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
1
這輩子我從未覺得自己有多幸運過,直到遇上了程浠。
程浠在大齊是個怎樣的存在呢?
在他年少時,程浠這兩個字就已響徹了帝京,京中曾見過他的姑娘,十個有九個都曾在夢里偷偷喚過程郞,連我……亦不例外。
我從未告訴過他,曾經(jīng)我也同那些姑娘一樣,年少的時候,也曾想著法子入宮,在他上殿時,和一眾宮女一起,爭擘珠簾帳殿前,也只為偷偷望他一眼。
冠蓋京華的儀度,紅袖滿樓的風姿。
這就是程浠。
而我,從未奢想過能得他一眼側(cè)目。
不過沒關系,只要能靠近他,我愿意揮霍掉此生所有的幸運。
他自然是不知道我這些心思的,我在他面前裝得極好,女子的心意不能輕易叫那個人看得一清二楚這樣的道理,我懂。
2
當我終于溜出府后,遠遠就看到了街角柳樹下停留的那輛平頭馬車。
這條長巷里坐落的全是世家宅院,街道上只有三兩行人,而我雖然已經(jīng)把腳步放輕了,可居然就在方停步在車旁時,我聽到了車里頭那低低的聲音。
“成歡?”
他的聲音,總是同他的人一樣,清清潤潤,波瀾不興。
話音落,一只修長的手從車簾內(nèi)伸出,輕輕揮開簾子,露出那張耀眼的臉,見果真是我,便彎了嘴角笑了起來。
“快把簾子放下來!”我壓低聲音急急道。
跳上車后,我趕緊看了看那車簾是否掩好。
“都說你長得這么招搖,還敢把臉露出來,讓我家下人瞧見就完了,我哥會打死我,我爹也會打死你。”
他卻仍是笑著,面上有疲憊之意,眼里卻明亮得如有光芒。
我在這笑里紅了臉,偏過頭去問:“不是說,要十日后才能回來嗎?”
這次他奉旨離京,整理南邊兩江的水務,聽賀珉說,這種差事最是費力,繁重冗雜又牽扯各方,中途他也來過一次信,倒沒說有多累,只說歸期大約在半月后。
方才下人偷偷給我遞信,我還不敢相信是他回來了。
“平日少偷些閑,就把時間趕出來了,聽聞欽天監(jiān)預測今夜有隕星雨陣,京中各塔均向百姓開放,肯定熱鬧至極,我猜你定然是要去湊這份熱鬧的,”說著他看向我,頗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道,“你這性子,我不在一旁看著,又怎么放心……”
我看到他眼中的血絲,眉間掩不住的憔悴,心中明白,南邊那么重的事務,要提前十日回京,哪里是“少偷些閑”那么輕松。
他自幼被喻為神童,諸事過目不忘,可再聰明,也不過是肉體凡胎,也會苦會累,也有扛不住的時候。
可他說了這樣的理由,讓我又如何再說出一字責備之言。
鼻間有些酸楚,于是轉(zhuǎn)了話題:“那方才,我還沒出聲,你怎么知道馬車外的人是我?”
他不知為何一下笑了,那一瞬如有清風入懷,叫人難以移目。
他捏著我的手,輕聲道:“我聽得出你的腳步聲啊,千萬人中,我也聽得出這聲音是你。”
3
欽天監(jiān)說好的隕星雨陣并沒有來,我和程浠等在千葉寺的九重塔上,聽著身旁的人抱怨不停。
后來人紛紛散去,程浠也勸我離去,我卻不肯走。
“夜深了?!?/p>
“可今夜宮里都有旨不宵禁了,等一會兒又不礙事,說不準一會兒隕星就來了?!?/p>
他無奈,只能依我,可入秋之后夜寒露重,他把外衣都披在我身上,我瞧他衣衫單薄立在夜色里,雖依舊清俊挺拔,但終究不忍:“算了,隕星又不是只有這一次,下次我們再來看好了?!?/p>
他送我回了府,馬車依舊停在巷口,直到我進了門后才聽到離去的馬蹄聲。
“肯回來了?”賀珉那熟悉的聲音傳了來。
這下我才看清,他立在左邊那一叢青竹下,靠著月色能看到,那臉色陰沉得可怕。
“哥哥……”我垂下頭囁嚅道,“你和爹今晚不是要入宮嗎……”
“欽天監(jiān)說今夜有隕星雨陣,闔京皆知,萬人空巷,我還猜不到你那點小心思?”他冷冷說著,怒氣未消,“可我還是小瞧了你啊賀成歡,方才那是程府的馬車吧,車里是誰還要我猜一猜嗎?”
我不語,他走近,戳著我的頭,咬牙道:“大姑娘家的,與男子私相授受,還是程家的程浠,呵呵,你長本事了??!說吧,多久的事了?”
“一年多,”我抬頭打量他的神色,“好吧,兩年。兩年前,在熙山別業(yè)避暑時,遇上的?!?/p>
“此事我不會告之父親,”他的聲音緩了緩,“但今后你別想再出府一步,我會跟父親說,提早準備你的婚事,你就好好待家里備嫁?!?/p>
“不,我不會嫁去宋家的?!?/p>
我看著他決然道,和宋家的婚事是自小就定下的,我見過宋家那兒子,唯唯諾諾,就算沒有程浠,我亦不愿嫁。
賀珉被我氣得冷笑起來,扶著額道:“怎么,你還真等著程浠上門來提親吶?是啊,他那樣的人物,京里哪家不愿將女兒嫁去,父親想必都樂意,可賀成歡我告訴你,有我在,就不可能?!?/p>
我心頭的火被他一下子激了出來,手里拿的是之前回府前程浠買的小玩意兒,一股腦全扔到賀珉臉上:“賀珉你聽著,這事兒你管不著!”
4
我把自己關在房里,一連幾日誰都不見,最后連阿爹都驚動了,聽說他還將賀珉叫去罵了一頓。
他一定以為是賀珉又欺負我了,他身為兩府執(zhí)宰,事務繁忙,家里就我和賀珉兩人,賀珉打小就愛欺負我,他也只能在回家后罵上幾句,假裝為我出氣哄我開心。
我知道外面是怎樣罵他的,說他是本朝第一權(quán)臣奸佞,陷害忠良,禍害朝綱,這些是非難以分辨,而我只知道,這么多年,他寵我如珠如寶,作為一個父親,盡責盡力。
“怎么,還在生氣?”
不用回身,我就知道身后的人是誰,不想轉(zhuǎn)頭,就假裝沒有聽見。
賀珉坐到榻邊,將我的被角緊了緊:“你就是被我和爹寵壞了,你起來,有些事我要告訴你?!?
我擁著被子不情愿地坐起來,也不肯看他。
“從前我和爹護著你,外頭的事,都不讓你知道,可你難免也聽到了一些吧,難道你不知道,程家和咱們,是水火不容的?”
我怎么會不知,賀家在朝中如日中天,父親把持朝政,姑母坐鎮(zhèn)宮中,陛下多年前因中風不能言語,這些年朝局都是被賀家左右,群臣攀附,民間都稱之“賀黨”。
可也有一直不愿屈服的,如程家,如成王。
程家是天下文士之首,百年盛名,出過數(shù)代帝師名儒,受天下人敬仰,是以這些年父親再惱也不敢真的動他們。
成王則自然是因為領兵在外,他手下的兵將雖不如禁軍多,但都是從沙場磨礪出來的虎狼之師,父親也不敢小覷。
“程家一門自詡忠良正直,程浠則是如今程家子弟中最出眾者,你說他怎么可能會看上你?”
我忍住想罵他的沖動,忽略他語氣里對我的貶低。
“你說兩年前在熙山遇上他,可你知不知道,也是兩年前,他開始暗中投靠父親?!?/p>
我驚愕抬頭,不敢相信他的話:“不可能!程浠不是那樣的人!”
賀珉的臉色也不太好,似乎對我有些看不起賀家的語氣不大高興。
“你知道他是怎樣的人?還不是被那一副皮囊所惑……程家當初是程浠的父親當家,他喪父后因為年紀小,于是程家被他叔父接管,今后的程家,自然也是交給他的堂兄弟們,他再出色又有什么用?且程家雖享有清譽,可一直不掌實權(quán),又處處為賀家掣肘,程浠這人,表面看著清高,骨子里卻極有想法,他要的,可不是空名而是實務,若不是父親愿意,這兩年他怎么可能在朝中大展拳腳,有如今的作為?”
他冷冷說著,我神情越來越僵。
“父親賞識他,可我卻覺得,這人城府之深,實在難測,你瞧才短短兩年,如今朝堂上,他一人幾可與賀家、程家鼎足而立了,你說就你這點腦子,他逗你就跟逗阿貓阿狗一樣輕松……”
“哥……”我抬眼看他,“我知道你怕什么,怕我只是他的籌碼,他是什么樣的人或許我看不透,但有一點我相信,以他的本事和驕傲,不用也不會拿兒女私情為自己鋪路?!?/p>
5
賀珉在軍中任職,說是要關住我,可到底事務纏身,很容易就叫我找到空子又溜了出來。
程家的院子極大,我翻進去后就迷了路,繞得七葷八素后,聽到有交談聲漸近忙鉆進廊后花叢里躲著。
“三弟,你聽為兄一句勸,不要再與賀家私下相交同流合污了,莫讓程家百年清譽毀于你一人之手?!?/p>
“清者自清,兄長又何須擔心程家清譽為我所累?!?/p>
“你……”
我微微伸頭,看著廊中一錦衣男子拂袖而去,剩下那人臨水而立,長身如玉,待那人走遠后,他卻突然開口:“廊下的兄臺,還請出來一見?!?/p>
我垂著頭,從花叢里一瘸一拐出來,他轉(zhuǎn)過身,一見是我便愣住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扶額笑了起來,那笑仿佛將身后的黑夜照亮,亦能攝人心魂。
“你呀……”他嘆氣,無奈至極的樣子。
正準備向他走近,腳又痛了起來,他臉色立即變了,我只能心虛解釋:“剛才……從墻上跳下來的時候……”
程浠背著我,一邊走一邊嘮叨:“那么高的墻也敢跳,叫門房通傳一聲就好,叫我說你什么好呢,嗯?”
“大半夜的,我跑來找你還叫門房?”
“哦,原來你知道這是大半夜?。 ?/p>
“程浠,”我頓了頓,“這次溜出來,后面我們可能就再難見面了,家里……讓我備嫁……”
深夜跑來為的不過就是如此,總是想著,如果他知道會怎樣,這樣想著,忍不住就想跑來,親眼看看答案。
他卻仿佛早已料到一般,只靜靜道:“別擔心了,我不會讓你嫁給別人的。”
我正想說話,他卻轉(zhuǎn)了話題道:“記得我最初見你那日嗎?在熙山,我也是這樣背著你……”
所有的話都哽在喉間,還好他看不到此時我的表情,那一定很僵。
熙山……
我最后悔,就是那日不在熙山。
回到賀府,賀珉竟不在,丫鬟說,他去了如意表姐那里。
我立在風口,想了許久,終是決定去表姐的院子。
可賀珉居然已不在了,表姐見我倒有些驚訝,其實她并非我五服內(nèi)的親戚,只是同我母親同族罷了。
父母雙亡后她才來京中,起初只是在賀府里做我的侍女,后來,因哥哥喜歡她,父親便抬了她的身份。
不過,雖不是至親,但她長得竟跟我有五分相似。
“阿姐和哥哥要準備婚事了嗎?”
她坐在銅鏡前羞紅了臉,作勢拍了拍我手,打趣道:“成歡是等不及想嫁人了吧?”
“表姐,”我看著他,“你還記得,兩年前我們?nèi)ノ跎?,救過你的那位公子嗎?”
她怔了一怔,答:“夜色那樣黑,我連那人什么樣子都沒看清……”
“那晚,他背過你吧?”
“你不是答應過嗎?”她竟有些著急,“不提這事,不讓你哥知道……”
“嗯,”我蹲下看著她,“我不會說的,這是個秘密?!?/p>
6
賀珉知道我又溜出去之后竟沒有來罵我,還一連消失幾日,半個人影都不見。
我正松了口氣,誰知父親卻差人叫我。
他素日里忙,便很少見我,這次卻沉著臉,山雨欲來的樣子。
“歡兒,”他看著我道,“你及笄已有一年了,宋家前些日子來詢問婚事,兩家已定下日子,就在半年后,打今兒起,你好好跟著嬤嬤們準備。”
“父親……”我剛開口,就被他打斷。
“不要再和程家有什么瓜葛,”他盯著我,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嚴肅。
仿佛是覺得自己太過嚴厲,他軟了神色:“和宋家的婚事是打小給你定的,后來爹也覺得他家那兒子不濟,想著要給你找個京中最優(yōu)秀的夫婿,這才提點程浠,你們之間爹也裝作不知,可如今……有些事你不必詳知,只需明白你父兄皆是為了你好,女子平安順遂才是幸福?!?
他像是累極,說完就讓我離去,不肯聽我一語。
可聽了他這一番話,我知道,朝中必定起了波瀾,程浠,怕是已經(jīng)站到了賀家的對立面,我想起賀珉曾說過,他終究姓程,而我,終究姓賀。
父親令我在家備嫁,整天跟著嬤嬤們學禮儀女紅,我只能偷偷命人送信給程浠,想讓他快些想辦法。
我還天真地等著,他會上門提親,說服父親退了和宋家定的親,我還在等他,以為他一定會來。
哪里知道,那時風雨千檣,已掀開了一場巨瀾的開端。
7
朝中的確出了動蕩。
當今圣上病重纏身,膝下無子,只有當初先皇后曾誕下過一位公主,封號嘉柔,可那小公主出生后便夭折了,先皇后也因難產(chǎn)而死。
從此,皇位無繼。
曾經(jīng)也有大臣建議,在皇族子弟中過嗣一位,但如今只有鎮(zhèn)守北疆的成王一脈是正統(tǒng)皇族,雖然成王手握重兵,與父親分庭抗禮,可京中都在父親的掌控下,他怎敢讓獨子進京來。
可如今京中卻傳出謠言,說當初的嘉柔公主并未夭折,而是被先皇后令宮人偷偷送出宮去了,以民間的嬰兒調(diào)包,就是怕被父親給謀害了。如今,當初送公主出宮的嬤嬤已經(jīng)逃到北疆的成王府,說公主就在京中。
大齊歷來從不忌諱女主登基,曾經(jīng)也出了不少女帝,如羲和、瑤光兩位女帝,都是后世稱頌的明君,所以若嘉柔公主還活著,正好順應天命繼承大統(tǒng),何況如今陛下沉疴難返,怕是沒有多少時日了。
而我卻想起一事,當初,在公主未降生之前,先皇后就曾與程浠之父,程太傅有約,若是誕下公主,便下嫁到程府。
若公主還在,程浠便要娶她。
我竟希望她是真的死了,我竟然變得這樣狠毒……
自那以后,每個夜里我都無法安眠,夜夜驚悸,總是夢到表姐質(zhì)問我,為何要騙程浠,那日遇上他的,明明是她。
或又夢到另一個女子,說她是公主,我搶了他的程浠。
其實也不僅此時,這兩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活在恐懼里,害怕程浠知道真相,甚至害怕我在他眼中,變成一個不擇手段恬不知恥的人。
他在我身邊,可我從未覺得自己擁有過他。
我知道,是謊言,就總有被拆穿的一天。
只是我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那樣快。
那場我與程浠皆置身的洪流,遠非我所能想象,那是命運碾下的巨輪,誰都無能為力。
8
我再度從噩夢中醒來,窗外風雨大作,我渾身都是冷汗。
我慌忙去看自己的雙手,看那上面,是否染滿鮮血。
在夢里,我親手殺了表姐,還有那位公主。
我的房門在此時被推開,竟是賀珉立在門外,一道閃電劈過,我看到他的臉,一片慘白。
“哥……”
他上來牽著我的手,一言不發(fā)就往外走,徑直走進雨里。
“你走,去找你的程浠,帶你離開京中,去哪里都好,”他茫然說著,“不要回來了,再也別回來……”
“出了什么事了?”我發(fā)覺不對,他渾身都在打戰(zhàn),轉(zhuǎn)眼來看著我,雙眼空洞洞的。
我看到他雙唇一張一合,聽不到聲音,可我看懂了那嘴型。
如意沒了。
我突然想到了那個夢,正驚慌地去看自己的手,就聽見他說:“是父親……”
“為什么?”我震驚地看著他。
突然間,一個瘋狂的想法在我腦中浮現(xiàn),我直直盯著他,問:“表姐……就是嘉柔公主,對不對?”
大雨澆透了我的全身,我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冰冷,連牙齒都在打著戰(zhàn),我抬起頭,不知所措地看著賀珉。
“來不及了哥,程浠……他不會愿意帶我走了?!?/p>
我知道他害怕什么,害怕父親會殺程浠,我會親眼看著我愛的人死在眼前,就像他一樣。
我想起,他這些時日一直消失,或許就是想帶著如意離開,只是沒想到,一切來得都那樣快。
他將我緊緊摟在懷里,我終于哭出聲來。
“我和他沒有未來,我知道的,其實,我一直都知道……”
9
表姐的葬禮辦得很倉促,父親沒有露面,賀珉一直跪在靈堂前。
程浠來,是在第二日,他一身素白站在靈堂外,我抬眼望去,只一眼,卻仿佛過了許多年。
他立在那里,一動不動。
我走了出去,開口才覺得聲音有嘶?。骸澳愣贾懒??”
其實這話問得多余,他既然會來,必然是知道了,父親能查到公主是誰,他又怎么查不到。
他那樣聰明……
而這一刻,我多希望他只是個愚笨的凡夫俗子。
“其實……那日在熙山……”我艱難開口。
“我知道,”他看著我,竟還如舊日一般溫柔,只是眼中,卻帶著淡淡的哀傷,“我已經(jīng)……知道了?!?/p>
一切,都在這一刻紛紛落定。
我曾想過無數(shù)次,當有一日他識破一切,我們會以何種面目相見,卻沒想到,會這樣平靜。
那日在熙山,賀府的馬車在外出時遭人襲擊,他正好路過,救出了車內(nèi)的那位小姐,他背著她,一路走回了賀府。
賀家的小姐就我一個,可他不知道的是,表姐和我容貌相似,她琴藝茶藝俱佳,京中世家小姐們的琴會茶會我都讓她替我去,自己溜出去玩,只要她戴上冪籬,不熟的人就難以發(fā)覺。
可后來,我明知他弄錯了,還故意隱瞞。
因為他是程浠啊,那個……我偷偷仰慕了多年的程浠。
程浠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賀珉走到我身邊。
“成歡……”
“其實這樣也好,”我用力忍著,可眼淚還是沒用地一顆顆砸到地上,“他真的走了,我就不用總是擔心,有一天他會離開了?!?/p>
10
表姐下葬后,我就病倒了。
大病一場后心境也變了,開始跟著府里繡娘縫制衣物,等著不久后,宋家人前來迎娶。
其實,嫁給誰,不是過一輩子呢,如今我所求,不過是平平淡淡過完一生。
可這樣的愿望,在齊帝駕崩的消息從宮里傳出后也注定無法實現(xiàn)了。
齊帝死前,留了一份遺詔,禪位于父親。
這些年,陛下一直被父親控制著,他口不能言,神志不清,所謂挾天子令諸侯,一切旨意就都是父親的意思。
這一次,自不例外。
父親掌控了整個帝京,成王遠在北疆亦無可奈何。
我想到了程浠,父親不會放過他的。
我跑去找父親,禮部準備了登基大典,明日他就要入宮稱帝了,他或許在召見幕僚,或許在布置局勢,可我沖到他房里,只看到他在桌前獨飲。
“阿愔……”他看著我,癡癡笑著。
“爹,我是成歡啊,”我蹲在他膝頭,“你放過程浠好不好?”
他卻撫上我的臉,低聲呢喃:“真像啊,真像她……”
他是真的醉了,只笑著道:“他死了阿愔,我為你贏了天下,這皇后之位……還是你的,好不好?”
我愣在那里,突然想到曾經(jīng)聽說過,先皇后程氏出自京中程家的旁支,閨名便是一個“愔”字。
我想起,父親這一生未曾娶妻,我的母親,不過是他唯一一位妾室,從小他們都說我像我生母,可會不會……其實我的生母,就是像另一個人。
可還沒等我回神,就看見賀珉驚慌地跑來,一只手扶起父親,另一只手拉起我。
“快走!”
門外,竟立了一隊士兵,那服制分明是賀珉執(zhí)掌的防衛(wèi)司。
他既然叫來了防衛(wèi)司,必是出了事,我不敢問,只跟在賀珉身后。
可剛等我們走到后門那院中,就見外頭火光明亮,是一支支火把照亮了夜空,馬蹄聲漸行漸近,仿佛是聽到了里頭的動靜,那門被從外踢開。
果然,外面是密密麻麻身著甲胄的士兵,一支支勁弩對準了門內(nèi),為首之人竟一襲月白錦衣,仿佛只是信步走到了這里。
11
程浠的身后,還有一人,我雖不認識,可瞧著那衣上的章紋,蟒袍上的龍爪,便明白了。
成王。
賀珉抽出長劍,擋在我身前:“程浠,我果然沒看錯你,兩年前假意暗中投靠,又拿我妹妹當籌碼,騙得我父親信任,他幾十年布好的網(wǎng),兩年……兩年就被你逐個擊破了,連成王殿下入京了賀家都還蒙在鼓里,很好,輸給你我沒什么好說的?!?/p>
“哥……”
我渾身冰涼,去拉他的袖子,卻聽到他淡然道:“成王敗寇,無話可說,我只求你……放過我妹妹……”
賀珉擋在我身前,那邊的人瞧不清我的動作,連我身旁的士兵都來不及反應,我一把就拔出他腰上佩劍。
我只是在賭,或許程浠對我不會有防備,我近了他身,挾持住他,就能讓賀珉他們沖出去了。
多傻……
其實我還未碰到他的衣角,他身后機弩營的士兵就射出箭矢,我只覺得一股強力,已被賀珉拉回他懷里,他擋在我身前,我便只能聽見箭矢沒入血肉里的聲音。
“誰讓你們放箭的?”程浠震怒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想去看賀珉背后的箭,可他緊緊箍住我,只低聲在我耳畔道:“努力活著……要聽話……”
他慢慢地倒下,我抱著他跌坐在地上。
程浠走近,蹲到我身前。
“嘉柔……”他低低開口。
“你的嘉柔不在了,就要奪走我的親人嗎?”我恨恨盯著他。
他看著我,眼中全是憐惜:“我的嘉柔沒有不在,我的嘉柔一直被我保護得好好的,我的嘉柔,是你啊……”
我驚恐地看著他,聽著他道:“十六年前,先皇后誕下公主,怕賀相謀害公主,便將襁褓里的嬰兒掉了包,讓我父親將嘉柔帶出宮去,那時賀相就有所察覺了,京城都在他控制之下,哪里都會被找到,他唯一不會想到的地方,是他自己府上。他的姬妾剛好在那晚生產(chǎn),誰會想到,父親竟會將公主和他親生女兒掉了包……他離世的時候,就將你托付給我了。”
他伸出手,一點點擦去我的淚,聲音輕得怕驚到我一般:“從你七歲起,我就偷偷看著你守著你了,你每一次哭笑我都知道,你的快樂憂傷我都想了解,我傾盡所有想為你謀劃好一切,可后來,我忍不住了,想站在你面前,想讓你看到我,于是兩年前就找了個蹩腳的借口,去到了你身邊……后來賀相查到當年的一些蹤跡,為了保護你,我才犧牲了如意,也刻意遠離你……”
“如今好了,”他用力地笑了起來,“你看,我把屬于你的一切,都拿回來了。”
我也笑了起來,問他:“是嗎?可是程浠,你們算漏了一點,這十幾年,他們對我很好,他們疼我寵我,人心都是肉長的,有些東西永遠割舍不掉,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的父兄好好的,我只要你把賀珉還給我……”
12
我被迎進了宮里,父親被押入天牢。
其實算起來,他謀害了先帝,殺了我的生父,可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他,愛或恨都那么難。
還有程浠,我已不知如何面對他。
他日日都會來看我,雖然他很忙,賀家的勢力還未除盡,朝中也是百廢待興,他的眼中都是血絲,那樣憔悴,全沒了往日的風采。
大多數(shù)時候,我是不愿見他的,有時聽到外頭宮人告訴他我歇下了,他淡淡說“哦”,那聲音里都是掩不住的失落,然后又說:“那我就在殿外站一會兒?!?/p>
我肯見他,亦不過是想知道牢中的情形。
“成歡,他與你有殺父之仇?!彼櫭肌?/p>
“可他亦養(yǎng)我十數(shù)年,這怎么算!”我狠狠地盯著他,一字一頓地道,“都是你,你和你的父親,造成今日的局面,讓我的父親,一夜間就變成了我的仇人……我恨你!”
他不可置信地盯著我,眼中是掩不住的驚痛,良久,才艱難開口:“你想過當年的情形嗎?你知道為了保住你多少人失去生命嗎?你知道父親為此殫精竭慮又有多無可奈何嗎?但凡有別的法子……”
他停住了,將頭偏到一旁,聲音低了下去:“你知道這些年我是怎么過的嗎……我多年布下的局,我掙扎取舍的義,我做的一切一切,都是為了你。你怎么能說恨我……”
我捂住嘴,不想讓嗚咽聲落入他耳中,他卻上前來拉住我的手臂,指著遠處墻上掛的那副輿圖,那上面,畫著大齊的山河萬里。
“你看看,我把這天下都給了你,我把我能給的,都給了你……”他哽咽著,聲音很低,“你還要我怎么樣呢?”
“可我不稀罕,程浠,”我背過身去,冷聲道,“你給的,我統(tǒng)統(tǒng)不稀罕?!?/p>
“對不起……”我聽到他在身后輕聲道,“其實我想過,想過你無法接受……可來不及了,我只能將這一切都捧到你面前,你要也好,不要也罷,都由你來取舍,我能做的,只是讓你有選擇的機會。”
他的話很奇怪,我聽不明白,可或許是賀珉的死讓我失去了理智,我不想聽程浠所說的任何話,不想看到他,甚至恨不得將這個人暫時從腦中抹去。
他轉(zhuǎn)身離去,我沒有挽留。如果命運能給我一點點預示,我一定會沖上去拉住他,可沒有,我放任他那樣走掉,從此再不可挽回。
那以后他再沒有來看過我,從宮人嘴里我知道他忙得日夜不息,有幾次甚至忙得昏了過去。
登基大典那一日,我在宮人服侍下穿好冕服,戴上冕冠,踩著赤舄,步入丹墀之上,百官跪拜,高呼萬歲。
隔著玉旒看著滿殿朝臣,程浠竟不在其中,心底生出不好的預感,大典結(jié)束時忍不住問身旁的內(nèi)監(jiān):“程大人怎的沒來?”
“程府的人說,程大人已經(jīng)好幾日沒有回府了,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程浠不見了,這是我沒有料到的,我在寢殿里來回踱步,派去找他的人都是無功而返,只差把帝京翻過來找了,可還是沒能找到他。
直到,成王入宮來見我。說起來,他是我的叔叔,我唯一的親族長輩,可在發(fā)生了那么多事后,我一直對他避而不見,他卻說,他知道程浠在哪里。
那一刻,我真恨不得脅下有翼,飛到他身邊去,只能催著宮人備車馬,此時宮人卻報,程府的管家求見。
在趕往城郊的馬車上,我打開了那封程浠命人給我的信,那是一封很厚的信,上面寫了朝中幾乎所有三品以上的大臣,誰能用,誰需防,誰有什么長處,誰又有哪些弱點。
還有怎樣制衡各方,怎樣猜度人心,怎樣知人善任,他用他最后的時間,把他所能想到的,以后我將會遇到的所有困難,又該如何應對,都一一寫了。
我不能想象,他花了多少時間,來為我打算這一切。
13
青嵐山的石階眾多,我瘋了一樣往上跑,跌了又爬起。
程浠的小廝等在山門處,料到了我會尋到這里,他帶著我去看程浠,也勸我……節(jié)哀。
成王告訴我,當初為了扳倒賀家,程浠假意投靠,父親豈會那么輕易信他,他給程浠一種藥,那藥是他用來控制朝臣的,每半年會給一次解藥。
半年……若沒有解藥,半年之后體內(nèi)的毒就會發(fā)作。
而半年前,先帝命數(shù)將盡,程浠決定對賀家出手。
我終于明白了那日他說的話,他說了一句,來不及了。
小廝引我去那間禪房,窗下的竹榻上,程浠一身素衣,合著雙眼像是剛睡過去了一樣。
我蹲在榻邊,其實身上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的,我把他垂下的手拿起來捧著。
“程浠你真的很過分,從頭到尾,什么都不跟我說,把我慣得這么傻……其實那天我說恨你,不是真的,我只是太難過了,難過到……不知道怎么辦才好,而你總會包容我,所以我任性地把氣撒在你頭上,想著,這樣會不會好過一點?!?/p>
我坐到地上,將臉貼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手那樣冷,冷得我心疼。
“其實沒有,其實你走了,我更加難過了……可你怎么能這樣對我,你走了,我就真的,真的什么都沒有了……你這樣,只會讓我繼續(xù)恨你?!?/p>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終于敢去看他。
“可如果你現(xiàn)在醒來,”我用力笑了起來,“我就原諒你……”
可他只是躺在那里,再無應答。
這一刻,我終于相信了,他是真的離開我了。
窗外晴空萬里,我的臉上卻下起了此生最后一場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