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被搬上舞臺,就像羅密歐與朱麗葉,觀眾走進(jìn)劇院,已不是為了“聽故事”,卻是抱著期待,想看這個熟得不能再熟的故事,還能把大家?guī)У侥睦锶ァ?/p>
帶回當(dāng)時的現(xiàn)場?但在女性上學(xué)堂沒有合法性問題的今天,回到過去有什么意義?若說女扮男裝和追求婚姻自主是梁祝的兩個永恒主題,光是還原大眾對梁祝的想象,收效還是在于慰藉。所以,雖然是因?yàn)辄S梅調(diào)與越劇電影愛上梁祝,但當(dāng)我要以這兩個名字再次燃點(diǎn)代表他們的精神火把時,首先便在劇名上加上“時態(tài)”:《梁祝的繼承者們》。
接下來的,就是在我眼中的古今之別:以前是祝英臺“不能告訴他(梁山伯)我是誰”,所以才有十八里相送打不完的啞謎唱不完的纏綿。但到了我的版本,“不能”者,變成了“為什么我好想告訴他我是誰”,有著不可告人之秘密的反而換上梁山伯,因?yàn)樗恢馈拔沂钦l”。
二人同窗于一所“藝術(shù)學(xué)院”。祝英臺的父母一樣反對她去上學(xué),不是女子無才便是德,卻是念工商管理更有前途。于是引出一首《為什么不能與父母談生命的意義,只能談生活的意義》。那是關(guān)于問題與答案的歌,可是兩者之間距離隔很大。問問題的人,不想要統(tǒng)一的答案,而給答案的人,認(rèn)為問題不重要。一邊說如何才能改變,一邊說改變沒有意義。一邊說有意義就是沒有意義,一邊說沒有意義就是有意義——這就是代溝。
溝通和互相了解之難,同時也造成新世代走到哪里都要先連上Wifi:上網(wǎng)比跟眼前人互動重要,造成大家“什么都知道”,可是“認(rèn)識”完全談不上。
在梁山伯的心里,有一首徘徊不去的《自畫像》。那是關(guān)于了解別人與了解自己有何不同的歌。我們看別人時,總是自以為客觀。他人的外觀、行為、氣質(zhì)、背景等等,全都有助我們衡量這個人在我們心中的位置。殊不知在大部分時候,我們也是通過想象別人怎樣看我們,來建立一個“客觀的自己”。知道跟了解,客觀與主觀之間的落差,被表現(xiàn)在以“自畫像”命名的歌曲里。知識之外,我能不能追求智慧?
梁山伯有很多的恐懼,皆因他太渴望自己不平凡。《平凡》正是發(fā)自他內(nèi)心關(guān)于冒險與安全的歌。地上走著的人,抬頭看見天上飛著的鳥,天上浮著的云,看著海中游著的魚,自由不只是陽光、空氣和水,還是擁有改換位置去成為另一個自己的決心。原來,我們可以同時存在于兩個空間,精神能把囚禁的肉體釋放,肉體又可以把迷失的精神救回,只不過當(dāng)中的拯救必須通過“想象”來實(shí)現(xiàn)。沒有冒險便只能永遠(yuǎn)抬頭或低首,安全的同時,卻覺得自己不完整。
相比梁山伯在面對自己、藝術(shù)、人生時的縛手縛腳,祝英臺則因?yàn)槔硐牖挤诺枚?。盡管在她的“主題曲”《為什么我好想告訴他我是誰》里,眉梢眼角流露的,仍有太多不安和忐忑,被創(chuàng)造欲望牽動的少女脈搏。那是關(guān)于要求與拒絕的歌。所要求的是對方對“我”產(chǎn)生興趣,而這個要求背后,是要求的人還沒有信心實(shí)現(xiàn)甚至有可能永遠(yuǎn)不會實(shí)現(xiàn)的“自我”。不自信會讓這些要求背后的“被拒絕”,自動投射到對方身上:他也是沒有自信,故此在拒絕自己時也拒絕我?對方的回答變成回音,長久的回音等如沉默。
因此不難明白,為什么有一種情感叫“暗戀”。那是關(guān)于透明與存在的歌。有些東西永不可能消失,但也不可能存在。我不消失,我就不會忘記自己,我不會忘記自己,就不會忘記他,我不會忘記他,他就不會忘記我。雖然,我到底沒有讓他看見我。
一闕闕新歌,就是反映現(xiàn)代祝英臺與梁山伯的悲?。簶O度介意別人怎樣看自己而不敢放開懷抱活出自我,使本來的比翼雙飛,變成不可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