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一個晴天的清掃，又在傍晚

重新聚集，籠罩在一對情侶的頭頂

詩人在退場

一個個詩人，選擇在這個冬天退場

出遠門一樣，還會回來一樣

一一確實不會回來了，他們善待了詩歌

在生命的要緊處，詩歌

沒有救援的能力，詩歌可以是他們的替身一一

一口氣，精血，骨殖，唯獨不會為他們守靈

而向著更開闊處，向著生長

刺骨的風中，這難道不是大美的死亡？

高壽者，壯年，疾病纏身，清貧的床榻

一雙手，可以垂下來了

不是厭倦了歌唱，肉體消失了

詩歌的嗓子，尚存余音

也不是等不到，洶涌而來的花潮

其中一定化解了，他們變成的腐殖土

而更多的書寫，將繼續(xù)指認大地和時間

詩篇不會中斷，依然綿延在

人世的更替中，即使只有很小的部分

高度

他那里溫度升高

無法阻擋的事

他說一一若她去他工作室

得再喊一個人

許多事是平行發(fā)生的

鐵軌交叉時也經(jīng)過結

她對自己說

給彼此多留個空間

直到飛行至高空四周溫度下降

眼底下具體消失于洪荒

愛和恨看上去沒有不同

縫隙加深皮膚的皺紋

愛重新釋放出來

當經(jīng)過萬物心情變得平坦

不再糾纏于某個詞

原諒自己愛上愛本身

這是她所理解的追尋

從洛杉磯機場到一萬兩千米高空

俯攬藍色星球時

漫長煎熬中想到的

當機身下降重回陸地與溝壑

轟隆隆顛簸跑道中

依然被攥緊依然想到達

依然投入熱愛拿起手機

江東路

江東路上的高層建筑將過去的農(nóng)村

一片空曠之地，變成城市中央

站在高樓窗前，街對面的

南京大屠殺紀念館縮小成四邊形

騎電動車的少婦無法站起來

指認一輛快速而過的面包車

父親前往裝飾城為女兒挑選護眼燈

再過一個路口，運送假貨的面包車就將到達

報刊亭里，《中國國家地理》雜志：

美國艾奧瓦州，漫山遍野

存放廢棄汽車輪胎谷的宏大場面

和紀念館里的遺骸、矗立的樓群多么相像

地鐵像復活的恐龍

高層建筑繼續(xù)向高處走去

展廳

年輕如同剛開始的句子

增加動詞、形容詞，畫下蘋果、橘子

中年運用減法，樹葉越落越少

詞語精減，她寫得越來越好

直至最后，剩下骨頭

一只爪子將血肉剔除

不腐不化在博物館里

舉辦巡回展

治療

用愛情掩埋愛情

讓絕癥之人拒絕安樂死

當鏡中人更換手術刀，說

這不人道，可以不治而亡，或者

無愛而歡

用一個夜晚審判另一個夜晚

用詞語使用舊嘴唇

審判者和被審者還在黑暗里

噓，別管他們

讓我們坐著，等天明

而魚如何剖腹取出

一半露出水面

一半伸進水中

當露在外面的劇烈晃動

一定是被咬住那頭

直至特顫抖傳至表面

釋放負擔

此刻我在意的是寫作者手中

是否抓牢一根線是否拉得

夠緊夠直

皮膚重又縫合而你無處可去

好

別人的好是別人的

自己的不好是自己的

別人的好是我們說起來的

自己的好是別人提起來的

我沒什么好的

沒什么可讓你惦記的

他們的好是他們想要的好

他們的好寫著寫著就熟練起來

“好”從身體里流淌出來就困難多了

讓我不安著的是真的有好呢

時常被人私下里提及

什么都說了什么都不用說了

下圍棋的女兒

女兒在書房里練習圍棋

“媽媽，幫我想想！”

面對棋盤上的圍城攻略我束手無策

不敢挪動白，也不敢拿開黑

擔心一不小心陷入萬劫不復

八歲的女兒先是撒嬌然后說我是

膽小鬼

她手拿棋子空中左擺右擺

錯了再來

很快救活一盤僵局

有的詩有的人

有的詩讀了令人叫好、點贊

不惜溢美之詞

有的詩讀了不想說一句話

默默的再讀一遍

路

東邊的路在東邊樓房的陰影里

西邊的路在沒被東邊樓房擋住的陽光里

她走在陰影里

她被陽光洗浴

陽光和陰影合起來是一條路

瓢蟲

畫只蟲子在你胸口

在我葉片上

比起具體的某個人

真實的愛人是細節(jié)的部分

比詞語更牢附著于皮膚

畫只蟲子

六只爪子方向不同只好趴下來

任其顫抖

并在后背印上星星以觀天像

剛買的棉衣品牌“慢慢變藍”

于是想到一一

煤氣灶頭火苗的藍；

縫衣女子的下午；

童年時深藍碳素墨水

滴進盛滿清水的臉盆中。

你書寫時蜜汁流淌……

一墜入深淵

我愛你好像從沒有愛過

我愛你生命變得全新

你懷中的肉體和靈魂

一來自想象

因沒有到來覺得幸福

鏡頭

我的鏡頭落在愛人額頭彎曲的虹上

我的鏡頭落在愛人雙腿間光的峽谷

愛人的性是甜的

我的鏡頭落在雪白的床單上

那里有一座沒有坍塌的天堂

我們原本是一塊石頭

一一羅丹《情人》

秋天的葡萄紫了就要滴落下來

落進你嘴里

你的胳膊圈住我

你轉過身吻的樣子像是躲開

一顆流彈

一間屋子里天色暗下來

忘記睡眠的燈

撥慢身體里的指針

相比流亡、暴力

平靜造成麻木和容忍

夜空里李白的月

一—剛抬起頭光輝就在臉上

涼

一口青梅酒落在腹部皮膚

她想起小時候發(fā)燒

媽媽用酒精棉擦她額頭

西寧

各式各樣的旅館里

一模一樣睡覺的床

慢一點慢一點親愛的我們在高原

青海湖微微疼痛

塔爾寺密宗院

細雨如毛為秋天編織涼意

游客減少轉經(jīng)的人不來了

坐在塔爾寺幽暗的長廊

你的手抓緊我不說一句話

坐了一個下午大殿里誰在微笑

雨停時我們走回世界

仿佛獲得神力

夜空

被夜晚天空中的一顆星吸引

（此刻，它是瞌睡的眼）

我們跨過臺階來到圍墻外

走向夜色中的河流

啊親愛的黃河在流淌

我們坐在岸邊星星增多閃亮

仿佛為了遠古約定的聚會

失去光明的愛人喜悅

從大地的各處投向不朽的黑暗

樹

一棵樹在我們心中很少有人看見

它比森林還久遠比鋼鐵還堅固

很久以前你是大地上的搬運工

鉚釘構筑虛構的房間

沒有門只有相互打開的愿望

沒有取暖的棉被只有相互纏繞的枝條

雪白的熒屏如同陰雨的天氣

你喂食我腥紅乳白

根暗中抓緊枝干變粗花瓣包裹詞語的核

一棵樹想有多少果子就有多少果子

紅石榴寄往遠方冬天用手指去愛

除了儲存詞語我們無能為力沒有改變

除了嘴唇尋找嘴唇時代依然親吻權杖

大地教人情欲和思想

一棵樹我們的合影子孫的福佑

貴德地質(zhì)公園

走進山中無人處大地才露出乳房生命的原初

荒蕪說明山已死或將重新誕生

卵褶皺圓橢圓干枯猙獰

缺血的子宮建筑學綱領石頭里的沙沙棘上的刺

拇指脫離掌心女媧沒有出現(xiàn)電瓶車來回運送

麥克風前有人表演教堂的穹頂模仿樹林

還沒有人離開沒有人走進山中沒有人向大地學會

顫抖和呻吟沒有人回到荒蕪生兒育女

一只螞蟻帶來蒼蠅的腥氣

房屋被拆除樓房置換風景

河道搬走細煙般的羊群

有人走進又離開一塊滾落的石頭留下密碼

探路者的足跡將被后來者辨認尋找

星

你親愛的小母貓

她回來了

閣樓頂上一一

兩顆星

仔細看還有更多

沒被認領的孩子

流亡歌手

從水泥工場搬運過來的方形水泥塊

伸進海水中央

看上去只有短短一截

通過堤壩走向這激流

帶著自身的引力、沖撞，離開身后建筑

走向純粹的時間、空間在這堤壩盡頭

坐著流亡歌手

那么，讓我把我聽到的告訴你

讓我把海水對我說的告訴你的木質(zhì)吉他

海浪撲打堤壩那難以接近的國土

也是這動蕩的遼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