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祥偉
西瓜是圓的,十幾斤重,抱著有些滑。從大姑家一路走出來,五里地的路程,小米淌汗了。經(jīng)過路邊的一棵大柳樹時,小米把西瓜放在樹底下,坐在了樹根上,仰頭看著頭頂上柳樹葉,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穿透下來,隨著陣陣清風搖擺,晃得眼睛睜不開。小米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探身拍了拍腳旁的西瓜,她屈起手指彈了彈,西瓜發(fā)出嘣嘣的沉悶聲。她記不起這是第幾次去大姑家拿西瓜了。好像是自從西瓜剛長成個頭時,大姑就讓別人捎信給小米,讓去抱西瓜。大姑地里的活忙,要忙著施肥,剔瓜,鋤草,還要守在西瓜地里,不能讓過路人把西瓜摘走了。
這次小米去大姑家拿西瓜時,西瓜已經(jīng)熟透了,大姑切了一個西瓜讓小米吃,臨走時還要讓她抱著這個大西瓜回來。本來小米不想抱西瓜,爸爸害糖尿病十幾年了,醫(yī)生說不能讓他吃甜的水果??墒切∶撞缓靡馑冀o大姑說,她明白大姑的意思,這西瓜不是給爸爸吃的,是抱給爺爺和奶奶吃。大姑怎么想的呢,爸爸害糖尿病十幾年了,后來越來越厲害,前幾年又轉(zhuǎn)成腎病了,整天做透析,每天要花四百多塊錢,這五六年下來,把家里的錢都花光了,親戚朋友該借的,也都借遍了。一圈借下來,最后能堅持幫助爸爸看病的,還是小米的這幾個姑姑。有錢出錢,最后沒錢了,就盡可能地出東西,反正是,誰都看出來了,爸爸這個腎病就是花錢的無底洞,治不好,又死不了,就得這么靠藥養(yǎng)活著。給爸爸治病花了多少錢,小米不知道,是的,她真不知道,這十幾年下來,給爸爸治病花了多少錢。她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怎么能算清爸爸這十幾年治病花的錢呢。有時候,爺爺和奶奶對別人說起給爸爸治病的過程,說起花了多少錢時,奶奶曾經(jīng)抹著淚給別人說,至少得有三十萬了吧。這三十萬是多少錢呢?小米想象不出來,三十萬對小米是個抽象的數(shù)字,小米沒有能力想象出三十萬是什么樣子,有多高,有多寬,又有多長,小米真的想不到。她只記得,有一次,奶奶帶著她去縣里,找有關(guān)單位尋求幫助時,在大樓的辦公室里,奶奶哭著對一個中年男人說,領(lǐng)導(dǎo),你不知道,俺家給俺兒子治病花的錢,一張一張鋪開了,能從俺家鋪到您這里來。當時那個領(lǐng)導(dǎo)像是被奶奶的哭訴打動了,領(lǐng)導(dǎo)摸著小米的頭說,好的,我知道了,你們先回去吧,我知道怎么做了。
這西瓜熟了,天就開始變熱了。小米抱著西瓜朝家走,一路上的風撲打在小米臉上,熱乎乎的,簡直讓她有點想困了。怎么能不困呢?昨天半夜了,小米還在寫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早上五點的時候,小米就背著噴霧器去地里給玉米打藥,鋤草。干完地里的活之后,小米又趕回家,幫奶奶燒火做飯。小米喝了一碗粥,才去大姑家抱西瓜。明天就是爺爺?shù)纳樟?,這個西瓜正好切給爺爺吃。爺爺自從得了偏癱之后,半個身子不能動,走路也要扶著墻,可是爺爺?shù)念^腦卻清楚,他清楚自己想吃什么。真的是,爺爺自從害病以后,越來越想吃東西了,像個孩子一樣,想著吃,要著吃。好像是,人老了,思維卻簡單了,只知道,該吃的就得吃,不吃就沒機會吃了。那一天,爺爺扶著墻走到門口,怔怔地看著小米,忽然喊了一句,肉,我想吃肉。他喊聲含糊不清,小米還是聽清了。小米看著爺爺,爺爺近乎癡呆地盯著小米,他的嘴巴半張著,淌出口水來了。爺爺不是想吃肉饞得淌口水,他得了這個病以后,就不斷地淌口水,粘乎乎的,滴答在下巴上。爺爺應(yīng)該有半年沒吃肉了,小米記得,上次吃肉是在過年時,她家吃了一頓豬肉水餃。這哪里有錢買肉吃呢?給爸爸治病的錢都要每天發(fā)愁去哪里借??粗鵂敔敯V呆呆的眼神,小米覺得自己難受極了,好像是自己犯下了什么大錯似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小米能說什么呢?即使是去大姑家抱西瓜的時候,小米也對大姑表現(xiàn)得很好,她對大姑說爺爺想吃肉的事,大姑家為了給爸爸治病,把正蓋著的新房子都停工了,大姑家集中了所有的錢,都給爸爸治病,小米怎么還能再給大姑提要求呢?這幾次,小米從大姑家抱來西瓜,就切開了給爺爺吃,她把西瓜切成了薄薄的一片,塞到爺爺嘴里。小米問爺爺,西瓜甜嗎?爺爺含混不清地說,甜,小米問,西瓜比肉好吃嗎?爺爺說,西瓜比肉好吃多了。小米笑,爺爺也跟著笑,爺爺笑得滿臉的皺褶都展開了。一個西瓜爺爺能吃兩天,小米舍不得吃一口,她連吃剩的西瓜皮都舍不得扔。
西瓜皮還能做什么呢?小米把西瓜皮拿來練習扎針了。好像是,自從爸爸從濟南醫(yī)院里回來,小米就有自己給爸爸扎針的想法了。本來爸爸不想回來,家里人也不想讓他回來??墒轻t(yī)院的費用太貴了,每天給爸爸治病的錢都要一千多塊錢,這些錢從哪里來的呢?在爸爸住在醫(yī)院的那些日子里,親戚朋友都借遍了,借了又沒能力還,不能還就不能再張口借第二次。醫(yī)生對小米的爸爸說,我實話對你說啊,你這病就這樣了,用藥養(yǎng)著,治不好,也死不了你。你拿藥回到你們縣城去治療吧,畢竟呢,小地方的醫(yī)院,費用少,你能少花錢了。小米的爸爸以為是醫(yī)生攆他走,以為是醫(yī)生攆他回家等死,他沒理解醫(yī)生的良苦用心,他以為他回家就是死路一條了。所以在回來以后,小米的爸爸不愿意去縣城的醫(yī)院治療,他只想在家等死了。他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急得小米的奶奶哭,小米也急得兩眼冒淚。這怎么能算個男人呢,害病的男人也不能等死啊,不是有個成語叫垂死掙扎嗎?那么,即使死,也得掙扎了再死。小米心里是這么想的,她是暗下決心幫爸爸治病,即使是死也不能等死,即使是死也是被病逼死的,那樣死了也心甘。
可是小米能怎么辦呢,一個十二歲的中學(xué)生,她去哪里弄錢給爸爸治病呢?小米的老師對小米說,你別急,咱們共同想想辦法,你要相信,辦法總比困難多。小米知道老師是在勸她,老師能有什么辦法可想啊,在此之前,老師已經(jīng)發(fā)動學(xué)校里的學(xué)生給小米的爸爸捐款了。老師不是大款,學(xué)生更沒錢,有的學(xué)生家長聽說了,也過來捐款,最少的一塊錢,是學(xué)生的午飯錢,最多的二百塊錢,是一個在鎮(zhèn)上開家具店的家長捐給的,學(xué)校里的那些老師呢,好像是商量好了,每個老師捐了五十塊錢。小米知道,老師能捐五十塊錢已經(jīng)不少了,這些在村子里教學(xué)的老師,每月的工資不到兩千塊錢,他們平時還整天抱怨老師的待遇低呢。他們平時舍不得去飯店吃飯,都是給學(xué)生擠在一起吃食堂里的大鍋飯。社會上的人都說老師是小氣鬼,吃飯穿衣時刻算計,可是老師的確是沒錢啊,他們就是每月這些死工資,沒人請客,沒人送禮,一分錢都得算計著花。老師們能捐這些錢,真是讓很多人都驚訝了,驚訝之后也都刮目相看了。就這個情景,老師還能再有什么辦法幫助小米呢。
那一天,小米淚眼蒙眬地走出了學(xué)校,她要去找錢啊,她要去找錢給爸爸看病,可是大街上哪里能看得見錢呢,往常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小米的眼就沒閑著,她手里總是拿著一個塑料袋,只要看見街上有丟的礦泉水塑料瓶,喝完的易拉罐,被人丟棄的報紙和煙盒,只要能賣錢的東西,小米就拾起來,一個塑料瓶一毛錢,一斤報紙五毛錢,小米攢多了,就背著去收廢品的地方賣掉換錢。十里八鄉(xiāng)的村子里,都知道這個撿垃圾賣錢給爸爸治病的小米,很多人也認識這個撿垃圾的小米。小米每次賣完這些廢品,都要攥著錢到鎮(zhèn)子北邊的河岸上坐一會兒,她坐在岸邊的水壩上洗洗手,愣怔一會兒,然后再對著水面看看自己水里的模樣。小米想看出自己和爸爸長得不一樣的地方來,她瞪大眼,看自己的眼睛,嘴巴,鼻子,偏頭看自己的耳朵。到底哪里和爸爸不一樣呢?小米看不出來,小米聽別人在她背后說過,小米長得像她媽媽,一模一樣,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這話鄰居們說過,大姑和奶奶說過,所有見過小米的人都這么說過。可是小米不相信她怎么會長得像媽媽。怎么想也想不出媽媽的模樣,因為在她的記憶里沒有媽媽。她聽奶奶哭哭啼啼地說起過媽媽,她更不止一次聽爸爸惡狠狠地咒罵過媽媽。對于媽媽的敘述,奶奶的哭啼和爸爸的咒罵都是有頭無尾的,他們從來沒有告訴小米,她的媽媽是怎么離家出走的,他們也沒有告訴過小米,她的媽媽為什么要離家出走。好像是,從小米開始記事的時候,她就知道她有過媽媽,她的媽媽在爸爸得了糖尿病以后就悄悄離家出走了。
媽媽走了十幾年了,從來沒有回來過,也沒有人聽說關(guān)于媽媽的消息,媽媽好像一顆蒲公英的種子,被風刮跑了,不見了。有人問過小米,你恨你這個不負責的媽媽嗎?小米點點頭,別人又說,你媽媽太可恨了,她怎么能丟下你們這個家就走呢。小米又搖搖頭。其實她不知道她究竟有多恨媽媽,因為從來不記得媽媽的模樣,小米對媽媽恨不起來。媽媽在她心里,只是一個抽象的字眼,就像剛上學(xué)讀書的時候,老師在課堂上教漢語拼音,小米也大聲跟著老師念mama,她這么念的時候,心里是沒有多少感覺的,可是她回到家做作業(yè),對著奶奶念媽媽的拼音時,她發(fā)現(xiàn)奶奶擦著眼掉淚了。收廢品的老板娘曾經(jīng)帶著模糊不清的表情告訴過小米,小米,你姥姥家就在泗河北岸的踅莊村,你怎么不去找你姥娘呢?你去找啊,你姥娘肯定會疼你的。小米長到十二歲了,她還不明白姥娘這兩個字的具體概念,姥娘這兩個字對她來說,真是太陌生了。她只知道,姥娘就是媽媽的娘,是生養(yǎng)媽媽的女人。可是這與小米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小米連媽媽都沒有了,姥娘又與小米有什么關(guān)系呢?都說虎毒不食子,都說麻雀孵蛋也是有感情的,小米見過這樣的場景,有一次,她家屋檐下掉下來一個鳥蛋,摔破了的蛋黃小得就像一口痰??墒且粋€麻雀卻圍著蛋黃飛來飛去,叫聲急促,連小米都能聽出麻雀是帶著哭聲叫出來的嘰嘰喳喳,叫得人心煩,轟都轟不走。麻雀都能這么心疼自己的孩子,可是媽媽怎么就舍得丟下小米走了呢?這么些年了,媽媽過得好不好?她想不想小米呢?這可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她應(yīng)該是想的,人心都是肉長的,哪有媽媽不想自己的孩子呢。小米曾經(jīng)去踅莊村找過姥娘,雖然踅莊村離她家只有七八里路,可這是小米第一次去,她去了卻不知道該做什么,該找誰,小米貼著踅莊村的大街走了一圈,就走出了村子,回來的路上,小米哭了。小米不知道為什么哭,可是就是想哭。她的淚水在傍晚里隨風紛飛,她的哭聲嚇得路旁的莊稼都沉默了。她哭了一路,臨近家門的時候,把眼淚擦干了。
好像是從那天開始,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小米覺得自己長大了。她要幫奶奶給爸爸治病了。奶奶從省城醫(yī)院帶來的藥,請村里診所的醫(yī)生給爸爸做藥物透析,二十四小時做四次。每天這樣跑,半夜里還得來給爸爸扎針,扎著扎著,醫(yī)生就煩了,奶奶對醫(yī)生說,俺知道,讓你一天來跑好幾趟,你跑累了。醫(yī)生說,我累倒是沒什么抱怨的,可是小米的爸爸罵我,我一給他扎針他就罵我,你們聽不見,他總是偷偷地罵我,他罵我扎得疼,他說他這病是等死的病,他不想再花冤枉錢了。醫(yī)生說,您家另請高明吧,我是給他治不了這病了。小米這才想起來,是有好幾次,爸爸身上正輸液的針頭不知怎么就掉了,爸爸閉著眼,死人一樣一句話也不說?,F(xiàn)在小米才明白,這針頭是爸爸拔下來的,是爸爸不想活了。那天醫(yī)生走后,小米走到爸爸的床前,她看著爸爸還是閉著眼,像一截朽爛的木頭一樣不動。小米覺得心里疼起來,她不知道這種疼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好像是,一下子就從心底竄出來了,讓小米疼得渾身都哆嗦,疼得她都站不穩(wěn)了。小米的身子哆嗦著,極力縮成一團,她覺得實在是站不穩(wěn)了,她的雙腿正在哆嗦著彎下去,一點一點地彎下去,不容小米有一點點反抗的力氣,小米搖晃著身子,她的膝蓋跪在爸爸床前的時候,小米哭了。
小米哭著說,爸爸,你不能這樣欺負我這個十二歲的孩子,你不能這么欺負你的閨女。
小米喊了一聲媽媽,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此時發(fā)出mama這個發(fā)音來,好像是突然就喊出來,不自覺地就喊出來了,她覺得這兩個字喊出來是那么舒服,比哭出來的聲音還要舒服,一下子就竄出來了,小米喊了這聲媽媽,哭得更厲害了,她覺得自己委屈得只能用哭聲來發(fā)泄了。
小米的爸爸身子劇烈地抖動著,他躺在床上,就像一根燃燒的干柴一樣簌簌抖動。
小米哭著說,爸爸,你不能死,求你了,你不能死。
小米決定自己學(xué)著給爸爸打針了,她把爺爺吃完的西瓜收拾起來,捏著一根針在西瓜皮上扎。對于針,小米是不陌生的,這個十二歲的孩子,早在幾年前就學(xué)著用針縫補衣服了。鋼針細細的,捏在手指里,硬硬地生出莫名的疼。小米記得,她第一次縫補衣服的時候,鋼針不知怎么就穿過衣服扎到手指頭上,血珠兒隨著疼痛冒出來,讓小米叫了一聲媽媽。那樣的叫聲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小米知道了,她只有在疼的時候才會叫出媽媽這兩個字。
小米開始扎西瓜,扎第一下的時候,針頭扎在西瓜皮上,她的心莫名地疼了一下,好像是針頭不是扎在西瓜皮上,是扎在自己身上了,試著再扎,就不覺得疼了,一下一下地,小米掌握著用針扎西瓜皮的力度,扎深了會疼嗎,扎淺了會出血嗎?小米把西瓜皮扎滿了針眼,扎完一堆西瓜皮的時候,小米把針頭扎在了自己的胳膊上,她是閉著眼扎下去的,她告訴自己,小米,別喊疼,扎下去就不疼了,扎吧。小米的手指頭哆嗦著,她逼迫自己把針頭扎進了自己的胳膊上,一股鉆心的疼讓小米渾身哆嗦,她不敢睜開眼看扎在自己胳膊上的針頭,小米閉著眼,任憑疼痛竄遍她的全身,她覺得她的淚水淌出來,落在了疼痛的皮膚上,好像是看不見的手,那一瞬間,小米才覺得有了一點放松。
小米開始給爸爸扎針了。她學(xué)著醫(yī)生的樣子,把藥水整理好,捏著帶針頭的皮管子放到爸爸的肚皮上,爸爸睜眼看著小米,小米說,爸爸,你閉上眼,別怕疼。
爸爸說,你扎吧,我看著你扎。
小米說,你閉上眼。
爸爸搖搖頭,小米捏著針頭扎進了爸爸的胳膊上,爸爸哆嗦了一下,眼窩一下子冒出淚來。
爸爸說,小米,一點都不疼。
小米抱著西瓜一路回到村里,這一路上,她撿了十八個礦泉水瓶子,塞在褲兜里,鼓鼓囊囊的,使得她走路的姿勢歪斜,汗水從她額頭上滴答下來,浸得眼生疼,她的馬尾辮也洇濕了,軟軟地貼在脖子上,刺撓撓地難受。該有多久沒洗頭了呢,小米想不起來,她不是不想洗頭發(fā),是實在沒時間來拾掇自己的身體。除了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幫奶奶做飯,小米還要去玉米地里打藥,鋤草。昨天晚上,奶奶還在為爸爸買藥的錢發(fā)愁,應(yīng)該是今天下午,爸爸做透析的藥水就用完了,可是去哪里找錢來買藥呢?今天早上,臨去大姑家的時候,奶奶追上小米,讓小米再給大姑要點錢來買藥??墒切∶卓吹酱蠊眉疑w了半截就停工的房子,實在是沒有勇氣再給大姑家張口要錢了,大姑家的表哥還要等著蓋好新房找媳婦定親呢,人家都說,窮親戚幫窮親戚真是難幫,這話真不假。小米家已經(jīng)把所有的親戚都給拖到了困境了,很多親戚都不敢和小米家來往,很多親戚都生怕見到小米家的人,他們只是怕小米家再張口借錢。
錢是一個多么奇怪的東西,它有時候讓人覺得很溫暖,有時候讓人覺得很冷酷,有時候讓人覺得很高興,有時候又讓人覺得很可怕,可怕到你想躲開它,可是又躲不開,不得不無奈地面對它,任憑它折磨你,欺負你,肆無忌憚地蹂躪你。在某些時候,錢這個說不上來的東西,它會惡狠狠地逼你,你連哭的機會都沒有,掐你的脖子,讓人連大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小米這個十二歲的中學(xué)生,在這個上午切身體會到了錢這個字眼帶給她的感受。小米不敢面對錢這個字眼,可是她又不得不面對,就像她朝前邁開的腳步,正在一步步離家越來越近,離家越來越近的小米,就要越來越面對這個等著用錢買藥的家。
小米走進村口,覺得連腿都抬不起來了,她想她該怎么辦呢?村街上冷清無人,陽光像大片的雨水一樣從頭頂上潑下來,恣意流淌在屋頂上,樹冠上,村街灰白的水泥路上,潑剌剌地兜頭澆在小米身上。小米努力睜著眼,她不知道是真的在這樣晴朗的天氣里下雨了,還是自己的汗水糊住了眼。小米努力擦了一把眼皮,她看到遠處一輛自行車搖擺著朝她騎過來,騎車的是一個穿灰白色襯衫的男人,然后小米聽到男人喊出了亢直粗啞的聲音:“收頭發(fā),剪辮子啦!”
男人的聲音是朝四周散開的,小米還是聽清了,她覺得男人的喊聲像一陣風撲進了她的耳朵里,小米覺得渾身哆嗦了一下,她覺得自己的嘴巴張開了,她聽到自己喊出聲音來了。
小米喊:“我要賣辮子!”
小米生怕男人聽不到似的,又喊:“我要賣我的辮子!”
自行車搖晃了一下,歪斜著沖小米騎過來,自行車停在了小米身旁,一個臉色糙黑的中年男人從自行車上跳下來。
男人偏頭看了看小米背后,對小米說:“你要賣辮子?”
小米點點頭。
男人似乎笑了笑:“丫頭,你的辮子很短啊,不值錢,肯定買不了一個蘋果手機?!?/p>
小米咬著嘴唇點點頭。
男人嗯了一聲,折身把背后的挎包拽到胸前,掏出了一把剪子,男人靠近了小米。他把小米的馬尾辮捋起來,攥在手里捏了捏。
男人說:“你媽同意你賣辮子嗎?你這辮子又薄又短,我只能給你260塊錢?!?/p>
小米點點頭。
男人嗯了一聲,似乎猶豫了一下,才張開了剪刀,小米閉上眼,她覺得剪刀靠近了她的脖子,涼絲絲的,發(fā)出了嘶嘶的碎響。小米忽然覺得一股莫名的恐懼從她心里竄出來,似乎是靠在脖子上的剪刀要鉸斷她的喉嚨,小米嚇得啊的一聲大叫,背后的男人被她的啊聲嚇了一跳。退了一步說,剪斷了,別害怕。
小米低著頭,她不敢抬頭,也不想抬頭,她覺得男人的手伸過來,小米看清了,男人遞過來的紅綠顏色幾張錢,沒錯,小米看清了,男人塞到她手里的就是錢,她看清了,就是錢。
小米低著頭離開了男人,只是走了幾步,小米的腳步忽然加快了,幾乎是跌撞著跑起來了。
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輕得像一張紙一樣飄起來了,小米一口氣跑到村北的泗河岸邊,站在靠近岸邊的石壩上,她逼著自己睜開眼,小米看到了水面映出自己的影子,她看到了剪掉頭發(fā)的自己,她對著水面說,小米,這就是你啊,小米。
小米拿西瓜皮學(xué)扎針給爸爸治病的事,不知道是誰傳出去了,小米賣掉辮子給爸爸買藥治病的事不知道怎么就傳出去了,是誰第一個說起這事呢,沒有人能說得清,反正是,很多人都知道小米這個十二歲的孩子給爸爸治病做了這些讓人感動的事,人心都是肉長的,知道這事的人都被感動了,感動的人就把這事當做了新聞來傳播。小米賣掉辮子的一個星期以后,縣里的記者就來采訪小米了,給小米聊了大半個下午,看小米給爸爸做藥物透析,看小米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特意安排小米再去背著噴霧器去莊稼地里打藥,抓拍小米在地里勞動的照片。記者嘆著氣走了,隔了一天,電視臺的又來了,還是安排小米重復(fù)給爸爸做透析的樣子,安排她幫奶奶做飯,去莊稼地里做農(nóng)活,忙活了多半天,說是要給小米制作一個感動人心的專題片。報社記者和電視的記者說得沒錯,沒過幾天,小米的事就出現(xiàn)在報紙和電視上了,更多的人都知道了小米這些年來給爸爸治病的事跡,更多的記者來了,市里的,省里的,拍客團,網(wǎng)站論壇,都來采訪小米,讓小米一次次重復(fù)表演她照顧爸爸的事跡。很多人都說,小米的事跡太感人了,看著看著就掉淚了,這么小的孩子,她不該背負這么沉重的生活擔子。她爸爸害病不稀罕,這么小的孩子照顧爸爸治病,這事就感人了,這么多人都是擔憂小米的未來,擔憂小米會被這么沉重的生活壓垮了,擔心這個本來應(yīng)該趴在父母懷里撒嬌受寵的孩子,被艱難的現(xiàn)實生活給毀掉了。于是呢,很多人就自發(fā)給小米捐款,想方設(shè)法解決小米的上學(xué)費用,醫(yī)院的負責人也帶著醫(yī)生專家來看小米的爸爸,要幫助小米的爸爸做盡可能的免費治療。社會這么多方面的群體都來關(guān)注小米,小米似乎有點不知所措,別人都說,小米這下子火起來了,成了一個小名人了。
小米被評為“最美天使”的時候,被省里來的記者接著去了省城,參加電視臺的嘉獎儀式的現(xiàn)場直播。這是小米第一次來這么大的城市,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帶進了電視臺的直播現(xiàn)場,現(xiàn)場的臺下是烏壓壓的一片觀眾,小米站在燈光通亮的舞臺上,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主持人用詩一樣的語言朗誦了小米的感人事跡,抑揚頓挫,掌聲四起,女主持人的眼里也含著淚水。朗誦完小米的事跡,女主持人向觀眾介紹小米,她說,這就是咱們的最美少年,她堅持八年一直幫爸爸治病,賣掉自己的頭發(fā)給爸爸治病,小米是最美的女孩,是一個美麗的天使。
掌聲嘩嘩啦啦地鉆入小米的耳朵里,小米覺得眼睛被淚水糊住了,淚眼蒙眬里,小米看到主持人從身后的一個桌子里端出一個白色的托盤。
主持人抬手把托盤里蒙著的一片白布揭開了,她把托盤遞到小米跟前,她說,小米,你看,這是什么?小米擦了一把淚,她努力睜大了眼,她看清了,托盤里平放著的是一縷長發(fā),沒錯,那是小米鉸斷的辮子。
女主持人問小米,你看,這么多人都在幫你,你覺得幸福嗎?
小米點點頭,掌聲再一次響起來,小米看著臺下黑壓壓的人群,這樣幸福的感覺,讓小米覺得,就像媽媽的臉龐一樣,讓她陌生。小米笑著擦了一把淚,她問自己,小米,幸福就是這樣嗎?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