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墉++管瓊
一只老虎,沒有力氣了
手術后,林墉來到從化療養(yǎng),每日散步靜坐,偶爾有客人來訪,便談談天說說笑。但客人們都會明顯地感到,林墉變了。變了的林墉,其實不僅在外表,因激素的使用而有了滿月臉將軍肚,而且,在內(nèi)心里,他正在經(jīng)受著外人無法想像的巨大痛苦。他刻了一枚印:不哭不哭,好像以此來撫慰遭遇生死大劫的自己。
林:我這人內(nèi)心追求的是做一個君子,從小就這樣,不是做得多好,是這樣去做了,自己心里高興。以前我還沒有老婆,我先幫同學成家。到老了,別人有個好呀、痛呀、苦呀什么的,都來跟我說說,喊一聲班長。我心里會流淚,是幸福。前兩天,又走了一個,好好的,沒病,說走就走了,到了這個年紀,這都是正常的、自然的。
管:十來年前,你也走了一回,只是沒走成,又回來了。
林:是呀,這事練習練習,演習演習,也好,習慣了,就不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管:現(xiàn)在老同學老朋友見面,都聊些什么呢?
林:大家見面喝茶,別談畫。我沒有畫的時候,你能說什么呢。畫好了,你說也白說。是不是,我不太在意別人的話。
管:你說過,等你百年之后,再來談你的畫。
林:相信林墉死后十年,會有人來看看我的畫,不是因為我多厲害,是我的藝術還值得人來講一講。現(xiàn)在我的畫都收起來了,展不展,看不看,沒關系。
管:你對建紀念館,甚至將個人作品資料收進檔案館,都是很拒絕的。
林:總有人來說,要建一個紀念館什么的,我不是不要,是絕、對、不、要。堅持走自己的路,遠離別人,在我四十歲前會跟人比,會得意。現(xiàn)在很享受一個人走路。
管:同樣是畫家,有人就喜歡建個紀念館,把自己的作品全部放在里面,既穩(wěn)妥,也體面。
林:有人說,林墉擅長色彩,最好,有人那樣說,但根本就不是這回事。林墉藝術到底怎樣,我自己都還沒有定下來,還在變,你急什么呢,七十歲到八十,這十年很重要,我在畫,還在走,能走到哪里,走多遠,我也不知道。我只按自己的想法來畫,你說什么也沒有用,但是畫出來,可能根本沒什么了不起。
管:這個十幾年,完全不同于你之前的情況,是一個大病之后慢慢恢復中的人,包括大腦手術之后的康復,而且,你的眼睛有三分之一的視線是看不見的,盲區(qū)。你現(xiàn)在的追求是什么?
林:具體來說,我現(xiàn)在追求一筆下去,毛邊,不是那種光滑漂亮的。一個人一個樣。陳衍寧到現(xiàn)在還在畫更豐富一點,更漂亮一點的,不容易。藝術沒有對錯,只是風格不同。
管:前些天,你們五個附中同學在陽江搞了一個聯(lián)合畫展。時間過得好快,你們美院附中畢業(yè)已經(jīng)五十年了,整整半個世紀,當年稚氣未脫、意氣風發(fā)的年輕人,現(xiàn)在都是古稀老人了。
林:我很感慨,哭了,是控制不住眼淚。沒有辦法,第一次感到自己在退化、衰老、無力,我現(xiàn)在變得遲鈍了,萎縮了,心里很孤獨,悲哀。這一天終于來了,在我70歲的時候。一只老虎,沒力氣了。我這前半生,從來就認為自己可以做得很好,但是現(xiàn)在,情況是殘酷的。15歲的時候,就知道中國畫很難,畫好要到70歲,堅信70歲可以端出一點像樣的東西,現(xiàn)在我知道不行,端不出。一直在面對現(xiàn)實。
管:心目中像樣的東西到底是怎樣的呢?
林:不知道,并不能明確像樣的東西是怎樣的。要是知道的話,我就直接畫出來了。我是知道沒有畫好,因為沒有畫好而痛苦。我的勇敢是能夠面對痛苦,并且堅持日復一日地畫,相信總有一天,會畫好的。
管:不管怎樣,你天天還在畫,堅持在畫。
林:現(xiàn)在承認自己不行,并不意味著不畫了,相反,更加要畫。有些領域,有人畫得比我好,一看,啊,那么好,我還要畫什么呢,走了。有人畫得太糟糕,沒意思,也走了。于是,自己走的路很窄,但鐵定要走,讓來讓去,避來避去,內(nèi)心是很孤獨的,越來越孤獨,沒辦法。
管:你這樣讓,另辟蹊徑,也是勇敢的。
林:是,有膽還要有實,有實力,沒有實力要做這些,只能留下笑柄。
管:你今天的情緒有點波動。
林:是的,今天情緒有點波動,明天就會調(diào)整,實際上,現(xiàn)在講講,已經(jīng)調(diào)整過來了。
管:你的一生中,有幾次大動感情。王肇民先生去世的時候,是一次。
林:哭是沒用的,丟臉,但是真的控制不住。王肇民先生去世的時候,我大哭了一場。我那時認為大師是不會死的,身邊的人也不會死的。有人死了,但靈魂是活著的,他會在你需要的時候來到你身邊,跟你說話,解除你心里的問題。
管:每個人都會遇到這一天,身體在衰老,才能在喪失,悲從心來,卻無力改變。多偉大的人物也避不開。那像齊白石、吳昌碩、任伯年等等了不起的藝術家,他們也都會有這一天的。
林:可能他們會有這樣的時候,但他沒有說出來,別人并不知曉。也確有這樣的人,七十、八十歲了,依舊頭腦清醒,有創(chuàng)造力。我以前在腦子里、在心里閃閃爍爍的火花,在慢慢熄滅,激動不起來了。年輕時候沒解決的、沒答案的,現(xiàn)在還是沒有,年輕時解決了的、有答案的,現(xiàn)在也沒有了。
管:世間事物可能本身就沒有結(jié)論。
林:99年之后,時時面對生死,到現(xiàn)在重生了十幾年,成熟了。得,并不就是好,失,并非壞。好里有壞,壞里有好。
管:講到這里,我想起一個話題啊,跟你探討一下。最近有一個朋友得了絕癥,已經(jīng)到了最后時刻,我去看他的時候,非常為難,不知怎樣勸說。你也是經(jīng)過了生死的,面對這樣的時候,我們怎么辦,旁邊的人該怎么辦。
林:太簡單了,多一點時間坐在那里,不要隨便說,讓他說。你不妨,你們兩個人見面,抱一抱,就夠了。
管:我還在想該不該去啊,怕見面他會傷感。
林:病到這個樣子,沒什么好說的了,見見面,抱抱他,我認為這就夠了,半個鐘頭,幾分鐘都可以,我好忙啊,趕快要先走,我明天還會來,就這樣,可以呀。 我覺得啊,人肯定是要走的,這種狀態(tài)本來就肯定要走的,別說了,說什么都多余。
管:對啊,任何語言都是多余的。
林:孩子一出來第一個動作就是要抱抱他,人病到要死了就是非常希望這樣抱抱他,因為生命要收攤了,你說什么?大家都這么認識、這么熟悉。
管:對啊。
林: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把這個擁抱、這種愛心傳遞給他。給錢也不行,什么大人物來也救不了,朋友來了就來了,別說,什么都別說。
管:我知道人在那樣的時候是非常痛苦,非常絕望,也非常害怕的,旁邊的人是無能為力的,完全幫不上。
林:就是缺一種愛,就是需要這個說不清楚的愛,多一點愛給我,讓我堅強一點,這種話不用說,說出來沒意思。
管:你也經(jīng)歷過這樣的時刻。
林:對啊,我死了兩次了。
管:那時候,人是孤單的、絕望的吧。
林:那當然了。
管:又不知道該怎么辦,是不是挺害怕?
林:是,所以這個不是錢的問題,也不是地位,這個時候就要多一點點愛,愛心,讓我感覺活得還有意思,就是需要這一點,這個才是最主要的,那么他最喜歡吃的,咱們給他吃的,但是有時候抱一抱他,是最需要的。
管:嗯,這可能會讓他感覺不那么孤單。
林:人會經(jīng)常走到一個沒辦法,是吧,已經(jīng)走到盡頭,這個時候更需要愛心,那有錢當然好啦,但是錢不是最重要的,切記,你不要小看愛,分量可大了。
管:人的一生難逃生老病死,我覺得藝術家,當然是有的藝術家,他們就像有宗教信仰的人,生病也好、衰老也好,春也好冬也好,我總是在畫,醒過來畫畫,睡之前畫畫,只要身體還能動,就是沒完沒了地畫,這樣反而有助于他病痛中的身體的恢復,因為轉(zhuǎn)移了注意力啊。
林:我都說,有時候呢,也不是個個都很堅強的,忍不住的時候就會崩潰,所以關鍵的是,應該分分鐘給他愛心,給他多一點愛心與動力。
管:久病床前無孝子,這是老話,我們也聽到社會上大量的例子,病了太久,家人也都身心俱疲,這個時候,盡管愛心不變,但在行為舉止上,很難做到始終得體,而且,搞不好,就會流露出不耐煩,這對病人是很煎熬的。
林:那就看你們了,看你自己來做了。
管:愛還有大愛小愛。
林:就是就是啊,有時候兩個人拉拉手,你都知道,就是有了力量,到了最后呢,他的內(nèi)心,有一個使他可以活下去的勇氣,這個才是最厲害的。
管:自己的強烈的求生欲望是可以拯救他的,如果心都死了,真的就快了。
林:這種情況,幾天他都不能控制,就走了。如果有人堅強的話,就是可以活過來了,就是你自己本身,有沒有這種強烈的要活下去的愿望,有沒有,如果沒有,他的性命就先死了。
管:我記得你曾經(jīng)說過,你大病后的這個十幾年的命,都是你自己搶回來的,都是自己要回來的。
林:如果在當時死了,也很正常啊,也夠了,我認為夠了,光輝了一下子,問題就是我還不想死,內(nèi)心里頭真的不想死,因為我好多事情還沒做完,很簡單,我還想活。
管:強烈地想活。
林:這很重要啊,罵罵人拍拍桌子,最后死了也值得,沒有什么的,問題是如何在沒有死之前,都能一直處在熱烈地活著的狀態(tài),這樣就構(gòu)成了一輩子,剩下那么一點時間照樣可以如此,你看那個北京的……
管:郁風。
林:對,了不起。得了癌癥,去醫(yī)院,她跟醫(yī)生說,趕快趕快。這個趕快應該是醫(yī)生說的,倒過頭來是她在說。她的意思是,癌癥我已經(jīng)知道了,就等著到時候死嘛,那么緊張干嘛,我現(xiàn)在立刻有個事情,就是要走,趕快。你想想這種心態(tài)。
管:她把死看成一件正常到來的事情,就像要出門一樣。
林:有的時候沒醫(yī)生不行,但是也不是一找醫(yī)生就行,用錢就可以把你的命找回來,那可是傻乎乎的想法。
管:這樣講起來,很多時候這個命還是要靠自己,我們有可能挽回自己的性命。還有,做到在沒死之前,都能夠好好地活著。我媽總是在拜佛,她只求兩件事,活的時候好好的,走的時候快快的。
林:這個別人沒有說服力,我自己可以說服我自己,是不是。我好幾次都以為走了,但是我還可以堅持,我跟醫(yī)生說,我真不想死,當時那個醫(yī)生很感動啊。我跟他聊天,他問我,你還有什么想法嗎?我沒有別的想法,就是不想死,沒想死。所以人不能死了這條心。
管:對,心死了,人活著,也就是行尸走肉了。
林: 是的。
管:所以我們也不能說哪一種活法更高級,其他的低級,但是有強烈的生命欲望的,并且把生命中的時間全部用來做他要做的事情,這種活法,這種生命是值得我們尊敬的。
林:就是這個。我的想法不一定很偉大,咱們這個非常一般,但愿我們沒有白活,我追求的是不要白活。哪怕我做的事小意思,但我很認真,畫畫其實是小意思,但是這個小意思,已經(jīng)讓我貢獻了一輩子。
平常心
晚飯桌上,我們很熱鬧地聊著網(wǎng)購的事情,蘇老師表示曾經(jīng)網(wǎng)購過,很方便,但是一段時間過后,就忘了如何登陸。林藍雖說更年輕一些,但她只是在網(wǎng)上買書,而曾子林,這個林家的第三代,8歲的小小年紀,卻要開始用IPAD來上課了。林墉一言不發(fā)地埋頭吃飯。我問,林老師,你聽懂了我們在說什么嗎?他沒有表情地回答,聽不懂。我們都笑了,知道他根本沒有在聽我們說什么。外面的世界好像很熱鬧,但林墉覺得跟他沒有什么關系。
管:2002年的冬天,你住在從化,那是你大病之后休養(yǎng)的地方。你寫了三個字給我,就是“平常心”,一邊題寫:作平常人且有平常心,難也難也。當時我們關于這三個字,就談了許多。
林:是的,我平時已經(jīng)說得很多了,但是我再提出來,是大病不死之后,可能是經(jīng)歷了生死,體會比較深切。同時,作為藝術家,我看還應該再擴大一些范圍,不只藝術,包括人生,非常重要的是,要有一個平常心。
管:佛家講,平常心即道。所以有許多勸戒世人的禪語,唐朝的馬祖道一禪師,就說過: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圣。說白了,就像蕓蕓眾生、平民百姓一樣,過平常日子,說平常話,做平常事。
林:大概是這種意思,也可能會有不準確,我自己認為,平常心它包括平穩(wěn)、寧靜、平靜這些意思。我把它提到我要講話的第一點,是最最重要的。在我的心態(tài),藝術,我是把它看著第一位的。
管:大江大河在經(jīng)歷了跌宕起伏之后,最后走向的是平靜深沉的大海,人也一樣,有了生死,有了得失,才會見到大道。但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未必會對平常心有認識。
林:小時候,初中沒有考上,在縣城的文化館里看書,讀了許多書,水滸、三國看得津津有味,被里面的人物故事感動,深信人生在世,義氣二字是最重要的。
管:比如抱打不平、伸張正義之類,當朋友遇到困難,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女孩子小時候總是希望自己有個哥哥,這樣的話,就很容易得到來自哥哥的保護,男孩子也是會有這樣的想法。你是想學做書中的英雄。
林:朋友的事情比自己重要,在我的心目中,義氣是人生最高境界。
管:義氣更多的是指人生態(tài)度,生活態(tài)度。
林: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個問題,平常老百姓說,這人可真神,真神氣,這是大家給的評語。說實話,我就是比較神的,常常會來一下神氣。
管:你所說的神氣和義氣是一個概念么?
林:我們姑且把它算成一個概念,靠近的同一類型東西,把他連起來,姑且說神氣,這是我認為比較高尚的一個境界。
管:年輕氣盛的時候,你追求的就是講義氣求神氣,追求偉大崇尚永恒。
林:是呀,天天想的是義氣呀神氣呀,瞧不起這個俗氣,這個俗不是我們所說的庸俗,不是那種,就是平常百姓這樣平平常常的吃飯、干活、睡覺。
管: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在你當時看來是與你藝術家的使命格格不入的。你是藝術家,就該有藝術家的樣子,義氣呀神氣呀,才是藝術家該有的,該去追求的境界。但是,你看俗這個字,一個人一個谷,吃五谷雜糧的人,所以俗人就是普天下的每一個人。
林:就是就是。我六十歲的時候,才有了這種體會,尤其我病的那三年,中間又到上海做手術,我認為是死了兩次,我的精神上發(fā)生了很多變化,我不肯也不想走到?jīng)]人的地方,我非??释焯煊幸恍┤嗽谖业纳磉?,生活在一起。我不想做高人,不敢做義人,也不敢做狂人,我選擇的一個位置就是平常心,平常人啦,都是平常平常平常,所以構(gòu)成我的講話、我的藝術,我的態(tài)度、待人,我的這個我的那個,我自己心里很實在很踏實,因為找到了這個平常心。
管:實際上,這樣的生活態(tài)度在之前你也是有的。
林:不明確,不明確,我心里面不明確。病了之后,我再重新整理自己的人生,這才找到了一個我可以寄托的終點。我自己有一個終點,把它完成了,把它做好,就是做平常人,有平常心。我真的這樣追求,我不掩蓋自己。我看到很多人越走越高遠,越走越偉大,很佩服。但我走自己的路,我不敢也不想走到?jīng)]有人的地方。
管:你把自己想清楚了,就是這個點這個路上。那么繪畫呢?
林:繪畫也一樣,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我跟老百姓完全一樣,看見美女很高興,看見丑女覺得不是很好。那么,我就畫我高興看到的美好的事物,畫美好的人。
管:還是喜歡美好的東西,喜歡由衷喜歡的人和事。
林:對,我就是追求這個。
管:真實地面對自己心里面的想法,可能有的人心里也會冒出這種念頭,但是他覺得說出來不體面,于是,會說出另外一套話,這叫表里不一,或者叫口是心非。
林:連這個勇氣都沒有,我就覺得很可憐。我自己也是有一個過程,開始只是有一閃念,還沒有構(gòu)成我思想里最主要的,我現(xiàn)在認為構(gòu)成我心里的支柱,就是平常心,所以我不再、也不忌諱人家怎么說、怎么看我。
管:我行我素是你一路的風格,以前你同樣是不太在意別人說什么。
林:也可以把我們的良心納入平常心,我想是一回事。良心這個東西它要慢慢來,不是你想了就有,不是的,有的人一輩子都沒有良心,都有這個可能性。良心納入平常心,兩者是不同的說法,同樣一個內(nèi)涵。最近這三四年,我心里將良心看得特重,碰到關鍵問題的時候,我就會用自己的良心來決定,該怎么做。
管:以前你更多地注意自己對藝術的追求,現(xiàn)在反而越來越看清楚了自己所處的現(xiàn)實生活,你要求自己以平常心做平常人,要求用良心評判是非。我常常聽到有朋友在與你談話之后發(fā)出感嘆,他們認為如果以前的林墉是一座山,那么現(xiàn)在的林墉就是海了,不在于海有多么遼闊,是在于海總在低處。在旁人來看,你的人生境界倒是比以前更高一層了。
林:沒有,絕對沒有這種狀態(tài)。我開始是模糊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天天忙啊忙,忙得一塌糊涂,忙得忘了活,忘了活。
管:忘了活著,這是我們現(xiàn)代人的最大通病,也是我們所有痛苦的根源。
林:病了之后,因為自己可能就死啦,就收攤啦,能活多長時間心里沒底,我心想老天能給我留一年,我都很高興,心里很踏實,不敢做大事,就做做小事,做了兩三年,看情形還可以活下去,這樣一來又想,要趕快做一件事情,直到現(xiàn)在都是這種狀態(tài),別管有多少時間,不一定想得太深太遠,絕對不想昨天,絕對不想明天,只想今天。
管:這給你帶來的狀態(tài),就是心定定的。
林:我現(xiàn)在沒有什么野心,沒有得失心,另外我也不記憶,我心中已經(jīng)忘掉很多東西,大家考慮的許多東西我都不考慮,比如說美術啊美協(xié)啊,在我的心里都已經(jīng)抹掉,我不喜歡這些東西。
管:美術也好美術圈也罷,全都拋開了,這樣的世界到底是更大了還是更小了?這其實不是一個問題,不管是變大了還是變小了,有一點是明確的,它純粹了,單一了。有個佛家的故事,長老問一和尚,什么是大,和尚回答,大到無邊;長老又問,什么是小,答,小到不見。長老再問,大在何處?小又在何處?無處不在,這是佛家的智慧。從這點上看,你的世界是更加寬廣了。
林:與我的畫無關的東西,我根本就不會再考慮,你跟我說了也沒用,作為一個人生,我找到一個寄托,在藝術上我也找到一個寄托,就是平常心,所以我把這個問題看得比較重,心態(tài)要跟俗人一樣。
管:平常心對你這么有益,讓你找到以后的方向,可能對其他人也有益,對浮躁的我們,多一點平常心會安靜好多。
林:這是我自己的一種追求,不涉及別人,別人愛怎么想就怎么想,想得跟我一樣,我當然拍手掌,但是我不追求這個,我想的是自己。
管:從現(xiàn)在往前看,你這么多年的藝術與人生,能不能說大病以后的這十幾年,反而是你的心態(tài)比較安靜的時候。
林:倒不是安靜。
管:比較踏實。
林:對,照樣不安靜,我主要是踏實,踏實。
管:以前你會覺得不踏實嗎?
林:是啊,我原來有諸多夢想,要往上走往高處走,人有夢想就會有波動,有起落,有不甘。
管:有的人從高處往下走的時候,會失落,會覺得自己越活越倒退,是一種失敗。
林:是啊,有人覺得天天跟俗人在一起,真的活不下去了,感覺很難過,那就繼續(xù)往高處走,繼續(xù)當大官,更加神氣,這都挺好的,因為你做到了。我知道自己的勇氣跟我的能耐,只走到俗人這個邊緣來了,這樣一個位置來了。
管:其實回到老百姓當中,并不意味著你的境界就降下來了。
林:我的心態(tài)里沒有上下之分,我這個位置,大量的俗人都是這樣,每天太陽出來我們就要活,活到晚上睡下去,明天又再來活一天,夠俗,夠?qū)嵲凇?/p>
管:十年前,我們說你六十如僧,你現(xiàn)在沒有分別心,沒有上下之分,是真正的佛家境界,不二法嘛。但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大家都是一日三餐,人人都不可能拉著頭發(fā)離開俗世,只不過有些人不承認自己在其中。
林:這種人,不在我的討論范圍。平常心構(gòu)成了我這十來年的生活,剩下還有多少時間,我都會心定定地。心里有一點道德,有一點良心,說一些真話,畫一張好畫,我認為自己還是有勇氣來做這件事的,但你的勇氣跟你達到的程度是兩碼事。這就是我的想法,不影響別人。
管:人在年輕的時候,被了不起的高人或者某個重要的領導表揚認可,心里會得意,甚至會驕傲起來。
林:不贊同,我絕對沒這么想。我和你說我這個人很有特點,老早就知道該怎么做,我在潮州出生,那是個小地方,我曾威風過一陣子,15歲到廣州美院附中,才知道天地可大了,我們班同學里面就有不得了的人,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油畫棒,關則駒就有自己的油畫箱了,我心里想要奮斗,要一步步走,我不會狂妄,狂妄沒有用,想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后的事情,一定有這種想法,不是我偉大,是實實在在,我的起點很低,我要一步步來走,我知道自己不是天才。
管:相比之下,當年我考上大學時,學習目的就模糊許多,八十年代初期的大學生被賦予了天之驕子之稱,但我卻是樂得在圖書館看各類雜書,隨意盲目。絕少想到十年二十年后的自己該是怎樣一個情況。換句話說,對自己的未來并沒有規(guī)劃。我記得入校的時候,有位在校讀研究生的大同學,曾經(jīng)教導我對人生要有長中短期的規(guī)劃。我只管去好奇各種現(xiàn)代思潮,相當務虛,抱定的理想就是要轟轟烈烈地走完人生路。所以,大學畢業(yè)我主動報名去新疆,而且留下一句話:要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的地方,看看自己的能耐有多大。我評價自己是革命的浪漫主義加革命的理想主義,就是不務實。
林:你好勇敢,但是我一點都不務虛,相反我要找到踏實的東西,找到踏實活下去的依據(jù),所以我就探索,找到了哲學。我專門去找這些書來看,不是想變成哲學專家,不是不是不是,當時我認為自己缺乏這些東西,就趕快補一補,讓我的生活里頭有一點踏實。正是因為看了哲學,才開始追求永恒的東西,但同時大量短暫的、不永恒的隨時消失的東西,浮現(xiàn)在我們的身邊,我就開始進入了一個境界,就是矛盾。
管:我第一次讀到毛澤東的《矛盾論》時,還年輕,沒有任何的社會經(jīng)驗,但是,矛盾的對立統(tǒng)一規(guī)律,讓我學會了凡事不僅從正面看看還要從反面再看看,盡量做到客觀評價,做到抓主要矛盾。學哲學,是有好處的。
林:我現(xiàn)在是背不出那些書名,但美術學院有的這些書,我都借來看一看。當時是一陣猛吞,所以我知道了中外哲學家們的各種說法,我發(fā)現(xiàn)他們每個人的說法都是極其偏頗的,而且,越是完善的觀點就越加偏頗,越偏頗也就越成一家之說。最大的問題是我一直沒找到被自己認可的說法,總是難以確定,我的狀態(tài)是難以掌握左右,一輩子都是這樣子,要不就倒在左邊要不倒在右邊,其實構(gòu)成自己的就是這樣一對左和右、進與退、取還是舍的矛盾,它們經(jīng)常在腦子里打架。
管:我們看書不能全信,張三說的你信,李四說的完全不同,你也信,沒有自己的判斷力,就會左右為難,不知所措。就好像那種養(yǎng)生專家,有人說只吃一個雞蛋,有人偏說一天可以吃六個雞蛋,你該怎樣選擇呢。
林:老百姓無所謂啊,今天不高興吃一個雞蛋,明天高興了又可以吃六個雞蛋,他們搖一搖倒向東邊搖一搖又回到西邊,就這樣構(gòu)成一般老百姓的日子,但是,專家不一樣,他必須是越來越偏頗,越來越極端,才能成為一家之說。
管:你現(xiàn)在是找到了自己的一個定點,東也好、西也好,反正我就平平常常一顆平常心。從另外一個方面講,你是不是就不再去判斷。
林:判斷本身就是一個階段性的,有時間性的,比如這一刻的判斷與三秒之后的,很可能就不一樣了,這很正常。
管:我們每個人都會遇到這種波動,反反復復,變來變?nèi)?,但是通常的時候,我會自責,覺得不該這樣,覺得就是要有一個確定,所以內(nèi)心里常常有內(nèi)疚感。
林:你說有波動就沒有鐵定,但還是有的,在我目前的狀態(tài),我就是有鐵定,鐵定什么,鐵定要擺來擺去。
管:鐵定要擺來擺去?
林:是啊,這是比較有分量的,我就是擺來擺去,現(xiàn)在一個說法,等下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有了完全不同于現(xiàn)在的想法,所以不要跑得太遠。這就是我,跟老百姓一樣,激動,波動,反復,而不是像某個專家那樣,能夠永恒不變。
管:總之現(xiàn)在你就是老百姓當中的一個,跟周圍的老百姓一樣。
林:是的。我每天上白云山,坐在石椅上,旁邊一位老頭,我們說話聊天,講各種話,等會他回家了,我也回家,我和他有什么兩樣呢?在他眼里,在所有人的眼里,我就是一老頭,一個普通話講得不太好的老頭,我自己也知道,這就是我,沒什么與眾不同的,沒什么了不起的。
管:大病之前,可能你并不這樣認為。
林:當時是不明確,不明確有這種做法和說法。但是我講真話,明天干什么我真的沒想,明天來了再說嘛。后天呢,該做什么也不會去想,明天可能有波動,后天可能起不來,可能是心臟又不行,沒準一下人就沒了,收攤了,這都很正?!,F(xiàn)在我沒有什么永恒的說法。
管:現(xiàn)在,你就活在這一刻,今天這一刻,但是,你是很認真地把自己這一刻過好,將這一刻的事情做好?;钤诋斚?。
林:就像我現(xiàn)在和你聊天,我回答問題是認真思考的,是很嚴肅的,但是,等到明天可能就改變想法了。問題是今天就是這樣啊,這就是平常心,我是這么看的。
管:在我們周圍,包括我自己,有時候會覺得這個平常心是不是太簡單,我們就是想追求更復雜的甚至更高級的東西。
林:是是是,講真話我現(xiàn)在就是不斷在撥正,把它調(diào)正一點,俗不是很差勁,要把俗做好,都難,我跟你講這些的時候,我不裝模作樣,我想追求俗人的境界。以前,我也曾經(jīng)得意,我每說一句話人家都熱烈鼓掌,我到北京開會,坐在主席臺中間,夠意思的吧,見到大官大場面,威風,我自己都感覺我這么偉大,這么神氣,我后來才知道,這就是地位構(gòu)成的,你身處一個位置如此而已,這樣一想就覺得應該踏實下來。
管:你剛才也說你不做,也不敢、不想做狂人。
林:因為我曾經(jīng)做過,那時候,我認為要狂才對,而且我有狂的資格啊。
管:你很喜歡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那些名士,你欣賞他們狂放不羈、特立獨行。
林:我好早就看過他們的書,他們是有錢才能狂。沒錢真狂,人家不理你的。用錢來裝狂的。你天天喝酒,那酒都好貴的。八個人里頭必須要有一個人出錢買酒,剩下那七個人才可以瘋瘋癲癲的,裝神弄鬼。這樣一說,就沒有意思了。
管:沒有錢就沒有酒,這是很現(xiàn)實的問題。
林:我啊,我告訴你,我之所以看透了一些事情,有些人是真的很有狂勁,了不起,這種真的狂勁,很佩服,后來我發(fā)現(xiàn),可能全是錢。
管:沒有錢不行,但只有錢也是不行的。
林:誰拿酒給你來裝瘋?絕對有一個人或者兩三個人拿酒,他才來瘋,這個很簡單。老了成熟了才夠膽說這些話,這話是真的。所以這個很飄逸的事情,要花多少錢多少人來陪他,所謂瀟灑義氣,說白了就是用多少人的血汗來裝模作樣。
管:像八大這樣的人,他是怎樣一個狂呢?
林:他一點都不狂,怎么會狂呢,我從來不認為他狂,他是裝模樣。
管:他是表面狂,內(nèi)里卻大有深意。
林:對,你看他畫的筆墨,這些東西可了不起,他對清廷瞧不起,恨死他了,可是呢,又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所以只能裝成道士,裝成和尚。
管:就是這樣,他沒有自己的地位和身份,沒有家國,又必須在新王朝下活著,他一定是極痛苦地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用繪畫說心里說不出的話,否則他活不了呀,這才有了他的藝術,而且名留青史了。一得一失,福兮禍兮。有一部電影,印象很深,有個香客來到寺廟,問和尚很多問題,和尚回答:吃飯的時候吃飯,睡覺的時候睡覺。想一想,也是哦,你該干嘛干嘛就是了,不妄想,這可能就是平常心。
林:是,而且它不是裝模作樣,很自然事情來了就要做,就要管嘛。你做了,這個事情就過了,過了可不是永遠就收攤了,因為那個事情又來了,那么來了就再做。所以說,也沒必要硬等他來,但是來了可要認真做好。
管:跟你比,我現(xiàn)在的境界就差好遠,總會焦慮明天的事情后天的事情,像你說的,來都沒有來,我怎么知道?但是我就會擔心,擔心健康呀,擔心父母呀,擔心孩子呀,沒完沒了。
林:那就提前想一想,可以有三個想法,多少你再選擇一下,等待一下,行不行呢?人一個想法都沒有,很糟糕。好的壞的都想到,搞不好沒有那么壞,這個就好過你一點都沒有想。一個問題來了,我想都不想,就去跳樓。誰還怕你去跳?跳之前先理一理自己的心,就算心情很壞,就算要死,也要幾句話說清楚才死嘛,是吧?人活著就是有問題,天天都有問題,大問題和小問題,小問題比較好解決,大事情出來盡量處理好一點,還有一輩子解決不了的,所以我們一輩子很遺憾啊,越到老越覺得遺憾,人生得意是經(jīng)常會忘掉的,不高興的難過的才會永遠記住,然后累積,累積很多,人就氣死了,這個時候就最痛苦了,所以我們最后講解脫,什么叫解脫?離開人世了。生活就這樣,首先你要站在一個略高的位置上,看痛苦得意都不過如此了。
管:就是要站高一點,來看看周圍?
林:看一下是可以。但是,事情還得從具體來做,所以到最后高處也是沒用的,還是要踏實,中國人說做人,做不做是最關鍵的。
管:想得再多沒有用,還是要做。
林:你很高興,今天事情解決了,明天又來了??赡芙裉鞗]事,你很高興,你想喝點茶喝點酒,后天他可能就來了。也可能三年兩年都沒事。就像開艘船,平安最重要,咱們中國人很老實,一年算一次平安。
管:道理很通俗很淺顯啊,你稍微安靜一點,都覺得我跟張三李四王二都是一樣的人,有事情來就解決,沒事情來就做眼前該做的事,如果人人都這樣,豈不是很太平啊。
林:但問題就是,別人未必都跟你一樣,有些人會做你的反面。
管:人不能踏實不能老實的根本原因在于心中有求呀,想要這個想要那個。
林:沒欲望那是不可能的,我的欲望就是要有個平常心。也有難度,比如,我來做平常心,旁邊有一個人也來做平常心,我就氣死了。雖然有些夸張,問題就是這樣子。
管:人不可能做到24小時365天10年20年清醒,他也會糊涂一下,清醒一下。
林:力爭清醒。
管:能夠讓自己始終力爭清醒,就不錯了。
林:是啊。
管:有時候可能一直糊涂,需要別人提醒,有時候別人提醒都不一定清醒。
林:那是經(jīng)常的,你能那么容易就清醒?很難的。
管:會不會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加,人會清醒一點。
林:我倒想過有一些人一輩子都沒有清醒過,清醒這點倒是很少人有,多的是一輩子都沒醒過來。
管:平常心在于每個人自己,你說我有我也不一定有,你說我沒有我還覺得我有,總之,我知道我自己怎么一回事,就是我自己清醒了,看得清我自己了。
林:所以說有些事情,你不要爭什么,踏踏實實做,能做一就一,能做二就二,沒力氣做也不要撐,做不到就做不到,百分之三十,或者百分之零點一都沒問題,起碼你不害人,不做壞事。
懷舊
在林墉看來,體育完全是多余的,他不喜歡這種以比賽為目的的活動。此外,他對開槍打炮的部隊也是敬而遠之的。在他的人物畫中,幾乎看不到軍人的形象。他說接受不了那個嚴格的紀律,盡管當年也有過進軍營體驗生活的往事,但留在他記憶中的還是那些年紀輕輕的女兵,一身軍裝卻滿臉稚氣的女兵,認為她們過著部隊的生活太辛苦了。至于工人,他坦言同樣沒有認真畫過,因為不熟悉。因為從小生活在潮州小城,少年時來到廣州讀書,生活的圈子并不大,有感情的還是身邊那些真實可愛的人。
管:真正講起來,你最熟悉、最有感情的,應該是潮州城里的小市民。
林:我在十幾歲之前,都生活在那個古城。我現(xiàn)在滿腦子的印象,就是那非常痛苦的小城,小房子,小人物,它們構(gòu)成了我這一輩子。所以你想要了解我的話,你首先要了解一個古城。這個小城非常破舊,人身上的衣服都很舊。
管:小城呢,雖然比較破舊,但是還充滿人情味,人與人之間還蠻溫馨的。
林:在經(jīng)歷了小城的生活之后,我就很講究這種人情味,但你知道嗎,人情味的反面,是大量的虛假。
管:就我的生活經(jīng)驗,相比之下,潮汕人是非常懂得人情世故的,待人接物很周道,也熱情,而北方尤其是西北,我在那里生活過,北方人沒有那么多的客套和講究,行為方式要粗線條一些。但就在潮汕本土,潮州人又比澄海、潮陽、揭陽的人更加周全謹慎,或者說,更加講究禮數(shù)。不過,這些禮數(shù)往前推一點,很可能就帶來做作和刻意,也就難免有點假。
林:越是一個小城,一個古舊的小城,越是會產(chǎn)生一種表面的裝模作樣,不知道你怎么看。我從小離開這個潮州,來到廣州,最大最大的變化,就是我知道了潮州之小,潮州的舊,潮州的老。
管:跟廣州相比,潮州就是小、舊、老。
林:我所經(jīng)歷的潮州就是非常舊,非常老。我后來的這種畫,包括我的為人,恰是源于這一種在很多人看來是負面的東西。
管:你要突破這一個?
林:不是說要突破,這個東西就是我本身的特點,我一輩子都是這些東西,是長處,也是短處。
管:其實你已經(jīng)知道,但是你就是這樣,走不開,也逃不掉。
林:我不是屬于那種非常勇敢地往前邁的人,我只是在原有的地方找一個可以容身的位置,所以我并不是一個創(chuàng)造者,不是一個勇敢者,一輩子都眷戀這個舊城,舍不得。我知道它真是老,包括我認識一些人啊,都是一些很老的前輩。我跟他們接觸很多,都是好人,但不是勇敢的人。
管:小城里的生活都是這樣,日復一日地過著日子,甚至祖上幾輩人也都這樣,沒有什么變化。我是在徽州的一個古老小鎮(zhèn)出生的,小時候,總會覺得那條街很寬很長,街上也是人來人往熱鬧得很。長大后,從城市再回去,看到的街道竟是那么窄。但是街上的人還是慢條斯理地過日子,我外婆就是這樣,從嫁進婆家,到她去世,就是過著每天都一樣的日子。
林:徽州跟潮州一樣,是古舊的,在我后來的回憶中,潮州是很古舊的,很有人情味。人情味呢有它的正面,也有負面,所以大量的潮汕人,天天都按照原來的模式去過生活,他們很少往前去邁。
管:很少改變,改變需要成本,也會帶來未知的結(jié)局,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林:所以,這也構(gòu)成了我的特點,也就是我的缺點,弱點,看我的作品,包括我自己,一輩子都會有這個印記。
管:你在藝術上是很大膽的。
林:我是大量的、經(jīng)常地在懷舊,我不是創(chuàng)新啊,勇敢啊,不是這種,包括我的畫,都是這樣子。其實你看我的畫,大量是潮汕、潮州的古城痕跡。我很難拔開,而且一想起潮汕,古舊的潮州,我就很動感情。
管:這在你的文字作品里面體現(xiàn)得很充分。
林:我的一些作品啊什么,其實都是回憶古舊的潮州,我在藝術上面的這一種味道,你就可以看出來,大量的潮州的味道。
管:我外婆家是典型的徽州民居,院子對著一條流進新安江的小河,河對岸是大片的竹林,河的上游有一座古塔,每天早上,我都會被渡船上的船工的聲音吵醒。以后,無論我走到哪里,只要去想像一個美麗的地方,畫面一定就是童年的這個記憶。
林:是這樣的,比如我到現(xiàn)在,我為什么回潮州很少,就是因為我去看了,就很動感情。
管:你這樣講,我又想起有一年我回到外婆家,結(jié)果看到了老房子的一塊塊門板,窗框,被拆下來放在一邊,而水泥墻已經(jīng)砌到半高了。非常傷心,感覺好像是身體被肢解了。
林:情況都一樣,很新的潮州,不是我眷戀的感覺了,我找古城,古舊的墻,偶爾回去,我都去看看,真是舍不得,有時候又很茫然,這種感情是怎么樣的感情?有時候想起,我自己一個人都會哭,哭什么?好像也說不清楚。就是有一股眷戀,這些人,甚至我都不知道什么名字,但他們在我的心中里頭,在這里重疊。
管:其實,你并不是特別堅強的人,你心里有很柔軟的東西,不堅強。
林:可是人家總會認為我這個人比較強硬,其實不是,我這個人呢,有時候脾氣不好,這是真的,但是我動感情是真的,而且我還做不了好硬的事,從這個角度來說,我是一個弱者。
管:容易動感情就容易被人抓住弱點啊。這個感情會不會隨著年齡增加,越來越濃呢?
林:每個人狀態(tài)不一樣。懷舊不是沉下去,懷舊應該使你有一股更加熱烈的感情,往前再邁一步,我總會有懷舊這種,很具體的……
管:情緒。
林:對。潮州這種古城,在那里長大,這種說不清的剪不掉的感覺,不是具體一個人的什么事情。我沒到過什么荒涼的地方,但我看這個老家,就是非常寒酸的,我恰好對此很動感情。對潮州這些很古舊很破爛的東西,我都看得津津有味。
管:多年前,我曾經(jīng)陪我父親去南京的白下路尋找他少年時期居住的院子,整條街面很寬,道路兩旁綠樹成蔭,有一些破舊的房子掩在路邊。四十年代的白下路可是一條繁華的大馬路,我們還真的找到了父親住過的院子,門牌號還在,但是院門殘破。我父親很激動,他說,就是這里,就是這里。
林:人到了一定年紀就會懷舊,我回到潮州,到金山中學去,里面建了好多新房子,我終于找到小小的一面舊墻,四五十年前,在那里讀書時的那個墻??吹眉友?。
管:今天的中國人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有點簡單粗暴,對很多有意義的東西,沒有很好地保存?zhèn)鞒邢聛?。我們喜歡把舊的東西打掉,給它弄一個全新的。
林:是呀,比如說金山中學,當時在一個最高的位置上,有一棟三層樓的房子,我們小孩認為那是小船,現(xiàn)在,小船拆掉沒有了。它不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地方,拆了就拆了,但是那個地方永遠都在我心中。
管:永遠都會留在那里的。
林:所以我的最后結(jié)論是悲傷的,非常悲傷,但我又知道這個不對,我看了現(xiàn)在的潮州、現(xiàn)在的金山中學,真是比以前漂亮得多。
管:亮了,樓也高了,路也寬了。但這個新新的城市跟我們曾經(jīng)的記憶沒有關系。
林:到處都更加完善,更加漂亮,但是呢,如果說很動感情的,就是那個東西沒了,沒有了。
管:在你心目中的那個潮州,它只能在你心里了,眼前都已經(jīng)是看不到了,而且,永遠都不可能再看到了。
林:是是,所以有時候呢,我在想,懷舊,不懷很可惜,只會懷也很可惜,你只會懷,那又該怎么辦。
管:懷舊,又從懷舊中重新獲取一團感情,然后繼續(xù)往前走。
林:我也想過,我們應該懷的這個,是難得的良心。這句話我說不清楚,我的意思呢,通過懷舊,然后累積在一起,更加真誠,把內(nèi)心的良心激發(fā)起來,不要停留在懷舊。
管:好像是在修正自己的人生一樣。
林:這樣生活就更有一種意識,不一定很深刻呀。觸發(fā)自己,通過懷舊,對過去重新鑒定。
管:是再看它一眼,反思或者重新品味一下。
林:這樣子呢,本來就很小意思,我們再把它做得有點意思。
管:如果經(jīng)常能做到這樣,對自己也是很好的,它其實就是在修正我們自己嘛,有時候,我們可能越來越浮夸,或者越來越虛假,懷舊也是一種提醒。
林:其實生活總會有新有舊,新的來了也就變舊,舊的呢,它肯定被拋掉,產(chǎn)生新的,作為一個有良心的人,總會回過頭來看一眼,這個看一眼促成了往前邁,邁多少不計較,但要往前邁,就是這么個意思。
管:也有很多這樣的人,懷舊其實就是在記仇,當時誰誰誰不好的,我現(xiàn)在想起來還要怎么樣。
林:如果我們老想一個很具體的舊東西,那就沒出息了。我們應該慢慢通過年齡的增加,過濾自己,留住一個更加美好的。天天過日子,天天過濾一些東西,不好的,不美好的,慢慢地拋掉,所以為什么人生到最后,一般都洗得更加干凈。
管:我們年輕的時候是做加法,什么都要,什么都拿來,隨著年齡的增加,我們是要做減法,慢慢減掉,減掉,到最后,剩下純粹、干凈、簡單。
林:單純。有人為什么記仇,因為他們所有的日子都為仇而活,但是他沒想到,其實仇、恨都是存在好幾個面的。應該學會過濾掉,過濾得干凈一點,淡泊一點。再隨著年齡的增加,經(jīng)歷的增加,你會覺得有些事情可真是小意思,人生應該通過年齡的過濾,慢慢地虛化一點,單純一點。
管:你講的這種狀態(tài),會不會太過理想化,極少數(shù)人可以做到,大多數(shù)的人是越來越渾濁,越來越復雜,越來越碎片化,都是零碎的,片段的,支離破碎的。
林:所以有時候呢,我們太容易卷進這個具體的事情,就沒想到,人生除了具體的事情,還有一個不受時間限制的……
管:那是什么?
林:比如愛,并不是恨。愛,可以保持一種正,端正的正。你要想一個具體的人,有時很難做到寬容的心態(tài),但還是要這樣做。一輩子的這種恨,你老想這些恨,恨了之后呢,沒解決任何問題。你到過頭,還得想想他的狀態(tài),其實他自己也在恨自己,就是這種狀態(tài)。很難做到,但是……
管:朝著這個方向去做。
林:當你了解到你自己,可能有些問題老早就擺平了??赡阕约翰辉溉ハ?,當然也就留下了這個恨。但是,你想一想啊,一輩子就這么恨下去嗎?我現(xiàn)在真是有體會,一下子就七十歲了。
管:太快了,好像還沒想什么事情就……
林:你現(xiàn)在天天恨,干嘛,更何況你想用恨來解決問題,很難,但是呢以善良的心態(tài)來擺平,其實有些事情自己在心態(tài)上已經(jīng)擺平了。比如,很簡單,我眼看著在金山中學有很多輝煌的人,哎呀,成天講這種豪言壯語啊,搞點政治效應啊,也曾經(jīng)得意過,但是后來,他們本人可能不知道,我站在他們旁邊呢,我就記住這個人,看到他們,十幾年就原形畢露了,并不是高興看他倒下去,如果他當初不是這么輝煌,他可能也會踏踏實實地過,現(xiàn)在也老老實實地過日子,多好,又何必威風,是不是。
管:看多了這樣的事情,有些人是會想,覺得自己有一天升起來也會跌下來,有些人就不去動腦筋想這個可能性,糊里糊涂一輩子也過去了。但是能夠回憶能夠懷舊,能夠想往事,說明我們還是有這個能力來思考,還有這個能力來反省自己。
林:是,當然我也想過,懷舊也要有點大氣的,有些人呢,懷舊都沒有這個膽量,經(jīng)過的事情就別再提了,不敢回顧一下自己的過去。我覺得人也需要一點勇氣。
管:從某個角度來說,懷舊也就是自我反省,看過去哪里做得不對。
林:一輩子回顧一下的勇氣和熱情都沒有,那生活就很單薄。
管:懷舊也好,回顧也好,不是讓自己越來越沉下去,而是從中挖出一團火來,讓自己繼續(xù)往前走,這個就是智慧。
抹掉小聰明
天氣變冷了,外面下著雨,畫室中彌漫著濃郁的姜花芳香。我們說到畫展的事情,林墉說只要他高興,他可以在他家樓下掛一張畫,告訴每一個過路的人:“看,我的畫?!北砬樯跏巧鷦?,像個調(diào)皮的孩子。
管:歷史上留下了好多模仿的畫,也可以說是假畫,搞不清楚是哪一年畫的。
林:在我看來,關鍵是畫得好。同樣一幅畫已經(jīng)有五六張,有漢代的,有唐代的,唐代模仿的與宋模仿的不一樣,是吧?宋以后明又不一樣,所以同樣一張畫,都有人在模仿,那模仿是有意造假嗎,不一定的。比如這個主人太喜歡這張畫了,用千金請你臨摹一次,這一張掛到南京,另一張要跟著主人到北京去了,有這個可能性。所以我對真假不會看得太重,應該先看是否好,不要著急真假。真的假的也都是一張畫,大家是不是認可它,如此而已。
管:所以評畫的標準還是要看它是不是真好,這才是評判的標準。那么,怎樣才算是好?
林:藝術作品全靠自己認定,就太不尊重人。我講得更客觀一點,一個是他人,一個是我,我認為畫的還不錯,那還得他人也認為畫得好,才行呀。一般來說,不懂畫畫的人認為這張畫畫得好,往往就是真好,為什么,他不是從畫家畫畫的角度,而是他被眼前的畫感動了,這個是真好。我原來都已經(jīng)提出這個問題,但是最近這二十來年,大家都不太愿意談,都更愿意去追求自我欣賞的東西,我認為有點偏頗。我一直認為一張畫畫得好的時候,不僅是會畫的人認為好,不會畫畫的人都會感覺到好,那就是真好。
管:不會畫的人,他只憑著感覺,他被感動啦,覺得美,他不是說技巧好,不是這些。畫家可能就是從他的專業(yè)角度來看,有功力,有本事。
林:畫得好不好,畫家心里沒有底的時候,還是讓懂得畫畫的人來看一看,從專業(yè)的角度提點建議,這是對的;但也不要忘了那些不懂畫畫的人,他總會看畫的,他的感覺對畫家來說也相當重要。
管:畫家更多的是傳遞一些美的東西給大家,這樣比較容易引起共鳴。人都是愛美的,有愛美之心。
林:是的,我傾向于聽畫畫的人說一說,也聽不會畫畫的說一說。另外,我個人認為,一個畫家他畫得怎么樣,還是等他死了,十年以后,或者二十年以后,重新再看,再讀,一次,兩次,可能就有比較客觀的看法。何為客觀,就是因為有好多好多的主觀看法,累積之后才產(chǎn)生一個大家公認的東西,這就是客觀看法了。
管:歷史上留下的作品,可以很好地說明問題,一兩千年前的,幾百年前,包括幾十年前的作品,一看,真好,或者一看,不好,就這么簡單,不復雜。
林:所以一張好的畫,無論畫家還是普通老百姓,一眼看上去舒服,這個舒服就包括好看。沒有美的因素肯定不會感動別人,就像畫一個悲傷的故事,也有美感,關鍵就這個啦。為什么非常悲傷的畫照樣感動人?就是悲傷里頭這種美感震撼了他。
管:比如,我們看到八大的畫,一只形狀怪異表情憤怒的鳥,我們知道它就是畫家本人內(nèi)心積郁無處發(fā)泄的表現(xiàn),畫中的鳥讓我們產(chǎn)生了共鳴,即使是年代過去了這么久遠,但是那種震憾,依然是強烈的。
林:你看米開朗琪羅,雕了一輩子雕塑,這里頭充滿痛苦,充滿一種痛苦的美。這種痛苦是因為很美很美而產(chǎn)生出震撼力,這就不是漂亮了,不要這么膚淺,應該是美,痛苦的美。各種美都可以表現(xiàn),恐怖也可以有美感。
管:對美的感受是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動力,美是最感動人的。
林:所以,為什么有些藝術家,他也很會畫,就是沒哭過,也沒笑過,就是畫的很像,這個也不行。有時候畫不在多少,能夠留下來一兩件,別人看了還是想再看,就了不起了。
管:一種美的概念,形成了美的畫。我們理解這個美,它是有真實感情的,它才能夠產(chǎn)生一種美。
林:是震撼,一張好的作品一定震撼了。這個就是最重要的,如果連震撼都不行,那還有什么好說呢?
管:震撼,首先是畫家自己被震撼。
林:不過,你自己一個人關門起來震撼,等于沒震撼,你找另外一個人來看,看他震不震撼,如果沒有,可能就是作品有點問題啦。震撼一定要有第三者,一個人自己在那里震撼就很好笑,就是這個意思。
管:一個畫家一輩子能弄出一個作品,震撼一下子,已經(jīng)很了不起。我還是說八大的畫,一只鳥的眼睛畫成那樣,突然看到,你都被它嚇一跳,心頭發(fā)緊。
林:所以從歷史上來看,有一個八大很了不起,在這之前,沒人這樣畫,現(xiàn)在也很少會有八大再出現(xiàn)。我從來認為八大是神來之筆,別人怎么看我不要跟他討論,我認為八大是一個了不起的畫家。他的作品里頭包含著很多因素,到現(xiàn)在還有些說不清楚。比如,八大作品的技巧在哪里,技巧本身的魅力是從哪里出現(xiàn),沒有人仔細研究。
管:八大是文人畫的高手,他的作品是在被壓迫之后,才產(chǎn)生的一種不正常的狀態(tài)。他是朱明皇室后人,新皇帝來了,他很難找到合適的位置。
林:他是一個高手,特殊的身世,產(chǎn)生他這種站不起來又壓不住的一種斗爭,激烈的斗爭。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他的畫里是沒有顏色的,但是每個人看他的畫,都好像看到了顏色,這個就是高手了。
管:我印象中他的畫不僅是有顏色的,而且是很深很濃烈的色彩。
林:我現(xiàn)在提出的問題可能好多人都覺得很特殊,其實他這個人沒有顏色。他一輩子不用顏色,反而讓人覺得他的畫很有顏色,到現(xiàn)在也沒有人可以回答,這就值得研究了。高手,這就是高手。
管:我們看他的畫,感覺八大的內(nèi)心情感很濃,但是畫面又非常簡單。
林:這個就要進入具體研究,如果你懂得看八大的畫,他畫得最精彩是在邊緣,在邊緣這一筆下去的同時還有另外一筆也在動,這就厲害了。你看畫的中間的景,這是小意思??隙ù蠹叶荚谥虚g畫畫,問題是邊緣,還有那個伸到畫外面的呢,看不見的但是具體存在的,那完全是八大的天地,八大的天地就是這樣。
管:就像我們說的弦外之音,意味深長,令人回味。
林:我認為一直到現(xiàn)在,八大都還是一個謎。
管:他的身世造就了他,如果他是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皇親國戚,生活沒有任何壓力,也沒有人壓制他,他可能也就畫得平庸了。偏偏他的命運是這樣的,他是一個一輩子充滿痛苦的人,這種無法發(fā)泄、表達的痛苦。
林:按照他的能耐,應該會畫出非常豐富,非常感動人的東西,可是他后來完全變成一種嘲笑,是吧?嘲弄、古怪,可是在里邊包含著一些什么含義,有些還沒看懂。譬如說,大量的出現(xiàn)的“路”,我認為這“路”還沒有人說清楚,為什么這樣畫?能畫的東西多著呢,為什么只畫路,重點畫路。包含著什么?這個不斷出現(xiàn)的路,按照我看,是一種他沒安定下來的路,都是慌張的,他畫的石頭,可是危險到極點,都是坐不穩(wěn)的。
管:他在畫自己的身世,自己的處境。路伸向哪里,不知道,石頭就更有隱喻了,更何況都是危險的石頭。
林:這是為什么?說不清楚。
管:同樣是皇室的后人,又是到了改朝換代,趙孟頫是趙宋王朝的后人,宋之后,他是做了元朝的大官,他與八大兩個人的畫風或書風就是截然不同。
林:在我心目中,提不提他都無所謂。還是說八大,除了畫,他的詩、書,都是無人可比的,在他的書法里你感受到那種中正,跟人家不一樣,又被認可是高手,真不容易,八大了不起,大家。
管:他的作品里充滿力、令人震憾。
林:對,而且是悲哀的力,非常感動。咱們中國人看重骨氣,骨氣的關鍵就是內(nèi)氣,你的畫能不能產(chǎn)生內(nèi)氣,有內(nèi)氣,這就屬于強的。從我一懂事開始,我就覺得要有點骨氣。
管:也是需要有本事,才能有骨氣。
林:倒也不一定。小人物完全可以在他的小地方小位置,有他的骨氣。不一定大人物才會有。依我看,好多人沒什么錢也沒什么房子,但是在待人接物做起事情,都很有骨氣,不是說見錢就媚。譬如我賣畫拿了錢,我認為自己比較光明磊落,不會低聲下氣。我做應該做的事情,不會裝模作樣說,哎呀我不賣了,你不賣說明你沒能耐,是不是啊?
管:這個骨氣,我們細細剖析一下。它的特征是心口如一,我心里怎么想的,我就做成什么樣子,我做出來的也正是我內(nèi)心想的,比較端正,依照自己認可的做人行事標準,不會因為外界的風吹草動而改變自己的信念。
林:還有一點,我認為最主要是抱不平。骨氣就是要體現(xiàn)出敢于抱不平。你媚了,你當然沒骨氣,是不是。但是你一味地骨氣,有時又變得好像不可靠近,這樣也不對。你看海瑞,做官很公正,一輩子很冷淡,他很中正啊,問題是他不親切,我覺得沒必要。就我自己來說,我喜歡與天下老百姓多點親近,老百姓見解不一定很高,但是他們愿意親近你,這些老百姓,整天嘰嘰喳喳,但是他不會害人。
管:你每天上白云山,與那些不認識的人說說話,聊聊天,聽他講家長里短的事情,很愉快,說完各自回家。有時候,我們外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碰上一個對路的人,我們也會講出自己心事,甚至是很秘密的心事。對方很認真地聽,這就夠了。守住我的內(nèi)心,不一定把它表現(xiàn)出來,當然,你表現(xiàn)出來也可以。
林:對,關鍵是這樣子。
管:一個有骨氣的人會活得堂堂正正的,像個人樣。
林:我自己活得挺瀟灑的,不是因為我錢多或者錢少,因為我有自己的標準。
管:這個會不會跟我們社會有關系,現(xiàn)在很少能見到這樣真性情的,又很親切的人。
林:就我自己來說,通過年齡的增加,老一點,我認可的東西越來越少。有時候我想到把原來思考的問題過濾一下,有些不一定非要不可,有的別再這么提了。我認為鐵定的我不會改,所以一般老人比較鐵定,比較固執(zhí)。當然,什么都固執(zhí)也不對,所以我想按照自己鐵定的去做。人這一輩子不是越說越多,而是越說越少,可能就比較正確,要是他越說越多,就很危險。
管:越說越多可能就是那些抱怨的話,負面的情緒,嘮嘮叨叨,翻來覆去。
林:人老了,要不就是笑笑的,要不就自己否定自己,成熟就是不斷地甩掉自己,不是留起來,不要痛心。是你自己說出來的,但是說錯了,就要在公開場合把這個事情坦白交代。我現(xiàn)在留下來的一兩句話,比如“唯一”、比如“平常心”,我是考慮了很長時間才講的,不是亂講的,是深思熟慮的,這樣講不是要顯示自己,都是很老實的,實實在在的,真的是天天晚上睡不著在想這些事情。
管:如果一個人能夠這樣不斷地思考,我想他肯定是越活越純粹,越活越簡單。
林:一個人如果你敢于在別人面前從頭說到尾,那你真是厲害,因為大量的人是公開不敢說,私底下說,所以要找一個天外天內(nèi)、人前人后都一樣可以說的人,很不容易。
管:你覺得他是因為不敢嗎?
林:我看其實就是他本身不夠磊落,如果一個人磊落的話,我們說錯可以再來,不會掩蓋自己。其實一個人做到敢把自己坦然地拿出來,這需要很大的勇氣。
管:在別人面前拿出來檢討,是有點難的。但是,自己拿出來,反省一下,應該還是可以的。
林:不是個個都可以磊落到這么清楚的,就像我來說,我內(nèi)心有很多東西是掩蓋著的。所以磊落是力爭,哪能天天如此,他還活不活。我們碰見一個磊落的,我們跟他磊落一下子,碰見一個不知道磊不磊落的,我們就要先保護自己,像這種從頭到尾不保留的,我還沒見過,有些一看就不磊落,我們就不管他,他本來就過著不磊落的生活,你還跟他談這個問題嗎?
管:我們意識到這些問題以后,也沒有必要去苛求別人跟我們一樣,因為我們自己未必都可以做得到。
林:所以我說不要要求他人,也不要表演自己。
管:人這一生也很簡單,做好幾個字,比如你講的“中正”“良心”“磊落”,真的,如果我們有這樣一些大的東西罩著我們,可以避免很多瑣碎的事情,活得更加坦蕩。
林:不知道你有沒有體會,生活里頭,不要想好遠,從自己身邊開始磊落,哪怕一下子都好,話有多少說多少,但也不能全部說完,因為有時候是你自己說不清楚。見到好人你就不要掩蓋自己,但是見到壞人,你說你不掩蓋自己,最后弄到跳樓,當然也不好。
管:我發(fā)現(xiàn)在我們周圍有些人,好像內(nèi)心很不安吶,都是慌慌張張不得終日的,不知道都在慌什么。
林:慌什么?其實就是看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我覺得生活中越是簡單的往往越是復雜化,比如恨和愛這些東西,就是說不清,倒過頭來,非常復雜的反而是很簡單的,比如得與失這些東西。按照我來看,就不算太復雜,得并不是了不起,多一點錢,多一點房子而已,得這個東西不要看太重,我們這種年齡失過也得過、愛過也恨過,到最后也就如此,沒什么,平平和和,想哭想笑都是正常生活。我的意思,不要以為一個畫家一個藝術家就有什么不一樣,錯的。好的藝術家跟老百姓是一個樣子,你哭他也哭,你笑他也笑,他拍桌子你也拍,你的感覺跟他是一樣的。如果你活到很難活下去,那是你自己害你自己,因為一輩子可以拍桌子的時候沒有多少,問題是關鍵時刻你拍不拍得下。
管:做人說簡單就簡單,說不簡單真不簡單。要做成一個真正像樣的人,不容易,可能也要修煉很久,修行一生。
林:我說真話,為什么有些人很怕,因為尾巴里頭有屎,如果你洗得干干凈凈的,有什么呢。有時候我說話也不多,講笑話啊,高高興興的,關鍵是,有時我就是忍不住要拍桌子,在關鍵時候沖他來兩下子,其實沒什么的,但就是有人怕我說話。
管:你火眼金睛,別人有個什么小把戲,你一眼看穿,他們就不自在了。
林:好多人不敢跟我講話,對我很害怕,因為我這個人平時都是笑笑的,但不知道我等下會說什么。
管:人都是有虛榮心,有時候不太接受對自己不利的真話。應該說你70歲比60歲想得更深了。
林:那當然,現(xiàn)在就比較沉著,平平穩(wěn)穩(wěn)的。不該笑也不要笑,不該說也不必說,這個我都能做到,我跟你說。
管:應該到了孔子講的那種隨心所欲不遇矩。
林:隨心所欲我不敢,還沒有,但是呢,該說不該說,這個要有個分寸,這個要做到。事情對還是不對,心里有一個數(shù)。
管:這種境界有一點出神入化了。
林:你要知道,我是從這個小城來到大城市,以前有點小聰明,現(xiàn)在是接近不聰明。
管:從小聰明到大聰明,中間有個不聰明。
林:因為知道了小聰明,先把他抹掉,把小聰明抹掉,力爭做到大聰明。
管:現(xiàn)在做到大聰明了嗎?
林:沒有,就是說沒有。
管:現(xiàn)在是把小聰明去掉了。
林:去掉不少了。把你的小聰明去掉,也要自己有一定的勇氣。
管:要自我量力。
林:畫畫啊,講話啊,表情啊,不要顯露這些小聰明,把它去掉,其實一輩子呢,就是不斷在去掉,去掉小聰明。
管:年輕的時候都是往上面加啊加啊加。
林:到這種年齡,不要再隨便加。減掉到是可以,比較實在,所以就減掉。
管:減掉也不容易啊,最后自己認為的,哪怕是小聰明,他也覺得用起來很好用啊。
林:就是,就是啊。比如說,我按照這個小聰明一畫就行,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我一畫出來就是不聰明,這個就具體了。因為我有了新的想法,所以我就不能按照原來的小聰明再來煮一餐。再重復你的小聰明,就太容易了,不要耍小聰明了,做點大聰明,可不是一做就來的。
管:大聰明是什么呢。
林:自己也不是很明確,你得實踐,你得實踐之后才知道這種大聰明是什么樣子。這么一說你別著急,等我慢慢來就是。
管:不著急倒是你的特點啊,不著急。
林:我現(xiàn)在的這些想法不是一下子就可以的,我一張畫不是一下子就畫的出來,總想不要跟原來的一樣,所以,再來再來。
管:就是不滿足于這樣畫,如果圖簡單,省事,不動腦筋,畫得既快也可以換錢。但是,你這樣思考,要去除小聰明,要排掉小聰明,這個就是在自我變法。
林:是啊。
管:而且又沒有人要求你。
林:是啊,我做的很甘心,自己覺得應該這樣子。書法入畫,這一句話做了幾十年沒做好。
管:古人講這個寫畫,寫自己。
林:現(xiàn)在都知道,現(xiàn)在才知道。
管:這個境界是更高一層了。
林:首先你得會寫字。而且你在使用毛筆的時候有體會,這樣你才去想到書法,書法又從哪里來,你得先具體來書法一下,然后才入畫。
管:我們以為畫了幾十年,已經(jīng)功夫很深了,真的放眼看一看我們這個一兩千年來古人留下的作品,我們還差得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