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凝
爺爺奶奶就像一張歲月的黑白底片,在我的記憶中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至今我依然好奇怪,爺爺奶奶之間從沒有過親密的稱呼,爺爺叫奶奶“娜達廚”,奶奶“哎”一聲算是答應。最開始我聽爺爺叫奶奶“娜達廚”,以為“娜達廚”是奶奶沾了洋味兒的小名,后來我才知道奶奶不姓娜,奶奶姓盧。
爺爺奶奶很小的時候,跟隨長輩從北京西北一個叫勃得呢的地方泊民到東北的。勃得呢是滿族人的群居地,往上數(shù)我太爺那輩是滿族鑲藍旗的王爺。這些都是我爺爺講的。怪不得怎么看怎么覺得我爺爺有范呢——王爺?shù)姆秲骸O炔徽f爺爺夏季里白襯衫一塵不染,干凈利索;也不說冬季爺爺不咳嗽也不喘,腰不彎眼不花。單說爺爺那一手毛筆字,在鄉(xiāng)村是少見的。爺爺?shù)拿P字鋒芒而內(nèi)斂,透著倔強與圓潤。每到新年,屋里屋外的門框上,都會粘貼爺爺用毛筆寫的對聯(lián),爺爺寫的對聯(lián)全家人看著都舒服。有家里人在對聯(lián)上用鼻子聞了聞,一副陶醉的樣子。問,啥味道?不只是筆墨的味道。那啥味道?親情的味道。
坐在炕頭守著泥火盆,叼著大煙袋的奶奶說,啥味道也沒有餃子味道香。爺爺一聽就不樂意了,你懂啥,做飯去!奶奶又抽了幾口大煙袋,抬頭瞟了眼掛在西墻上那口“555”牌古老的大掛鐘,然后在火盆邊沿上磕著黃銅煙袋鍋里的煙灰,有沒燒盡的“蛤蟆頭”葉子煙的碎末也被磕進了火盆,一股嗆人的煙味兒直往人的嗓子眼里鉆。奶奶拾掇好大煙袋放在窗臺上,又瞟了眼西墻上的大掛鐘,感覺時間差不多了,才把一雙小腳從火盆旁挪到炕沿邊上,嘴里嘟囔著,這一天天的,少吃一頓都不行。然后下地,穿上棉鞋到外屋去做飯。
做好了飯,奶奶頭上包了塊舊毛巾,把火盆端到外屋灶坑旁,把火盆里的灰燼倒在灶旁的灰堆上,用小鐵鍬把灶膛里的火鏟出來,裝進火盆,再用小鐵鍬壓實在了(在鄉(xiāng)村這過程叫扒火)。這時奶奶不用出聲,爺爺就會從里屋走到外屋,把沉甸甸的火盆端到炕上,然后在火盆里煨上一壺散白酒。爺爺每頓飯都要喝上一盅酒,爺爺?shù)木浦押途茐囟际前状傻?,酒壺能裝二兩半,酒盅裝一兩多。爺爺喝酒,奶奶用筷子給爺爺夾菜,聽不見兩人說一句。
在我的印象里,奶奶對爺爺沒有任何稱呼,連一聲“哎”或者“那個誰”也沒有喊過。爺爺?shù)囊粋€動作,一聲嘆息,一縷微笑,一個眼神……奶奶就能馬上領(lǐng)會爺爺?shù)男乃?。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心有靈犀吧。稱呼在爺爺奶奶之間似乎顯得多余。只有爺爺時常喊奶奶“娜達廚”,就像喊一個洋味十足的名字。等我知道“娜達廚”的準確的發(fā)音是“那個大廚”!而不是奶奶的小名時,我哭笑不得。怎么會這樣?
之所以一直把“那個大廚”聽成“娜大廚”并不是我聽覺有毛病,而是爺爺在說這四個字時,語速和味道,怎么聽都是含著情感的三個字“娜達廚”,而不是生硬別扭的四個字“那個大廚”。
“那個大廚”的意思就是做飯的,爺爺一直稱呼奶奶為做飯的!如今看來,爺爺這樣稱呼奶奶,是多么不可思議啊。至于爺爺為什么稱呼奶奶為“那個大廚”,我不想去探究,因為奶奶早已經(jīng)習慣了爺爺這樣的稱呼,甚至把爺爺略帶顫音的稱呼“娜達廚”,當成了自己的名字,或生命中不能缺少的一種呼喚。換個稱呼,奶奶也許會不知所措——不知道爺爺在喊誰呢。
奶奶雖然和爺爺話少,可和村里的女人們卻有說不完的話。冬閑時節(jié),奶奶家來串門的婦女,圍著火盆坐了一圈。奶奶叼著兩尺長的大煙袋,讓那些婦女看煙袋上的煙袋嘴兒,玉的,祖?zhèn)鞯模紓骱脦状?,奶奶說,叼著不傷牙齒,又柔潤又涼快。于是那些婦女便把奶奶的長煙袋傳過來傳過去,有的只是摸摸,有的叼著煙嘴兒抽上兩口,有的問值老鼻子錢了吧……
奶奶最愛講以前的事兒,奶奶講,以前鬼子和胡子(土匪)一樣禍害人,鬼子胡子一來,大姑娘小媳婦都往村外柳條通里鉆,那時村外的柳條通沒邊沒沿的,哪像現(xiàn)在都翻成了平地……跑不及的,就往臉上抹鍋底灰,咋埋汰咋禍害自己……有一年冬天,鬼子進村了……奶奶抽了幾口大煙袋停了一下又講,我坐著馬拉的雪爬犁,一口氣跑出幾十里。
誰趕馬爬犁呀?有人問,奶奶就用大煙袋指了指窗外掃雪的爺爺,眼角眉梢透著不易察覺的喜悅,吧嗒吧嗒抽著大煙袋。
奶奶也和婦女們也嘮眼前的事兒,婦女們說起某某村干部沒少撈油水(指的是有貪污行為),可就是抓不到證據(jù)。奶奶說:光聽轆轤把響,卻不知道井在哪兒?不知為什么,奶奶說過的話,我能記住的很少,可奶奶這句形容百姓對腐敗無奈的俗語,我卻牢牢地記住了。
八十年代的一個秋天,奶奶去廂房(倉房)收拾東西,碼在倉房里的一垛土坯忽然倒了下來,奶奶被砸在了土坯下,等爺爺聞聲趕來把奶奶救出來,奶奶的半拉身子從此就不好使了。
此時我已經(jīng)結(jié)婚,和奶奶家住前后街。走出后院門,有時就能看見奶奶拄著木棍吃力地走在村路上。奶奶看見我,訕訕地和我說句話,似乎是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情,然后繼續(xù)往前走。
不久奶奶就癱瘓在了炕上,再也不能下地了。
從沒做過飯的爺爺,學會了做飯,炒菜……冬天,爺爺做完飯,用奶奶用過的小鐵鍬,扒一火盆火,壓實在了,然后把冒著縷縷青煙的火盆端在奶奶面前。奶奶看著一臉汗水,一頭灰塵的爺爺,抹著淚說,這時間過得可真慢啊。爺爺仰起臉,嘿嘿笑著說,慢點好慢點好,娜達廚,你還想吃點啥,跟我說。奶奶說,別光惦記我,你的酒還沒熱上呢……現(xiàn)在好了,調(diào)了個個,你成了“那個大廚”。說著奶奶就笑,笑著笑著奶奶的眼睛里就笑出了眼淚。
轉(zhuǎn)年的一個秋夜,爺爺頂著星光在五河岸邊用鐮刀割回一捆柳條,坐在屋地中央編柳筐,奶奶坐起來,背靠窗臺看爺爺編柳筐。每年秋天,爺爺都要編一些大大小小的柳筐,散給親戚們,抱柴禾、裝土豆、扒包米、裝干菜……都用得著這些柳筐。
奶奶沒病的時候,秋天會在院子里用黃土和一堆黃泥,制作手工火盆。奶奶做的泥火盆,外表都用玻璃瓶子搟過,不但锃明瓦亮,而且抗摔打,不裂璺?;鹋枳龊昧耍柟庀聰[成一排排,往往還沒曬干,就被村里的婦女當成稀罕物一個個抱走了……如今奶奶不能做泥火盆了,只能坐在炕上看爺爺在屋地中央編柳筐,心里就有些急躁。奶奶說,今個初幾啦,這日子咋這么慢呢?
爺爺應著,慢點好慢點好……你渴不?
這時,一縷月光照進來,從奶奶銀白的發(fā)絲上,慢慢移到爺爺古銅色的臉上。時光在爺爺?shù)氖种芯幙椫?,在奶奶的眼中慢慢流逝著?/p>
又過了一會兒,奶奶說,白天伺候我這個不中用的,晚上還要編這些東西,唉……奶奶一聲嘆息。爺爺仰起臉嘿嘿笑了兩聲,娜達廚,你先睡,這個小筐就差收口了,編完我也睡。
奶奶睡不著,依舊背靠窗臺看著爺爺編柳筐。奶奶一生都伺候人,從沒被人這樣伺候過,奶奶心里不舒服。奶奶發(fā)現(xiàn)她的病改變了爺爺?shù)男愿?,爺爺不但對她一說話就先嘿嘿笑,而且在奶奶看來一個男人,特別是像爺爺這樣的男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爺爺全做到了。以前爺爺吃過飯,撂下飯碗就什么也不管了,走上街溜達一圈,消消食兒……而現(xiàn)在爺爺整天圍著鍋臺轉(zhuǎn),洗衣、做飯、刷碗、熬湯藥、喂雞、喂鴨……給奶奶擦洗身子,端屎端尿。奶奶不忍拖累爺爺,就嫌時間太慢,她要快點走完最后的時光。
爺爺總說慢點好慢點好,他舍不得奶奶走。
奶奶在炕上一躺就是幾年,奶奶感到白天越來越長,夜晚越來越長,那段時光是奶奶過得最慢的時光。
那年冬天奶奶無聲地走了。奶奶走后,爺爺總是打瞌睡,坐在屋檐下打瞌睡,坐在板凳上打瞌睡,燒火做飯也打瞌睡……
奶奶走了,留下了總是打盹睡的爺爺,時光在爺爺?shù)纳幸猜讼聛怼?/p>
奶奶走后的21天,爺爺忽然倒在了地上。四輪車拉著不省人事的爺爺,走出村不到三里路,四輪車自動熄火,再一摸爺爺,已經(jīng)沒了呼吸。一個護送爺爺?shù)拈L輩含淚一聲長嘆:這老爺子啊,死了也不想給大家多添一點麻煩!爺爺出殯那天,一個村子都哭了,一個村子的父老鄉(xiāng)親都來送爺爺。
爺爺走后,奶奶家屋內(nèi)房梁上還掛著爺爺編織的小柳筐,小柳筐里裝著奶奶從前剪的鞋樣,針頭線腦……小柳筐偶爾會悠悠地晃動起來,像是在回味爺爺奶奶生活在屋子里的那段慢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