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
文學一直在“去意義”的過程中揭示社會的萬象。比如古典文學中的漢語詩歌,是如何把“意義”大隱在詩中,新詩是如何把“意義”顯露出來。而現代詩是“去意義”的過程,甚至如何消解“意義”的。這一過程令人尋味,作家的自覺和個我回歸是具顛覆性,人性在揭開偽裝的修辭之后變得真實可靠。
當散文不再是虛妄的抒情、修辭、技術和故事性,它回到非虛構的存在,散文該是苦逼現實。斑駁、雜亂,甚至塵世、喧囂之美,甚至是衰敗、廢棄之美,是為大美。一味寧靜致遠,巧奪天工,實為雕琢而已。
阿列克謝耶維奇說:我所寫的事關人的聲音和細節(jié),我試圖從這些交談中抓住時代的靈魂。作家保有率真而真實的刻寫,還原并記錄生活現場的能力。這和文學的異化和扭曲生活表征是寫作兩個方向的極端,它們殊途同歸的使命感是使人性得到張揚。生活不見光,而作家要做那一束光的傳播者,他刺穿,刺痛那些霧霾,傳播的是現代文明和價值。
中國文學的避世、厭世和不爭并不是自我頹廢,而是自我閹割。士文化從來沒有,何有隱士文化?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以從人類社會文化的角度說,我們所剩的文學遺產其實不多,小半部《詩經》、大半部《唐詩三百首》及整部《紅樓夢》。賦予山川和地方諸多文化意義成了游記寫作的部分,他們卻省掉了活生生的人和他們靈魂的居住地。他們要掩飾什么?——自己的懦弱和自卑,偽裝和侏儒。
回過頭來,我想說說作家的鄉(xiāng)土情結。作家守住鄉(xiāng)土的道德底線是忠實自己的記憶。如果把鄉(xiāng)土搞成籬笆、女人和狗,如果把鄉(xiāng)土搞成田園、牧歌和牲畜,如果把鄉(xiāng)土搞成花花草草和貓貓狗狗,甚至把鄉(xiāng)土自慰成自己的農民哲學和世外桃源,諸如此類的種種低劣導致了文學作品中的人心荒蕪和人性磨滅,鄉(xiāng)土不復存在。寫什么似乎又成了一個問題,文學作品的著力點是如何寫下時代宏大而錯綜的微縮世界,個人史在作家的筆下是明晃晃的。
張羊羊的《大地公民》寫了他在鄉(xiāng)村所遭遇的動物,他站在人的角度,寫這些與人共舞或者與人躲藏的動物,它們想了什么,人類不可知。但作者想了什么,我感受到某種溫存和悲傷。也許作者的理想是好的,人與動物的平等和尊重,是生活在一起的大地公民。但詩意的表達令它們生存變得不那么殘酷,似乎是一種寧靜。草狗說了人話是一種錯誤,它永遠不可能知道人類復雜的想法。動物不可能通人性,擬人或者把它人物化,丟掉的是作家勇敢的心。
讀了張羊羊的《大地公民》我還想到荒廢的鄉(xiāng)土,僅憑記憶去勾勒逝去的田園讓我無所適從?!鞘裁醋屛覀兊靡馔??故鄉(xiāng)消失的不只是狐貍的尾巴,其實是人的逝去。對鄉(xiāng)土中這些人的老去和消失,作家不應力不從心。人的死和生對他們來說是種儀式,而動物的生息成了附加在人類情感的悲情之物。
散文做到“去意義”的過程尤為艱難。
我忽然想起十年前我和作家杜愛民的一次對話,我是這么說的:
一個作家靠記憶和經驗寫作是不可靠的。我想記憶是想把消失的經驗挽救回來。記憶是一個不斷被遺忘又重新被篡改的過程。記憶也是不可靠的,歷史從這個角度來講是沒有意義的,它只是作家的心靈史,并不具備普遍的參考。也可以這樣說,現在散文越來越具體,生活元素越來越輕和小眾,越來越傾向于內心的生活,跟過去的散文相比,就會越來越有張力,越來越有語言的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