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亦藍(lán)
一、
妹妹說,城南來了個貌美的算命先生,每天去看他的女子,從城南幾乎要排到城北。
我當(dāng)然是不信的,于是買了瓜子、花生跟她同去觀看。那先生的卦攤前十分熱鬧,人頭攢動,那人神情淡然,眉梢眼角流露出那么一點(diǎn)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整個人坐在那里搖著卦,竟然像是一幅畫。
我定了定心神,吐了一地的瓜子皮:不怎樣,這個先生不好看。
妹妹好像完全沒聽見我的品頭論足,她的眼睛直勾勾的,仿佛被攝了魂魄,口中喃喃自語:姐姐,我要算一卦。
我眼尖,瞧見那先生的標(biāo)價是一錢銀子一卦,當(dāng)機(jī)立斷地拉著我的妹妹就往家的方向走。誰料走了兩步,卻聽見有清朗的男聲說道:這位小姐,在下有一卦相送。
人群頓時如海水般涌入,我的腳步頓了一下,妹妹竟然掙脫了我,往那卦攤跑過去了。我拉她不住,只能嘆息一聲,一個人回家。
然而走了沒幾步,卻有人輕輕拉住了我的袖子,我大喜,轉(zhuǎn)過頭問道:怎么,你舍得回家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陌生男人的俊顏,他被我這句話噎了一下,臉微微地紅了:小姐,在下有一卦要送你。
送我?無事獻(xiàn)殷勤,非奸即盜。
心底涌起似曾相識的情愫,我記起經(jīng)常做的夢——靜水澗邊,一人在水邊撫琴,手明明沒有碰觸到琴弦,但一曲悠揚(yáng)響徹云霄,令人忘卻了一切煩惱。
此外還有其他依稀的夢境片段,我曾與一個人在茅草房里相依相靠了十年,曾一起在澗邊練劍,一起在山上看日出,那男子的眉眼像極了面前這位算命先生,在夢里,他喚我:娘子。而我對他笑臉相迎:相公,回來啦?
我茫然了片刻,很快又恢復(fù)了神志,試探地問道:真的是送的?我可沒錢消災(zāi)。
是送的。他悄悄拉我:姑娘,借一步說話。
二、
我被他拉進(jìn)了一家茶樓的雅座,我想我真是昏了頭了,想我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好人家小姐,竟然跟一個算命先生跑進(jìn)了茶樓單獨(dú)相對,我想我以后真是不想嫁人了。
他輕啜一口清茶,低頭看著桌上的銅錢,微微蹙了眉頭:小姐命中,就在這幾日里,有一劫。
嗬。我就說嘛,天下哪有白送的茶喝,這位先生單獨(dú)約了我出來,也一定是想要從我身上刮幾兩銀子罷了。
我笑了笑,伸出手將他桌上的銅錢推得七零八落:我向來不信這些,你也別跟我裝神弄鬼,我命由我不由天。
他看了我一眼,忍不住笑了:你還是這樣。
這話中含著幾分寵溺,卻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曾幾何時,這人好像也曾經(jīng)親昵地?fù)嶂业陌l(fā)絲,在我耳邊說:傻丫頭,你怎么還是這么傻呢?
我搖搖頭,也對他笑了笑:先生想說什么,別繞圈子。
他把銅錢裝進(jìn)了龜殼里,輕輕搖了起來,一邊搖,一邊看著我的眼睛說道:我對小姐一見鐘情,愿與小姐修百年之好,媒人已經(jīng)到了貴府,現(xiàn)在我只想問小姐一句話——你嫁不嫁?
話說完了,銅錢也散落在了桌上。他低頭看了看,笑了。他笑起來的樣子好像春風(fēng)拂面,帶著花草的香氣。
他為我倒了一杯茶:既然小姐也有意,那我們就擇日成親吧!
說完這些他就走了。
喂!我在他身后跺著腳大喊:我還沒說愿意呢!
三、
婚事就這么定下來了。
子喻算得不錯,我確實在心里是答應(yīng)了的。你問子喻是誰,還能是誰,自然是我家那位相公,以算命卜卦測字為生的神棍子喻!
子喻求親一月后我就嫁了過去,成婚的地方不是我夢里的那間小小茅草房,而是一間還蠻寬敞的宅子,宅子里帶個后院,有池塘、假山和桃花樹,每天黃昏,子喻和我坐在茶室里,看著后院的桃花紛紛,喝茶談天,好不快活。
雖然與他相識甚短,但有種與生俱來的默契與了解,我和他,好像以前就認(rèn)識似的。
我問子喻:你是誰?
他笑著摟過我的肩膀:我是你的相公??!
我看了看他,說:你并非常人。我生來便有異能,能看得見每個人頭頂無數(shù)的線,那些線若有似無,可以穿過世間萬物,但,唯獨(dú)穿不過我的手。
我繼續(xù)說道:我的手,可以撥弄那些絲線,但我一旦改變了那些絲線的位置,這些人就會發(fā)生一些計劃外的變故,有時我看見那些絲線一齊自然脫落,脫了線的那人,就死了。
他輕輕握著我的手,并沒有回話。
我回握住他:相公,我有改變?nèi)嗣\(yùn)的能力。為何你沒有絲線?你……是神仙嗎?
他看了看我:終有一天,你會看到我的線。
我抬頭,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他的頭頂,卻一條線也沒有看到。
四、
從此以后,我對子喻就分外留意,我和他生活了三年都沒有看到線,三年后的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在子喻的頭頂,連著一根銀白色的細(xì)線,那線很細(xì),比發(fā)絲還細(xì),但我看到了。
子喻開始經(jīng)常在家為自己卜卦,每天他都要卜幾次,卜完之后收了龜殼銅錢枯坐在茶室里,默然許久,一言不發(fā)。
不久之后,子喻頭頂又生出了一根細(xì)細(xì)的紅線來,那線細(xì)得幾不可見,我要盯著他很久,才能看到那條線。
這條紅線連接于哪里,我起初沒看出來,后來過了幾日,我回家省親,發(fā)現(xiàn)妹妹頭頂也有這樣一根極細(xì)的紅線,那時我不確定這條紅線的作用,后來我經(jīng)常去找妹妹,漸漸發(fā)現(xiàn)了一些端倪……
妹妹頭上原本的線日益變粗,而相應(yīng)的,子喻頭頂?shù)哪菞l銀線卻越來越細(xì),近日來子喻臉色很是不好,我時常在深夜里聽見他的咳嗽聲,這讓我越發(fā)疑惑,于是終于有一天,我找子喻說出了心中疑問,他靜默良久,苦笑一聲:你知道了。
他的命正在被損耗,而損耗來自各處不知名的人。他說,從他開始卜命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命被四處八方的人損耗,他自嘲地想這也恐怕是天命,他算計得太多,知道得太多,老天不許他這樣口無遮攔下去,才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
我問,你算到你的命還有多久了嗎?
他說,每天都在算,還有不到三個月。
不到三個月。我尋尋覓覓這么久,才找到他,想要與他白頭到老,他卻說,他只有不到三個月的壽命。
我看著他頭頂?shù)哪菞l紅線,用手想拔掉,手卻穿線而過,留不下一絲痕跡。
他笑了:這命數(shù),你改不了。
五、
沒錯。我改不了這命數(shù)。我無法阻止別人吸取他的命,但是,我可以阻止。
我從來沒試過,將一個人所有的命線斬斷會怎樣,但事實證明,這和我想的一樣,被我強(qiáng)行斬斷命線的人,會死。
我看著妹妹倒在我面前,如一截枯萎的樹,她悄無聲息地死去了,沒有一絲痛苦。
我將我能見到的所有人的命線全都斬斷,這幾日,子喻在卜卦的時候臉上總有驚訝之色,終于有一天,他顫抖著握著我的手說:娘子,我,我不會那么快就死了,我,還能活一年。
只有一年?我這么努力,他竟然只能再活一年?
我不甘,憤怒仰望蒼天,然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頭頂,吊著一根細(xì)細(xì)的,紅線。
半年后,我伸出手,斬斷了我所有的命線。
六、
我看見了師父。往昔的一切種種瞬間涌入腦海,我知道,我又沒能通過這次歷劫。
我的師父是這仙界中的司命上仙,我投在他門下,是他門下小童,略有仙根,卻無仙班職位,這次仙班招募,我與幾個初學(xué)弟子同爭姻緣司一職,這次對手中,有一位強(qiáng)勁對手,是北方玄武的得意門徒。
而子喻,就是這位北方天神玄武。
他作為我的面試仙官,以凡人姿態(tài)跟隨我下凡,其間記錄我的日常行為,但凡有違背仙界條例之舉,一一記錄在冊。
我又沒能通過。是的,上一次,我也是和玄武結(jié)為夫妻的那一次,我單戀他,為了能與他長相廝守,我擅自改了我與他的牽連,硬是和他做了夫妻。
而我這一次更過分,為了他一世長安,我濫殺無辜,犯下大錯。
早在我初入仙門的時候,我曾遠(yuǎn)遠(yuǎn)地見過玄武一次,那時他撫琴的身影映在我心上,從此,再揮不去。
而我,卻和他門下的弟子有競爭,我知道,他絕不會站在我這邊。我兩次下凡歷劫,結(jié)果兩次歷劫,我都是慘敗而回。
我失去的,不僅僅是競爭姻緣司的機(jī)會,更是自己的仙途,我犯了殺戒,要被打入凡間重新修行,再過一百年,若真心改過,才能再回仙界。
只是那時候,玄武早已距我十萬八千里之遙。
臨行之前,我跟玄武告別,他還是神情淡然,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我知道,我永生永世,都不可能讓他再多看我一眼。
先愛的一方,注定一開始就一敗涂地。
他對我點(diǎn)頭:你我也算相識一場,這次之后好好修行,我等你回歸仙界的那天。
我苦笑:玄武,你果然精于計算,萬事都算得分毫不差。你早知道我對你的情意,第一次歷劫,第二次歷劫,你不必做什么,就可以將我擊得潰不成軍。
他對我云淡風(fēng)輕地一笑:你又何出此言。
我泫然:子喻,我只想知道,在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愣了愣,微微垂下目光:凡塵的經(jīng)歷不過一場虛夢,你又何必在意。
一場虛夢罷了。我投入全部的這場感情,于他而言,不過一場笑話。在凡間,他曾經(jīng)愛我寵我,噓寒問暖,再沒一個夫君比得上他,可那些竟然,都不過是他為了引我入局的一場戲罷了。
也罷。我又何必再奢望他對我的情分有一絲半點(diǎn)的回應(yīng)。我轉(zhuǎn)過身,再不看他,一步一步地朝著前面的池子走去。
楚楚!不是那邊!他在我身后喊道。
楚楚。我忽然記起,這是我在凡間時的名字,他曾攬我入懷,吻著我的額頭喚我:楚楚,楚楚。
而我在仙界,并沒有名字。
前面是化仙池。不是羽化登仙的化,而是消失融化的化,一旦進(jìn)入這個池子,將盡毀仙根,遍噬魂魄,再不能登仙。
身后有人拉住了我,卻被我傾盡全部仙力念訣甩開,那人沒料到,我竟然使出全部的力量。
事到如今,誰也攔不得我。
跳下化仙池前,我只許了一個愿望:從此以后,再也不要愛上任何人。
終局
一個小姑娘坐在玄武天仙境之中,玄武天風(fēng)景如畫,美得不像真的。她對面坐著玄武天的執(zhí)掌,他的師父。
師父,后來呢?她托著下巴問他。
后來……后來玄武在凡間找到了為人的她,因為她仙根盡失,他渡了自己的一半仙根給她,終于她又再登仙境,只是之前的一切,全都不記得了。
她真的再也不會愛上任何人了嗎?小徒弟歪著頭,頭頂?shù)膬蓚€發(fā)髻好像包子似的。
他看著她,摸摸她的頭發(fā)微笑了:或許是吧。
師父,那玄武,最后有沒有愛上她?
師父愣了愣,低下頭沒有說話,他站起身,背向她,長袖迎風(fēng)獵獵起舞,一滴清淚悄然滑落,遁入仙土,再不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