,大哥要回武漢了。大嫂那邊顧不過來,他們的小孫子昨天在街上玩,差點走丟,是老鄉(xiāng)送回來的。
大哥說,如果孫子走失,兒子兒媳不說,這輩子咱是過不得勁了。那孩子太調皮搗蛋,你嫂子收拾不住。
二哥說,你走吧,這兒有我呢。
我心說,二哥你是指望不上的,這些天我可沒見你給老爹倒一回便壺。那便壺是綠色的,很打眼,你好像連碰都沒碰過。好在醫(yī)生說老爹的傷情不要緊,過兩天可以出院,回家再輸些水吃些藥,慢慢恢復。醫(yī)生說,只是骨裂,還沒有斷下來,如果斷掉,當時摔下來,斷骨扎破了肺,就不得治了。不幸中的萬幸,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哇。我爹笑笑,謝謝您的吉言,希望以后的日子順風順水,不求富貴榮華,只求平平安安。
臨走時,大哥給爹點了支煙,有點依依不舍。
二哥安慰他,沒事,爹會康復的。如果沒了爹,咱可沒了上線。如果沒了孫子,咱就沒了下線。咱們得好好混。
大哥可能感到二哥不可靠,拉了我的手到門外。他的手上全是老繭,夾得我的手生疼生疼的。二哥也跟了出來,大哥有話對我說,卻沒說,避著二哥的。二哥問大哥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大哥說有你倆在,我放心。
我背著人哥的黑色背包去汽車站送行時,大哥拍著我的肩,說老三,要撐住啊。我點頭。他說,本來我該看看小侄兒,多年沒見了,但這回真不巧。我打斷他的話,叫他回去傳達大嫂和孫子們,我們雖然遠隔千里,我可一點沒有忘記過他們呀。我女人剛嫁過來時,不會做針線活,我家的針線活全是大嫂做的,我就是化成灰,也不會忘。大哥聽出了我的哽咽,說老三別難過,網(wǎng)去我叫你大嫂給你女人打電話,好好勸勸她。她們妯娌關系好,應該能起作用。他說,爹的事,靠你了,你二哥滿口上線下線的,不靠譜?。?
縣城的天空依舊灰蒙蒙的,高樓聳天,卻模糊。霧嫻的燒柴味跟鄉(xiāng)下差不多。我嗓子堵得慌。在一個僻靜處,大哥掏出一疊錢,全是紅色的百元票,他將錢捫在我的手心里。我不能要他的錢,雖是親兄弟,都各有一攤子老小,不容易。我推辭。大哥的手捏得我握錢的手根本張不開。我說大哥,咱爹是幫我干活摔傷的,一切費用該我出。你能回來伺候幾天,解我大圍了。大哥騰出另一只手,拈住我的耳朵輕輕抻了兩卜,笑著說老三,這可不是給你的,是給咱爹的……人哥上了車,我覺得身邊的黃塵與霧煙糾纏匯結在一起,刺得我的雙眼又澀又睜不開,淚水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落著。
為什么大哥不把錢交給二哥?這是他對我的信任那!從這一刻起,多年來大哥對我的幫助浮現(xiàn)眼前。大哥與二哥在說話上恰恰相反,他言語金貴。但他的這些話可不少了,讓我心里好受不少。小時我生一種黃疸病,面黃肌瘦,個子又小,上學時總被人欺負。我也小愛說話。那時我與大哥睡一塊,家里被子少,人哥扛起他的被子,扯了我去睡生產隊的飼養(yǎng)室。飼養(yǎng)室有一間全是麥秸,不少缺被子的人搭伙睡在那里。這里很暖和,冬夜的嚴寒只在外邊轉悠,就是不進來。熱得我總把身子竄到被外,大哥因此看見了我青一塊紫一塊的傷。他問我都是誰欺負時,我哭了。人要是太弱,總被人欺負,一個人打,其他的人在旁邊-啦啦隊,為那個人加油助威。還會指劃,再打屁股兩下,為我的,那天欠的那塊糖不要了。扇他兩下,給你個鉛筆頭。我說是一群人欺負我。大哥說沒事,他們以后不會再欺負你了。我說大哥你揍他們吧。大哥一笑了之。我以為大哥根本不當回事。沒想到有天放學,大哥攔在路中間,叫那群嘰嘰喳喳的孩子站成一排,又指指我,說你們每人向道生鞠一躬,表示以后再不欺負他了,我就放行。否則,你們看看這塊磚頭吧。大哥舉起手掌將磚頭劈斷了,然后問,你們的頭有這磚頭結實嗎?他將兩截斷磚互相碰擊,發(fā)出刺耳的響聲,磚屑嘩嘩下落著。這群平時趾高氣昂的家伙紛紛朝我鞠躬,有兩個瑟瑟發(fā)抖,尿了褲子。以后再沒人欺負過我。我這個靠力氣掙錢的大哥,苦在沒文化上,如果他有文化,以他的智商,在城里肯定能發(fā)財致富的。力氣改變不了命運,還是知識改變命運呀。
回到那號碼不吉利的病床前,我給爹點了支煙,問他怎么樣,他說我已試著活動活動,估計過兩天就出院沒事了。我想讓二哥一支煙,不知他跑到哪去了。我囁嚅道,如果不中,咱再住幾天。爹說一天也別多住了,我都快憋死了。在這住,是跟錢過不去呀!我拍拍鼓鼓的口袋,笑笑說爹,錢你不用愁,大哥剛給了我一匝子,一兩千吧。爹說老三哪,你不該要他的,他們在外邊比咱難,咱在家好對付,沒錢有糧食,吃飯總不愁人吧,喝水不用錢吧,他們在那,吃的喝的用的,哪一樣也少不了錢呀!
后來,我爹說了句讓我痛哭流涕的話。
他說,我的秋糧賣掉后,錢歸你,這個債不能叫你攤。這是我的命。長這么大沒病沒災,該有一劫了。
他都68的人了,種著我大哥的四畝地,又是為J,我才摔傷的,我豈能叫他負責。我連連擺手,說不出什么話來。
他說,你哭也不中,這事就這么定'。你大兒子到了訂親年齡,小兒子又上學,房子沒翻蓋,用錢的地方多。這回我孫子摔著,不定花去多少錢呢。
我趕忙解釋,人家老師說啦,孩子是岡樓欄斷掉摔傷的,所有費用學校承擔,不要咱花錢。爹擺著手,吸口煙,說你擦擦淚,我最見不得男人流淚。
出了病房,我一個人在花壇那兒擦干眼淚,義到旁邊的水籠頭那洗了手臉。點上煙想到外邊走走,外邊的霧煙太濃,嗆得我咳嗽幾下。我蹲在一從冬青邊靜靜吸完煙,依舊沒回去,而是靜靜地深吸著外邊濃郁的霧煙味。這種氣味,此刻比香煙味更有后勁,更過癮。我看到門診樓的三樓,二哥正手扶樓欄跟.個白大褂說著什么,他的兩手配合說話而揮舞。我想喊他回來,卻沒有喊出口。二哥簡直鬼迷心竅了。我真希望他對面的醫(yī)生是精神病科的。
如果說大哥一家離開村子是萬不得己,那么二哥一家離開純屬多此一舉。
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我聽橋頭那些人議論的。
大哥老實能干,種莊稼是把好手,并不想棄農從商。但他兒子女兒做的事叫他們頂不住。先是女兒在臨出嫁前偷偷溜了,不知去向。讓大哥退還人家彩禮時說了不少好聽的話。不愛發(fā)脾氣的大哥將大鍋砸了,說日子沒法過了,臉丟盡了。再是兒子領了鄰村的姑娘私奔了,拋下了他訂了親的女孩子。這女孩是大嫂的遠房親戚,這回大嫂出面去陪情?;丶液髮⑿″佋伊藗€稀爛。他倆賣光糧食,草草向老爹交待幾句,趁著幽暗的夜色進了城,淹沒在了繁華喧囂的大都市里。
二哥呢,在鎮(zhèn)上做小生意,有個小鋪子,家里的地種著,日子平靜而滋潤,但他突然搞起了傳銷,將親戚得罪個精光。人家找他說事時,他跑掉了。他跑可以,女人可以守攤子呢。受害的親戚朋友不會為難她。但她也跑去了。她在外邊沒事,看看魚塘,打打麻將。村里人聽說二哥搞直銷什么時,都說他們不該走的。如今鎮(zhèn)上的那間鋪子漲了天價,不走,再種地,日子照樣滋潤,總比背井離鄉(xiāng)在外邊強吧。
不管我心里多有意見,有一點我還是感動的。那就是在老爹摔傷住院后,我打電話先告訴了二哥,二哥沒有猶豫,馬上說去找大哥,一塊回來伺候老爹。那時我一個人,頭脹得籮斗大,非??释麄兊牡絹?。人常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他們及時回來,正是雪中送炭啊!就連醫(yī)生都說我爹,這老頭還算有福氣,有了病,兒子們全都在床前行孝。不像剛去世的一個老干部,臥床三年,孩子們很少回來,都推說忙,有的是工作忙,有的是生意忙。病床前只有顫巍巍的老伴和一個保姆,很冷清。在伺候老人的問題上,人場比錢場都重要。
同屋的其他病人出去散步了。屋子里就我與老爹。老爹想小便,我馬上從床下摸出便壺。這綠色的便壺外型精致,像個斑鳩。老爹接過去,自己塞進被窩里,他不讓我再幫他。剛開始時他不能自理,全靠我去解他褲子,將壺嘴塞向那地方。我沒有因為臊味,因為他的尿滴在被褥上嫌棄老爹。我的悲哀是因為看到了他衰如枯草的體毛。這讓我想起多年前跟他去河里逮魚的情景。那時的他年輕有力,他和其他人一樣,全裸體下水。肌肉有型,體毛烏黑發(fā)亮,有明亮的水珠掛在上面閃閃爍爍,生機盎然。尤其他撒尿時,一條亮線斜射水里,發(fā)出極響的聲音……一晃他老了,我也人到中年了,上有老下有小,中間還有個搗蛋的女人,心情能不悲傷?
老爹勸我回鎮(zhèn)里照看小的,他這里沒事了。我將大哥給的錢給他,他不要,叫我先放著,用著了再說。恰好這時二哥回來了,在門外說,老三呀,你回鎮(zhèn)里吧,這兒有我呢。老爹趕緊將那疊錢塞進我兜里,擠擠眼,推我離開病床。
霧煙聚聚散散,如火如荼,籠罩四野。
路兩邊的田野雖被不明不滅的陽光照著,但仍給人一種半醉半醒的惺忪感?;野椎撵F煙連綿不斷,和此刻的機器聲一樣,雖看不清楚,但聲音告訴我,別人都已忙著秋耕了。隆隆的聲音軋過耳邊時,霧煙里多出一份柴油的氣味。旋耕機模糊的樣子由大變小,又由小變大??床灰娚厦骈_車的人,只看見一頭頭黑家伙在兩邊的田野里突突蠕動著。田野有點變形,不再是一望無際的那種,而像是褐色而朦朧的水墨畫,在風中悠悠欲動。
我騎得飛快,想盡快見到兒子,又想回村整地。老爹的幾畝還有我的幾畝在,至少得用兩天時間。當然是用旋耕機。因為麥收時下了雨,收割機收麥,把地碾成了大砣砣,但卻不影響秋莊稼的生長。如今犁地卻成了問題,一般的犁頭不行了。只有旋耕機的鋒利犁鈀可以把它們切得粉碎,耩起小麥來舒服,出苗勻稱,能保證明年麥季的收成。干農活就是省心,傻子趕集看鄰居,比在城里容易多了。說實話,這一段我在家里,心里倒是輕松愉快??上Ш眯那樽尷系c小兒子的摔傷事情破壞得蕩然無存。
到了鄉(xiāng)醫(yī)院門口,我才想起該給兒子買點東西。
這些天一次次往返于縣城與村子,卻忘了給他買點什么。我在他這個年齡,每逢父親趕集,我總愛跟著,為的是到熱鬧的集上看看熱鬧,再讓老爹給我買幾兩香噴噴的鹵肉?,F(xiàn)在我不知道兒子想要點什么。據(jù)我所知,他并不喜歡吃鹵肉,只喜歡吃雞爪,大家稱它為鳳爪。這些天我跟土堆喝酒,總會買那個下酒,土堆嫌啃著麻煩,我也吃不來,只有兒子坐在桌子一角,靜靜地啃鳳爪,啃得肥肥的風爪只剩下細細的骨頭棍兒,堆在桌角。土堆的花貓一來,偷偷爬上桌角,將那骨頭吃得干干凈凈。
我回轉車頭,到鎮(zhèn)中心的十字街,在幾家熟食店門口看看,買了六只鳳爪,用食品袋提著,回到兒子的病房。崔老師與兒子談得很熱鬧,我在走廊里以為病房里又安排了其他病人了呢。等我挑門簾時,他們住了聲。
我讓崔老師煙,又展開食品袋放在兒子的床頭。
兒子坐好身子,指指床頭的一副橙黃色的拐杖,說是班主任送來的,明天我試著下床,躺在床上的滋味不好受,也不知爺爺一躺好多天咋受得了。我制止他,說不急,等骨頭長得差不多了再下床吧。崔老師也勸他別著急。
這時手機響了。土堆打來的,問犁地不犁。他說人家差不多都犁了,你如果想犁,我能幫你,這臺旋耕機是我親戚的。只是你得回來,與鄰居勘勘地邊兒,撒撒化肥。我說晚上回家加班吧。他掛了電話。
兒子盯了我的手機看,我讓他啃只風爪,他沒拿。崔老師說道生,你先給他媽打個電話吧,她若能回來,你就輕松了,。
我按了免提,調出她的號打了出去。又是周杰倫的歌曲,我聽著有點刺耳。響了一會兒她沒有接。我干脆不摁重撥鍵,而是一個數(shù)一個數(shù)地撥了出去。她終于說話了,你打我電話弄啥?你不想叫人活了咋的?!我倒平靜,說兒子摔傷了,他想你。女人呸了一聲,說別騙我了,一會兒說摔了你爹,一會兒又說摔了兒子,你作啥孽,咒我兒子干什么?!啪地掛了電話。
兒子聽得清清楚楚,兩眼直直地看著我。我拍了一下他的頭,輕松地說,她不信我了。不等兒子說話,我安慰他說,她肯定沒忘這個家,不然她在外地,早把這手機號換了。要知道,她接一個電話要加長途漫游費,比在本地貴得多。
崔老師到旁邊注射室里找來了紙與筆,說道生,你把桂花的電話給我,我回家給她打,這閨女出了閣,脾氣也變拗了,我這個堂叔勸勸她,再叫你嬸勸勸她。以前什么都不講,全都一巴掌拍進箱子里,今后重新過日子,為了孩子。
兒子開始默默地啃起了鳳爪。我讓崔老師也吃一個,他指指牙,說啃不動了,吃點豆腐和鴨血還差不多。我叫他鑲個滿口牙,吃嘛嘛香。他笑笑說等這幾個下了崗,就鑲副滿口牙。
天近黃昏,崔老師說回家給桂花打電話去,勸勸她。他叫我等他一會兒,今晚上他與兒子住在病房,叫我回家加班犁地。我猜想他回家可能是吃飯,如果他小走,怕我請他吃飯。他可能聽說過我的脾氣。在村里誰幫了我的忙,我都請他們喝酒。反正橋頭有熟食店,弄四個菜一瓶酒花不了幾個錢。
大約過了十五分鐘,他騎車過來了,怕病床上的被子薄,他義帶來了一床棉被,一口氣抱上來,往另一張床上一放,喘了一會兒氣,然后要我趁還能看清路影趕緊回家。我指指正吃面條的兒子,說等他吃完,我把碗還給人家再走不遲,反正從這到村里全是水泥路。這得感激政府搞的“村村通”呀!他笑笑點頭,又問我面條是不是門外那一家姓金的。我說是。在他回家時,我給兒子要了一碗雞蛋面。崔老師說你走吧,那金姓老板是我的學生,這碗不還都沒事,你只管放心走吧。晚了,路上別不安全。他說小心無大差,現(xiàn)在跟我年輕那陣不一樣了,那時路差,下了雨泥濘多深,我經(jīng)常家訪,半夜摸黑路多了,那時治安秩序好。他這么一說,我禁不住吃了一驚,摸摸兜中硬硬的那匝錢,趕緊出了醫(yī)院,開車往家跑。
公路上霧煙彌漫,能見度很低。此刻天已黑透,田野里除去車燈光亮,還有不少成堆成堆的秸稈在燒,火苗閃耀。噼噼叭叭的燒柴聲與隆隆機聲,還有高一聲低一聲的人聲混成一片,亂糟糟的。不用問,不少人家正加班犁地。
我一口氣奔進家門,將那匝錢掏出來,將東墻上的一塊磚搬開,里面有個洞,放了些錢,我把這匝也放進去,按好磚頭。這地方連我女人都不曉得,別說小偷,就是警察也找不到地方。
我喝了半碗水,從屋里搬出三袋化肥,捆放在車上,開車去了村外。這時的天色,即便沒了霧煙,也難以看清五步以外的人形來。但旋耕機在響,車燈在閃動。我的車燈切出一道亮光,迅速前移著。到了我家的地頭,我發(fā)現(xiàn)兩邊的鄰居已經(jīng)犁了地,翻過的土地發(fā)黑,沒翻的土地發(fā)白。這塊地有四畝大,老爹就栽在了這里。另外我還有一小塊,七八分地,在河邊。河邊是沙土,旋耕機走了,我可以用手扶帶著普通犁子整,反正形不成大坷垃。這塊地板結得太厲害,只能用旋耕機,旋耕機的犁刀又旋又切,再結實的土塊兩遍下來全都搞定。
一支煙剛點上,土堆摁著手電過來了,說你回來得及時,東邊那輛馬上就過來。每畝五十元,比去年漲了五元。我塞給他半包煙,說咱倆先撒化肥吧,我去那頭,你在這頭,這塊地我拋三袋化肥。土堆用手電光劃著我的車子,說你開著車去那頭吧,在地中間卸一袋,別忘了開車燈,也好有個亮,撒得均勻些。我丟下這袋,開起車子沖向那頭。
我欣喜地發(fā)現(xiàn),這塊地的秸稈已有人點燒過了。那黑色的灰燼鋪在地面上,車輪碾過,噗噗作響。地那頭的溝邊,還有些在燒。一定是土堆幫我干的,不然可就影響犁地了。我撒著化肥,心里熱乎乎的。
還沒撒完,那輛旋耕機就過來了,停在土堆那邊的地頭。我聽不清土堆跟他們說些什么。等兩個人打了手電過來時,我才明白他們是用皮尺量地的。我說你們也別量了,四畝多一點,多不到一分地,掛不上吃虧占便宜。一個人用燈照照地頭,一個人說籌不多,他們幫我撒起了化肥。
這塊地犁完,地里只剩了這一臺旋耕機了。我與土堆本想去犁老爹的那幾畝,可是那塊地的玉米稈還攤在地里沒點燒呢。
旋耕機走后,黑幽幽的田野馬上寂靜下來,野火的噼駁聲顯得更響。夜風冷颼颼地襲來,讓我撒尿時不住地打尿顫。系好褲帶,我說天晚了,咱回去喝酒吧。土堆猛吸幾口煙,彈去煙蒂,說兄弟,先別急,咱倆先燒了這兒的玉米稈吧,現(xiàn)在點著,燒一夜,明兒一早就成了幾堆灰,不耽誤上午撒化肥犁地。我雖累得夠嗆,也只好同意。這塊地的玉米棒子早己擇去,玉米稈已曬了多天,摸一把,焦干焦干的。我將車燈打亮,照往地里,我們開始將玉米稈抱在一起,由土堆疊摞起來,呈井字型。他摞成一人多高的柴垛時,摁亮打火機,火焰嘩地噴了起來,煙霧不大,噼噼叭叭,火光照亮四野,比燈光亮多了……我們共摞了六堆。六堆火著起來時,周圍亮堂堂的。由于火溫,我也沒了冷意。
我要請土堆喝酒,土堆口頭上說別客氣,但他幫著這臺旋耕機干了一天活,有點累,也想喝點,沒有再推辭。
我載著他跑到橋頭劉磊的熟食店前,以為沒什么人了,哪想還有幾個人正喝酒。他們是從碼頭上過來的打魚人。劃拳聲老遠都能聽到。我問他們有鮮魚沒有。他們說有,一個人下了碼頭,從船里提來一食品袋來,往我腳前一丟,說你給十塊錢吧。土堆用手掂了掂,朝我點點頭。我知道他的手有準頭,肯定虧不了,便掏了十元給那人。
我們喝了一瓶白酒,提了鮮魚回家。土堆想回家,我拉住了他。我們殺魚刮鱗,然后用油統(tǒng)統(tǒng)炸成焦魚。讓他帶走一些,他不干,說老娘信佛,不吃葷。我硬塞給他。他有點不解地問,深更半夜,又累得夠嗆,你炸魚干啥,為啥不明天整呀?
他哪里知道,我的老爹和小兒子都喜歡吃焦魚。別看老爹的牙掉了不少,特好吃焦魚。小兒子呢,比他還厲害,連魚刺都不吐。還常說野生的魚對兒童的大腦發(fā)育有好處。但我幼時可沒少吃魚,怎么就不聰明呢?
這種濃烈的人為霧煙與冬春時節(jié)自己形成的霧煙截然不同,那時的霧煙黎明時升起來,又白又厚,如同層層密密的棉絮,籠罩著地面,五步之內,但聞人語響,對面不見人。況且那時的霧煙沒什么特殊氣味,人走在霧幔里,有種放松感。想撒尿只管解褲帶,想唱戲只管吼兩嗓子?,F(xiàn)在的這種人工造成的霧煙,不是純白,而是灰白,氣味也太嗆人。我雖受得了,但燃秸桿的氣味,有時讓我覺得自己的頭發(fā)與衣服都有點焦糊了。甚至汗毛眼里都滲了不少這種焦糊味,晚上脫衣時馬上會有一股焦糊味拱出來。
我早起穿衣時依然聞到了那種味。
提起裝著焦魚的食品袋,我專意聞了聞,以為昨晚炸糊了,其實不是。
早上的潮濕并沒有浸掉霧煙的焦糊味。我在這種氣味里奔跑著,胡思亂想著,在一個岔路口,突突斜刺里上來一臺四輪車,差點撞上,我心猛地一驚。如果撞上,那可就熱鬧了,自己肯定會像老爹和兒子那樣躺在醫(yī)院里“享?!?。那樣的話,這個家可真像此刻的天氣,四下起火,八下冒煙了,在黃泛區(qū)的名聲更大了。
先去縣城看老爹。比較而言,兒子那邊有崔老師在,還是老爹那兒叫我不放心。人常說向小不向老,今兒我的心情恰恰相反。用二哥的上線與下線來說,我此刻更掛念上線老爹。細想想,還有兩個原因:一是老爹今兒可能出院,二是我得去結帳。
老爹果然出院,我辦完出院手續(xù),心里估摸了幾分鐘,發(fā)現(xiàn)到現(xiàn)在為止,他一共花了不足四千元。但出院以后還要打針吃藥,還得花一些。醫(yī)生有點同情我,說如果你老爹辦了新農村的合作醫(yī)療,可以報銷百分之六十,你負擔輕多了。我問老爹為什么沒有辦,是不是信不過上級。他說我也想辦,但我沒有戶口。我有點吃驚,你怎么會沒戶口?你又沒出過遠門。他說真的,別說我,連你娘都沒有戶口,所以你娘死時,咱才沒有去火化,千干脆脆地埋了。當時我想,誰敢舉報我們不火葬,誰就負責給我們弄戶口。
日扯的!還有這種事。
我問二哥為什么會出這等事。二哥說我心里透明透亮。
二哥說是村干部搞的鬼。前幾年農業(yè)稅沒有免單時,村干部往鄉(xiāng)里報人數(shù),報的少,但在收統(tǒng)籌提留各種雜稅時按實數(shù)收,瞞了鄉(xiāng)里,他們扣下來自個分。不光爹娘沒戶口,還有不少老人沒戶口昵。
二哥又說,你看前幾年村里不少人爭著當干部,油水大。這二年免了農業(yè)稅,誰都不愿干了,紛紛往城里跑著掙錢。
我與老爹同時哦了一聲,原來是他們有意搞的。老爹說等我好了得去村委會問問,得辦戶口,得辦新農村合作醫(yī)療證,人老了得想多點。我說爹你別生氣,趕明兒我去問劉磊。他雖不是村支書、村主任,也是村干部。他們怎么這么干,把好端端的人銷了戶口。你才68歲,不老,現(xiàn)在90歲以上的人多了。他苦笑一下,說昨晚做夢還見你娘呢。咱也不是能活90以上的命。二哥勸他,人終有一死,關鍵是活好每一天。老爹說,我明白,這回跟閻王爺照了個面,以后算是多活的,活好每一天。一天能吃三頓,絕不吃兩頓,堅決頓頓有油。
他們叫了輛機動三輪,奔入迷茫的霧煙中。我看到二哥不住捂鼻子,虛著眼。街上浮著懶散的陽光,小少人戴著茶色眼鏡和白色的口罩。人與物都有些虛幻,有時我懷疑自己的眼睛沒有擦利亮。
我踩著車,奔往鄉(xiāng)醫(yī)院。路上的車輛不少,尤其是農用車,嗵嗵叫著,噴著刺鼻的黑煙,載了滿拖斗的秋糧。我不明白,為什么這么多的人收購秋糧,他們是自己囤起來,還是再賣給國家?我很快便有了答案。在一個路口,兩個載秋糧的四輪車撞了,一個拖-翻在路邊,一邊的車輪在半空中轉動著,糧食撒得路邊和溝里一片金黃。不少車輛堵在了那里。
我完全可以從旁邊繞過去,但我支起車子,點上煙,與旁邊的人聊起了天。他們中的不少人不是黃泛區(qū)的。他們收秋糧也不是倒賣出去,而是養(yǎng)豬養(yǎng)羊養(yǎng)雞養(yǎng)鴨。這時我仔細一看,撒在地上的是玉米,而沒有豆子。溝什么不收豆子呢?有人告訴我,豆子能榨油吃,舍不得喂畜禽。而且現(xiàn)在豆子價格太高,真正的糧食販了郜覺得時機未到。我問了他們收購的玉米價格,估算著如果自己的地不種豆子,全種玉米,可以掙到多少錢。一支煙吸完,我才發(fā)覺自己這么估算一點意義都沒有。我拍了自己的臉,涼涼的,又擰擰自己的鼻子,嗅覺正常,照樣聞得見那種柴禾味。我是怎么啦?兒子在醫(yī)院里躺著,我卻在這兒悠閑地胡思亂想。我的責任心哪去了?我的舐犢之情哪去了?
跳上車直奔鎮(zhèn)醫(yī)院,一口氣跑到兒子的病房。他還沒說話,我先說去了縣城,你爺爺已經(jīng)出院了。
崔老師叫我守一會兒,他回家。我剝了香蕉送給兒子,兒子乖乖地吃著,面色平靜。
我拿出手機,說這就給你媽打電話。兒子叫我等一會兒,等崔老師回來。
崔老師回來時,朝兒子點了點頭,面露喜色。兩人像打啞謎一般。我不解,讓煙給崔老師。兒子說爸,你打吧。我拍了一下他的頭,說我為“大學坯子”打電話。
手機里響起周杰倫的歌,我不想聽這個,它還沒普通的振鈴更悅耳。我遞給了兒子,兒子平靜地接過。
出我意料,他喊了一聲媽,竟然放聲大哭起來。崔老師也沒有想到,他用手握住兒子扎針的手臂,牛怕他的抖動弄脫了針頭。我聽到女人火聲說,別難過別難過,別哭別哭,媽媽交待一下就回去。兒子叫她趕快回來,說咱家和爺爺?shù)亩棺佣剂淘趫隼餂]有打,人家都打完了,咱這兒霧煙嗆死人。崔老師接過電話,說桂花呀,你嬸子都給你說過了吧,過日子比樹葉都稠呀,夫妻是冤家,誰家的煙囪都冒煙呀。犬妻不和,最受傷的是孩子呀……我聽到了女人的抽泣聲。
我低著頭,腦子里木沉沉的,仿佛進入了真空狀態(tài)。
崔老師遞我一支煙,拍了我一下,說別想太多,酒肉朋友,米面夫妻,誰家的碗不碰鍋,誰的牙小咬舌頭呀。道生,桂花回來,以前的事啥都別提了,一巴掌拍進箱底去。好好掙錢,供兒子讀書,知識改變命運呀!我頻頻點頭。如果能時光倒流,退問二十年,我一定認真讀書,一定考上大學,徹底離開這黃泛區(qū),做個體面的城市人——如果真就這樣,我自然會找到另外一種女人,賢淑大度,溫柔體貼,哪里會給我戴上沉甸甸的綠帽子呢?
等到護士來換藥水時,我看到兒子臉色平靜,像個紅蘋果。我不曉得他什么時候擦干淚水的。
想一想,他小小年紀,躺在病床上,給他媽打電話時,想到的是我們的豆子沒有打,垛在空場里,這讓我慚愧。剛才我在兩車相撞的地方,想的是什么?我真是沒救了。我身上有一種得過且過的麻木。這種骨子里的麻木與我的眼神恰恰相反。我的眼淚那么容易流出,而整個人又是那么的麻木,這是小是出了毛?。?/p>
我真的不敢面對兒子的目光了。
我悄悄到了醫(yī)院外面,走到鎮(zhèn)外的田野里。我寧愿讓濃郁的霧煙嗆得我嗓子發(fā)燒,鼻子發(fā)燒,眼睛發(fā)酸,卻不想在安靜的病房里看兒子的目光。外面的霧煙毛茸茸的,無頭無緒,跟我此刻的心思很融洽很和諧。
走在松軟的黃土上,我在想,日扯的!這可是我的原產地呀,我之所以想此刻出來,是不是與此有關?生身之地,比什么都了解我的想法,比什么都聞得懂我的汗臭。因為我的胎衣與胎盤就埋在這里,我的老娘也埋在了這里。我走在黃土上,才比走在水泥地板上親切。甚至有種幻覺,我走在了水中,是渾黃的羊水嗎?
如果不是二哥打電話,我可能還會走下去。二哥打電話時,我甚至懷疑手機是不是我的,手機的聲音是不是真的。當然,我還是接聽了。
二哥說派出所的人找我,嚇了我一跳,腳下的土坎絆得我栽了一跤。手機掉在地溝里。二哥聽出了動靜,對我說別緊張,他們是問那次你們砸玉新家的事,土堆哥說了,你沒有去。
剛才還迷糊的頭腦被這瓢冷水一澆,一下子清醒過來了。那件事電影般浮現(xiàn)在腦海里——
芝麻開花時節(jié),正是農閑。我與土堆幾個人在劉磊商店里打麻將,天下著小雨。傍晚未到,天氣就暗了。土堆手風不順,沒了打牌的興趣。土堆對另外幾個閑人說,咱趁著天陰下雨,到玉新家為道生出氣吧。其他人都馬上同意,紛紛起了身。說正好天陰下雨,街面上沒人,咱們砸玉新家,誰都不會干涉。我昵,也是一時激動,說你們狠狠砸,回來我請客。他們幾人連雨傘都沒打,就鉆進濛濛的雨霧中,去了玉新家。
晚上我請他們吃飯喝酒,在我家屋子里,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砸了這砸了那,鍋碗瓢盆爛了一地。玉新的女人一點沒叫喊,還叫大家狠砸,反正,日子沒法過了。你們最好連玉新家的祖墳都扒了。土堆說扒他家祖墳太費勁兒,還是這樣省事,又為道生出了口氣。
這件事以后,我也曾想到過他們會報警。我跟土堆他們都訂了攻守同盟,誰都不認去了那里,警察來了也沒用,沒證據(jù)他們一點招都沒有。從芝麻開花等到秋耕都結束了,警察才過來找我,難道他們已經(jīng)掌握了鐵證?但無論如何,這時的我可不能蹲大牢,那樣我兒子可慘了,我老爹還不心疼壞。
沒到病房,我就想起崔老師的兒子在派出所。這倒讓我有了底氣。有他在,等于是朝里有人,至少我能說得清情況,我確實沒有去玉新家。
我把崔老師叫到走廊里,把這事跟他簡單說了一遍。他皺皺眉,說沒事,沒有證據(jù)的話,你連賠償?shù)牧x務都沒有。你別害怕,我給兒子打個電話,問問情況。
他用我的手機給兒子打電話,問了我的事是怎么回事。我回到病房看兒子,剝了香蕉給他吃。兒子說,外邊霧煙那樣,你想煉火眼金睛嗎?我笑笑說,霧煙跟我小時候燒的地鍋差不多。
崔老師叫我出去,指指天氣,說沒有事,你趁上班時間到派出所一趟,說你沒參與此事,也不曉得此事就成了。我兒子你認識的吧?我點點頭,我上學時,他兒子跟著他,比我低兩年級。那時崔老師的女人在學校里擺個茶攤,我們買茶喝,與他兒子見過不少次面,偶爾也打打招呼。
臨走時,我還心虛,畢竟派出所不是麻將鋪,日扯的!那地方叫人起雞皮疙瘩。我回頭問崔老師,我那兄弟變化不大吧?崔老師拍拍我,說這案就是他們辦的,別怕。我真的害怕他們會銬著我逼供。如果他們嚴刑拷打,我可不像電影里的共產黨那般堅強,恐怕他們用不了幾皮帶,我自然就會招得千干凈凈。甚至為了免打,我會說出那件事是我的主謀,是我?guī)е粠托值苓^去的。
到了派出所院外,我沒吸煙,而是閉著眼深吸了一會兒霧煙,沖鼻的秸稈燃燒味道讓我平靜下來。
副所長和崔老師兒子兩人問我話。副所長問的多,崔老師兒子負責記錄。當然,我全都說了不字,除了自己的姓名年齡。我說得干脆,那件事我連知道都不知道,雖然我很恨玉新。我這些年一直在城里打工,干過多種工作,從未違過法亂過紀,個人素質也提高不少,決不會干出這種傻事。
他們沒有為難我,讓我看了看筆錄,簽了自己名字,揮揮手叫我走了。
起身時我敬二人煙吸,有些不解地問,這件事過去了那么長時間,為什么現(xiàn)在才問我?
崔老師兒子說前一陣忙著弄大案,這種案放下了。
副所長有點不耐煩,說走吧走吧,不該問的別問了,你還想在這混頓飯吃咋的?
我擠個笑臉,跑步下了樓。
街上的霧煙緩緩移動著,人走在霧煙里,身上仿佛生了一層薄薄的白毛。當然,那種濃烈的燃禾味依1日嗆人。我咳嗽了好幾聲。中心小學剛放學,我聽見孩子唧唧喳喳的說話聲,卻看不清他們喜氣洋洋的臉蛋。我推著車子,靠住路邊慢慢走。腦子里還是在派出所的鏡頭,副所長與崔老師兒子全穿著整潔的警服,閃光的警徽與警牌,很威嚴,令人生畏。這件事是不是就到此結束了呢?
在拐向醫(yī)院的路口,兒子班主任喊住了我。
他說有個小報記者來了幾次,想采訪一下兒子。我問什么意思。他說校長怕記者胡寫,對學校不利,到現(xiàn)在都沒有面見記者,只讓教務主任與班主任見了見記者,說話口徑統(tǒng)一,孩子從樓上掉下去實屬意外,樓欄也是剛斷掉沒幾天。我笑笑,問他讓我說什么。他說如果有人問這事,你就說不知道就成了。我說老師請放心,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遞煙給他,一起走向醫(yī)院。老師說,可能有人不懷好意,想利用這件事做點文章,說校領導私吞了什么款,致使危樓不修,樓欄斷開一個月無人問津,如今摔傷了一個學生,以后還會有學生摔下來。我說不就一截樓欄嗎,快找人修好呀。他說今晚準備讓人加班修,明天就看不出來了。他叫我見了記者要謹慎,小心當了槍使。
我聽得有點發(fā)懵,但卻有些興奮。長了三十多歲,奔四十的人了,城里鄉(xiāng)里混了這么多年,還從來沒有教記者采訪過呢。那一刻我想到自己站在攝像機前面,有漂亮的女記者舉著話筒問我問題,我有一刻的飄飄然。
兒分鐘過后,我看見班主任對兒子講著什么,他叫兒子說自已是不小心摔下去的,至于別的什么都小嚶講。如果人家問起你的學習情況,你可如實回答,你足尖了生嘛。你跟同學處得也好,還是三好學生,不會有任何自殺傾向的。兒子點著頭。老師抓起拐杖,比劃了幾卜,問兒子合適不合適。兒子說昨天傍晚想拄著走走,但腿疼,腰也疼,沒有走,又躺下了。老師說別著急,傷筋動骨一百天。學習方面嘛,近來是復習舊課為主,你也甭著急,有不懂的地方問我,問崔老師。兒子又點頭。
老師走時又拍拍兒子的頭,說記住我的話呀。在門口,他又握住我的手,使勁晃了晃,說記住我的話。我說你放心吧。
我沒讓崔老師走,我倆在門口飯館里吃了飯,還喝了些酒。我說崔老師,桂花的事您費心了,如果我們能破鏡重圓,真不知如何謝您。崔老師不教我客氣,問我派出所那件事,我如實相告,他說這事時間仃點長,沒有證據(jù),不會有啥事。
病房只有我與兒子時,我朝他打了個響指,說大學坯子,老爹陪你風光了,人家記者要采訪咱哩。兒子說你可要記住老師的話。我說難得有咱上鏡頭的機會,一定不會丟臉,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嘛。我發(fā)現(xiàn)自已突然心里敞亮,高興起來了。
等了一兩天,終于等來了記者,他只身一人,沒有攝像機。這個光頭記者個子矮小,穿著樸素,若不是戴了副眼鏡,那就跟個普通村民差不多。老師陪他來,他一張口,滿口的黑牙根,真的令我失望了。
他先問兒子,如何摔傷的,誰送你來的,學習壓力大不大等等。兒子說不小心摔下的,老師和同學抬我求的醫(yī)院。我沒感到學習壓力大,成績前幾名。
沒等他問我,我指指金黃的拐杖,桌上的水果,說真得感謝學校,救了我兒子。他們還派了崔老師來看護兒子。這事正趕在秋收秋耕的大忙季節(jié),不是他們幫忙,恐怕俺的秋莊稼都爛在了地里了。記者問我家?guī)卓谌?,我說四口,他媽與哥哥打工去了,我留在家給他做飯,招呼莊稼。他又問生活怎么樣,我笑笑,遞給他和老師煙吸,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小康還有點距離,溫飽問題早解決了。記者在小本本上劃了一會兒,彈掉煙頭,與老師一塊走了。
兒子說,不知道這記者又聞見什么氣味呢,跑過來采訪咱,他咋沒有采訪我爺爺.讓縣醫(yī)院減免他的醫(yī)藥費呀?
崔老師笑了,指著我兒子說,小小年紀,什么都懂。等你媽回來,好好勸勸她,叫她守家,你爸進城掙錢。
一陣涼風拂過,天氣變冷了。日扯的!我在路上,不時被瑟瑟的落葉打在臉上,絲絲地痛。剛出了鎮(zhèn)轄區(qū),下起了小雨。本來心情不壞,在約店買了幾樣針藥給老爹帶回去的。誰知這時接到了女人的短信。她寫的是:“兒子,明天我就到家了?!闭б豢?,吃了一驚,我以為老爹發(fā)的。一看號碼是她的,心情馬上壞了,吃了蒼蠅一般。這熊女人,發(fā)個信息到我手機上,為什么要寫上“兒子”呢,分明不把我放在眼里。
霧煙起起落落,聚聚散散,滿¨是迷漾的蒼涼。我看到黃葉落下來被風襲向原野。野地里有不少人家耩上了麥子,耬溝直直地切劃著野地,涂著模糊的褐色,向遠處延伸……等女人回來,我們蓋房子時,我能忘掉那五萬塊錢嗎?過去的事真能一巴掌捫進箱子里嗎?日子會怎么過下去呢?
雨水灰暗,眼前的霧呀煙呀沉沉地擠壓過來,伴隨著濃濃的雨腥,那種燃禾味淡了許多。奇怪呀,燃秸稈的味兒一淡,雨腥味一點也不好聞,這讓我平靜的心起了漣漪,亂麻一般迷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