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成難
1
下雪了,風(fēng)吹著雪花在跑。屋里看不見雪,也沒有風(fēng)吹進(jìn)來。今天二十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但每月這一天老向林會來,從仙桃鎮(zhèn),從馬集市,或者從小王莊……他撿垃圾,一路撿過來。張小羊不見他,他就蹲在大門外,一蹲就是一天。有時給門衛(wèi)塞一包紅南京,人家不收,還塞,對方急了,他才把煙收回去,放到里層口袋。老向林也抽煙,兩塊的五亭橋。五亭橋放外邊口袋,紅南京放里面口袋,下次來再塞一次,煙盒破了才自己抽掉。張小羊不明白他每個月堅持跑來干什么——抽一包煙,把蛇皮袋里的易拉罐倒出來數(shù)一遍,僅此而已。
他來的時候,張小羊在醫(yī)務(wù)室,她用一把磨尖的毛衣針割了左手手腕。老向林不知道,沒有人告訴他這些。他還和以前那樣蹲在外面抽五亭橋,他的蛇皮袋也蹲在旁邊,像他的親人。很奇怪蛇皮袋這么多年都沒壞過,張小羊在衛(wèi)校的時候他們就在一起了,他用它裝撿來的空瓶子,用它給張小羊送棉被,也用它給城里的王大華送山芋和蘿卜。
那時他也常常蹲在衛(wèi)校院墻外,看過往的學(xué)生里有沒有張小羊,他的眼神木木的,但總能從一群人里準(zhǔn)確地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像撿垃圾時一眼就能發(fā)現(xiàn)空瓶子。
張小羊宿舍的人都看過老向林,用她們的話說,是個侏儒。對于這個詞張小羊沒有憤怒,只是難過。他不是侏儒,但很矮,張小羊六年級就和他一樣高了,讀衛(wèi)校時已經(jīng)高出他一個頭。老向林皮膚黑黑的,即使是城市的風(fēng)都沒有把他吹白。張小羊長得不像他,老向林說這樣好,像他就不好看了。張小羊出生時他快五十歲,在此之前一直是個光棍,張小羊母親嫁過去八個月后生的她。她沒有見過母親,大出血死了,被拖拉機(jī)拉著又去了趟醫(yī)院,去的時候是晌午,回來時已經(jīng)向晚了,小王莊的人說其實抬上拖拉機(jī)之前人就死了……老向林坐在拖拉機(jī)廂板上,一動不動地。殘陽似血,晚風(fēng)瑟瑟。
那一天的場景好像并不是別人告訴張小羊的,而是原本就存留在她記憶中一樣,她相信一個剛剛落地的孩子是有記憶的——那個孩子躺在一只嶄新的竹匾里,目睹著這一切,她看見她的母親被老向林抱上拖拉機(jī),又看見他們被小王莊的人抬了下來——像從河岸上拖上來的兩截樹樁,老向林的脖子梗著,呆愣了。小孩扯著嗓門嚎哭著,那應(yīng)該是她生命中最悲痛的一次。
小王莊沒有媽媽的孩子有很多,女人的生命似乎十分脆弱,生娃難產(chǎn)或一瓶農(nóng)藥、一根繩子就能陰陽兩隔了,她們很快變成村頭某個隆起的土堆,清明和冬至的時候,被一堆紙錢和飯菜簇?fù)碇?,熱氣冒著,紙錢燃著,一副煙火氣息。張小羊去過幾次母親的墳上,都是夜晚,在母親娘家的小吳莊上。小吳莊究竟有多遠(yuǎn),張小羊不知道,她和老向林早晨時出發(fā),晌午才能達(dá)到,他們走很久的路,過一條河,穿過狹小的田埂,再穿過小吳莊高高低低的墳冢。老向林把墳上的草鏟一鏟,把飯菜放下,點燃紙錢,看著明明滅滅的火光發(fā)愣,然后再一聲不響地離開——這便是張小羊關(guān)于母親所有的記憶。
再后來,上墳的次數(shù)少了,張小羊去了縣里的衛(wèi)校讀書。偶爾在寒暑假,老向林帶她去小吳莊,像小時候一樣,他們一前一后地走著,曾經(jīng)齊腰的雜草都矮了下去,老向林還是走在前面,用空出來的手薅去雜草。張小羊第一次發(fā)覺自己長高了,高出老向林很多。他們在這條路上不知走了多少來回,背著同樣的東西。像是電影里的某個鏡頭,兩個人從屏幕的左邊走向右邊,再從右邊走向左邊,從一高一矮,到一樣高矮,再到一高一矮——兩個人影一直移動著,一直沒說話,只有耳邊的風(fēng)聲獵獵——這一點,她很像他,在張小羊短暫的歲月里似乎只說過一些有限的句子,她常常被自己的聲音嚇一跳——像是從某個隱秘的木匣里逃出來似的。老向林也不愛說話,張小羊快忘了他的聲音是什么樣的,也記不得他曾說過什么,惟有偶爾喊他名字,和小時候張小羊?qū)W著小王莊的人喊他老向林時,他失控似的笑出聲來。
到衛(wèi)校第一個月,張小羊想寫信。午睡時分的宿舍一片闃靜,一兩個抑揚頓挫的鼾聲里夾雜著筆與紙的沙沙聲,睡不著的都趴在床上寫著小秘密。張小羊也對著格子信紙發(fā)呆了很久,最后只寫了兩個字:想家。她將紙折成小小的,塞進(jìn)信封,又不確定把它寄向哪里,想了想,在信封左上角寫了小王莊幾個字。幾天后老向林竟然來了,背著一只蛇皮袋。張小羊知道老向林不識字,不知道他捧著那兩個字從村委會出來時是怎樣的內(nèi)心復(fù)雜——家里的雞鴨都賣了,屋子上了鎖,他要到張小羊讀書的縣城來打工。那天他們在學(xué)校附近的面館吃了面,外面有些冷,秋風(fēng)颯颯,屋內(nèi)卻熱氣騰騰,翠綠的蔥花漂浮在碗上,有裊裊而起的熱氣,還有他從熱氣里抬頭看她的樣子,突然間張小羊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直到老向林離開,張小羊都沒有說出剛剛知道的一個秘密,老向林或許也不會想到,張小羊來衛(wèi)校的第一個月里所學(xué)的專業(yè)知識,竟然明白了自己的身世。
老向林第二次來是在兩天后,學(xué)校不允許隨便外出,周末除外。張小羊站在柵欄里和他說話,老向林遞進(jìn)來一袋蘋果和一張展平的錢。張小羊拿了蘋果,把錢推回去,他就不高興了。這兩天里老向林去過幾個工地和飯館,結(jié)果很不樂觀。張小羊叫他回小王莊,他不理睬,背著蛇皮袋就要走。張小羊沖著他喊,說信上的那倆字是寫著玩的。老向林沒說話,頭也不回地消失了。
那袋蘋果是在晚自習(xí)后發(fā)現(xiàn)少了的,張小羊坐在床上來回數(shù)了幾遍,少三個。正沮喪時,從下鋪伸來一只手,手里夾一字條。張小羊打開字條,上面寫著“黃吃一個,王吃一個,李和高各半個”。張小羊把字條折好塞在枕頭下,身體也躺上去,心里突然有些委屈,好像她們偷吃的不是蘋果,而是老向林的肉似的。
張小羊睡不著了,目光落在頭頂?shù)奈脦ど希肫痖_學(xué)時老向林給她系蚊帳的樣子,上鋪的床板搖搖晃晃,這一晃就顯得人抖抖嗦嗦,張小羊覺得老向林真的是老了,心里一想,眼睛里就汪出淚來,淚水把老向林的樣子模糊了,張小羊趕緊睜開眼,可一睜開,視線里就空空蕩蕩的了——蚊帳紋絲不動,老向林也不見了。
2
宿舍里一共八個人,張小羊和她們相處得不冷不熱。其實,也熱過一些時候,那是張小羊給她們打水打飯的一段日子,后來水瓶連續(xù)碎過兩個,關(guān)系就冷了。八個人里除了張小羊,都是縣里的,每個禮拜她們會回去,轉(zhuǎn)幾趟公交就能到達(dá)家中。張小羊是不回去的,從縣里到小王莊要坐五個小時的車,票價三十五元,一來一回就是兩個月生活費。宿舍空蕩的日子,張小羊就躺在床上看書,看累了再寫一會兒,被子被她拱成兩堵墻,用枕頭擋著,感覺就像一個家似的,她把腦袋縮在“家”里,看著從外面透進(jìn)來的光亮,心里有絲絲的難過又有絲絲的溫暖——她想起小王莊的家了,五架梁的屋子,在赤練河的邊上,朝著大路的一面砌了豬圈,靠河岸的那邊,老向林搭了雞窩,雞窩用網(wǎng)攔著,一直拉到河岸。河岸有一棵桃樹,屋前有兩棵槐樹,春天的時候,花開瘋掉了,雞在樹下閑庭信步,煞有介事地啄著地上粉色或白色的花瓣。
張小羊想起小王莊的春天和冬天,想起被桃花梨花油菜花涂滿顏色的村莊,她還想起那些薄霧濃云的早晨老向林在地里干活的樣子——好像從沒有停歇的時候,即使陰雨綿綿或大雪覆蓋他也會抱著一個匾剝著豆子。張小羊睜開眼睛,小王莊就不見了,眼前是衛(wèi)校的女生宿舍601。窗外已經(jīng)暗了,暮色從四處聚攏過來,她下了床,沒有開燈,坐在窗口發(fā)呆。從這個位置向東北角看,有一排梧桐樹,穿過闊大的梧桐樹葉能看見積了水的石子路,石子路另一側(cè)是棉廠的院墻,院墻腳下偶爾會出現(xiàn)老向林的身影,每個禮拜有兩個晚上他就蹲在那里等張小羊。今天是星期六,老向林不會來,但張小羊的目光還時不時地落在那里。她不知道老向林現(xiàn)在在哪里,還住在橋洞里么——這個小縣城里有好多好多的橋,她不知道它們的準(zhǔn)確位置,哪個橋洞下風(fēng)會小一些。那些橋現(xiàn)在正隱藏于城市之中,她的眼前黑乎乎的,只有遠(yuǎn)處明明暗暗的燈光。
星期六的食堂是沒有飯菜供應(yīng)的,張小羊也不想吃,喝了點水,把剩下的一個蘋果洗干凈吃了。爬上上鋪,依然沒有睡意,她把枕頭挪到床邊,伏在上面,她第一次感覺從這里看出去的視線是那么的好,似乎更開闊和遼遠(yuǎn)了一些,她看見遠(yuǎn)處或近處的亮點越來越多,好像這個城市經(jīng)過黃昏時分的短暫昏睡又醒來了,她慢慢數(shù)著,一絲不茍地。忽然,她被近處一盞猛然亮起的燈吸引過去,爾后又是一盞,跟著亮起了一排——它們在她的西北角,與衛(wèi)校的女生宿舍隔了一道院墻。張小羊把身體向前探了探,似乎之前并沒有發(fā)現(xiàn)它們,在燈光下這些建筑群顯得更加灰暗幽冷,和衛(wèi)校的院墻一樣,都是高高的,她不知道這里是干什么的,也是學(xué)校么?之前沒聽說過?;野档脑鹤永镉腥俗邉?,有人立在水池邊,他們都穿著相似的灰色衣服,和她們的校服一樣。走動的人進(jìn)了一間燈火昏黃的屋子,屋子里還有人,三五個圍著一個大鍋攪動什么——張小羊覺得很好玩,想他們一定在做飯,鍋特別大,鍋鏟像鐵鍬似的。
一個晚上的時間張小羊都花在這上了,她看著那個大鍋里的菜被舀了出來,抬走了,人也漸漸離去,剩下兩個人一個洗著鍋,一個看著外面——好像在看著黑暗的天空,又好像看著她。當(dāng)然,那是看不見的,她在黑暗之中,那人在光明之中,初中的物理知識使她明白光的反射原理,但盡管如此,張小羊還是被嚇了一跳,她把腦袋一點點縮進(jìn)被子里。
新的一周到來的時候,宿舍里又嘈雜起來,回去的同學(xué)都來了,她們把從家中帶來的裝著菜肉的飯盒從包里取出來,不急不忙地在床頭碼得整整齊齊,然后談?wù)撝髯缘牟?,談?wù)撝绯口s車的事,以及在家中的幾天吃到的各種美食。這個話題張小羊是插不進(jìn)去的,等她們稍停下來的時候,張小羊趕緊問道,你們知道對面那個房子是干什么的么?只有下鋪的楊花朝她指的方向瞟了一眼,其他人都埋頭坐在床上,不曉得,她們回答。
后來,張小羊問了班上的幾個同學(xué),回答幾乎一致的,她們都不曉得從女生宿舍望出去的灰色建筑是什么地方。這一周里,張小羊幾乎每晚臨睡前都趴在枕頭上朝窗外看一陣,她想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學(xué)校嗎?還是工廠?他們也像自己一樣被關(guān)在一群建筑里么?直到這周的周末,她才得以從傳達(dá)室走出去,向西北角的方向。一條水泥路筆直地伸展過去,路的兩側(cè)有梧桐樹,初冬的陽光被樹葉篩出細(xì)細(xì)碎碎的亮斑,她踩著亮斑緩緩走著,大門上的字被擋住了,幾棵樹枝故意逗弄似的。她探了探身子,向前又走了幾步。驀地,張小羊被門上的字嚇了一跳,立即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想,怎么會呢,她想,怎么會是看守所呢——
3
從醫(yī)務(wù)室出來,雪已經(jīng)停了,到處都厚厚的。張小羊想走慢些,但身后在催,腳便停不下來,雪在腳底下發(fā)出呼哧呼哧的喘息。這是第二次自殺了,很顯然,又是失敗。失敗的結(jié)果就是她還要回到不見日光的小屋;繼續(xù)履行她的終極意義——等死。
她覺得生命就像一場長跑,有人跑600米,有人跑1000米,還有人跑馬拉松,可她只想跑50米——她顯得過于迫不及待了——用一個小石塊偷偷打磨著毛衣針,鐵杵磨針的故事教會她的。至于毛衣針怎么得手的,她也無法說出,第一次自殺失敗后的某一天,那根毛衣針就突然出現(xiàn)在她眼前,不知道是誰的疏漏,總之它堂而皇之地躺在地上。她把它卷進(jìn)褲腳帶回來,除了頂端一指長的堅硬之外,其他部分是軟軟的塑料。毛衣針被藏在枕芯里,每晚似乎都能聽見它的呼喚。兩次的自殺老向林都不知道,他像往常一樣在二十號這天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探望室,在其他的犯人陸續(xù)出現(xiàn)并離開后,他都沒有看見張小羊。他托人給她寫信,并找來律師,當(dāng)那些字眼——上訴、減刑、獎懲審批——從他嘴里擠出來時,張小羊感到一種撕裂般的疼痛。他越努力,她越對抗。
大雪將世界變得臃腫而笨拙,拐過前面的彎,就看不到雪了,她突然想起這一生中的很多事情都與雪有關(guān)——衛(wèi)校的第一個冬天,大雪,她在傳達(dá)室等著老向林,天快黑了,他才小跑著過來,雪光和他的牙齒相映生輝——老向林告訴張小羊說找到一個活兒了,在附近菜場掃地,他比劃著,方位,以及菜場之大,還有掃帚,也大,他把雙臂張開,那么大,他說,怕掃帚丟了,他將它藏在了雪里——
之后的很多次張小羊想到那個雪夜,心里都忍不住有些颼颼地涼。她想要是沒有那場大雪,或許菜場就不需要他去掃雪,要是老向林不去掃雪,就不會遇見王大華,要是沒有遇見王大華,就不會發(fā)生后面的那么多事情??墒?,張小羊又想了,要是她不讀衛(wèi)校,老向林就不會來縣里,可要是她的母親不死于難產(chǎn),他就不會希望她讀衛(wèi)?!裕路鹩挚吹搅四莻€傍晚,老向林和她的母親從拖拉機(jī)上被抬下來,張小羊想,老向林和她母親共同生活的那八個月,應(yīng)該是他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光。
老向林是在清晨的時候遇見王大華的,準(zhǔn)確地說,是王大華遇見了他。那時雪剛停下來,一切都異常安靜,菜場里人不多,商販們把貨物卸下來,鏟著案板上的雪,鍬與木板之間發(fā)出吱吱的聲響,像是要從雪里刨出一個世界來。
老向林就是這個時候被王大華看見的,隨著兩聲“咦咦”后,老向林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抬起頭,王大華就說,咦,老向林,你怎么在這塊兒呢?老向林也愣了一下,這才想起她是從小王莊嫁到縣里的王大華。
王大華沒有像遇見熟人那樣寒暄后就立即離開,而是掃掉一塊木板上的雪坐了下來,她問了小王莊的一些左鄰右舍,問了莊上幾個跟她一樣嫁到外地的姑娘,最后也問起了張小羊,當(dāng)?shù)弥獜埿⊙驇讉€月前就來縣里的衛(wèi)校讀書時,她表現(xiàn)出十分生氣,王大華說,向林大哥,這就是你不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縣里,怎么也不告訴我一聲,也不到我這里來吃頓飯呢。老向林支支吾吾地一時不知道說什么,他盯著王大華手里的籃子看,籃子里有厚厚的一沓白菜葉子。王大華突然用手把白菜葉子翻了翻,說,你看,都是好好的,他們就不要了,扔得到處都是,倒不是我撿便宜,我是見不得別人糟蹋東西——她把白菜從籃子里拿出來,用手掌啪啪地打著上面的雪。之后他們又聊了很久,大多時候是王大華說,老向林聽。王大華說菜場后面的那條馬路一直通到商業(yè)大廈,它是縣里最高的一座樓,商業(yè)大廈旁邊有個叫做麥當(dāng)勞的店,專賣外國人的吃食,再過去就是郵局了,全國各地來的信都要先寄到那兒,郵局對面是游樂場,里面什么玩意兒都有,游樂場旁邊有個賣餛飩的,說是百年老店了,真心是好吃呢……王大華說著縣里的事就像說著自家的事一樣,她說話的時候老向林就掃得慢些,王大華踩在被掃凈的空地上緊跟著。老向林有些著急,天快要透亮了,菜場里越來越多的人。這時,王大華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呀,不好了,我要趕緊回去了。剛走兩步又折回來,說,向林大哥,你一定要帶張小羊去我那兒吃飯。說著蹲下來在雪地上畫著,這邊,走到頭,再拐彎……王大華畫了一陣覺得不好,又捋掉雪,用一個紅磚塊在水泥地上認(rèn)真畫著。
很多天后,老向林都記得那些紅色線條逶迤的樣子。那個周末,他沒有去王大華家,而是站在菜場的位置向線條終點的方向看了看,他知道王大華的家在一個叫做荷花小區(qū)的地方,也知道沿著前面的這條路,直走,左拐,再直走,再左拐,就能到達(dá)線條的終點,現(xiàn)在它被幾座建筑物擋住了,但沒關(guān)系,他知道它就在那里。后來,老向林也試著沿著紅色線條的方向走了走,甚至有一個周末,他帶著張小羊一起來到了那座建筑物的前面,他們沒有上去,只是站在樓下的一個花圃旁向上仰望了一下,老向林指著頂樓的一個窗口告訴張小羊,說,小王莊的王大華,就住這里。張小羊順著手指的方向看見五樓的窗臺上有兩個破臉盆,臉盆里長著綠油油的蔥蒜,兩個人仰著脖子看了一陣,然后離開了。
4
一直到現(xiàn)在,張小羊都記得那一天的情景,記得花圃里開瘋了似的薔薇花,她和老向林把腦袋仰起來的時候,薔薇花的香味就灌滿了鼻腔。很多年里她被這種氣味包圍著,還有王大華家的碗櫥里韭菜土豆發(fā)出的奇異腥臭。
到張小羊第一次走進(jìn)王大華家已經(jīng)是第二年春天了,這一年里又發(fā)生了很多事情,在現(xiàn)在看來,這些事情總是和陰霾多雨的天氣有關(guān),它們仿佛是雨水浸濕后墻壁下的蚯蚓,艱難地拉出幽曲怪誕的淺色印痕。就在那個春季,薔薇花開瘋掉的時候,有一首叫做《十七歲的雨季》的歌風(fēng)靡了大街小巷,這一年,恰巧張小羊也十七歲。那個季節(jié)的雨水真多啊,即使多年后回憶起來都有種濕漉漉的感覺——走廊里四處積著水,經(jīng)過時都要像青蛙一樣跳起來;宿舍里整日都掛著滴水的衣服,幾根繩子從一側(cè)床沿拉到另一側(cè)床沿,沒有規(guī)則地分割成很多更小的空間,她們在小空間里竊竊私語,交流著各自的小秘密。是的,有人戀愛了,戀愛的人在宿舍的時間少了很多,有時突然出現(xiàn),使得大家感到十分詫異;也有一些內(nèi)心澎湃的,她們正暗戀著某個男生,也或者被某個男生暗戀著,總之,那顆心變得不完整了,她們常常走神或丟三落四。還有一些像楊花那樣的,春天的風(fēng)吹過心頭,就有種蠢蠢欲動,她們覺得應(yīng)該發(fā)生點什么,在這些雨季綿長的日子里。她們哼唱著《十七歲的雨季》,腦海里滿是那個歌手的樣子——蘑菇一樣的發(fā)型,潔白的襯衫,似有似無的酒窩,還有一雙彎彎的眼睛——眼睛里正充滿著和她們一樣的蠢蠢欲動的東西,那雙眼睛正向自己看過來……她們羞澀了,把腦袋埋在書里。很久了,待平靜了,才把腦袋抬起來,繼續(xù)看書。這本書已經(jīng)看了很久了,幾乎沒有進(jìn)展,她們把目光停留在書頁的頁腳,征友欄——李明明:女,十九歲,誠交二十歲至二十五歲異性……鄭藝:女,十六歲,結(jié)識天下異性朋友……錢兵:男,21歲,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楊花把最后一條信息又仔細(xì)看了一遍,將雜志舉上去,對張小羊說,這個最好,我想跟他交朋友——
張小羊看了一眼,嗯嗯了兩聲,然后躺下來,她也看不進(jìn)去書,便看向窗外,那個位置還沒有出現(xiàn)人影,幾盞燈孤獨地矗立著。她知道天黑的時候,他就會出現(xiàn),但那時候,她得上晚自習(xí)了,等到晚自習(xí)放學(xué)了,他早已不知所蹤。只有在周末的時候,她才能看上很久,那時宿舍里已經(jīng)安靜了,只有她一個人,張小羊享受著這種寧靜和自由,但也常常會感到緊張和激動,仿佛那個人也像她一樣正看著自己。
張小羊從沒有和宿舍的人說起這件事,包括楊花。好像這是屬于她一個人的秘密似的,她吝嗇與人分享。甚至有一次大家聚在窗口向那里張望并談?wù)摰臅r候,張小羊都沒有說話,她覺得那是跟自己同病相憐的,仿佛是另一個自己。也就是在那個周末,她決定給他寫信。宿舍的人都回去了,又變得空空蕩蕩,潮濕的衣服仍在滴水,張小羊出神地看著,看久了就覺得衣服是在流淚,她把腦袋埋在被子里,等眼淚干了才抬起來。拿出幾張信紙與一支筆,伏在一摞書上寫著。
她在信里寫到了小王莊,寫到小王莊南邊的大堤,也寫到了老向林和她的母親,在此之前,她從沒有想過要向一個人描述母親,她不知道她長什么樣,性格又是哪樣的——她說她的母親埋在小吳莊的墳崗上,那里有好多好多的墳?zāi)梗褚粋€村莊。她看著老向林在一個隆起的土堆前燃起紙錢,騰起的煙鉆進(jìn)草里,像被吸進(jìn)去,一會兒又吐了出來,這個時候她就覺得母親還活著,就躺在她的腳邊,只要刨開這層土似乎就能抱著母親——寫到這里的時候,張小羊哭了,她也不知道怎么會對一個陌生人說這么多呢,好像說了她一輩子要說的話,直到窗外的黑暗裹挾而來時,她才把厚厚的信折疊好,鄭重地放進(jìn)信封里。
5
信被退回來是在半個月之后,那天正上著晚自習(xí),有同學(xué)去班級信箱取來了信,厚厚的一沓,取信的同學(xué)站在講臺前一個個地喊著名字,突然,停了一下,爾后聲音很怪異地讀著:馬集市城北看守所——張小羊心嗖的一緊。“逾期未領(lǐng)”,這是誰的?誰寄的信?講臺上的人舉著信問著,教室里哄笑起來。
后來張小羊怎樣站起來的,又怎樣走過去的,她都記不清了??傊莻€晚上頹喪極了,她把腦袋埋在一本厚厚的書里,覺得哪里被刺痛了,她第一次感到教室里的日光燈是那樣的明亮,鈴聲是那樣的遲遲未響。不知多久過去了,仿佛睡了一覺,似有似無的一段睡眠竟也做了一小截夢,夢里她騎自行車去了一個地方,那里空曠遼遠(yuǎn),頭頂是藍(lán)天,地上開滿各色的野花,香味竄進(jìn)鼻子里,還有春風(fēng)輕撫臉龐。她拐過一個彎,突然地,藍(lán)天不見了,草地倒掛在頭頂上,整個的黑沉沉地壓下來——她從夢中醒來,感到下巴被硌得有些疼,再看書上,也被眼淚洇濕了好大一塊。
這個周末,老向林沒有來,他要把幾大麻袋的塑料瓶子送到收購站。但張小羊還是去傳達(dá)室看了幾次。最后一次,她走出大門,朝著七橋的方向走著。正是黃昏,春天的氣息經(jīng)過雨水的沖洗顯得更加馥郁。路的兩側(cè)有一些小店,有歌聲從狹窄的門里飄出來。張小羊聽出是那首流行的歌曲,十七歲的雨季,是的,十七歲,這首歌總讓人感到一些淡淡的憂傷。學(xué)校已被拋在身后了,張小羊沒有停下腳步,穿過前面兩排梧桐樹就能到達(dá)那里——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有雨水落進(jìn)脖子,颼颼地涼。她從樹葉的罅隙里看著前面的黑色大字,然后一點點走近。鐵門關(guān)著,一扇小門緊挨著,遲疑了片刻,張小羊還是推了推小門。傳達(dá)室的師傅探出頭,問什么事?張小羊結(jié)結(jié)巴巴,說找人。對方又問找誰,張小羊不說話了,臉漲得通紅,然后支支吾吾地指著里面,說,找個熟人??撮T的師傅說,不找熟人難道還找生人,把身份證拿出來,填個登記表。張小羊把登記表反復(fù)看了幾遍,臉又紅了,她說,我,我就是想看一下……有個人……好像——看門師傅打斷她,說,你是學(xué)生吧,這個地方是看守所,不是公園,不是什么人都能隨便進(jìn)出的——
張小羊怏怏地往回走,心里十分難受,天已經(jīng)暗沉下來,鐵門逐漸消隱于黑暗之中。她把退回來的信從衣兜里拿出來,在微弱的暮光里看著,信里那么多次地說到了母親,而此刻,剛打開信,淚水就漫出來了,她嚶嚶地哭著,好像從沒有像今晚這樣地想念母親。
路燈逐漸亮起來,把路面切割成一小段一小段的。雨又開始飄了,細(xì)細(xì)的,在路燈下顯得輕佻和詭異,路上的車輛越來越少,偶爾有一兩輛,也是疾馳而去。經(jīng)過學(xué)校的時候,張小羊并沒有進(jìn)去——那扇柵欄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起來,她只看了一眼便繼續(xù)向前,地上已經(jīng)積了水,踩上去,發(fā)出惱人的吧唧吧唧聲。她沒有停下腳步,一刻不停地向前邁動,走過了七橋,走過了菜場,一直走到老向林告訴她的紅線終點。張小羊停下腳步,站在黑暗中,仰著頭看了會兒頂樓的窗戶。
6
這是張小羊第一次走進(jìn)王大華家,她從黑暗中摸索著爬到頂樓,剛敲,門就開了,一個男人探出腦袋,張小羊愣了一下——那個瞬間她突然記不起王大華長什么樣兒了。男人閃回屋里,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陽臺傳來,誰呀王國宏?女人一邊問著一邊向門口望著,嘴里“咦”了一聲便走過來了。王大華看見張小羊像看見老向林時那樣說道,咦,你怎么在這塊兒呢?張小羊一陣支支吾吾,也沒解釋清楚自己“怎么在這塊兒呢”。王大華有些嗔怪起來,說,上次在菜場上遇見老向林到現(xiàn)在差不多都一年了,吃個飯認(rèn)個門,有多大事呢。王大華又說了一些抱怨的話,這些抱怨都是善意的,所以聽了叫人心里還是十分踏實和溫暖。
那個晚上張小羊在王大華家吃了晚飯,晚飯后又睡在了王大華寬大的床上。后來張小羊也想過,自己怎么就在那里吃晚飯呢,怎么就在那里睡覺呢,她想,大概是因為有一種人的熱情是無法拒絕的——王大華的便是——她先把張小羊摁在椅子上,迅速地煎了兩只雞蛋,從碗櫥里端出一盤韭菜和一盤土豆絲,又從衣櫥里拿出睡衣和枕頭——好像這些早已是準(zhǔn)備好的,只是等著她的出現(xiàn)。
那一晚,張小羊是和王大華一起睡的,王大華的男人則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王大華說,給你開門的是你宏叔。張小羊嗯嗯兩聲,想起很小的時候在村里見過,也就是王大華剛結(jié)婚那陣,白襯衫白鞋底的,跟著王大華在村里走了一圈,這之后就再沒見過。剛剛吃飯的時候,他一直站在陽臺上,背對著她們,手里拿了個鐵鉗,把煤球從陽臺的一側(cè)夾運到另一側(cè)。后來的很多日子,張小羊都看見那個鐵鉗,好像它和他的手從沒有分開過。
張小羊第二天到學(xué)校就寫了檢查,有人報告說她整夜未歸,晚自習(xí)之前她把檢查送到班主任辦公室,班主任不在,兩個畢業(yè)班的老師在聊天,好像是在說誰家的男人,勤快得很,兩個人談得很投入,笑聲朗朗。她們沒有看張小羊,臉靠得很近,日光燈在她們之間打出一道詭異的陰影。張小羊把檢查書放在桌上就跑出去了,下樓的時候,她們的聲音還在耳邊,刺啦啦的,突然地,張小羊就想起王大華的男人了。
她從兩排松樹的夾道里往教室走去,一絲風(fēng)都沒有,樹影在地上靜止不動,張小羊挑著黑暗的地方走路,似乎燈光很曬人,每經(jīng)過一個樹影都停一下,把自己縮在黑暗中。過了夾道,沒有向左,順著黑暗拐向了右邊,又經(jīng)過一片樹影后看見了一扇門,用力一推,開了,門內(nèi)是更加濃厚的黑暗,張小羊不知道這是哪里,但感到腳下有了臺階,順著臺階走了一陣,停下,又走了一陣,坐在樓梯上,縮著身子,看著眼前的一團(tuán)黑。她記得昨晚躺在王大華的床上,眼前也是這樣厚重的黑暗,王大華在她耳旁輕輕說著話,有氣流漾過來,癢酥酥的,說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覺得有些難過又有些溫暖,她想,和媽媽一起睡覺是不是也是這樣呢——
鈴聲突然響起的時候,張小羊嚇了一跳——第一節(jié)晚自習(xí)下課了。她匆匆往下跑,黑暗中不知撞到了什么,咚咚幾聲后便是玻璃破碎與水流的聲音,一股刺鼻的氣味,她往響聲的地方摸了摸,一個濕漉漉的綿軟東西,剛要拿起,尖叫一聲又扔出去了。她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找不到出去的方向,福爾馬林詭異的氣味填滿了整個空間。
回到教室,張小羊一副失魂落魄,教室里燈光很好,照得每個角落都亮堂堂的,有一兩個同學(xué)抬起頭來,耳朵上掛著耳機(jī),看了看她,又一臉漠然地低下腦袋。
這個周末,張小羊和老向林一起回了趟小王莊,桃花李花開得正盛,卻不知道哪里與記憶中的不一樣了。第二天清早的時候,他們挎著籃子——裝著祭祀物品——向著小吳莊出發(fā)了。過了一條小河,爬上大堤,整個小王莊就在眼皮底下了,油菜地,槐樹,屋子,屋頂魚鱗似的灰瓦,連綿一片,安靜的灰色壓著整個村莊。
我不想上學(xué)了。張小羊突然說道。老向林沒吱聲,把籃子換到另一個胳膊。后來的路上,兩人沒有再說話,老向林踩著巴泥草走,張小羊踩著他腳印走。進(jìn)了墳地,老向林放下籃子,開始鏟草,添土,拍實,又往墳上插了柳枝,再蹲在一側(cè)看著紙錢一點點燃盡。張小羊也蹲下來,又慢慢坐在草上,她看著四周,清明前的墳地竟也有了人的生機(jī):柳枝,碗筷,酒杯——那個瞬間,她突然想躺下來,像躺在王大華旁邊一樣躺在母親身邊,她看著頭頂,天空墨藍(lán)墨藍(lán)的,有燕子掠過,遠(yuǎn)處有鳥鳴,還有電線桿似有似無的嗡嗡聲,風(fēng)吹著草尖,草尖又撫弄著臉,輕輕柔柔地,像無數(shù)雙手。
7
張小羊是被一聲巨響驚醒的,嗵的一聲,鐵與鐵之間的碰撞,心想剛剛是不是睡著了,做夢了,她躺在小吳莊的墳地里,正是人間的四月天,太陽,風(fēng),花草,都恰到好處,鼻子里滿是青草香——萬物正在生發(fā),而身子卻是懶洋洋的,她想,要是一直這樣躺下去該多好——鐵門就是這時突然打開的,獄警把她的獄友送進(jìn)來——她們排著隊,情緒還在跌宕中。
今天,二十號。
這是她在獄中的第幾個二十號了,張小羊記不清,她覺得日子過得太緩慢,二十號又來得太迅疾,她在枕頭里藏過針、石頭和一截繩子,她用它們?nèi)蝸砹藬嘧约?,三次均失敗,三次受到批評……她希望把自己剩余的日子送給別人,把二十號送給別人,送給獄友,送給0017。此刻0017正癱坐在地上,眼睛又腫了,核桃一樣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屋頂上的一個亮斑。她對張小羊說,我想摸摸她的小臉,可我不能向外伸手。她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她朝我笑——她說的是她幾個月的女兒,張小羊想,要是她和老向林站在玻璃兩側(cè),會怎樣呢,她不知道,她還不愿見他——
老向林托人帶過一張字條,只有幾個字:爭取減刑。張小羊握著字條哭了一陣,她不想減刑,只想快快結(jié)束,從死刑到死緩,日子多余到讓人窒息,它們像衛(wèi)校的日子,像在王大華家的日子。是的,后來她在王大華家度過了一段時光——她想她怎么就住到王大華家呢,張小羊記得是在一個陰雨的日子,王大華推著自行車幫她從601搬出來的。
王大華把她的被褥和帳子疊成一個包,用繩子在后座上捆得周周正正,因為下雨,她還用一塊塑料布蓋在上面,做這些的時候,動作十分嫻熟,像是在地里揮著鐮刀割麥似的。張小羊怯怯地看著她,跟在后面,她說,不太好吧,還是不搬吧。隔一會兒又低低說一句,搬過去不太好吧——王大華這時說話了,像第一次見面時的那種嗔怪,她說,住校哪里好,吃不好,睡不好,還要交住宿費,嫌錢多是吧,嫌錢多把住宿費貼給我好了。當(dāng)然,王大華是不要錢的,老向林幾次塞錢給她都被擋回去了,王大華說,我沒有小孩,我就是把張小羊當(dāng)自己的閨女待。張小羊和王大華從601出來的時候,宿舍里幾個同學(xué)正在午睡,也有幾個在悄悄寫信,搬動的聲音大概是擾亂思緒了,寫信的人便對著天花板嚷著,吵死了吵死了。楊花說,就吵最后一次了。然后轉(zhuǎn)過去對張小羊說,走讀就是好,要不,還得像我們這樣關(guān)在這個牢里面。楊花說到“牢”的時候,張小羊突然一驚,她想起看守所里的那個人了,于是爬上自己已經(jīng)空蕩的床,向西北角的方向看去,可是,什么都沒有,只有黑乎乎的幾間平房,這讓她有些悵惘。
王大華在客廳里擱了張床,不是給張小羊的,而是給宏叔的,王大華說,讓他睡外邊,我們娘倆睡大床。王大華似乎很得意于自己的做法,嘴里竟然哼起了歌,一邊哼著一邊擦著地板,擦地板的是一件舊衣服,整個人都趴在地上,王大華完全沉浸在一種自給自足的快樂中,一會兒鉆到床肚里,一會兒鉆到桌底下,一會兒又鉆到宏叔的腳旁。張小羊覺得地板快要被她擦出火花似的,這種來回的摩擦讓她有些透不過氣來,她想幫她,王大華卻將她連連推開,說,看書去,看書去,好好看書,以后要做醫(yī)生呢。然后張小羊就倚在門框上,傻愣地看著王大華,一動不動地,像是被定格在像框里的一幅畫。很久以后的若干時候,張小羊都是這樣的姿勢,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屋里。當(dāng)然,這樣的時候也并不是很多,因為屋里還有宏叔。
一直到天黑,王大華都沉浸在一種亢奮之中,張小羊放學(xué)回來的時候,王大華已經(jīng)下班,嘴里還在哼著歌,好像整整一個下午都沒有停歇似的。她把袖口挽得高高的,站在陽臺改造的廚房里,鍋里正刺刺啦啦的,炒著韭菜。宏叔也站在陽臺上,鐵鉗像是從手里長出來的。他用另一只手將窗戶打開一條縫,然后把煙頭從縫里塞出去。這時張小羊發(fā)現(xiàn),宏叔是抽煙的,他在陽臺上的時候,躺在小床上的時候,總是弄出一陣煙霧繚繞。王大華對這場景常常抱怨一句,說,抽抽抽,抽死好了——
當(dāng)然,宏叔沒有把自己抽死,每天他單薄的身子像件衣服似的搭在沙發(fā)的扶手上,王大華上班的時候,他還沒起來,直到中午王大華進(jìn)門,他才從沙發(fā)上轉(zhuǎn)移到陽臺,他把鐵鉗換一只手,不久后,再換到另一只手里。
8
老向林還是每個禮拜來一次,給張小羊送點衣服,給王大華送點菜油。他從不進(jìn)門,把東西放在門口就走了,要是被王大華看見,會硬拉著他,老向林便小心翼翼地進(jìn)來,把鞋脫在門外。吃飯時,他看一眼張小羊,再看一眼宏叔,后者正把一截?zé)熎ü摄曉谧炖铮⒉豢此F鉗在手里發(fā)出丁當(dāng)丁當(dāng)?shù)捻懧暋ER走時,老向林會關(guān)照張小羊,要聽話,要好好讀書——下次再來的時候,老向林會多帶上一條煙,煙塞在沙發(fā)里。
張小羊把學(xué)校人體器官瓶打破的事受到了處分,教導(dǎo)主任說這種行為太惡劣了,三個瓶的標(biāo)本,讓學(xué)校受到很大損失。大會是在操場上召開的,張小羊站在前面讀著檢查書,太陽很毒,她的聲音很輕,風(fēng)把聲音吹得到處都是,她仿佛看見這些聲音像無數(shù)的紙屑一樣飛向城市各個角落,她想起了老向林,想起了王大華,還想起那個彌漫福爾馬林的漆黑夜晚。太陽依舊刀一樣明晃晃地,汗不停地往外冒,她感覺自己正是一具逐漸腐爛的標(biāo)本。
回到教室,班主任又訓(xùn)斥了一頓,大致是給他們產(chǎn)護(hù)班造成的惡劣影響,這使班上的其他同學(xué)頓時產(chǎn)生出一種同仇敵愾,她們怒目圓睜,鼻翼一張一合,這是產(chǎn)護(hù)班第一次如此的團(tuán)結(jié)。
放學(xué)后,張小羊往王大華家慢慢走去,傍晚的橋頭廣場,一群婦女在咿咿呀呀地唱歌,一邊唱著一邊舞著紅綢,每一張臉都像綻開的花,在紅綢的映襯下那么生動。張小羊歪著頭傻傻看著——多久沒有看到這樣的笑臉了。后來她也跟著唱,扯著嗓子,唱《好日子》,唱《走進(jìn)新時代》,還唱《咱老百姓今兒真高興》。她就這樣伸著脖子大聲地唱著,把頭伸得很遠(yuǎn)很高,于是聲音也被送出很遠(yuǎn)很高,周圍有人看她,目光很怪異,她不想理睬,繼續(xù)把頭仰起來,仰得看見了天空,天空被暮色渲染,像一片淺灰色的紙,紙的顏色越來越深,也越來越低,慢慢向臉逼近。后來,她感到臉上酥酥的癢,用手一摸,濕了,臉上都是水。
到了樓下,張小羊沒有立即上去,而是站在花圃旁看向頂樓,窗戶是黑的,燈還沒打開,這個時候王大華一定在擦地,她總是在天欲黑未黑的時候做著家務(wù),好像要與日光爭分奪秒似的。宏叔應(yīng)該正站在陽臺上,和他手里的鐵鉗一樣叉開細(xì)瘦的雙腿。張小羊很少聽到宏叔說話,他也不做家務(wù),長得有些白凈,城里人的模樣,走路時踽踽而行。她想起小王莊人對王大華的議論——嫁給城里人了,純城里的,沒一絲泥土味,吃的國家糧。說王大華不肯把男人帶到鄉(xiāng)下,人家多愛干凈,白襯衫白鞋底的,泥土路走不慣,但從帶回的照片上看,那男人長得真是有模有樣。
打開門的時候,燈亮了,突然而來的光明使她感到刺眼。王大華說,怎么才回來呢,天都黑透了。她把張小羊拉進(jìn)衛(wèi)生間,說,幫我搓個背吧,多久沒搓了。王大華把水?dāng)Q開,放好盆,兀自脫著衣服。她覺得王大華這些天有些亢奮,時不時地嘴里哼幾句,或者拉著她說很久,至于說什么,張小羊一點都記不住,好像也不需要記住,她只要安靜地坐在一旁就行。
王大華衣服脫光的時候,張小羊嚇了一跳,她的后背與肩膀臥了幾道褐色的疤,筆直的,有舊跡,也有新傷,王大華不哼歌了,也扭過頭看了看,說,都好了,結(jié)痂了。張小羊剛要發(fā)問,王大華已經(jīng)開始沖洗起來,水流聲把說話聲蓋住了,她用水快速地撩著,又把頭探出來,臉上盡是水珠子。她對張小羊說,一會兒給我用勁搓。說完笑了,有個閨女就是好呢。
9
又一個二十號時,春天來了,從牢房到探監(jiān)室路上的迎春花開了,一簇一簇的,分外好看。有犯人想要一朵,要求滿足了,獄警從院墻上摘了一支。從鐵門前經(jīng)過時,0017突然哭起來,她說,一定有人將要處決了——
對于死刑犯臨刑前的要求,監(jiān)獄里一般都會滿足,要求也不過分,一個漢堡,一雙新鞋,或是一朵花。0017說她不會要花,她只想多看幾眼她的寶貝。他們會滿足我的要求么?她問張小羊,恐怕,連家人都看不到了。臨刑前監(jiān)獄會通知親屬,處決時間一定早于通知的時間,說是以前有個犯人要被槍決,她的母親接到通知,監(jiān)獄的人叫她在刑場院墻外邊等一等,指著拐角處,說那里有個洞,一會兒再從洞里過去看最后一眼。那女人就在院墻邊等著,突然,砰的一聲槍響,女人趕緊往洞口跑,可是,哪兒有洞呢,院墻嚴(yán)嚴(yán)實實。0017停了停,聲音有些顫抖,她說這是以防犯人親屬會情緒失控,槍決結(jié)束來收個尸就可以了。
有人在抱怨,叫0017閉嘴。張小羊不知道自己的處決時間,她想恐怕也是近了。
獄警過來帶0017去探監(jiān)室,手鐐腳鐐卸了下來,她朝張小羊笑笑,說有種刑滿釋放的感覺。她被押著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我要好好表現(xiàn),從死刑到死緩,從死緩到無期,再從無期到有期……反正,她轉(zhuǎn)過頭,認(rèn)真看著張小羊,我是一定要出去的——
鐵門關(guān)上了,張小羊閉上眼睛,鼻子里似乎能嗅到迎春花的香味。在小王莊的時候,她就喜歡這樣閉著眼睛嗅著各種花草的香氣,從王大華家的樓道里經(jīng)過時,她也會閉上眼睛,讓薔薇花的香味涌過來——她想,沒有什么比嗅覺更使她感到真實的了。
她記得自己常常坐在薔薇花旁邊,等著王大華下班回來。傍晚的太陽孱孱弱弱的,春風(fēng)輕拂,薔薇花的香味就會像海水一樣涌上來,一陣又一陣。這時王大華會從西邊的拐角出現(xiàn),影子被拉出很長,人還沒到,影子已經(jīng)到了。她朝張小羊笑笑,像薔薇花一樣,然后快跑過來。但那一天,張小羊沒有等到王大華,天黑了,她才獨自向樓上走去。打開門,張小羊吃了一驚,王大華正癱坐在地板上,宏叔的影子映在陽臺窗戶前,如鐵鉗一樣的姿勢。這是張小羊第一次看見王大華被打,雖然她不知道起因是什么,又是怎樣被打的——王大華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往陽臺去了。她挽起袖子一邊洗菜,一邊嚶嚶哭,你這個神經(jīng)病,她轉(zhuǎn)過臉,對著陽臺,你這個神經(jīng)病,你把我打死好了——
很長一段日子,張小羊都不敢開口說話,王大華偶爾還會哼一下曲兒,但大多時候自言自語著,又像是對宏叔說話,王大華說,我怎么跟你這個神經(jīng)病過日子呢,這個日子真是過不下去了呢——
可是,王大華依然繼續(xù)著這種日子,依然每天把地板擦得錚亮,依然熱情洋溢地炒著土豆絲和韭菜——土豆和韭菜是老向林送來的,每個禮拜他來看一次張小羊,順便送來一蛇皮袋蔬菜或新榨的菜油。王大華做飯的時候,張小羊會被趕到書桌前寫作業(yè),有時王大華冷不丁跑來坐在身后,把她嚇一跳,然后又像記起什么似的,猛地站起來向廚房奔去。過一會兒,又會跑回來,繼續(xù)坐著。王大華說,我老了就跟你過。張小羊說好啊。王大華又說,我不管你宏叔了,由他自己去。張小羊點點頭,王大華便繼續(xù)遐想。王大華喜歡坐在張小羊旁邊,看她寫字,然后有一搭沒一搭地遙想著那些叫做“將來”的事情。這樣的對話她們幾乎每隔幾天就要進(jìn)行一次,每次都能讓王大華的臉愉快地舒展開來。
10
春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宏叔又發(fā)病了,他用鐵鉗把王大華打傷了幾次,其實每一次王大華都是可以跑開的,但她偏不,偏要倔強地站著一動不動,王大華對宏叔說,你打啊,你用鐵鉗打我啊,你把我打死好了——
王大華沒有被打死,而是肋骨斷了一根,她不想去醫(yī)院,說那里只會瞎花錢,她將一件舊衣服撕成條狀,纏在腰部,夜里疼得厲害了,便哼哼兩聲,哼完撐起半個身子對著客廳喊,喊的內(nèi)容無非還是“把我打死好了”。王大華每一次被打,張小羊不都是在場的,等她放學(xué)回來,屋內(nèi)已經(jīng)是驟雨初歇后的平靜。要是遇上張小羊在家,王大華會把張小羊推開,說,你寫作業(yè)去,我就不信他能把我打死——再往后,王大華也不說這話了,她會搶過宏叔手里的鐵鉗,然后掄在對方身上。甚至有一次,晚飯后躺在床上,王大華突然對張小羊說,我真想把他打死算了。張小羊聽了渾身瑟縮一下。
進(jìn)了夏天,衛(wèi)校的課程越來越松了,有一個任課老師休了婚假,還有一個跌斷了腿休了病假,產(chǎn)護(hù)班的大多時間交給一個見習(xí)老師,老師年齡不大,正血氣方剛,他認(rèn)為學(xué)習(xí)的關(guān)鍵在于動手,于是張小羊和她的同學(xué)們常常一整天的呆在實驗室里,試驗的內(nèi)容無非是相互量量體溫,相互進(jìn)行靜脈注射。有一次,老師帶來幾只兔子,要求她們先對其進(jìn)行靜脈空氣注射。被點名的同學(xué)站了出來,抖抖嗦嗦地把針筒握在手里。幾番下來,均未成功,老師又喊了楊花,楊花把兔子耳朵捏住,閉著眼睛戳過去——兔子突然掙扎起來,嗓子里發(fā)出哦哦的聲音,老師立即上前摁住,嫻熟而準(zhǔn)確地將空氣注射進(jìn)去,兔子在實驗臺上抽搐了幾下就躺下了。張小羊也蹲下來,胸口感到一陣難受。她想起幾天前王大華問她的話,王大華說,你學(xué)這么久了,可曉得有什么東西能把人悄悄殺死的么。
整個下午,張小羊心里都感到難受,一種說不明白的驚恐。實驗結(jié)束后,還沒放學(xué),楊花邀請她去宿舍里坐一坐,說是有個好東西給她看一下。張小羊跟在楊花后面慢慢走著,穿過花圃,上樓,再經(jīng)過一個狹長走廊,一直走到601宿舍。好像隔了很多年似的,張小羊有些陌生,宿舍的繩子依然掛滿滴水的衣服,使得光線不太好。張小羊看見曾經(jīng)睡過的床上也堆滿了箱子,衣服,還有大大小小的盆,張小羊伸手摸了下床欄,心里就有種密不透風(fēng)般的傷感,她想起睡在這張床上的夜晚,想起趴在窗口看老向林的日子,時間過得真快啊,然而這么久了,她還沒有離開衛(wèi)校,想到這里,張小羊便有些頹喪。
楊花給她看的“好東西”是幾封信,就是那個寫下“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錢兵。楊花說他們通信很久了,十七封了,第十七封的信上他向她表白了——張小羊并沒有聽進(jìn)去,她的思緒已經(jīng)飛到窗外了,剛剛站在窗口的時候,她看見了那道灰色院墻,是的,她想起了那個人,經(jīng)常站在路燈柱下,看著天空或看向601。張小羊走到窗口,將窗戶打開,天吶,她在心里尖叫起來,那個人正站在從前的位置上——張小羊抑制住內(nèi)心的激動,將身子探出去。傍晚的太陽仍有些刺眼,一絲不茍地照在她的臉上,她想起自己寄出又退回的信,還有跑到看守所門外的那個夜晚,她的眼淚快要流出來了。她朝那人揮揮手,仿佛跟過去的自己打招呼一樣,然而對方站著一動不動。張小羊把身子往外又探出一些,這時,男人看過來了,她向他又揮了揮手,好像他們認(rèn)識很久似的,都不需要開口,他就能理解她的一切。男人慢慢抬起手來,似乎也要揮手,手臂抬到水平的時候,停住了,右手握成了拳,留下食指和拇指,張小羊看見呈八字的手指對準(zhǔn)她跳動了一下,像扣動扳機(jī)。
從601出來,張小羊渾身無力,太陽也軟綿綿的,在地上打出模糊不清的一些影子。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601的,又是怎么走到荷花小區(qū)的,小區(qū)里安安靜靜,下班的人潮還未來臨。她在花圃旁坐下,好像需要一個結(jié)實的東西才能支撐住身體,周圍太安靜了,這樣的安靜使人害怕,仿佛一個重大的事件即將發(fā)生似的——她抬起頭,慣性地看向窗戶,突然,窗臺上的盆子從六樓摔落下來,張小羊尖叫一聲,便猛地向樓上沖去。
王大華和宏叔果然正廝打在一起,屋內(nèi)狼藉一片,地上有血,被踩出斑斑駁駁。宏叔的鐵鉗重重地敲打在王大華的腦袋上,沉悶而冷澀,血像頭發(fā)一樣披散開來,王大華喊,快幫我啊張小羊——張小羊沖過去,卻束手無策,她拉住宏叔的腿向后拽,沒有動彈。血越來越多,已分不清是誰的血,張小羊想起下午實驗室里的兔子,眼前一陣眩暈——王大華仿佛奄奄一息了,她說,張小羊快打死他啊,我不想跟他過了啊——張小羊尖叫起來,歇斯底里地?fù)淞松先?,她撕咬著宏叔手臂,鐵鉗跌在地上,張小羊迅速地奪過來,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兩只手拼命揮舞起來,她想,這樣的日子她也堅持不下去了。她把鐵鉗掄出去,像是要把所有的日子都要掄回去似的——她想起了王大華睡在旁邊時的嘆息,想起肋骨斷裂的那些夜晚呻吟——她過不下去了,真的,王大華說她后悔嫁到城里了,他就是一個神經(jīng)病啊——突然,幾聲脆響之后,世界安靜下來——兩具血肉模糊的身體倒下來,張小羊沒有尖叫,也沒有哭泣,而是站在黑暗里一動不動,她把鐵鉗拿在手里,半晌,才慢慢打開門,向樓下走去——
11
鐵門突然打開了,張小羊吃了一驚,耳邊還是那個晚上的幾聲脆響,她睜開眼睛,獄警把執(zhí)行單遞到面前。摁個手印——他們說。張小羊站起來,腳鐐發(fā)出一串響聲。那些堅硬的歲月也如此度過了,她重新坐在地上,內(nèi)心有些澎湃,這似乎是她關(guān)押之后的第一次內(nèi)心澎湃,她隨時等待著被押至刑場—— 一個禮拜,一天,或許只有一個小時,她的眼淚流下來了——她回憶起那些年的事情,回憶起衛(wèi)校的灰色院墻,看守所的路燈,王大華家的碗柜,寫字臺,門前的薔薇,還有王大華的歌聲。猛地,張小羊突然站起來,像想起什么似的朝著鐵門外喊著,紙,她說她想要紙和筆——雖然這是違反監(jiān)獄規(guī)定的,但還是被送來了。
她伏在木板上,整個身體有些顫抖,多久沒握筆了,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寫信,還有那一天的情景——宿舍里忽長忽短的鼾聲,窸窸窣窣紙與筆的聲音,地上是潮濕的,空氣也是潮濕的,所有的一切,都讓人感到難受而悲傷,她記得在紙上悠悠寫下的兩個字:想家。是的,那時候,她多么想念她的小王莊,想念那些她從沒見過的人與事——她還不知道將信寄往哪里,寄向哪里呢——似乎這一生所寫的信都是寄給自己的。她低下頭,在紙上認(rèn)真寫著,她想這是寫給自己的最后一封信了,她把紙鋪平,一筆一畫地寫下:馬集市衛(wèi)校95級產(chǎn)護(hù)一班的張小羊,你還好嗎——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