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
小時候,每到學(xué)校放假,我都會去我的姑母家住一些時間。姑母家在一個叫荊竹坪的寨子。姑母勞作問隙,就帶著我在寨子里挨家挨戶串門,我因此認識了許多拐彎抹角的親戚。有一次,在一個破舊的大宅院里,我看見了兩位黑黑的老婦人,姑母讓我分別叫大姑婆、小姑婆。記得大姑婆當時在修補籬笆還是什么的,見我們?nèi)?,大聲打著招呼,嗓門很粗,說話做事像個男人。小姑婆則麻利地端出一盤瓜子,剝好一粒,喂進我嘴里,又剝一粒,又喂進我嘴里,她一邊剝,一邊輕言細語地問我祖母和父母的事情,很溫和的樣子。
三十多年過去了,有天跟姑母聊天,聊到童年時在大宅院里見到的那兩位老人。姑母告訴我,那是一對姒妹,年輕時分別嫁給鄰村一對同族的兄弟,沒過不久,兩人都婚姻破裂,相繼回到娘家大宅院,一直到老。姑母說到這里的時候,我心里就那么尖銳地痛了一下。一對姐妹,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兒女,兩人一生相依為命,比一個人的孤獨更讓人傷感。在漫K的歲月中,她們是如何忍耐下來,安然終老的?
去年夏大,有次我出差,搭乘一位朋友的順風車。那天下著瓢潑大雨,車在高速路上走得很慢,天快黑了。朋友一邊小心翼翼地駕車,一邊給我講他祖父的故事,說他們家數(shù)輩行醫(yī),修藥譜,能煉丹。后來時代更迭,屢次運動,祖父都成為批斗對象,無休無止地被逼迫交待自己和祖上的罪行。后來祖父不堪忍受,干脆裝耳聾,裝啞巴,才躲過無數(shù)盤問,免卻了摧殘和凌辱。
活到老是一件多么疲憊的事情。這人世顛簸,波濤洶涌,有多少小命運在其中艱難沉浮啊?;钪⑶一钕氯?,是人存于世的全部要義。
只有自己,才能度自己啊。
一個問題是:姐妹,朋友的祖父,他們靠什么自救,并以此忍受重重磨難與無盡孤獨?
人生何其漫長,細究起來,不過就是一段從此岸到彼岸的過程。此岸永遠是風煙俱凈水清沙白,彼岸則無一例外是“從此,他們過著幸?;蛘卟恍腋5纳??!倍虚g千姿百態(tài)、千辛萬苦的“度”,才是讓人牽心掛腸、并讓寫作者窮究其底的。因何忍耐,以何忍耐,如何忍耐,這三者中,如何忍耐可能是我更關(guān)心的事情。當我們徒手來到人間,為時問所傷,為世事所傷,有的人以卵擊石,最后一塌糊涂,比如我的小舅舅;有的人則退了半步,另辟蹊徑,躲藏在自己營造的核桃殼一樣的小小世界里,避讓人世的摧殘。我們看到,姐妹倆相濡以沫、相互慰藉:趙占人一生誦習(xí)古詩文;吳雁起則更為徹底,干脆下意識地放棄了耳朵和舌頭,活在人間,卻切斷了跟這個人間的必要聯(lián)系。
我的一位朋友,對我的《姐妹》斷然否定。她生在一個人丁興旺的家庭,姐妹眾多。據(jù)她的經(jīng)驗,同為一個家庭的女性,為了生產(chǎn)和生活的方便,可能會有不同分工,有的負責粗重辛苦的耕種,有的則負責縫補漿洗的家務(wù)?!暗?,”她言之鑿鑿,“骨肉至親,無論走到哪一步,都不會像你文中所寫那樣相處,即同性之間的相愛。”困頓一生的人啊,他們?nèi)绾瓮粐?,我沒看見。請原諒我在散文寫作中也用了,假設(shè),我為她們設(shè)定了一個忍耐生活的方式,我愿意她們在這樣的假設(shè)中,疲憊而沉痛的身心最終得到令人傷感的安妥。
傳說達摩漂洋過海來到中國傳化佛法,與金陵神光高師意見分歧,遂離開,欲渡長江北上。后神光懊悔,追至江邊。彼時江水茫茫,無橋無舟,達摩情急之下,折一枝葦葉,化為扁舟,飄然過江。
一葦渡江畢竟是傳說,世間凡人,安能若此?似“天不絕我我何自絕”?;钪?,活下去,活到老,就算贏了。荊竹坪那對老姐妹,醫(yī)者吳雁起,趙占人,還有我的小舅舅,他們都是蒼茫人世的泅渡者。最后,他們都折到了屬于自己的那枝葦葉,橫過波濤洶涌的大江,渡到了彼岸。
那枝葦葉,叫愛,與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