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崗
如圖所示,三件款署“壽峰”的《虎圖》一蹲伏、一趴臥、一站立,意態(tài)古雅,筆墨簡古,神氣如生,堪為奇筆。雖構圖稍異,然筆墨風格、造型手段乃至眼、鼻、嘴、耳、須、爪、尾及皮毛細微描寫幾盡相同,顯系出自同一人手筆。而且更為鮮明的是所畫虎并非生活當中極具兇猛的“具象虎”,而是禪宗中恐怖陰森的“意象虎”,也就是說三件虎圖的作者“壽峰”很可能是一個僧人。然查遍多部畫家辭典及畫史資料,均未見其人,三幅虎圖亦均無圖名,為便于描述與分析,不妨按所畫虎的姿勢分別為之取名“伏虎圖”“臥虎圖”“立虎圖”。
《臥虎圖》為筆者親見之物,系水墨絹本立軸,日式全綾裝裱,并鑲有一對日本寺廟中常用的蘭花瓷軸頭。此圖縱143厘米、橫95厘米,于圖面右邊側中上部署款“壽峰”,下鈐一枚“山陰僧海音”長方形朱文印。圖繪松下坡地之上趴臥一巨虎,扭首伏爪,塌腰圈尾,貌似懶散,實則其雙目上眇之威光盡現(xiàn)陰森恐怖,令人深感神圣不可侵犯。筆墨老辣瀟灑,造型奇特詭異,古意盎然,撲人雙目,沁人心脾,非凡筆所能為之。再者,畫底所用絹素勻凈厚密,質(zhì)屬上乘,且明顯地使人感覺到因年代久遠和反復裝裱所呈現(xiàn)出的“寶漿亮”,顯系先于元明之物。
《伏虎圖》出版于有正書局1934年(平等閣藏)《中國名畫集》(上冊),系晚清民國時期鑒藏名家狄平子舊藏。而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年出版的《中國歷代畫目大典》(戰(zhàn)國至宋代卷)第797頁,翻印并援引了《中國名畫集》的注釋:“毒峰,南宋畫家,僧,畫史失載。工畫虎?!?/p>
《立虎圖》出版于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藝林月刊》總第98期第13頁,該刊編者將此圖命名為“明山陰壽峰畫虎”,并加邊注:“絹本大幅,款署‘山陰壽峰,其畫龍虎已數(shù)見矣,有鈐‘皇明宗室印者,有‘輔國將軍印者,因是而知其為山陰王下之宗支也。明制諸王之子,分封郡王,代簡王桂,太祖庶十三子,洪武二十五年就藩大同,十子八王,其庶四子遜熄,永樂二十二年封山陰王,別城蒲州。壽峰不知其名,輔國之封,依世次而降耳。太祖錫封諸子,皆選儒臣以為之輔,故其后嗣多能讀書游藝,如壽峰者豈少也哉?惜未能博稽而匯輯耳!”
由此,顯系同一人手筆并均署有“壽峰”款的三幅虎圖,對其作者“壽峰”卻有不同的解釋,即:《臥虎圖》作者——壽峰,山陰僧海音;《伏虎圖》作者——毒峰,畫史失載的南宋畫家,僧,工畫虎;《立虎圖》作者——壽峰,明皇室后裔,山陰王的后代,輔國之臣的后嗣。如此詮釋作者,出現(xiàn)了“僧與俗”“壽峰與毒峰”和“南宋與晚明”,顯有大疵,現(xiàn)一一試析之。
刊載《立虎圖》的《藝林月刊》編者,言其曾見過壽峰所畫數(shù)幅龍、虎圖,當可信;其上分別鈐有“皇明宗室”印或“輔國將軍”印,亦可信;然因此而斷其為明代皇室后裔,又因落款有“山陰”二字而進一步斷“壽峰”乃“山陰王”后裔,顯系牽強,甚而近于荒唐。其錯誤的根源顯系把“鑒藏印”誤認為“作者印”,也就是說,把曾經(jīng)在明內(nèi)府或明宗室某個府邸收藏過的壽峰“龍、虎圖”看作為明皇室后裔所作。再者“山陰”原意為“山坡背陰的一面,山的北側”,自古以來乃作為古地名出現(xiàn)于書畫落款當中,以示作者之籍。古代稱為“山陰”的有兩地,一是浙江紹興,乃浙江紹興的古地名。公元前221年,秦統(tǒng)一中國,推行郡縣制,分天下為36郡,以原吳越之地設置會稽郡。會稽郡北起今江蘇長江南岸,南至今福建北部,轄26個縣,其中一個大縣就是山陰縣,也就是今天的紹興。山陰之名,是因其地處會稽山之陰(北)而得之。史載秦始皇于公元前210年東巡會稽,登天柱峰,東望大海,更名大越為“山陰”。第二個“山陰”就是今山西省朔州市的山陰縣,因其位于佛宿山北,亦名“山陰”。春秋屬狄域,戰(zhàn)國為趙地,秦屬雁門郡,隋置善陽縣、神武縣,唐為馬邑縣地,遼置河陰縣,金大定七年(1167年)始稱山陰,此后雖一度改為忠州并入金城縣,但為時較短,后又復置山陰縣,至今未變。宋、遼時的“金沙灘大戰(zhàn)”就發(fā)生在山西山陰縣境內(nèi)。明朝為縣制,屬應州轄??h城故址在桑干河南,即今山陰城。而“山陰壽峰”則應理解為“壽峰”是“山陰人”(究竟是“紹興山陰”還是“山西山陰”容后分析求證),而不應也絕不可能視“壽峰”為山陰王之后裔。
而出版于有正書局《中國名畫集》(上)的《伏虎圖》,系平等閣所藏,款署“壽峰”,無鈐作者印,圖繪老虎于松下迎風蹲臥?!捌降乳w”乃晚清民國時期鑒藏大家狄平子的齋號,狄平子(1872年生,約1941年卒)即狄葆賢,號平子,字楚青,一字楚卿,別號平情居士、平情客。室名寶賢庵、平等閣。江蘇溧陽人,擅詩詞,工書畫,精鑒別。鼓吹變法,曾與譚嗣同交往。創(chuàng)辦《時報》,開設有正書局。然從圖面落款看,顯系把“壽峰”誤讀為“毒峰”(猶如九方皋相馬,重內(nèi)在實質(zhì)而輕皮毛顏色),亦或許《中國名畫集》印刷錯誤,誤把“壽峰”印成“毒峰”。盡管將“壽”誤讀或誤印為“毒”,然依狄平子之鑒賞能力與水平,將《伏虎圖》定代為南宋時期,當為可信,且極可能是狄老先生首先斷定《伏虎圖》為南宋時期的作品,據(jù)此再推定作者為“畫史失載的南宋僧人畫家”。再者,歷史上確有“毒峰”其人,而且也是個和尚,系明初住持杭州天真寺的季善禪師(1403年~1482年)。據(jù)【毒峰善(附天淵湛)《補續(xù)高僧傳》】 載,“毒峰,季善法師。祖鳳陽人。隨任生于廣東之雷陽。父姓吳。母鐘氏。稚小以佛事為兒戲。十七出家。初投源明和尚。金陵大岡月溪澄禪師之法嗣,四十五歲為西湖三塔寺開山,繼而興建天目紹明、吳山寶蓮、南山甘露等。六十五歲幽居石屋寺,六十八歲住持天真寺,八十歲示寂?!贝恕岸痉濉彼仔諈?,安徽鳳陽人,這安徽鳳陽與“山陰”又風馬牛不相及。所以將“壽峰”讀為“毒峰”為誤讀或誤載。且《臥虎圖》款“壽峰”下所鈐“山陰僧海音”朱文印更可佐證,所以此三幅“虎圖”作者既不是“毒峰”也不是“山陰王”的后裔,而是從未見經(jīng)傳的“壽峰”。那么,此作者“壽峰”究竟是何人呢?筆者根據(jù)所畫虎為禪學中的虎而非具象中的虎,所以推斷作者當為僧人;而且于《臥虎圖》的筆墨風格和時代特征及絹素等諸多因素分析,此作應是元明以前之物;再加之受狄平子對其平等閣所藏《伏虎圖》斷代為南宋,及作者為“畫史失載之南宋僧人畫家”之啟示,于是遍查佛教寺廟中有關僧“壽峰”的資料,終于從一篇介紹“伏龍禪寺”的文章中覓得“壽峰”相關信息,從而可確定三幅“虎圖”的真正作者,那就是南宋時期修行于寧波慈溪伏龍寺藥王殿的和尚——壽峰禪師。
千年古剎伏龍寺為浙東名寺,坐落于慈溪市之伏龍山。據(jù)史載,伏龍寺始建于唐咸通三年(862年),唐代鑒諸禪師云游至此,見一島如蛟龍伏海,云浮霧繞,而島中環(huán)境幽雅,信為佛子修道佳處。于是披荊斬棘,平地筑砌,鑿石圍池,終使一座莊嚴之梵王宮矗立于山巔。北宋熙寧年間(1068年~1077年)更名壽圣禪寺。南宋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壽峰禪師于此廣弘藥師法門,施醫(yī)濟藥,刺史柳公武奏請,改寺額為廣福禪寺,“東海佛國,藥師道場”從此名揚四方。伏龍寺高僧輩出,從開山祖師唐鑒諸禪師始,而后惟靖禪師,宋壽峰禪師,清懶耕元來、千日成眼、省三佛才、中興善庵,到近代志恒和尚、誠一法師等不一而具。近代律宗大德弘一法師,自1931年底始,曾三次住錫伏龍寺,前后達一年之久。已逾千年的伏龍禪寺,梵宮恢宏,殿舍完備,寶相莊嚴,晨鐘暮鼓,香火鼎盛,不幸于1941年6月,慘遭日軍搶掠后焚毀,宏偉梵宮,夷為廢墟。欣逢盛世,伏龍禪寺于2006年重建為開放的宗教活動場所。為謹慎起見,筆者曾向伏龍寺現(xiàn)住持釋傳道(字道云,俗名許道云)法師電詢壽峰禪師其人其事,并得以證實,惜無更多線索。再者,鑒于壽峰曾于“南宋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在伏龍寺廣弘藥師法門,施醫(yī)濟藥”這一事實,所以“山陰壽峰”的籍貫“山陰”應是自秦時便稱之的浙江紹興,而不是金代大定七年(1167年)才始稱“山陰”的山西省的山陰縣。
另外,輯錄于《四庫全書》子部的南宋趙希鵠1190年所著《洞天清錄》載:“山陰僧,宋,工書,嘗偽作王大令(獻之)書保母墓志,韓侂胄以千緡市其石。”南宋權相韓侂胄(1151年~1207年,字節(jié)夫)竟肯出一百萬錢(一千錢為一緡,緡同貫)購買刻有山陰僧書仿王獻之“保母墓志”文的石碑,可想而知,山陰僧的書法魅力及為時人所重程度。
由此“山陰僧”再聯(lián)系到署款于三幅“虎圖”上的“壽峰”“山陰壽峰”及鈐于《臥虎圖》上的“山陰僧海音”朱文印,還有“僧壽峰曾于南宋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在伏龍寺廣弘藥師法門、施醫(yī)濟藥”這一事實,畫作與事跡年代吻合,落款、印鑒相互佐證并與史載相應。所以,一個較為清晰的“壽峰”形象翩然而出:壽峰,南宋名僧,法號(或字號)海音,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曾于南宋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在寧波慈溪伏龍寺廣弘藥師法門施醫(yī)濟藥。工書法、擅畫龍虎,尤工畫虎,筆墨老辣,造型奇特,古意盎然。傳世作品《臥虎圖》,系水墨絹本,縱143厘米、橫95厘米,款署“壽峰”,鈐“山陰僧海音”朱文印。另見于1938年出版的《藝林月刊》總第98期之《立虎圖》和有正書局出版于1934年(平等閣藏)《中國名畫集》(上)之《伏虎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