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用倫
草繩機
一塊奢侈的黑布罩住著村莊
父親起身灰色的風背后催促
村辦一臺草繩機 是唯一能刺破黑夜的針
尖叫著 一盞煤油燈
躲躲閃閃光被壓縮得很小很小
父親 夜的獨行者
喂進去的草 被兩張嘴吞噬著
力量在中心線糾纏 涌入卵巢
懷孕 產子完成一盤草繩的價值
腳在奔跑 手在奔跑 草也在奔跑
整整一個冬天
父親沒能跑出那盞煤油燈的勢力范圍
槐花
那些年 春天比冬天更冷
終于 一個冬天和半個春天的饑餓
在槐花閃爍時得到暫時緩解
提著破舊的竹籃 跟在母親身后
一根長長的竹竿綁著鐮刀
在槐樹枝下用力再用力
單膝跪地 撿拾 姐弟五人白水焯過的糧食
茅屋上空升起艱難的炊煙
獨坐無語時光已將記憶中的
鐮刀遺棄在無人認領的天空
我是朝圣者只能匍匐在那棵槐樹下
拜祭那一串串高高懸掛的母乳
一些雨鉆進我的被子里
傍晚的烏鴉在不遠處叫著
小周崗的樹枝苦撐著
一片快要掉到地面的烏云
一只黃鼠狼,不懷好意看著我
父親說:今晚你去看守生產隊倉庫
抱著被子,一根火柴點亮煤油燈
倉庫房梁低矮,一些農具靠墻站著
有的累了躺在地上,一群老鼠相互追逐
領頭的又大又肥
整個村莊只有它們無憂無慮
窗戶木格稀疏,一層塑料薄膜
早已被饑餓的黑夜擠破
半夜,草地里發(fā)出虛無“沙沙”聲
屋梁“咕嚕咕?!笨惺陈晹鄶嗬m(xù)續(xù)
窗外黑影真實,不時飄來低低的抽泣
由遠到近,由近到遠
我緊緊攥著身邊的手電筒
就像攥著父親的衣袖
此時,外面好像下起雨
一些直接鉆進我的被窩里
狗叫了兩聲,天突然就亮了
花棉襖
那是一只螺殼
一只很薄的螺殼,一只冬天的螺殼
單身的日子
那只螺殼靜靜躺著枕頭套里
把我的雪人,麻雀
屋檐的冰凌,茅屋上的炊煙
都放在它的體內,釀成中藥
夢是藥引子,我有了穿梭的時空
二十七歲結婚那年
它失去了蹤影,愛人緊緊把我摟在懷里
一只帶有粉紅色小花的螺殼
二姐寄居過,大哥寄居過,六歲那年
瑟瑟發(fā)抖冬天,突然就有了春天
雪地上,一塊生活垃圾那么顯眼
麻雀在上面覓食,一朵梅花活蹦亂跳
表叔
村南頭孤零零一家
是一生沒有娶到老婆的表叔
一把鎖將寂寞鎖在屋里
他就有了無牽無掛的快樂
今天,他將稻田放滿水
哪也沒去,扛著鍬轉了一整天
生怕田埂像他的一生,漏洞太多
夏天的夜晚,蛙聲起伏
螢火蟲提著燈籠,隨波逐流
他家的那盞燈依舊亮著
好像吹滅燈,就是吹滅自己
夜深了,村里人都安靜下來
他才把涼床搬到外面,幻想著
把月亮攬進帳子里
飄落的蘆花
二伯在生產隊干的是犁田技術活
濃眉和鞭子嚇走遠處的麻雀
慈悲給了牛:洗澡、趕蒼蠅、抓虱子
山墻西邊水溝的蘆葦
是他黑布褂上的一塊補丁,成了奢侈的風景
把沉默放在香煙里點燃的二伯
把病痛交給歲月的二伯
把白米稀飯當作幸福喝下的二伯
把喜悅和魚用一根稻草串起的二伯
在一塊田里,一走就是一生的二伯
赤著腳,把春夏秋冬踩在腳下的二伯
扶著犁稍,把黑暗和黎明犁出血的二伯
1980年,深秋的月光
把二伯家四間草房壓得無法喘息
簡單如蘆花的二伯
離開苦澀枝頭,被風不停地吹遠
獵物
家鄉(xiāng)的路是蜘蛛網,
上面掛滿它被捕獲獵物:
蝴蝶、蜻蜓、蟋蟀、飛蛾;
青蛙、泥鰍、黃鱔、魚蝦;
麻雀、喜鵲、斑鳩、燕子……
當然,也有逃脫的,
比如春雷、蟬鳴、狗叫、歡笑;
比如雨聲、麥浪、花香、月光;
比如河水、溪流、白云、流星……
雖然我在異鄉(xiāng)逃脫多年,
命中注定,依舊是它捕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