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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城

2016-01-21 15:10:42張愛國
當代小說 2015年7期
關(guān)鍵詞:大糞李校長

張愛國

1

下午,放學鈴一響,德旺叔就從豬圈里跳出來,挑上那擔糞桶,小跑著趕往學校。

學校門衛(wèi)王喜福剛剛拉開那扇大鐵門,德旺叔就挑著糞桶擠過來。王喜福一手捂著鼻子,一手指著德旺叔,齜牙咧嘴、皺眉蹙額地說:“你你你,等一會,等一會兒再來!”德旺叔不聽,嬉皮笑臉地要硬往里走,王喜福直往后退著,語氣更加不好了:“你急什么急,都是你的,夠你吃得飽,撐得死?!?/p>

“嘿嘿,放到我地里,我才放心?!钡峦逍χ?,還要往里走。

“太不像話了你,學校是文明場所,教書育人的地方,都像你這樣,我這學校要成什么樣子了?”王喜福伸手把德旺叔推了個趔趄。別看門衛(wèi)王喜福見到校長或?qū)W校任何一個老師都會點頭哈腰矮個兩三截,但在外人尤其是德旺叔面前,他王喜福儼然就是學校的主人。他代表著學校,學校就是他王喜福的一畝三分地,誰要想從他王喜福的一畝三分地上過,必須經(jīng)由他王喜福的同意。這一點,大大小小單位的門衛(wèi)們似乎都是這樣。

德旺叔不想和王喜福理論,他從心里看不起王喜福,鄙視王喜福,尤其是最近這兩個月來,他簡直是可憐王喜福了,因此不笑了,板著個臉,繼續(xù)強硬地要往里進。

“你不聽?不聽我叫李校長了,非再砸碎你這破飯碗不可。”王喜福說著就掏出手機,還“滴,滴,滴”真的摁起了鍵。

“別別別,我出去,出去?!钡峦逵中⑵饋恚糁S桶急忙跑出校門外。

王喜福說的德旺叔的“破飯碗”,就是德旺叔肩上的這擔糞桶。這擔糞桶,德旺叔挑了至少四十年了,生產(chǎn)隊時期就開始了。剛挑時,德旺叔只有十四歲,差兩個月就小學畢業(yè)了卻不得不輟學“接受廣大貧下中農(nóng)的勞動教育” 。個頭矮,身子又瘦弱,扁擔一挑上肩,桶底就幾乎挨地了,地上一點點不平,都能把他震得直踉蹌。一趟下來,臭烘烘的大糞水潑了三四成,一身一臉,連頭發(fā)上都濺滿了。這些都不要緊,還被生產(chǎn)隊長狠狠地踹了兩腳,罵他這個地主崽子居心不良,命令他三天內(nèi)必須每天多撿回一筐畜糞,還不許是牛糞(牛糞相對豬狗糞肥田效果要差得多),否則扣三天的工分。

撿畜糞對德旺叔算不上什么,他六歲就扛著糞筐跟著他爹在村里的拐拐角角、旮旮旯旯,村外的田間地角、溝溝畈畈撿糞了,但三天內(nèi)在原有一天一筐的基礎(chǔ)上再追加一筐,就不是一般人能完成的了。那三天,德旺叔差不多沒睡覺,連上工放工的路上,眼睛都賊一般地盯著地上,連一粒麻雀屎都要小心地撿起來,吹去灰土(隊長說了,大糞里不許有灰土),放到牛皮紙里包著。到第三天傍晚時,德旺叔困得實在不行了,可是還差小半筐,只得背著個糞筐,迷迷糊糊跟著一頭老母豬??墒沁@頭老母豬仿佛故意作弄他,幾次拱著腰、墜著屁股做著要拉屎的架勢,卻什么也沒拉出來——也難怪,那時候的老母豬除了在地里刨一些草根吃,什么也吃不上,怎么能拉出來呢?好不容易,老母豬拉出了嬰兒拳頭大的一團了,德旺叔卻不巧打了個盹,被三瘸子給搶了去。后來,或許是隊長看他哭得實在傷心,對他開了恩,同意他第二天補上。

補齊了大糞,德旺叔就慎重地分析這次吃虧的原因:挑大糞時潑了不少,潑了不少的原因是糞桶的竹夾子(鉤掛在糞桶兩耳上,用于扁擔挑的竹制品,相當于繩索)太長了,可是別人用的都是同樣的竹夾子怎么就沒有潑呢?德旺叔得出的結(jié)論是自己的個子太矮了。想到這,德旺叔就罵自己個子不長,還給了自己幾個狠狠的嘴巴。嘴巴都打紅了,個子還是絲毫沒有長,問題也絲毫沒有解決。德旺叔又硬著頭皮去找隊長,求隊長同意他將自己糞桶的竹夾子鋸掉一點?,F(xiàn)在,都三四十年過去了,德旺叔之所以每次清明節(jié)上墳路過老隊長墳前時都要給他燒兩張草紙,就是因為隊長那次又對他開了恩,允許他將糞桶的竹夾子截斷一些。就這樣,德旺叔后來再挑大糞時,雖然身子還是飄飄忽忽的,但糞桶基本上不會再碰地了,大糞也一般不會再潑掉。

再后來,生產(chǎn)隊解散了,分農(nóng)具時,德旺叔首先就要了他挑的這擔糞桶,直到現(xiàn)在還一天沒離過自己的肩。

德旺叔挑著糞桶,站在校門口,看著蜂擁而出的學生們,心里直念叨著這些學生們快點快點,再快點,以好讓自己快點將大糞挑到南崗的田地里。值日的老師走過來,德旺叔抬頭要向他笑,那老師卻急忙捂起鼻子,用胳膊肘直搗著,那意思叫他快點走,走遠點。德旺叔還是笑著,往后退了兩小步。

學生們走得差不多了,但還有些在校園里,或漫不經(jīng)心地走著,或低頭看著書,或三五成群地說笑著、追打著。德旺叔心里就罵開了:“這大好的天,還不快回家?guī)椭镒鍪?,還賴在這兒干啥……”罵著就挑著糞桶要進去,但那值日的老師又捂著鼻子向他苦笑了一下,他就不好意思再往里走了。等那老師轉(zhuǎn)過頭和門衛(wèi)說話,德旺叔身子一閃,挑著糞桶就鉆進了校門。

德旺叔個子雖然還是那么的小,但步子卻十分的快,大步流星地向廁所的方向走去。忽然,就聽哪個老師說:“李校長,就回去了吧?”德旺叔一驚,偷眼一看,李校長正從教學樓上往下走,就趕緊閃身躲進一個墻角處。

2

德旺叔可不敢得罪了李校長,否則,自己這擔糞桶——門衛(wèi)王喜福嘴里的飯碗,就真會被砸了。

德旺叔的糞桶已經(jīng)被李校長砸過了兩次。

第一次是某一回課間操,德旺叔挑著糞桶“唧呀唧呀”地從學生隊伍前走過,學生們一看,操也不做了,一個個用手、袖口、衣襟緊捂著鼻子。隊伍前的李校長責問學生們怎么停了,罵他們偷懶。學生們只是緊捂著鼻子,不做操。李校長正要下去揪幾個學生耳朵,扭頭看到了德旺叔和他肩上的那兩只裝滿大糞的桶。李校長的臉一下子氣白了,叫一聲:“馬德旺你給我站著!”德旺叔挑著大糞站著,想著一定是校長決定將學校廁所的大糞讓他一個人挑了,臉上立即露出了難得的笑意。哪知李校長跳過來,照著他的小腿彎就是一腳。德旺叔沒有絲毫防備,身子一歪,雙膝就跪倒了地上,肩上的兩桶大糞更是“嘩”地潑在了地上。李校長一看自己身上濺了臭烘烘的糞水,火氣更大了,也不顧自己的新皮鞋了,抬起腳對著倒在地上的兩只糞桶“啪啪,啪啪”地跺起來,直跺得一地滿是長短不一的破木板。

德旺叔后來好多天都后悔,自己當時怎么就被李校長的一腳給踹蒙了呢?要不然就是舍出這身臭骨頭也要護住糞桶啊。

糞桶第二次被砸是一天下午放學,就像今天一樣(只是那時的學校還沒安上大鐵門,也沒有門衛(wèi),可以自由出入),放學鈴一響,德旺叔挑著那兩只被他修好了的糞桶,鉆進了校園,跑到廁所里,快速舀滿兩桶稠乎乎的大糞。德旺叔挑著大糞就要出學校大門了,那些正往外走的學生們一見了他,就捂著鼻子像遇到鬼子兵一樣沒命地逃跑。這一跑不打緊,有學生摔倒了,于是一個又一個地摔倒,一個又一個疊羅漢一樣地疊起來。好在這里的空間有那么大,學生們見出了事,也就顧不上大糞臭了,趕緊散開,但是最先跌倒的學生中卻傷了幾個,趴在地上哭叫著。李校長聞訊跑來,首先查看學生們傷得怎么樣,見沒什么大礙,就問為什么要跑,為什么跌倒的。有學生早已在一旁嘰嘰喳喳地罵著德旺叔了。李校長那個氣啊,跑向還挑著滿滿兩桶大糞、傻傻站在一旁的德旺叔……

德旺叔后來還一直責罵自己真沒用,當時怎么就被學生的摔倒給嚇傻了呢?怎么就不知道跑呢?怎么就傻傻地等著李校長把自己的兩只糞桶又給砸碎了呢?

但這次糞桶被砸碎卻給德旺叔帶來了好處。

此前,學校附近有農(nóng)民也總是來學校挑大糞,德旺叔也阻止過,但阻止無效。后來,德旺叔靈機一動,說:“這大糞李校長給我一個了,是我的,你們不能挑。”別人就問他:“李校長是什么時候說給你一個的?”德旺叔說:“李校長早就對我說了,他的大糞,是我一個的,只是我一直都不和你們計較罷了?!眲e人就大笑:“李校長的大糞是你一個的,我們不和你爭,但這廁所里可是上百個學生和老師的糞,你怎么就不讓我們挑呢?”德旺叔知道自己因著急說錯了話,正想著用什么理由來阻止,見李校長來了,就趕緊大聲說:“李校長,你是不是說過,你的大糞——哦,不,你學校的大糞都是我一個的?”德旺叔心里其實已經(jīng)打好了主意,他想,如果李校長否認,自己就多說點拍馬屁的話,說校長您是貴人多忘事,你是某年某月某日在什么什么地方親口對我說的,你這是關(guān)心我們貧苦農(nóng)民,是菩薩心腸,是共產(chǎn)黨里最優(yōu)秀的黨員。哪知李校長這天不知是吃錯了藥還是撞了什么大運,竟然笑瞇瞇地對德旺叔說:“對,我說過,這大糞都是馬德旺一個的?!弊哌^去了,李校長還補了一句,“不過,撐死你了,我可不償命?!?/p>

那時候,德旺叔簡直想跪下來給李校長磕頭,但他沒時間,他得立即當著這些與他搶大糞的人的面把這事定下來:“怎么樣?你們都聽到了吧,我沒瞎說吧,李校長就是說過,這學校的大糞都是我一個的。以后,你們誰也不得來搶我的大糞……”德旺叔還想讓在場的人都點個頭,可是那些人根本不理他,挑著糞桶,嘻嘻哈哈地徑直往廁所去了。德旺叔趕緊叫李校長:“校長校長,他們不聽你的話,他們又搶我的大糞了。校長你是優(yōu)秀共產(chǎn)黨,你可要主持公道啊……”李校長扭頭看了看德旺叔,又沖他笑了笑,跨上摩托車,按一聲響亮的喇叭,走了。

德旺叔知道指望不上李校長了,就挑著糞桶追上那幾個搶他大糞的人,一把抓住一個人的糞桶沿,不讓走。那人叫德旺叔松手,德旺叔當然不松,那人急了,胳膊肘狠狠一拐,德旺叔“哎喲”一聲,不僅松了手,屁股還疼得老半天才爬起來。

李校長不為自己主持公道,自己又打不過那些人,德旺叔就只有爭取一切時間了,所以每天早早地守在校門口,放學鈴一響就沖進去(雖然這幾年來,根本就沒有人來挑大糞了,但德旺叔總覺得只有進了自己田地里的大糞才算是自己的)。

糞桶第二次被李校長砸碎,德旺叔沒有像第一次那樣跟著李校長的屁股好幾天,求著李校長賠自己的糞桶,而是說:“李校長,這次我也不想叫你賠我的桶了,但你要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就是把你廁所里的大糞真的給我一個,你要管那些人,不讓他們挑我一瓢的大糞。你答應(yīng)我,我什么話都沒有。你不答應(yīng)我,我馬上回家就把這糞桶修好,明天再來,不論你上課下課,我都來,我就讓你打,就讓你砸,打傷了我回家養(yǎng),砸碎了我回家修,只要你不怕你衣服上每天都沾上大糞臭……”

還別說,李校長還真拿這顆軟釘子沒法使,就同意了,但也有一個條件:廁所里的大糞你馬德旺一個人包了,廁所里里外外的衛(wèi)生你馬德旺也得一個人包了。

德旺叔雞啄食一般點著頭,全部答應(yīng)。

3

不得不說李校長這個被逼出的決定是明智的,雙贏的。

學校的廁所自從被德旺叔承包,里里外外每天都干凈如洗。德旺叔仿佛天生就與廁所有緣,只要一有時間,就潛伏到廁所里,或挑糞,或打掃,或沖洗。惟一令李校長有些不滿意的是,德旺叔總是好搶著時間進校園挑糞,不過只要罵他一次,至少也能讓他守規(guī)矩一兩個星期。

德旺叔呢,好處就更不用說了。再也沒有人來和他搶糞了,學校廁所里的每一粒糞都能完完整整地進了他的二十一畝八分半的田地里(生產(chǎn)隊分給他的九畝三分地,他開荒的八畝二分半地,德林、德斤不要的四畝三分地),使得他這些地每年都能透透徹徹地被大糞澆灌個至少兩遍,不出三年,這些生產(chǎn)隊原來最差的地就變成了最好的,收成也總是多出別人的三四成。那些用化肥種田的人就很不服氣:“憑什么我們花了那么多的錢買化肥,你什么也不花,還比我們多收這么多?”這時候,德旺叔就會難得地和人說話:“化肥化肥,什么叫化肥你們知道嗎?”德旺叔用手指點著別人,“化肥就是花費,就是花你的費!”德旺叔說著,就高興地笑了。別人聽著,就不高興地笑,走了。

對于化肥,德旺叔其實老早就有自己的理論。那時候,化肥剛被農(nóng)民使用,德旺叔打心里就一百二十個不相信:“那輕飄飄的一袋子,能抵得上我三擔四擔的大糞?能讓一畝地都肥起來?”只是他把這些話放在心里,不與別人說罷了。頭兩三年,德旺叔看那些用化肥的地,收成并不比自己的少多少,心里還多多少少有點不平衡,但很快他就不僅平衡還幸災(zāi)樂禍了,因為那些用化肥的地,不出三年就沒了后勁,土壤又結(jié)又硬,像死人骨頭一般,還十分容易生病蟲害。而德旺叔的地呢,在自己一擔又一擔大糞的滋養(yǎng)下,土壤松軟軟的,像棉花像海綿,又像女人的奶子,這樣的地能沒有好收成回報嗎?至于別人笑他都累得成了麻稈,德旺叔心里想得開,那都是別人看自己收成好不服氣,嫉妒自己,再說,做農(nóng)民的,不累還能干什么呢?

德旺叔總認為,不累就不是農(nóng)民,農(nóng)民就是要累(動詞,勞動的意思);累(動詞),除了累之外,自己又不少什么,為什么不累(動詞)呢?只有自己累了,下一代才能不累。自己累得越狠,下一代就輕松得越狠,就享福得越狠,進城的可能性就越狠。

一想到下一代,一想到下一代可能進城,德旺叔再累都不覺得累了。

德旺叔只有一個兒子,叫成功。關(guān)于德旺叔為什么只有一個兒子,大家探討過好多年。一般認為,是因為德旺嬸生了成功以后就不開懷(沒有生育能力)了;德旺嬸為什么只開懷一次呢?因為德旺叔不行了。德旺叔為什么不行了?累得唄!日日夜夜挑啊做的,哪還有那個啥能力?。窟€有一個說法,說是德旺叔因為地里要忙的活太多,除了生成功時和德旺嬸上過一次床干過一次那事外,就從來沒時間和德旺嬸同時睡一張床了。總之,可以肯定的是,德旺叔只有成功一個孩子,累是惟一的原因。

看德旺叔總是這么累,有人就說:“就一個兒子,何苦這么累啊?累那么多錢干什么???子孫若如我,留錢干什么?子孫不如我,留錢干什么?”每當這時,德旺叔就會大睜著兩眼,說:“干什么?我成功將來要上中學,上大學,進城,沒有錢行嗎?”

說話的人一聽,就笑了,仿佛眼前的是一個怪物:“上大學?你是被大糞臭出毛病了吧?你腦殼里裝的都是大糞了吧?”說到這,說話的人就會點上一支煙,吐一口煙圈,“你動動你那大糞腦子,這馬家莊,多少年多少代,有過一個大學生嗎?有過進城當了城里人的先例嗎?以前沒有是肯定的,以后有沒有,我不能肯定,但憑什么,憑什么是你家成功?這個青煙,你家祖墳是冒不出來的?!闭f話的人仿佛自己的祖宗都受到了侮辱,罵罵咧咧地走了。德旺叔也不作聲,他不屑。

德旺叔不屑那些人,不僅是因為自己是讀過書的人而那些人一個字也不認識,更因為他的兒子成功。成功這孩子,從小讀書就用功,成績好,家里那差不多都濺滿了大糞水的墻上,都貼滿了他從學校得來的獎狀。更難得的是,這孩子還十分懂事。村里人,包括孩子們,從來是見了德旺叔,老遠就叫罵著要他滾遠點或自己跑得遠遠的,因為他身上總是有著三里外都能讓人作嘔和窒息的臭味,身邊也總是有著三里外都能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和不寒而栗的綠頭蒼蠅。可成功這孩子一點兒也不嫌他爹,每次放學回來還都要在他爹臭烘烘的身上蹭來蹭去。后來,學校里的孩子們也嫌成功身上臭了,孤立他,辱罵他,手打腳踢他。他呢,也不在乎,只一門心思地用功學習。

更讓德旺叔感動的是,有一次成功從學校鼻青臉腫地回來了,德旺叔心疼地給他擦紅藥水,眼淚“啪啪”地落下來。成功一頭鉆進德旺叔懷里,鼻子緊緊貼著他爹那還有著花花點點大糞水的胸膛上,說了一句德旺叔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話:“爹,我就不明白了,他們總嫌你身上臭,躲著你,我怎么卻一天聞不到你身上的味道就不自在呢?”

可是,成功上初中時,問題來了。

4

成功的問題,自然是來自他爹,來自大糞。

那是成功上初三的時候,一天,是白露節(jié)氣后的第三天,下午放學,成功沒有回家,而是徑直跑到家門前的彎嘴塘邊,將書包往岸上一丟,衣服和鞋子也不脫就跳進了水里。等德旺叔挑著一擔大糞走過時,先看見了成功丟在岸上的書包,再一看塘里,成功縮在水里只露個頭在外面,滿頭滿臉都涂滿了黃泥巴,雙手還在不停地從塘底抄泥巴往頭上、臉上、身上,一層又一層地涂抹。

德旺叔挑著糞桶放慢了腳步,喊:“成功,天都冷了,你怎么還在塘里洗澡???上來,快上來,感冒了。”

成功看都沒看德旺叔一眼,又彎腰潛到水里,把踩在腳下的衣服拽起來,在水里搓啊,揉啊,甩啊,絞啊。德旺叔看到,成功做這些時,雙眼是瞪著的,牙關(guān)是緊咬的,心里仿佛滿是無處可泄的怒火。

德旺叔不敢多耽誤時間,說一句:“快上來,回家做功課。”就加快腳步向田地趕去。

又挑了兩擔大糞,德旺叔回到家,見成功意外地沒有在做功課,而是坐在一只凳子上,雙眼直直的,發(fā)呆。德旺叔拍打著衣服,走過去,剛站到成功身邊要說話,成功扭頭看見了他,急忙起身,捂著鼻子大步走了出去。德旺叔發(fā)現(xiàn),成功捂鼻子的動作很夸張,絲毫不遜于村里其他人見到自己時所做的動作。

德旺叔知道成功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什么事呢?德旺叔站在那兒想了幾秒鐘,想不出什么頭緒來,就急急地去清理豬圈了。

晚上回來時,德旺叔盛了一碗粥坐到桌子邊,一看桌子上就一只吃過的碗,就問德旺嬸:“你還沒吃?”

“是成功。發(fā)燒了,吃了藥,退了?!钡峦鷭鹩盅a充句,“你快吃,都冷了?!?/p>

德旺叔抬頭看成功的房子,黑燈瞎火的,就放下碗要過去。德旺嬸攔住他,說:“就這一個晚上,讓他睡,不看書就不看書吧,影響不到哪里去的?!钡峦謇@過德旺嬸,還要去。德旺嬸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人家孩子一天到晚瘋啊皮的,也就那么大的事,成功病了,怎么就不能歇一個晚上?”德旺嬸說著眼圈就紅了,“我成功也不知道怎么了,招邪了嗎?從下午到晚上,一句話也不說,眼睛發(fā)直,以前哪有過???”

德旺叔瞪一眼德旺嬸:“熊孩子,下午叫他別在塘里洗澡,偏洗,能啊?感冒了吧?!?/p>

夜里,德旺叔幾次起來,躡手躡腳地到成功的房里,摸他的額頭,還好,不燒了。早晨起來,見成功還沒有起,德旺叔都喊到嗓子眼的話又吞回了肚子里。九點多鐘,德旺叔挑了南崗大田的大糞回來后,發(fā)現(xiàn)成功沒有去上學,還在睡,心里的火氣就來了,一個箭步躥到成功的床邊,一把掀起被子:“你不想好了……”話剛出口,德旺叔卻愣住了,就見成功蜷在被子里,一手捏著英語書,一手握著手電筒,在認真地看書。面對滿面怒火又表情復(fù)雜的德旺叔,成功忽然氣呼呼的,用書覆面,繼而猛地拉起被子,又把自己整個地蓋了起來。

德旺叔愣了十幾秒鐘,說:“你你你,好好的學不去,躲在這里,糟蹋電,你想干什么???”說著又來掀被子。成功卻從里面緊緊地抓著被子,德旺叔想連人帶被子一起抱起來,可是他使出了全身的力也抱不起已經(jīng)高出自己半個頭的成功。德旺叔伸手要從被子里去揪成功,成功卻突然把被子一掀,一甩,騰地坐起在床上,兇神惡煞一般:“我告訴你,從今天起,我不上學了!不上了不上了!永遠不上了!”

成功的話不啻當頭一棒,德旺叔只覺得眼前金光直冒,但很快他又明白了過來,拿起門邊那根他還從來沒有使用過的棍子(成功剛出生時,德旺叔就專門為他準備了這根榆樹棍子,以備他不聽話,尤其是學習上不聽話時修理他):“你說,你再說一遍!”

“我不上學了!不上學了!永遠不上學了!永遠永遠,永永遠遠……”成功還在大叫著,德旺叔的棍子就落向了他的后背,哪知成功一閃身從床上跳下來,一反手,那棍子就抓在了自己的手里。德旺叔急了,踮著腳,跳著,蹦著,圍著成功直打轉(zhuǎn),想去搶回那根棍子,但連摸也摸不到那棍子。德旺叔已累得氣喘吁吁,蹲下身,抱著成功的大腿,狠狠地揪起來。成功也不動,任他揪。

德旺叔不揪了,只抱著成功的大腿,哭了:“你為什么不念書了?你不念書,想干什么?想干什么啊?”

“挑大糞!和你一樣,挑大糞,一輩子挑大糞!挑大糞,一輩子……”成功把棍子往地上一砸,也“嗚嗚”哭起來。

父子倆,父親坐在地上抱著兒子的大腿,兒子站著任由父親抱著自己的大腿,哭成一片。

5

這天,德旺叔破天荒地沒有再下地勞作,更沒有去積糞、挑糞、曬糞,從成功剛才的話和昨天下塘洗澡的事,他已經(jīng)知道成功不愿上學是與自己天天與大糞打交道有關(guān)的。但自己與大糞打交道不是一年兩年了,成功更是自小就是在大糞里長大的,到底什么事讓他要不上學了呢?德旺叔想不通,也幾次站到成功的床前,好話說盡了(德旺叔已經(jīng)意識到,成功這次犯倔,靠棍子是解決不了的,雖然他從來就沒有使用過這根棍子),但成功就是不開口。最后,還是德旺叔從成功的同學那里掏出了前因后果。

成功這次犯倔確實因為德旺叔和他的大糞。

最近,學校要選拔一名學生代表學校到縣里參加演講比賽,這在往常,這名學生非成功莫屬,這次其實也差不多。當班主任在班上公布這個消息的時候,還說了句:“請同學們看看,哪位同學代表我們學校合適。”(成功所在的班級是全校最好的班級,學校出人頭地的事基本上都由這個班級承包了,而班級里又基本上是成功一個人的事。)同學們知道,班主任這是和以前一樣,做做樣子而已,于是齊聲說:“馬成功!”可是班主任這次卻不是在做樣子,而是認真地說:“大家還是看看,除了馬成功同學,還有沒有其他同學適合了?!卑嘀魅蜗肓讼耄钟煤吞@的口氣補充說,“什么事都落在馬成功同學一個人肩上,馬成功同學也太累了,是不是?馬成功同學,你看是不是?”

應(yīng)該說,此時的成功還沒有從吃驚中轉(zhuǎn)過彎來,但見班主任如此的口氣就知道班主任這是在關(guān)心他,于是點了點頭,說:“老師,我看李小軍也合適?!?/p>

同學們這時候也還在驚異中,聽了成功這么一說,也紛紛附和起來——別看這些學生都還是孩子,但畢竟初三了,懂事了,有基本的是非觀了,再不像以前那樣因為成功父親的緣故而歧視、欺負他了,相反,他們對成功不論學習還是為人方面都十分的信任和佩服,因此成功現(xiàn)在在班上乃至學校都有著一呼百應(yīng)的威望。可是班主任并沒有點頭,而是叫同學們繼續(xù)想想,還有誰適合。同學們,包括成功,又相繼提了幾個同學的名字,但班主任都不置可否,要求再想想。

足足十分鐘,當不知道誰說了聲“王亞梅”的時候,班主任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說:“對,王亞梅,王亞梅同學我看就很合適。”接著不待同學們回過神就說了一大通王亞梅同學之所以合適的原因,最后一錘定音,“這次,就由王亞梅同學代表本班、本校,參加大賽?!?/p>

同學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班主任心里早有了人選,到現(xiàn)在都只是在做做樣子而已。這王亞梅是剛轉(zhuǎn)到本校不久的學生,學習成績和其他方面的表現(xiàn)并不怎么樣,可她的父親是本鎮(zhèn)新調(diào)來的黨委書記。初三的孩子們心里都有了樸素的公平觀,因此一下課就紛紛議論起來,說班主任、學校這是在向權(quán)貴折腰,制造不公平,然后就圍攏到成功面前,七嘴八舌地說:“別的同學還好,畢竟不比王亞梅有明顯的優(yōu)勢,但與你馬成功比,她王亞梅哪里也不及你馬成功的百分之一啊……”

成功確實是懂事的孩子,反過來勸同學們,說:“班主任和學校也有難處,我們理解吧,以后機會還多著呢……”

可是同學們這次沒有聽成功的話,他們實在從心里覺得班主任的做法不公平,替成功抱不平,竟然結(jié)隊到校長那里討要說法,還揚言要到鎮(zhèn)政府找王亞梅的父親討要說法。這就激怒了班主任,叫過那幾個學生,一番嚴厲訓斥,又一番大道理小道理后,學生們——畢竟都還是孩子——就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偃旗息鼓了。

事情還沒完,班主任認為是成功在背后指使同學們這么做的,他或許是想表達一下自己對一貫懂事今天卻抹了他的面子的成功的不滿,也或許是想更好地隱瞞他“既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心理,還或許是為了進一步讓同學們認識到“錯誤” 。這位一向深受學生尊敬的老師末了還對那幾個學生說了這樣一句話:“我們不是歧視馬成功,但客觀上來看,馬成功同學也確實不應(yīng)代表學校參加這次比賽,你看他,他身上的氣味,就很影響評委給分……”

從小學開始,這樣的話成功聽過多次,但那都是從不懂事的孩子嘴里說出的,而且每每這些話一出來,老師,包括這位班主任就會及時地做成功的思想工作,安慰他,還會嚴肅地批評教育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也正因為這樣,成功這么多年才沒有受到絲毫影響。可是這次,這話卻是從老師而且是自己一貫非常尊敬的班主任嘴里說出的,成功所受到的刺激,可想而知,因此他一放學就下塘洗澡,希望洗掉他身上那“影響評委給分”的氣味。

6

德旺叔很生氣,他想去找成功的班主任理論,轉(zhuǎn)而又想,理論了又能怎樣?人家說得可都是事實。再說,人家這么多年來對成功的關(guān)心和幫助可不少,怎么能因為人家這一句話就忘了人家的恩情呢?這樣的事他馬德旺不能做,做不出。可是,眼下成功這孩子這么個狀況,到底該怎么辦呢?德旺叔急得在家里走啊走,走著走著那背就又彎了許多。

“爹,你別擔心,條條大路通羅馬,我不上學了,不代表我以后就沒有出息?!背晒o靜地說。

“通騾馬通騾馬,別和我說什么騾馬驢子的,我要你通大學,通城市?!钡峦迮艿匠晒γ媲埃e起手,卻狠狠地落在自己的屁股上,“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讀書高!”

“爹,話是這么說,但現(xiàn)在,讀書不是惟一的路。你看看,就我們這村子,一兩千人口,有幾個讀書的?有幾個還在乎讀書的?”成功說著站起來,“你再看看,人家不讀書的,又少了什么嗎?人家比你,比我們,差嗎?爹,你也不要太苦太累自己了,你這樣苦啊累的,我心里……心里一直都很難受。你看看人家,比你大的,比你小的,早早放孩子出去打工了,房子建了,摩托車買了,有的孫子也抱了。你看我那小學同學王一武,只念到四年級就打工去了,現(xiàn)在呢,吃的穿的,村子里誰比得上?他爹王喜福,天天除了喝酒就是打麻將。爹,人家是人,你也是人,你為什么就不能像他們一樣?你為什么非要把自己苦成這個樣子?”成功說著,眼睛就紅了。

“那都是暫時的,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德旺叔憤憤地說,“就他王喜福父子,目光短淺,鼠目寸光,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的東西,你爹我心里從來都沒正眼看過他們一下!成功啊你想想,他王一武大字不識一糞筐,人品沒有腳板兒高,也能賺錢長久?就是賺到了,也能守得???他爹王喜福,就更甭提了,除了會吹牛就是會享受,一個錢當十個錢說,十個錢當一個錢花——典型的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的!兒子,爹這些話你記著,將來你都會看到的?!?/p>

“可是,你這樣天天糞啊糞的,我怎么著都覺得你是在重復(fù)我太爺爺和爺爺呢?我太爺爺和爺爺,當年路上見到一顆彈子大的豬羊狗糞都要撿起來,揣到懷里,帶到家里的糞窖里,可是結(jié)果呢,就因為買了幾畝地就成了地主,一夜間成了窮光蛋不算,還丟了命,還連累得你那么多年不敢抬頭,不敢出聲……”

“混賬!閉嘴!那是那時候,能和現(xiàn)在比嗎?現(xiàn)在是多么好的時代?!?德旺叔將成功的嘴捂了很長時間才松開(他被當年發(fā)生的事嚇破了膽),喘了幾口氣,指著成功的眉心,“我現(xiàn)在的確在重復(fù)你太爺爺和你爺爺,但時代再不會重復(fù)那個時代了。你爺爺當年重復(fù)你太爺爺,目的是想讓我不再重復(fù)他,可是我碰上了那個時代,不然以我當年的學習成績,怎么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也罷!那是我的命,命中注定的,不怪誰。我今天重復(fù)你爺爺,目的也是讓你不再重復(fù)我!現(xiàn)在是好時代了,別人都左右不了你了,你將來要是再重復(fù)我,就只能怪你怪我了。所以,兒子,你現(xiàn)在就是要抱死‘一定要讀書,一定要上大學,一定要做城里人的想法不丟,千萬不要像爹,不要像爹天天和大糞在一起。你不知道,爹嘴上說大糞的味道好聞,但鬼都知道,大糞味道能好聞嗎?可是爹也只有說好聞,爹是逼著自己說好聞,要不然,這些年,誰家種田能種得你爹這么好?爹今天忍著這惡心得隨時都能嘔吐的大糞,就是要你,要你以后,一輩子,永遠永遠,不要像爹一樣,不要和這大糞打交道,不要碰一下,看一下,提一下這該死了八輩子祖宗的大糞。”

“爹,你……你不是一直都說這……這味道,暖暖的,再冷的天,一走進這氣味里,就渾身熱了起來嗎?你……你……”成功雖然知道父親這么多年的這句口頭禪只是自我解嘲,但由父親親口說出他也惡心這種氣味時,他還是十分吃驚的。

“我也是在給自己打氣!我也怕哪一天我實在受不了了會撂下那糞桶,那樣,你以后靠什么上大學?靠什么進城?”德旺叔竟然平靜了下來,坐到凳子上,“今天,爹索性都和你說了吧。他們都看不起爹,都笑爹,都罵爹賤,連人家辦喜事爹去幫忙都嫌爹身上臭把爹給冷淡出來,爹卻還賠著笑,嬉皮笑臉的,沒肝沒肺的,低三下四的,沒人沒樣的。爹其實心里都清楚,爹就是要讓他們覺得爹沒用,爹沒有志氣,這樣,爹就可以偶爾沒臉沒皮地挑他們家的一些糞,爹的莊稼就可以長得更好一點,你離大學,離城市,就近一步,離大糞就遠一步。爹心里還有個想法,爹現(xiàn)在就讓他們笑啊罵的看不起的,但當你上了大學,做了城里人,坐進空調(diào)辦公室,手下人被你使得滴溜溜轉(zhuǎn),一輩子連一絲絲的大糞的氣味都挨不上的時候,爹就可以大聲地笑他們,罵他們,看不起他們??此麄冏约捍蜃约旱淖彀停此麄兿蚰愕腿滤?,好話說盡。爹那時候就是要報仇,就是要用你來報這幾十年的仇!”德旺叔說著,竟然孩子般地笑了起來。

成功看著德旺叔,他似乎不認識這個朝夕相處的父親,他沒想到父親心里竟然還有著如此不可告人的陰暗想法,他想起了老師曾經(jīng)說過的“小農(nóng)思想”,父親的這種想法,就是“小農(nóng)思想”嗎?抑或,根本上就是“小人思想”呢?他拿不準。看著還沉浸在自己營造的復(fù)仇快感中的父親,成功也坐了下來,很認真地說:“爹,就算我能考上大學吧,但你也知道,現(xiàn)在這形勢,考上了,也不一定能有工作,最終,還是打工。與其花了那么多錢以后還是打工,倒不如現(xiàn)在就打工,那樣你我都能減輕很多很多的壓力?!?/p>

“大學生沒有工作,那是因為上的大學不好,是考得不好,是成績不好。你不會!依你現(xiàn)在的狠勁和成績,將來一準是好大學,一準是大學一畢業(yè)就坐進空調(diào)辦公室,吃上皇糧。成功你要相信爹,爹雖然身在這馬家莊,但爹天天聽廣播,天下事還是知道的,天下的形勢也是看得清的。成功你放心,有爹的這擔糞桶在,你就沒有什么不能成功!”德旺叔站起來,干癟的胸脯猛然一挺。

“爹,你受的苦難太多了,我不……”

“苦難是什么?苦難它不是屈辱,苦難它是財富!成功你給我記著,今天的苦難就是明天的財富!”德旺叔拍拍掛在褲腰帶上的收音機,“這是它這么說的?!?/p>

“財富財富!苦難是財富!可是爹,只有被戰(zhàn)勝了的苦難才是財富,而被苦難戰(zhàn)勝了的,它還是苦難,還是屈辱!”成功不知道哪來的理論,“就像你、我爺爺、我太爺爺,你們的苦難,沒有一絲一毫轉(zhuǎn)變成財富的,從來沒有,從來都還是屈辱。”

“這這這……”德旺叔第一次在兒子面前無話可說——不論他當年如何聰明成績?nèi)绾魏?,但畢竟只是三四十年前的小學畢業(yè),而成功卻是今天的初三了。

成功蹲到父親面前,用懇求的語氣說:“爹,我真的不想再念下去了,我不怪你,也不怪老師,我誰都不怪,我就是不想再念下去了?!背晒φf著,突然聽“噗通”一聲,一看,父親竟然跪倒在自己腳下,抱著他的兩條腿,痛哭著:“兒子,你說,你要念下去,你要念下去,你說。爹求你了,你要念下去,你要考大學,你要進城……”

成功愣住了,看著父親剛剛還能挺得起的脊梁猛然間彎得不成了樣子,也“噗通”跪下,抱著父親。

父子倆抱作一團,哭成一片。

7

2007年8月的一天,夕陽紅欲滴,平鋪在彎嘴塘微波輕漾的水面上,閃爍著誘人的金光。幾只鴨子悠閑地在水面上飄蕩、拍翅,或扎進水里再慢慢浮出來。堤岸上的楊柳、細竹、蘆葦,漫不經(jīng)心地點頭搖曳,發(fā)出曖昧的“沙沙”聲。成群結(jié)隊的鳥雀開始不安分了,你一聲我一聲,比賽一般,亮起了歌喉,直引得遠遠近近的青蛙也跟著湊起了熱鬧。幾只喜鵲,站在堤岸的路中央,不啄泥,不銜草,不嬉鬧,只是叫啊,叫啊。

這一切,其實都在向德旺叔暗示著將有喜事降臨,可是德旺叔毫無靈犀,他照舊走在堤岸上,挑著他的那擔糞桶。他的糞桶雖說還是分單干時的那擔,但早已只是名義上的了——每一塊木板都被他更換了多次,現(xiàn)在,連原先的一絲木纖維也沒有了。德旺叔瘦小的身影,被拉長數(shù)倍,橫在水面上,模模糊糊,影影綽綽,移動著。

“德旺德旺,成功,成功上大學啦!”有人在喊著,還在向這邊跑著。

德旺叔側(cè)了側(cè)臉,似乎在聽,腳步卻沒有停。

“成功爹成功爹,成功的通知書,來啦,來啦……”又有人在跑著叫著。

德旺叔猛然停住腳,雙眼瞪圓,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又低頭,閉眼,忽然雙手、肩膀、全身,一齊用力,將肩膀上那擔壓著他的糞桶猛地拋向一邊,撒開腳,“啪啪啪”向家跑去,哪管他的那擔糞桶被摔得稀巴爛。

德旺叔剛跑到院門口,院子里就響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郵遞員帶來的鞭炮)。德旺叔飛進院門,跳過火光四濺的鞭炮,鉆過硫磺彌漫的煙霧,大叫著:“成功成功,快,快,買煙去,買糖去!”

“不用買了,我這有煙?!庇腥苏f著,就給德旺叔丟過一包、兩包煙來。

“我家里有糖,我給拿去!”有人說著,就“咚咚咚”跑出去……

這些人,這些年來,雖然一直看不起德旺叔,嘲笑德旺叔“非要讓成功讀書考大學”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但那只是因為他們遍覽了馬家莊上下五千年的歷史,從來就沒有一個人讀書考上的,科舉時代沒有,新式教育時代也沒有,從來就沒有過。他們不是不想讓孩子讀書上大學,他們是實在看不到孩子讀書上大學有一星點兒的希望。就像男人們常常說自己不想當官,不想為了公事而忙得累得像狗一樣,其實他們心里最想的就是當官,做夢都想為公事忙得累得像狗一樣,只是他們又實在找不到自己有任何當官的可能性罷了?,F(xiàn)在,德旺叔和他的兒子將這個毫無希望的、不可能的事變成了現(xiàn)實,他們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希望,不由得也高興了起來。

面對現(xiàn)在和剛剛判若兩人的鄰居們,德旺叔如果看過吳敬梓的《范進中舉》,知道范進的鄰居們在范進中舉前后的迥異表現(xiàn),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院子里滿是人,還有人不斷地往里擠,德旺叔也不看誰是誰,只是笑,只是發(fā)煙,發(fā)糖。他的腰桿,猛然間直了——從來沒有過的直。

大家接著煙,接著糖,年齡大的還接到了德旺嬸端來的荷包蛋,來得及或來不及說一聲“恭喜啊恭喜”就爭搶著去看那從來沒有見過的大紅的通知書。一拿到手,都會念上幾句,有的字用普通話念,有的字是方言念出來的,還有很多字是他們自己猜著念出來的。他們管不著念得對不對,笑著念,念過了還笑。

終于有人囫圇著念到了后面,念到了那個他們聽都沒聽到過的數(shù)字——數(shù)字他們是認得的,是不會出錯的。念過了,念的人就跟著“啊”一聲,聽的人也跟著“啊”一聲,又跟著一句“這么多啊”,就看向德旺叔,嘴角同時露出了一種笑——這種笑,和剛才的笑不一樣。德旺叔也聽到了那個數(shù)字,他的腰桿不禁一彎,他扭頭看那些人,看到了那些人嘴角的笑,他就急忙狠狠地把腰桿挺了挺,挺直了,和剛才的一樣直,從來沒有過的直。

大家相繼向德旺叔道別,并再次表示祝賀。德旺叔笑著,道別的人也笑著。德旺叔的笑從心里出來的,只有一種意思:高興!道別的人的笑是從嘴角出來的,意思包含著羨慕嫉妒恨,或者還有別的。一出了院門,他們就不笑了,就失落了,猛然又想到了什么,又笑了:“那么多錢,我看又要把他……哈哈!這村里的大糞啊……哈哈!”德旺叔聽見了,心里也“哈哈”一聲。幾十年來,他做夢都想著這一天了,想著這些人的樣子了——還別說,這一天和這些人的樣子還真和他這么多年夢中的樣子沒什么兩樣。

德旺叔也有不高興,就是錢——成功的學費。雖然這么多年來,德旺叔靠大糞營養(yǎng)的莊稼給他積蓄了一定數(shù)額的錢,但被成功三年的高中就給花得所剩無幾了。這當然不算。如果說高中是豺狼之口,那么大學簡直就是獅口虎口,鯨鯊之口了。這么大的口,只吞錢,不吞其他,德旺叔只能一如既往地從他的大糞里撈和摳。

德旺叔的辛苦是有回報有安慰的。

這回報和安慰就是成功在大學里也一如既往地認真學習,不斷地贏得獎學金。更大的回報和安慰是成功在大二的一次給德旺叔打電話,一開口就叫了一聲“爸”。是聽慣了室友口口聲聲的“爸”?是在室友的眾目睽睽下不愿讓他們笑話?還是成功摸準父親的心理而故意這么叫的?我們無法知道成功到底是因為什么叫德旺叔為“爸”而不是那個叫了二十年的“爹”。但僅僅這個“爸”字,就讓德旺叔的心差點從胸腔里跳了出來(好在德旺叔沒有心臟病,否則后果定然不堪設(shè)想),他堅定地認為,成功離自己幾十年的奮斗目標——進城,又跨進了一大步,大大的一大步。以至于德旺叔每當累得實在不行了,實在想停下來躺一躺、坐一坐,或者站一站的時候,那個“爸”就涌現(xiàn)到頭腦里,回蕩在耳邊,就像驢子頭頂上的那把青草,吸引著他,不斷地往前跑啊跑。

8

得到成功拿到了大學畢業(yè)證書的消息是在一個下午,三四點的樣子,德旺叔當即就放下了糞桶,從村里的小店里買了一瓶酒,又從鹵菜店稱了半只鹵鴨和半斤牛肉,跑回家,叫過埋頭在院門口積土糞的德旺嬸:“來,我們喝一杯!”

德旺嬸想說什么,抬頭看到德旺叔已坐在飯桌前,將一瓶酒倒進了兩只大碗里,就走過來,坐到德旺叔的對面。

德旺叔端起一碗酒,向著德旺嬸:“來,喝!”“咕咚”一口,那嘴巴、鼻子、雙眉,乃至整張臉就痛苦得扭曲了。德旺叔咳了兩聲才說:“那些人真孬,怎么都好這一口呢?怎么都是有也喝沒也喝呢?辣死了,沖死了,燒死了,活找罪!”這么說著,又“咕咚”一口,接著一邊咳著一邊用手抓起鹵鴨腿,“吧唧吧唧”啃著,撕扯著,吞咽著。

德旺嬸只用嘴抿了一點點,就嗆得咳嗽了大半天,眼淚也抹了大半天。這個苦命的女人,一生最恨兩種氣味:酒味和糞味。她爹是個酒鬼,她的記憶中,她爹三十多年的生命中,總是與酒聯(lián)系在一起的,天天喝,餐餐喝;有錢買酒喝,沒錢賒酒喝,賒不到就偷錢買酒喝,以至于最后將她抵押給一個光棍漢換錢買酒喝;一喝就醉,一醉就在家里砸東西,打她娘和她。在她三歲的時候,她爹一次醉酒后將她娘一頓暴打后,又掐著她娘的脖子將她娘頭朝下塞進糞坑里,然后回屋繼續(xù)喝酒。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當她抓著她娘兩條漸漸停止掙扎的腿哭叫著求她爹救她娘的時候,她爹卻端著酒杯走出來,“咕咚”一口,打一個酒嗝,狠狠給了她一腳,差點也讓她栽進糞坑里。她是親眼看著她娘在糞坑里完全停止掙扎的,親眼看著她爹像拖死狗一樣將她娘從糞坑里拖出來,再用兩桶水在她娘身上澆一下就埋到后山上的。她還看到,與她娘一起被她爹埋進土里的還有好多的蒼蠅,因為她娘嘴里、鼻孔里、眼睛里、耳朵里臭烘烘的糞令那些蒼蠅們實在舍不得離開。終于,她十六歲的一天,也就是她被她爹抵押給那個五十歲的光棍漢的第九天頭上,她爹因為從光棍漢手里一次性獲得了八十塊錢,所以酒就能喝得痛快,痛快得一腳不慎栽進了她娘當年栽進的糞坑里,死了。和光棍漢過了十年,光棍漢死了,她本不打算嫁人的,她覺得男人實在沒一個好東西,可是因為她與光棍漢沒有孩子,光棍漢的侄子就趕走了她,她自己家的房子也被她大伯給占了去,她只得嫁人。有人給她介紹了德旺叔,憑她跟過光棍漢的經(jīng)歷,她應(yīng)該高興才對,但她卻死活不愿意。她不愿意倒不是因為德旺叔的家庭成分不好,是孤兒,窮且人長得又小又瘦又丑,而是因為德旺叔總是和大糞在一起,滿身滿屋總是那種令她一聞到就想起她娘死時的臭味。她后來還是嫁給了德旺叔,既是因為實在沒有哪個像樣的男人愿意娶她,也是因為德旺叔從來不沾一滴酒,而且她還親眼看見德旺叔僅僅是聞了一下酒味就差點吐出來的事實。她那時候就有了一個發(fā)現(xiàn):男人身上就兩種氣味:酒味和糞味。想找一個既沒有酒味也沒有糞味的男人,皇帝家的公主都辦不到,何況是她?

見德旺嬸咳得難受,德旺叔就叫她別喝了,自己端過來,兩碗酒擺在面前,一口這碗,一口那碗,輪著喝。兩碗酒還剩下半碗的時候,德旺叔就坐不安穩(wěn)了,身子在凳子上晃來晃去,頭也前后左右地沖來沖去。德旺嬸還在揉著眼睛,說:“別喝了,你沒喝過?!?/p>

“喝!”德旺叔顫顫抖抖地去端碗,好幾下才端上碗,直瞪著眼,“我沒喝過?哦,也是啊。不過,從今天……開始,我就要……學……學著……喝,喝!狗日的……成功,供……供老子……喝!”說著,一口酒又灌進了嘴里,德旺叔剛梗著脖子要吞下去,“哇——”一口,山洪一樣,噴在桌子上。德旺嬸趕緊抱住德旺叔的頭,想將他的嘴摁向地面,德旺叔不動,只將下巴耷拉在桌子上,“哇——哇——”嘔吐物鋪滿了整個桌面。

德旺嬸跑進廚房拿來毛巾,卻見德旺叔用手抓著桌上的嘔吐物直往嘴里塞,邊塞邊吐,邊說:“好味道,味道好,比大糞,好,好……”

德旺叔這一醉,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醒來。醒來的德旺叔,像是害了一場大病,走路都跌跌撞撞的,但奇怪的是,德旺叔的腰桿卻似乎比醉酒前挺直了不少。

德旺叔這次的放肆,同樣也是短暫的,因為成功的畢業(yè)就意味著失業(yè)。德旺叔很是氣憤,天天給成功打電話,天天就那一句:“歷朝歷代,哪有考上學真的就沒有差事可做?皇帝時代,中了舉就能做縣太爺、知府大人,現(xiàn)在,再不濟,也該給個飯碗端著,一口皇糧吃著吧。真沒想到有這樣沒有天理的事,真媽媽的,一朝不如一……”德旺叔不敢再往下說了,就問成功還有沒有其他什么法子可想。成功說:“辦法很多,但你會同意嗎?”

“別說了,我知道了,絕對不行?!钡峦甯託鈶嵠饋?,“我只聽廣播上這樣說過,沒想到真是這樣!媽媽的,給那些什么老板打工,不行,絕對不行!老話還說,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咱是國家培養(yǎng)的,理當感謝國家,為國家出力,哪有國家培養(yǎng)的人才去給私人用的道理?哪有念了這么多書學了這么多知識還給私人打工的道理?他再有錢,咱也不能賣給他,咱要看不起他,咱要有志氣——你爹這輩子好像沒志氣,其實最是有志氣。你更要有志氣,不能滅了志氣。成功你給我聽好了,給國家做事,那叫上班,叫工作,叫城里人;給私人做事,那叫打工,叫農(nóng)民工。打工,誰都能,一個字不識的孬子都能。農(nóng)民,每個人天生的都是!你聽見了沒有?”

“聽著呢,爹——哦不,爸,我都記著呢?!?/p>

“既然上了大學,既然進了城,就絕不做農(nóng)民工,絕不打工,絕不給那些人打工!這是你爹……你爸對你的惟一要求,也是你爸這輩子最大的愿望。你爸想想都來氣,就王喜福那個孬頭兒子王一武,媽媽的,什么破玩意兒,人沒有人樣,鬼沒有鬼形的,當年一年級讀了四年、抄你作業(yè)都抄不及格的■玩意兒、屌玩意兒,也不知是偷來搶來還是騙來了幾個臭錢——臭,比我的大糞還要臭……臭……臭百倍千倍,就人模人樣了。他爹王喜福還說他兒子手下的都是大學生,兒媳婦還是研究生,還說大學生、研究生都要經(jīng)過他什么面相,什么試驗……”

“是面試,爸,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會到私人企業(yè)的,我這就開始復(fù)習,考編!”成功在電話那頭認真地說。

“考!考!一定考!有爸的糞桶在!”德旺叔“啪”地掛了電話。

9

兩個月前,成功考編成功的消息傳來時,德旺叔沒有像七年前成功考上大學時那樣高調(diào)地發(fā)煙發(fā)糖,也沒有像成功三年前大學畢業(yè)時那樣自己給自己灌醉得一塌糊涂,而是把高興放在心里,表現(xiàn)出很淡定的樣子。那幾天,德旺叔只是有意無意地放下積糞、挑糞、曬糞的活,找著事由兒和碰上的人說話,先是很關(guān)心地問對方“你家那xxx(對方的兒女)現(xiàn)在在哪里了?好著吧……”之類,還在對方為德旺叔主動提及孩子的事感到吃驚和疑惑的時候,德旺叔就一聲嘆息,說:“還是你們好啊,孩子早立家,我那個成功啊,哎喲……”于是,成功考上編的事就水到渠成地被說出來了。這時候,對方才明白德旺叔找他說話的原因,笑了笑,夸獎幾句成功和德旺叔。

不得不承認,在這個閉塞而貧困的山區(qū),人們對大學生具有天然的敬畏感,雖然這些年來大學生普遍地“掉價”甚至“不值錢”,雖然這幾年來他們一直對德旺叔父子報以嘲笑,但其中的成分更多的是羨慕嫉妒恨,是對自己兒女無法考上大學的一種本能的安慰和保護,內(nèi)心其實還是很佩服德旺叔父子的?,F(xiàn)在,成功又考上了公務(wù)員,成了真正的國家干部了,他們的這一心理就更是突出了??僧吘惯@些年來他們對德旺叔表現(xiàn)出來的是看不起,是嘲笑,因此現(xiàn)在決不能對他表現(xiàn)出崇敬,至少不能表現(xiàn)得明顯和過分。

夸了幾句成功和德旺叔,對方就借口什么什么緊要的事要走開,德旺叔又會熱情地說:“他叔(或他伯、他爺),以后要是到省城有個什么事,別忘了找成功啊。別見外啊,他小子不敢對你馬虎。他敢馬虎,我打斷他狗腿……”

德旺叔這么說,對方心里其實是很厭惡他的,但又能怎么樣呢?人家兒子現(xiàn)在畢竟在省城上班了,坐辦公室了,一手端茶杯,一手握老鼠(鼠標),空調(diào)吹著,勤務(wù)員伺候著,冬不冷夏不熱,風吹不到雨淋不到日頭曬不到,連一?;彝烈舶げ坏?出出進進是小汽車,上上下下是電梯,餐餐頓頓是四菜一湯,還不要自己掏一分錢;錢,只有往腰包進的,沒有往外掏的……這些,自己家的兒女有嗎?再說,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水不轉(zhuǎn)腿轉(zhuǎn),說不定哪天真要到省城,真的遇著了什么事,就能肯定不需要人家兒子幫忙?因此,對方就會表現(xiàn)出很感激的樣子,說:“一定的一定的,你放心,你們家成功不是馬虎的孩子?!比缓筇右菜频淖吡?。

對方如此表現(xiàn),是因為他們相信德旺叔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沒有絲毫夸張的。這也難怪,德旺叔這個人,五十多年了,從來沒有說過一句過了頭的話。我們說一個人謙虛,就說他是十分事說七分話,而德旺叔卻向來是十分事說不到一分話。這一點沒有誰不相信。但這次,他們可能是上了德旺叔的當了,因為直到現(xiàn)在,德旺叔除了知道成功確實考上了、在省城什么市政單位外,其他的并不比別人多知道多少。他對人所說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琢磨的結(jié)果。雖是自己琢磨出來的,但德旺叔說這些話時心里還是很有底氣的,因為,“國家公務(wù)員歷朝歷代都是這樣的待遇”。

還有,德旺叔對人說有事找成功幫忙,雖然有很大的顯擺成分在里面,但卻是真心的。這涉及到人隱秘的心理。德旺叔一直想報仇村里的人,這些年,他馬德旺受他們的氣可不在少,他一天也沒有忘記過,常常夜里做夢都想著報仇。

報仇,至少有兩種形式,一種是針尖對麥芒,寶劍對刺刀,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式;一種是以德報怨式:你曾經(jīng)對我怎樣怎樣的不好,但現(xiàn)在我發(fā)達了,卻以怎樣怎樣的好來回報你,讓你得到了好處卻心里難受,罵自己不是人,再八輩祖宗地感謝我。德旺叔就采用這后一種報仇的方式,他想通過成功對村里人的幫助,一來顯示自己當初堅持讓成功讀書的決策是英明的,他馬德旺不像你們鼠目寸光,而是有遠見卓識的;二來要讓那些人為自己這么多年來看不起他馬德旺,嘲笑他馬德旺付出心理代價;三來擴大他馬德旺父子在地方的影響力。

德旺叔對自己的報仇方式很是欣賞。

德旺嬸對德旺叔口口聲聲的“報仇”很是不當一回事,她只叫德旺叔不要再三分鐘不離大糞了,說:“一是沒那個必要了,所有人都用化肥了,收成也并不比你少多少;二是人上年紀了,再這樣下去身子骨要出問題的;三也是成功的意思,成功實在心疼你這樣下去了?!钡峦逡婚_始也答應(yīng)了,但沒歇到三天,又去拾掇起他的糞桶,見德旺嬸罵他,他就說:“我只是看看,看看……”看看看看就不由得將糞桶挑上了肩,直氣得德旺嬸直抹眼淚。

德旺叔勸德旺嬸說:“我也知道不需要再挑了,可是吧,習慣了。習慣你知道吧,就像那吸大煙的人一樣,一到了那個時辰,渾身就不自在,心里更像被捅了、剜了一個大洞,那血啊就嘩嘩地淌。再說啊,挑一點總能省點化肥,省兩個錢——成功現(xiàn)在是不需要我們的錢了,但我們有了兩個錢,以后天天早晨就可以到街上買兩根油條,割斤把豬肉,回家再喝二兩高粱燒……”德旺叔美滋滋地說,很陶醉的樣子,頓了頓,又認真起來,“他娘,我還有個心理,你怕是不知道吧。我這兩只糞桶,可是有了靈性的,是我們家的恩人啊。沒有它們,我們這么多年能挺過來嗎?成功能進得了城嗎?現(xiàn)在要是不用它們了,不出一年半載,它們就必然松了,散了,霉爛了,我們就對不起它們了。我們不能日子好了就忘了恩人,那樣我馬德旺還是人嗎?”德旺叔抹了抹眼睛,握著拳,“所以,我還要用它們,非用到哪天我不能動了,為止!”

10

最好的大糞當然還是學校的廁所,德旺叔一般不超過三天就要來一次,每次都能挑上一擔。最近,很多人,包括學校的老師也都真真假假地說過德旺叔:“你天天身上一股糞臭,就不怕影響你那進了城的公務(wù)員兒子的光輝形象嗎?”對此,德旺叔不再認為他們是在嘲笑自己了,因為他們再沒有任何資格嘲笑我馬德旺了。尤其學校的那個門衛(wèi)王喜福,德旺叔更是看不起他了——他的兒子和成功同年同月出生,小學沒畢業(yè)就打工去了。前幾年也確實賺過幾個錢,但因為沒文化沒素質(zhì),有了錢后就吃喝嫖賭樣樣來,很快就把錢敗光了,還欠了一屁股和兩胯子的債。研究生老婆跟他離了婚,兩個孩子丟給了鰥夫王喜福,自己沒了影子也沒了信。

“有這樣兒子的爹也有資格攔我?你兒子在哪里?我兒子在哪里?你兒子干什么的?我兒子干什么的?好笑!不讓我進學校挑糞,憑什么啊?”挑著空糞桶躲在學校墻角處的德旺叔,還在為剛才攔著他不讓他進的門衛(wèi)王喜福而憤憤不平,直到李校長開著車駛出了校門他才走出來,走向校園后面的廁所。

不一會兒,德旺叔挑著一擔糞回來了,走到校門口,門衛(wèi)王喜福突然從值班室里跑出來:“哎哎——哎——”德旺叔一驚,不知道這家伙又要干什么,腳下更是不敢停。

“成功爹,德旺……哥,你,你停一下?!蓖跸哺8静幌駝偛抛柚沟峦暹M來時的那副語氣,“我有事想,想和你商量?!蓖跸哺M耆且桓闭埱蟮恼Z氣。

德旺叔大驚,停住腳。王喜福已經(jīng)跑到了面前,笑著,一支煙塞進德旺叔嘴里,雙手就來托他壓在肩上的扁擔,說:“德旺哥,你放下,歇歇。剛才我那樣,也是公事。公事公辦,也是我的責任,這個你比我懂,你讀過書的人,別計較,別計較我這樣的人。”

“我計較你什么?”德旺叔淡淡地說,放下了擔子,心里卻不知道他葫蘆里裝的什么藥,“你剛才說什么?什么事,要和我商量?”

“德旺哥你先過來坐?!蓖跸哺⒌峦謇街蛋嗍议T口的凳子上坐下,“是這樣的,德旺哥,咱兄弟倆,我就直說了。我聽說我那侄子成功現(xiàn)在在省城上班了,好!好??!還是德旺哥,讀過書的就是讀過書的,有本事,有遠見,不像我,就是個二百五的眼光?!?/p>

王喜福打著打火機要給德旺叔點煙,德旺叔嘴上說著“不會抽,不點”,卻將嘴里叼著的煙湊上了火,還沒吸一口,就連聲咳嗽起來。好一會兒,德旺叔停住了咳,說:“哪里哪里喲,我也不比你好多少,也差不多啦。老弟你說吧,什么事,要我——哦不,要成功幫忙,你盡管說?!钡峦逍睦镆汛_定了王喜福說的是認真的。

王喜福嘴里一遍遍說著“我就直說了,直說了”,但繞了半天彎子,還是在圍著夸贊德旺叔和成功繞。對此,德旺叔一遍遍以“哪里哪里,托你們的?!眮砘貞?yīng),表情很認真,心里卻樂開了花——王喜福這樣的話對他說三天三夜他也不會嫌多。

看看太陽也坐到了最矮的山頭上了,又看看兩桶糞還在那兒,德旺叔有點著急了:“老弟,什么事,你就說吧,只要成功幫得到,一準一地幫!幫不到,我也要他想辦法幫!”

王喜福終于說了:“是這樣的,哥,我這胃吧,這十多天來,老是疼,吃了一點點東西就疼得要命,哥你也看到了,我現(xiàn)在都瘦得,什么樣子了。鎮(zhèn)里的醫(yī)生看了,說我這,不是什么……什么好病,要到城里,最好省城里去看看……”王喜福說著竟然抹起了眼淚。

德旺叔趕緊安慰王喜福:“沒事沒事,就是以前苦吃多了,飽一頓餓一頓的,熱一時冷一時的,落下了胃病——就是胃病,吃兩片藥,就好了,一準好了?!?/p>

“哥,真像你這么說才好呢,好呢,可是……”王喜福笑了笑,又嘆一聲,摸著自己的胃部,“我自己知道,這不是什么好東西,還是到城里看看好些。哥你知道,我現(xiàn)在還不能死,我死了,我那敗家子留給我的兩個孫子,靠誰?”

“老弟你別想多了,沒事沒事的,你我這樣的好人,哪里會有什么事?不過到城里看看也是應(yīng)該的,花兩個錢,買個安心,圖個放心嘛。”德旺叔說話從來沒有這么順溜過,“老弟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了,你和我一樣,到了縣城都兩眼一抹黑,分不出東西南北,你是想到省城去叫你侄子成功接待你,帶你看病,是吧?你放心,你算找對人了,這個事,我現(xiàn)在就打包票了,都包在我身上了?!钡峦逶秸f越順溜,越情真意切,“老弟你幸好和我說了,要不然你哥我以后知道了就要怪你,就要不理你了。老弟你也真是的,你的事本來就是你哥我和你侄子成功份內(nèi)的事,你還和我繞啊繞的繞了這么大的彎子,不是生分嗎?不是不把你哥當自己人嗎?不是看不起你侄子成功嗎?下不為例啊……”

王喜福的眼淚“嘩嘩”地往下淌,他完全應(yīng)了德旺叔的“報仇理論”。這些年來,他從來沒正眼看過德旺叔一次,就是看學校大門這落魄的兩年里,他也從來沒和德旺叔好好說過一個字,每次德旺叔挑著糞桶進出,他都要罵上幾句。沒想到人家馬德旺竟如此的大人大量,如此熱心腸。王喜福是真的感動了,后悔了,慚愧了。

王喜福更沒想到的是,當他提出希望德旺叔陪他一起去找成功的時候,德旺叔只是簡單想了想,就胸脯一拍:“沒問題!應(yīng)該的!而且,你嫂子也去,你要是在城里住院啥的,就叫你嫂子服侍你!”

11

三天后,是一個星期天,大公雞剛張開口,德旺叔就從床上彈起來。德旺嬸驚恐地問:“啥……啥事?”

“雞叫了,誤車了?!钡峦逡贿叀皣W嘩嘩”撒著尿,一邊回答。

“神經(jīng)病,天還沒亮,哪會誤?”德旺嬸說著又躺下去,嘟囔著,“人家都沒進過城?就你兒子在城里工作?現(xiàn)世寶……”

德旺叔穿著褲衩子,擰開收音機,從水缸里舀一瓢水,抹一把臉。德旺嬸又說:“用毛巾洗,今兒好好洗,洗干凈了,不能有一星點兒臭,不能給你兒子丟臉……”

圓亮亮的月亮還徘徊在天上,院子里靜悄悄,夜風涼颼颼。收音機正在播天氣預(yù)報,說這幾天是高溫。德旺叔吸了幾口涼風,拾掇起糞桶,挑起來就要走。德旺嬸聽到了響聲,急忙問:“你干啥呀你?”

“天還早,趁涼快,挑兩擔去。”德旺叔響亮地回答。

德旺嬸踢踢踏踏跑出來:“死腦子!馬上進城了,還帶一身糞臭,成心怕人家不知道馬成功他爹是挑糞的,成心丟你兒子的人啊?”這幾天,德旺嬸的話也破天荒地多了起來,而且還總是有意無意地挖苦一下德旺叔。

“哪里喲,今兒進城,臭小子一定要帶我們在城里玩。城里那么大,一兩天肯定玩不完。兔崽子要是有了相好的,就更要留我們多住上幾天了。這幾天高溫,日頭毒,正是曬糞的好時候。糞錯過這幾天毒日頭,蟲卵就曬不死,下一季莊稼就要遭蟲害?!钡峦逄糁S桶邊走邊說,“挑兩擔后我就洗個泥巴澡,不會有臭味的……”

德旺嬸索性不睡了,拿起昨晚疊好的衣服,輕輕穿起來,還不時拉啊抹的。穿好衣服后,德旺嬸又認真洗了臉,然后用那把老式的木梳子,蘸著洗臉水,在頭上梳了又梳,直梳得地上一層花花白白的碎發(fā)。德旺嬸又打開那些大包小包,咸鴨蛋、干豆角、紅小豆、腌萵筍、炒南瓜子……見一個個都還安靜地呆在包里,德旺嬸放心了,開始燒早飯。

德旺嬸去喊德旺叔吃早飯的時候,太陽還沒露臉。德旺叔光著身子站在水塘邊,大把大把地將黃泥巴往身上抹。抹著抹著,德旺叔想起了幾年前兒子成功縮在水里用黃泥巴抹身子的情景,心頭就一酸,卻立馬又笑了。德旺嬸過去幫忙,才碰到泥巴就驚叫道:“泥巴這么涼,不會感冒吧?”

“沒事沒事?!钡峦逯贝蚝?,“老婆子,都說個子矮的人,眼光就長不了——純粹胡扯!但在這馬家莊,哼,他們就是全加在一起,也比不了我一個!你不服?我自己有時候還想著怎么才能不服我自己呢,可就是什么理由也沒有啊……”

“吹吧,你就吹吧!”德旺嬸將一把泥巴抹在德旺叔后背上,笑嘻嘻地說,“放心地吹,吹塌了天,也壓不到你,大個子頂著?!?/p>

“你真不服?當年,就是成功因為老師那句話要不念書的時候,你說實話,你心里當時是不是想裝孬?想隨了他?想隨了他不念了回來幫我們做莊稼或者像他們家孩子一樣出去打工賺錢?你說實話,你是不是還罵我,罵我倔得像驢?你可知道我為什么那么倔?我就是因為自己被大糞壓傷了心,臭傷了心,就發(fā)誓叫兒子一輩子連見都不要見大糞一眼!怎么才能這樣呢?只有念書,只有進城,做城里人!”德旺叔跳進水里,一邊搓洗一邊打著冷顫說,“要不然,兒子今兒能在城里工作嗎?王喜福他今兒能有人幫忙嗎?我們今兒能進城嗎?”

“媽呀!他爹你看,天!天要塌了……”德旺嬸在岸上笑得腰都疼了。

德旺叔吃雞蛋面條時,德旺嬸又用抹布在那大包小包上擦來擦去。她暈車,雖然一口也沒敢吃,可胃里已經(jīng)翻滾開了,還不斷地干嘔著?!岸脊帜悖涯?,這么熱的天,這么忙的時候,好好的要進什么城?犯神經(jīng)!”

“哎喲喲,還說我咧你?你自己真的就不想去?這幾天,是誰天天夢里喊叫著‘成功,成功……的,還問這個那個是什么的?”德旺叔嘴里裹著面條,卻忍不住笑,“哼,我嘛,縣城還去過一次,你呢,鎮(zhèn)上都沒去過兩次。還嘴硬說不想去省城呢!”

“我想去,是我想去行了吧?你不想去,你去就全是為了那王喜福,行了吧?”德旺嬸將一勺面湯加到德旺叔的碗里,“那,是誰這幾天都整夜整夜地睡不著?是誰這幾天一次次拿起電話又放下,想問他兒子路怎么走,又不想讓他兒子提前知道,想給他兒子一個驚喜的?你說,是我嗎?還是哪個王八蛋?”

“是我是我,行了吧?我是王八蛋,行了吧?你是王八蛋他婆娘,行了吧?”德旺叔笑嘻嘻的,又收住笑,“不過你還真別說我全為的是自己,我也真替那王喜福著急和可憐。你想想啊,一個寡漢子,帶著兩個小孫子,還有那生死不知的敗家的兒子,他要真是得了那種該死的病——哎!老天啊,可要長眼啊……”

“嗨!嗨!還替他求老天爺了呢?他那時候說你罵你的那些話,你都忘了?”德旺嬸一旁揶揄道。

“誰沒個口頭上不中聽的話?哦,人家說過你一句幾句的,你就記恨一輩子?”德旺叔指點著德旺嬸,認真地說,“做人可不能那樣,不能盡是記人家的不好,不能背后詛咒人家,不能見人家有難不管不問……”德旺叔還要說什么,一個大大的噴嚏打斷了他的思路。

12

去鎮(zhèn)車站的路上,遇到鄰村一個早起挑糞的,德旺叔老遠就大聲招呼,還跑上去遞一支煙。對方?jīng)]停下腳步,問:“哪去啊,穿得這么精神?”

“去省城!兒子考上公務(wù)員了,在省城上班呢。”德旺嬸跟上去迫不及待地說。

“啥?公子在省城上班???”對方急忙停下了腳步,既吃驚又羨慕,“上啥班啊?坐辦公室吧?”

“管他呢,反正不會像你我這樣挑大糞了?!钡峦宕蛄藗€響亮的噴嚏,給對方點上煙,“才上班兩個多月,具體做啥我們也還不十分清楚呢……”

“還是你老馬有眼光,有眼光啊……”那個人老遠了,還嘖著嘴說。

到了鎮(zhèn)汽車站,王喜福已經(jīng)等在了那兒。王喜福也帶了一大包干菜和紅豆、綠豆,說:“是給我大侄子帶的。”德旺嬸怪王喜福太多禮了,沒必要。德旺叔卻很生氣,罵王喜福:“你就是見外!你做叔的,是長輩,你到他那兒去,他幫你做天大的事都是應(yīng)該的,他送給你珍珠瑪瑙也都是應(yīng)該的,可你帶一根針給他,都是你的不對,都是你看不起他?!?/p>

“哥你見外了,我又沒花一分錢,都是家里種的東西,沒有化肥,沒有農(nóng)藥,城里人都稀罕?!蓖跸哺7路鹨埠苌鷼猓霸僬f我又不是帶給你的,我是帶給我大侄子的——我大侄子人家可是城里人,是坐辦公室的人,哪像你這個挑大糞的,總想吃魚啊肉的。我大侄子人家城里人,坐辦公室的人,就要吃這些土里長的東西。哼!指不定我都有了侄兒媳婦了,侄兒媳婦一定城里生城里長的,最最最稀罕我這東西了……”

“對對對,你說得對?!钡峦褰o王喜福遞一支煙,“不過,我是不會讓你大侄子那么做的。你看啊,聽說城里的青菜蘿卜都賣肉的價——那不純粹的犯孬犯賤嗎?青菜蘿卜哪能比得了肉的營養(yǎng)?就是坐辦公室,那也是腦力勞動啊,也要有營養(yǎng)啊。我今天去要記著,要記著警告那小子,不許犯孬,不許犯賤!你當叔的,也要管管他!”

“是是是,我哥你眼光就是不一樣?!蓖跸哺:苷J真地說,“哥,我說個話你別計較,我以前吧,真是看不起你——哦,我不是看不起你這個人,我是看不起你天天大糞大糞的。我一直吧覺得,再好的人,不論他是不是有知識的人,不論他是城里人還是農(nóng)村人,一挨上那大糞,就不是人了。哦哥,這個你除外啊,你不一樣,你有眼光,培養(yǎng)出了在城里坐辦公室的兒子……”

兩個人說著笑著,車就來了。

車在城郊車站臨時??繒r,地上像燒著了火,德旺叔叫王喜福照看好包裹,拉起德旺嬸就飛一般地下了車——他們兩口子,一個早晨在水里受了涼急著上廁所,一個暈車膽汁都要吐出來了。

德旺叔剛進廁所就拎著褲子跑出來,湊到“”吐著的德旺嬸身邊,臉色煞白,渾身哆嗦:“上次,成功和你打電話,他到底說沒說,他……他在城里,上啥班?”

“我都說一萬遍了,他沒說,沒說!”德旺嬸抹一把嘴角的嘔吐物,忽然驚慌起來,“你!你干啥這樣子說話?你干啥這樣子看著我?嚇死我啊你?”

“廁……廁所里,幾個掏大糞的,只露著眼睛,有一個,走路、說話,咋那么像……像……咱們成功?”德旺叔說著就“啪”地給自己一個耳光,“不可能,咱成功是大學生,是公務(wù)員,是考上編的公務(wù)員!”

“要死啊你!”德旺嬸胳膊肘猛地拐到德旺叔臉上,“你明明曉得不可能,為啥還這個樣子?為啥還這么說?為啥還這樣嚇我?你要我命啊?你要你自己命???你叫我們都不要活???你……你……”

“我……我……”德旺叔摸著自己滾燙的額頭說,“我發(fā)燒了,我是被燒花了眼,燒糊涂了腦子,說胡話,說胡話呢……”

“燒……燒死你,燒死你才好喲……”德旺嬸“哇”一聲,又吐了,吐得滿臉鼻涕眼淚。

那邊,王喜福在大聲叫喊著:“哥!哥!快點,快點??!我也要上廁所了……”

責任編輯: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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