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臘月,候鳥歸巢,中國式遷徙大軍又開始了一年一度的長途跋涉,農(nóng)民工是這個群體的代表,女性又是民工群體中的一抹亮色。近日,張彤禾的《打工女孩: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變動中國》引發(fā)關(guān)注,《1993,春明的妓院逃生》摘編自該書。鄭小瓊的組詩《女工記》,見證了文學和打工雙層面的當代中國,在此刊登其中一首,桑紅的逃亡之路,生動形象地展現(xiàn)了女性民工的悲劇命運。
伍春明第一次出去的時候沒有告訴她父母。那是1992年夏天,到外面去,說起來既莽撞又危險。在她老家的村里,有種說法是進城的女孩子會被騙到妓院,就此失去音訊。
那年夏天春明只有十七歲。她中學畢業(yè),在家附近的一個城里賣蔬菜水果;她和一個還在上學的表姐一起到東莞。兩個姑娘借錢買火車票來到東莞,在一家做玩具涂料的廠里找到了工作?;瘜W品的氣味讓她們頭疼,兩個月后她們回了家,同之前一樣一窮二白。第二年春天春明又出去了。父母反對,又是吵又是哭。但她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都要走,還有鄰村的幾個朋友也一起,她媽媽幫她借錢買了火車票。
1993年的廣東比現(xiàn)在還要亂。外來務(wù)工人員從農(nóng)村涌到廣東的大街上找工作,晚上就睡在公交車站和大橋下面。找工作唯一的辦法就是去敲工廠的門,春明和她的朋友吃了好多閉門羹,終于被國通玩具廠錄用了。廠里的普通工人一個月掙一百塊錢;為了充饑,他們買回超大裝的方便面,加點鹽沖開水吃?!拔覀円詾橐粋€月要是能賺到兩百塊錢,”春明后來說,“就會心滿意足了?!?/p>
四個月后,春明跳到另外一家廠,但是當一個同事說她表哥知道深圳有更好的工作時,她馬上就離開了。春明和幾個朋友去了深圳,在高架橋下過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和同事的表哥見面。他把女孩們帶到一家發(fā)廊,領(lǐng)她們上樓,一個化著濃妝的年輕女人正坐在按摩床上等客。春明一看這場面就嚇壞了。“我們家很傳統(tǒng),”她說。“我覺得那里所有的人都是壞人,要我當妓女。我想一旦去了那里,我也會變壞?!?/p>
有人跟女孩說她們應(yīng)該留下來,在公共澡堂沖個澡,但是春明不肯。她走下樓,往大門外看了一眼立刻就跑,連朋友和箱子都不要了。箱子里裝了錢,身份證和她媽媽的照片。身后的腳步聲越逼越近。她拐到一個巷子,又穿到另一個巷子,腳步聲停了。春明沖進一個院子,在后面找到一個廢棄的雞籠。她爬進去,在那里躲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她的手臂上布滿了蚊子叮咬的包,春明走到街上,跪在地上乞討,但沒有人給她任何東西。一個路人帶她去了派出所;因為她沒有發(fā)廊的地址和名稱,警察也沒有辦法幫她。他們給了她二十塊錢坐巴士回玩具廠。
還沒到東莞,半路上巴士司機就趕她下車了。春明開始走路,街上有一個男人跟著她。她發(fā)現(xiàn)一個女孩穿著工廠制服,就問那個女孩能不能讓她混進廠里過夜。那女孩借了一個工人的身份證把春明帶了進去,那天晚上春明躲在一間澡堂里。早上,她偷了一身晾在澡堂外面的干凈褲子和T恤,爬出工廠的大門。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了。一個巴士司機給她買了一片面包,讓她搭車順路回她表哥和表嫂在東莞工作的地方。
春明沒有告訴他們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只是在街上閑逛。她結(jié)識了一個工地上的廚師,他讓春明跟工地上的其他工人一起搭伙,晚上她溜進朋友們的工廠宿舍里睡覺。沒有身份證,她就找不到新工作?;瘟艘粋€多月,春明看到銀輝玩具廠招流水線工人的廣告。她撿到一張別人遺失的、也許是扔掉的身份證,用它找到了工作。從法律意義上說,她是唐聰蕓,1969年出生。這比她的實際年齡大了五歲,但是沒人會細看這些東西。
春明在銀輝廠做了一年,把大盆里的塑料混勻倒進模具里做成玩具汽車、火車和飛機的零件。她膽子大,喜歡說話,很容易就能交到朋友。她的新朋友叫她唐聰蕓。于是,她真的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離開這家廠之后這么多年,她還會收到寄給唐聰蕓的信。春明從來都沒搞清楚唐聰蕓是誰。
春明告訴我這些事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認識兩年了。那是在2006年底一個星期天的下午,當時她坐在果汁吧里,為了買生日禮物剛逛完一天的街?!拔覐膩頉]有跟別人說過當時發(fā)生的事情,”她嘬著混合果汁跟我說?!拔椰F(xiàn)在講這件事,就好像昨天發(fā)生的一樣?!?/p>
“你后來有沒有搞清楚被你甩在發(fā)廊的那些朋友怎么樣了?”我問。
“沒有,”她說?!拔也恢滥钦娴氖莻€壞地方,還是說一個可以單純當按摩師工作的地方。但是他們不讓我們走,這太嚇人了?!?/p>
被她甩在身后的那些姑娘里有一個是春明最好的朋友。她們是在東莞的流水線上認識的,春明不知道她朋友老家的村名,也不知道怎么再找到她。幾年之后,春明碰到一個認識這個姑娘的女孩;她說那個朋友回家了,后來又出來,到了東莞。從這條簡短的陳述中春明推論這個朋友后來沒事。但是也沒辦法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許她被拐到妓院,再也沒有音訊,就像村里人說的那樣。春明和她最好的朋友失去了聯(lián)系,就像她一路上認識的許多人一樣。東莞的一年很長,春明在這個城市已經(jīng)生活了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