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青春
一
這個傍晚,當(dāng)徐長華在電話里說要他再值一個班的時候,孟白終于按捺不住了,他對著電話說,今晚我也有事,誰愛值誰就值去吧。說完,他就把電話扣下了。發(fā)泄完了,感覺胸悶減輕了一些。孟白憤憤地想,要不就讓我承包這個派出所,要不就讓我離開這個該死的小鎮(zhèn),回縣里去。今晚孟白不想再吃所里食堂的老三樣了,他只想找一個對心思的人好好喝點。他把手機電話薄翻來翻去,縣里的太遠,他所在的石頭鎮(zhèn)沒有一個對心思的。驀地,他看到了毗鄰的山灣林場派出所的所長黃峰,對,就找他。雖然同是公安工作,但林場派出所和他們不是一個系統(tǒng),是林業(yè)系統(tǒng)內(nèi)部設(shè)立的,干部交流渠道也不一樣。山灣林場離石頭鎮(zhèn)5華里遠,放個屁的功夫就到了。孟白想找黃峰倒不僅僅是因為他距離近,而是和他投脾氣,別看黃峰名字叫的比較囂張,可他本人和他的名字一點也不沾邊,和氣,為人低調(diào),還善解人意。他把電話撥過去,只響了兩聲那邊就接起來了。孟白說晚上有事嗎?黃峰沒說有事沒事,而是說,現(xiàn)在嗎?孟白清楚,以黃峰那樣鬼機靈的人,絕對聽得出他聲音里的異樣,可他從來不問,這就是孟白欣賞他的一點。孟白點點頭,隨即就明白點頭對方根本看不見,就說,對,老地方等你。孟白把小白叫過來說,晚上徐所長有事了,你頂個班吧,我和朋友約好了有個局子。小白爽快的答應(yīng)了,孟白把警服脫下來,換上便服,帶上門走了。
說實在話,孟白最想一起喝酒的人是小白,小白是警校畢業(yè)生,機靈、本分、做事認(rèn)真,口碑好。不過這個所就仨人是正式的,剩下的是協(xié)警,所長回縣里了,他孟白是副所長(全縣工齡最長的正股級副所長),他出去小白就得值班。按公安的五條禁令是不允許喝酒的,但在這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是沒有人來管的。
孟白走進白樺酒店,老板娘看他一臉的怨氣,知道他今兒個心又不順,就拿過菜單放他面前,讓他自己點。然后自己該干啥干啥去了。這邊孟白點了一個回鍋肉,一道家常涼菜,一個醬拼盤,一個地三鮮,倆人四個菜,按說多了點,不過這家菜碼小,價格也低,經(jīng)濟實惠。他把老板娘白樺叫來,讓她準(zhǔn)備著,客人馬上就到。白樺看看他沮喪的表情,笑了,說,孟哥,少點兩個吧,那兩個算我敬你們的。孟白擺擺手說,別的,你這小家小業(yè)的,不扛啃,管咋說我們還掙工資呢。白樺笑笑也就不說什么,拿著菜單走了。黃峰還沒有到。孟白點著一支煙,慢慢吸著,思緒就漫天飛舞了。今天縣里的任免令剛剛到,老左到口正式退了,編制拿到了局機關(guān)。徐長華接了所長。按說他和徐長華都是副所長,誰接所長都是正常的,可是徐長華來的比孟白晚好幾年,也沒看出有什么特殊本領(lǐng)和業(yè)績,位置還排在他的后面,并且剛參加工作時孟白還帶過他,是他師傅,怎么說也不該輪到他啊。更關(guān)鍵的是這個副科級所長對徐長華來說是早晚的事,但對他孟白不一樣,他是末班車,年齡不能等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
白樺的小女兒小花在屋里跑來跑去,手里拿著一個彩色的風(fēng)車不停的用嘴吹,孟白向她擺擺手,小花就跑過來,扭捏的站在他面前。他從衣兜里掏出一把包裝好看的糖果來,遞給她,這是幾天前他去北海村給民事調(diào)解后當(dāng)事人給的,有一條煙和一大包糖果,他本不想要,是人家硬塞的。煙他自己抽,糖他留下一把準(zhǔn)備給小花的,其余的給了小白。小花怯怯的接過來,小聲說,謝謝孟白叔叔。孟白看到拿到糖果的小花蹦跳著跑出屋,這時太陽就要落山了,最后一抹紅暈戀戀不舍的擁抱著大地,把小花的頭發(fā)染成了粉紅色。孟白想到了自己那個糟糕的童年,那個被他稱為爹的酒瘋子經(jīng)常打他,打他和喝酒一樣都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內(nèi)容,他是孟白的繼父,孟自從有記憶開始就不知道自己的親爹是個什么樣子,繼父愛喝酒和賭博,當(dāng)然不是大賭,沒錢,就賭小錢,開始是打撲克贏煙卷兒,后來扒拉麻將打一毛兩毛的,打十場得輸九場半,輸了就回來打娘和他,娘每次都盡力用身體護著他,在他的記憶中娘挨打從來沒有哭過,娘說女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是個啥命就得認(rèn)啥命。繼父的外號叫“白板”意思是沒啥用,再—個打麻將總輸錢。這個屈辱的外號卻換來了繼父的歡欣,每次有人叫他都高興的答應(yīng)。那時孟白做夢也沒有想到他長大后別人也叫他“白板”,當(dāng)然意思少了一半,他不賭博,小的也不賭,連看都不看。他承認(rèn)自己文化水平不高,就是個轉(zhuǎn)業(yè)兵,不過他干啥總是盡心盡力,不藏奸不?;?,系統(tǒng)內(nèi)的干警們叫他外號他就覺得是奇恥大辱,當(dāng)面叫的他就翻臉,干了兩場就沒人敢當(dāng)面叫了,不過他知道他們背后還在叫,他想那是他們的事,只要不當(dāng)面叫他就不會失去尊嚴(yán)。白樺端上來兩個菜。這個黃峰,怎么還不來?孟白撥打他的手機,響了好半天沒人接。孟白合上手機,給兩個人的杯子里面倒?jié)M酒,聞到酒香,他真想先來一口,但他還是抑制住了。又要到周末了,他特別害怕周末,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沒有什么雙休日,一天24小時總得有人在班上,以前雙休日三個人串著休,總有人可以回家過周末,自從他被妻子一腳蹬開以后,就無家可歸了,也是從那時開始,雙休日的班就全歸他了。雙休日的班他帶隊,還有兩個協(xié)警,因為他們不是正式的,沒有執(zhí)法權(quán),所以他哪都動不了,孤單、寂寞,還有對生活深深的失望,也有時會產(chǎn)生一種絕望心理,他總是硬把這種心理壓下去。白樺把另兩個菜也端上來了,朝他莞爾一笑,孟哥,客人還沒來?孟白說,馬上就來,你忙你的。望著走去的白樺,他的心拂過一絲溫暖。白樺是單身,丈夫出車禍死了,她用補償金盤下了這個小店。買賣不興旺,就是對付個年吃年用,孩子還小,大了花銷就大,恐怕就得再想轍了。孟白是個心軟的人,從心底同情這母女倆,他幫不上別的忙,吃飯就在白樺的這個小店,消費不多就是個心情。白樺當(dāng)然也理解他的意思,有時賞個菜,結(jié)果買單時孟白又都強制性的算在里面了。孟白知道白樺的想法,他對白樺也有好感,不過是剛剛被媳婦踹出了家門,沒心情,還有一種自卑感,剛剛被女人傷害了,再面對女人自然就有些噤若寒蟬。他拿不定自己該不該接受這份感情。
一陣摩托車聲,孟白看到黃峰到了,人還沒進屋,聲音就進來了:抱歉抱歉,老孟,實在不好意思,剛剛要走就接了個案子,我簡單處理了一下,就交給他們?nèi)マk了。黃峰在孟白對面坐下來,觀察了一下孟白的表情,說,今天得我買單,別和我搶啊,我剛得了500塊錢獎金。孟白端起杯子和他碰了碰,說,打你手機你不接,來了就好,還是我買單。黃峰把酒杯放下說,必須我買單,要不我就不喝了。孟白息事寧人的說,好好好,你買就你買。倆人深深地喝下一大口,孟白陶醉地咂咂嘴說,這酒是鎮(zhèn)北頭劉家燒鍋的存貨,有勁道,還不上頭。黃峰說,不上頭上腿。孟白說,別老揭短。黃峰哈哈大笑,孟白有個毛病,喝多了腿就不好使。黃峰說,白樺這手藝是越來越高了,這豬尾巴醬的多地道。孟白說,她家這回鍋肉是一絕,香而不膩。白樺站在吧臺里面瞅著他們笑。孟白擺擺手,叫站在窗口玩的小花,小花來到桌前,孟白夾起一塊醬豬舌給小花,小花害羞地往后退,被孟白捉住胳膊,把豬舌塞進她的嘴里。小花跑出去了。吧臺里的白樺說,孟哥你別管她,把孩子慣壞了。孟白說,小孩子家,能吃多少。一股涼風(fēng)吹進來趕走了一些熱氣,這個傍晚天氣真是太熱了。白樺遞過來兩條用涼水投過了的濕毛巾,兩個人擦著汗,墻上的破風(fēng)扇有氣無力的轉(zhuǎn)著,擦過汗的臉又涌出了汗。黃峰小聲說,老孟,咱這把子年紀(jì)了別和那些年輕人慪氣,這官嘛,給就當(dāng)不給拉倒。孟白說,我也不是官迷,可該得的也該給我。孟白把半杯酒一口干掉,黃峰說你慢點喝,一會該醉了。孟白說,醉了好,世人皆醒我獨醉。黃峰說你凈整那沒用的。無奈,他也把自己剩的半杯酒喝干了。孟白抄起瓶子倒酒,黃峰用手去擋,示意不喝了。但他的手被孟白推開,杯子還是倒?jié)M了。黃峰說,該找個人了。說話的功夫,眼睛就往吧臺白樺那邊瞄。孟白無力地說,再說吧,現(xiàn)在我個人的事情弄得一團糟,哪有心思啊。
兩個人東一耙子西一掃帚的邊喝邊聊,喝著喝著孟白就高了,他原本酒量就不大,再加上心情不好,很容易醉,醉了就有狀態(tài)了,眼睛有些睜不開,說話有些口齒不清,他把頭抵住黃峰的頭說,老黃,別人叫我什么你知道嗎?他媽的叫我白板,這些年我搞了多少調(diào)節(jié)?辦了多少案?比別人多值了多少班?該我干的干了,不該我干的我也干了,到頭來他媽的卸磨殺驢。孟白眼里閃動著淚花,他忍著沒讓它流出來。黃峰拍拍他的肩膀說,哪個地方都是這樣,出力的不討好,討好的不出力。孟白委屈地說,從我轉(zhuǎn)業(yè)進公安到現(xiàn)在,什么急難險的事少了我了?那年南塘鎮(zhèn)圍捕殺人嫌疑人,那小子手里有槍有刀,政委在第一線動員來動員去,結(jié)果還不是我沖到前面了嗎?要不是那小子一槍打偏了,就不會后來讓媳婦踹了,我就提前讓她當(dāng)寡婦了。黃峰安慰他說,你也別那么說,人哪,還是好人有好報,那年你在北海鄉(xiāng)去處理綁架案抓人,我正好趕上,那小子從樓上扔下一個大鐵箱子,你在下面喊話,我眼瞅著那東西奔你頭上砸下來了,偏巧要墜落時讓電線給掛了一下,改變了方向,結(jié)果你毫發(fā)沒損。我就和別人說,老孟你是平時修來的,吉人自有天相。正說著孟白突然一個箭步竄了出去,這舉動把黃峰嚇了一跳,剛才還趔趔趄趄的,怎么突然步伐就靈活了?再說這是干啥去了?他看到孟白大手死死地掐住一個人,這個人長的瘦小枯干的,有三十多歲,上唇有兩撇老鼠胡須。孟白的另一只手把一個皮包交給了一個中年婦女,那個婦女不停的說著感謝的話。孟白揮揮手讓她走了。他掐著那小子的手腕子進屋,對黃峰歉意地一笑說,老黃不好意思,這事讓我趕上了,不管不好,我把他送回所里交給小白,馬上回來。說完,不等黃峰做出反應(yīng)他就掐著那小子走了。
二
黃峰一個人坐在那里搖搖頭笑了,這個孟白呀,難怪人家管你叫白板,真是夠二的了,喝你的酒算了,看剛才那個人的情況,以他老警察的眼光看是個外地人,敢明目張膽的在大街上動手,肯定不是一個人,整不好就是個團伙。這樣想著的時候孟白就回來了,這時外面的天完全黑了,稀稀拉拉的路燈泛著昏黃的光,像一只只喝醉了酒的矇眬的眼睛。孟白的腳步有些踉蹌,黃峰想起剛才他一個箭步竄出去時的那個矯健,簡直就不像同一個人,怎么一回到桌上就有酒狀態(tài)呢。黃峰說,老孟,你剛才帶人了,現(xiàn)在回去吧,小白一個人也審不了。孟白不屑地說,先拷一會吧,一搭眼就是外地的,一會喝完酒回去審。說著,他就從酒提里提出兩瓶啤酒,歪著頭用牙一一咬開,瓶口發(fā)出嗤的一聲,一股白沫冒了出來,孟白趕忙把兩個人的杯都滿上。孟白乜斜著醉眼說,老黃,我知道你是下來鍍金的,聽說你很快回去要提副局長了?黃峰搖搖頭說,那都是瞎傳,我下來時間短,咋也得滿一年。孟白說,不管咋說你和我不一樣,你下來時就是副科,回去提副局長就是理順。我完了,我的末班車過去了。黃峰看到孟白的眼里亮晶晶的,他控制著沒讓里面的東西溢出來。黃峰的心一顫,心揪扯著疼了一下,他想安慰一下孟白,又清楚安慰也沒用,就用手拍拍孟白的后背說,豬往前拱,雞往后刨,個人有個人的活法。咱這把年齡了,級別能咋的,過幾年還不都是老百姓。孟白沒說什么,仰頭把酒干了。黃峰也干了,又往吧臺里掃一眼說,俗話說,七十歲有個家,八十歲有個媽,你也丟下四十奔五十的人了,總得有個窩吧。你那個前妻已經(jīng)有主了,你也指不上了,還是早作打算的為好。一句話,說得孟白的臉色暗了下來。黃峰有些后悔,不該把話說的太直,可潑出去的水是收不回來了。他就轉(zhuǎn)移話題說,你提職的事我?guī)筒簧厦Γ贿^我可以托托關(guān)系,爭取幫你早點調(diào)回縣里去。孟白擺擺手說,算了,過去有家有業(yè)的我真想早點回去,現(xiàn)在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在哪還不是一樣?瞎子掉井哪都背風(fēng)。
兩個人東拉西扯的又說了一會話,黃峰起身告辭,孟白送到門口,黃峰拍拍孟白的手心,在他的耳邊輕聲說,老孟,趕緊回去,讓年輕人主審吧,你給把把舵,把握好尺度。孟白看到了黃峰意味深長的眼神,他明白,黃峰是怕他再犯一根筋的毛病。這些年要不是因為他有這個毛病也不會得罪那么多人,包括領(lǐng)導(dǎo),最后工作沒少干,費力不討好。他點點頭說老黃你放心吧,我也是吃一塹長一智。黃峰發(fā)動摩托騎上走了。孟白眼看著黃峰的背影消失在了小街的街口處,心里一時間空落落的。他走路畫龍一路歪斜往所里走,都快走過街口了,突然想起來還沒有給白樺算賬。往常吃完飯忘記了算賬這樣的事也是常有的,下次補上就是了,也不是吃了這頓就再不去了??山裉烀习走€是來了認(rèn)真勁,他返身又趔趔趄趄的走回去了。見他又回來了,白樺嚇了一跳,你怎么又回來了?孟白在原位置上坐下來,看到桌上的菜還沒有撤,就說,白樺,來,現(xiàn)在也沒客人了,咱倆喝兩杯。白樺說,孟哥,人家黃所長不是把賬算完了嘛。今天不喝了,你也喝了不少,趕緊回去吧,所里有事就處理事,沒事就睡覺。聽白樺這么說,孟白的臉就撂下來了,咋的,你孟哥我喝多了咋的。就一人一瓶啤酒。白樺見他不高興了,也不敢多說,拿了一個杯子在他的對面坐下來,兩個人倒?jié)M了杯。孟白端起杯和白樺碰了一下說,你這店小了點,再擴大一些吧。說完就干了。白樺也干了,說,西院那家要去南方做生意,還真想把他那邊盤出去,可是沒錢盤啊。孟白問,得多少錢?白樺說,估計得五萬元。孟白想了想說,好辦。白樺這時意識到自己的話說的不合適了,趕忙說,其實……我也沒想真盤下來,主要還不是錢的事,也干不過來。孟白知道她說了假話,就從褲子口袋里摸出一張卡,他撿起桌上的一張點菜單在上面寫下了一組數(shù)字,遞給白樺說,給你,這是我以前存的一點錢,不多,不過你盤店還是夠了。白樺的臉色變白了,她知道是剛才自己的那番話惹出來的,趕忙推辭說,孟哥,我不能要你的錢,這錢是你辛辛苦苦攢的,不容易,你再結(jié)婚也得花錢。再說,我也不想盤那邊的店。孟白的臉子又撂下了,說,你什么意思?我的錢臟嗎?我這是借給你的,又不是白給的,再說,你也可以算我投資入股,這總可以吧?話說到這個份上,白樺也沒法再推辭了,就接過來說,好,孟哥,這錢我先接著,你什么時候用提前告訴我。孟白滿意地說,好說,我用的時候再和你說。
桌上的兩瓶啤酒喝完了,孟白信守諾言真沒再要酒,他搖晃著站起來,白樺扶住他說,孟哥,我送你回去。孟白說,不用,我自己走,這點小酒還沒事。白樺想想也就算了,這個小地方誰都認(rèn)識誰,別人瞅著了對孟白也不好。
孟白搖晃著往所里走,他褲子口袋里的手機顫動起來,他摸出手機,看了看號碼,猶豫著要不要接,最后還是接了。接完電話他就知道,自己暫時不能回所里了,他得馬上去幫助另一個女人做一件事。
三
孟白對別人叫他白板的事雖然懊惱,但也認(rèn)可。無論是家里事還是單位事,許多事都被他弄得雜亂不堪。他從部隊復(fù)員后就被安置到了公安系統(tǒng),開始在治安大隊,后轉(zhuǎn)到了派出所。另外兩個和他一起安置的都被分到了最有實權(quán)的交警隊,那時他剛剛和老婆談戀愛,老婆就鼓動他走走關(guān)系,花點錢,他左右權(quán)衡也沒有采納,不是不想走關(guān)系,實在是沒關(guān)系,他老爹是工廠退休的老工人,一輩子連個班組長都沒當(dāng)過,啥人脈關(guān)系沒有。家里一窮二白的也沒錢。沒人沒錢辦什么事?老婆答應(yīng)給他出錢,而且也找到了關(guān)系,能和公安局政委說上話,安排個把人不成問題。孟白沒干,自己剛剛和人家談戀愛不僅沒給人家錢花反倒花人家的錢,作為男子漢大丈夫的抬不起頭來,再說關(guān)系也是人家的。就這樣,別人進了交警隊,他就去了治安大隊。他曾經(jīng)和老婆解釋過,說自己一定好好干,靠自身努力打出一片天地來。為這事老婆也沒說什么。他發(fā)誓要干出個樣子來,所以什么臟苦累,什么急難險,領(lǐng)導(dǎo)安排什么他就干什么,毫無怨言。時間長了領(lǐng)導(dǎo)也形成了思維定式,似乎那些別人不愿意干的都得他孟白干似的。作為回報,每年的先優(yōu)勞模之類的稱號幾乎都落在了他的頭上,證書裝了一抽屜,獎品無非是被面、枕巾、小家電等等,這些東西他們家?guī)缀鯖]買過。不過提干似乎就與他沒緣了,先是比他早的提了,和他同期的提了,后來是比他晚的也提了。老婆就耳提面命地教導(dǎo)他,說你不能總犯一根筋的毛病,遇事得靈活點。比如有一次,接到舉報電話,一個游戲廳容納未成年人玩老虎機。領(lǐng)導(dǎo)特意安排他領(lǐng)著兩個年輕人去處理,為什么?因為這家游戲廳是局里一個副局長的親戚開的。年輕人自然沒有決定處理結(jié)果的權(quán)力,就把孟白放在了火上烤,孟白的一根筋毛病犯了,結(jié)果給人家開出了五千元的罰單。事后領(lǐng)導(dǎo)對他的態(tài)度就可想而知了。老婆說了這件事后,孟白也知道自己有毛病,他說那你說我當(dāng)時怎么辦?老婆說怎么辦你問我,自己不會動動腦筋?你不會在取證上做文章嗎?就說證據(jù)不足,無法處理。然后請示領(lǐng)導(dǎo),把球給他踢回去。孟白就心有所悟,不得不承認(rèn)老婆技高一籌,平衡木玩的比他好??墒抢⒒跉w愧悔,痛心歸痛心,再遇到事他還是拉不開大栓。得罪人的事一再發(fā)生,在系統(tǒng)內(nèi)幾乎成了孤家寡人。有時弄得一腚眼子屎還得老婆去給他揩屁股。老婆終于到了忍耐的極限,說你真是賴狗扶不到墻上。不過,老婆和他決裂并不是為這事,是為了一個女人,就是給他打電話讓他幫助處理事的那個女人,她叫路丹,說到她就有些復(fù)雜了。他和路丹當(dāng)年是從一個村子里出來的,他是轉(zhuǎn)業(yè)分配到了縣里,路丹是嫁人嫁到了縣里。路丹的老公是一個在縣里比較能混的主,黑白兩道都走,從火車站運煤的小混混開始,變成倒騰木材、倒騰鋼材,直至染指房地產(chǎn)業(yè)。手里有錢了就吆五喝六的,頤指氣使,鼻孔朝天。后來同行爭斗,他雇兇殺人事情敗露,幸虧所殺的人沒有死,他被判了無期。抓捕的時候就是孟白帶人去的。這邊把人抓起來了,也判刑了,那邊他和路丹的往來卻沒有斷。原因是路丹在縣城里呆不下去了,恰好她老公犯事前在石頭鎮(zhèn)有一個美容美發(fā)店,她就搬來石頭鎮(zhèn)了。路丹是外地人,在石頭鎮(zhèn)舉目無親,老公一抓起來她日子就艱難了,孤兒寡母的舉步維艱,有個大事小情的就找孟白,一來是老鄉(xiāng),二來是把他當(dāng)大哥。孟白這人心軟,看不得別人的眼淚,就幫了幾次忙,比如說幫她家買煤拉煤,送煤氣罐什么的,這樣一來就有閑話了,有人說孟白抓人是為了霸占人家媳婦。孟白有口難辯。路丹老公的難兄難弟去監(jiān)獄探望時就說了這件事,當(dāng)然少不了添油加醋,據(jù)說路丹老公恨得牙幫骨咬得咯咯響,發(fā)誓等出來后滅了孟白。孟白就有意識的疏遠路丹,他倒不是怕她老公出來滅了他,而是因為自己老婆,老婆已經(jīng)給他下了最后通牒,再和那個破爛貨有任何來往就和他離婚。為這孟白換了電話號碼,平時也躲著路丹??墒怯行┦露闶嵌悴涣说?,中國有句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嘛。那天孟白騎摩托車出警回來,在鎮(zhèn)外的一個山坡處遇到了遭遇車禍的路丹,當(dāng)時路丹的腿被撞壞了,撞她的三輪柴油車也跑了。孟白是警察,遇到這種情況沒辦法,只得出手相救,他用摩托車把人送到了醫(yī)院,給墊交了醫(yī)療費,又幫助照看孩子。孟白知道這件事自己犯了大忌,但他沒辦法,老婆提出離婚家產(chǎn)什么都沒給他,理由是他出軌責(zé)任在他這一方。孟白懶得解釋了,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再說說清了又能怎么樣?就這樣他被老婆踹出了家門。
孟白剛才接的就是路丹的電話,路丹在電話里焦急的說孩子突然間昏倒了,求他快幫忙送醫(yī)院。孟白猶豫了一下不是因為造成他離婚的那件事,而是他離婚以后的事。路丹知道他是因為她才離婚的,所以始終有愧疚感,總想請孟白吃飯,都被孟白拒絕了。路丹不知道怎么償還孟白對她的恩情,有次她撒謊說自己發(fā)燒動不了了,求孟白給她買藥,孟白原本不想和她再有任何糾葛,但一想路丹有病在身,自己不能見死不救,就買了藥去了。哪知路丹抱住了孟白說,孟哥,是我害了你,我沒有什么可以報答你的,你就要了我吧。孟白當(dāng)時很生氣,推開她的手說,路丹你把我看成是什么人了,你這樣做不是把人家給我潑的臟水變成現(xiàn)實了嗎?路丹愧悔難當(dāng),哭著趴在了床上。從那以后,孟白再也沒有見到路丹?,F(xiàn)在路丹打來電話說孩子昏倒,孟白就是一百個不想去也得去,救人要緊。
孟白把停在所門口的摩托車發(fā)動了,別看他走路打晃,騎上摩托卻穩(wěn)當(dāng)多了。他一溜煙地跑到路丹家那個路口,看到路丹正抱著孩子吃力地行走著。他讓路丹抱孩子坐在后面,自己加足馬力往鎮(zhèn)外跑。石頭鎮(zhèn)沒有醫(yī)院,只有一個鄉(xiāng)級衛(wèi)生院,他也不能去縣里,太遠,那樣會誤事,離石頭鎮(zhèn)20華里遠有一個山灣鎮(zhèn)醫(yī)院,因為這個鎮(zhèn)人口多,又處于縣的中心,能輻射周邊鄉(xiāng)鎮(zhèn),所以就在這里建了一所醫(yī)院,僅次于縣醫(yī)院。孟白就往那里跑。晚上10點多到那了,孟白把車停好趕緊抱孩子往醫(yī)院跑,路丹緊隨在后面。孩子被送進了急診室,醫(yī)生迅速做了檢查,認(rèn)為暫時問題不大,是心臟的一個什么部位狹窄,一時供血不足造成的?,F(xiàn)在孩子醒了,醫(yī)生給開了藥,讓孩子留在醫(yī)院做進一步觀察。見一切都平安無事了,孟白就想走,他問路丹住院的錢夠不夠,路丹說夠,眼神里滿是不安和歉疚。他也沒多說什么,返身出來騎著摩托往回跑,這時已是午夜,白天的高溫完全消退了,空氣有點清涼,還有陣陣風(fēng)吹過,經(jīng)過這一番忙碌,現(xiàn)在再經(jīng)風(fēng)這一吹,孟白的酒勁完全過去了。開始感覺到口渴,快到所里的時候他臨時改變了主意,他想回去還得和小白一起審那個難纏的家伙,不如再拷他一會自己去喝杯啤酒再回來。這樣想著車把自然而然就轉(zhuǎn)向了,來到了白樺家餐館對面的一個燒烤攤,燒烤攤門口搭了一個涼棚,下面擺著一張桌子和幾個塑料凳子。孟白坐下來,讓老板給烤10個羊肉串,再拿兩瓶啤酒來。都是老熟人,老板麻溜地去了。孟白看見盡管白樺家的餐館已經(jīng)打烊,但燈還亮著,只是看不見里面的人。也許白樺在洗衣裳,也許在準(zhǔn)備明天的餐館用料,也許干脆就在教孩子學(xué)習(xí)。不管她在干什么,只要燈亮著就足以給孟白很大的溫暖。孟白咧嘴笑了,心底涌上了一股甜蜜。老板一只手抓著10個羊肉串另一只手提著兩瓶啤酒來了,孟白用牙咬開瓶蓋,給自己倒?jié)M了酒。涼風(fēng)習(xí)習(xí)地坐在這里,吃著肉串喝著啤酒真是舒坦。孟白心里就想,豬往前拱,雞往后刨,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提拔不了就提拔不了,別人叫自己白板就叫去吧,也不少塊肉。其實他遲遲不想和白樺走的近主要還是想和老婆復(fù)婚,但不久前老婆找了一個比她大八九歲的一個什么局的局長(估計也快退休了),而且很快就結(jié)了婚。據(jù)說那個局長條件很好,脾氣也很好。這下把孟白的念想全部封死了。他一想到那個糟老頭子壓在老婆的身上就特別不舒服,但他又無可奈何。他想,職務(wù)、老婆,什么什么的,都隨他去吧。
在這個清涼的午夜,孟白忘記了時間的存在,也忘記了被他拷在派出所的那個人的存在,他一個人喝了許多酒,桌上都是空酒瓶。他原本不想喝這么多的,是胡思亂想的天馬行空的思緒帶著他喝的,不知不覺就多了,后來他就有些醉眼惺忪,看天上的星星都在轉(zhuǎn)動,看中天的月亮都是雙影。真是迷人!他現(xiàn)在決定了,不回縣里了,就在這個小鎮(zhèn)呆著,這個小鎮(zhèn)山好水好人也不錯,還有這么好的啤酒和羊肉串,給副科也不走了,在哪哪就是家鄉(xiāng),哪的黃土不埋人呢?
街上有了響動,孟白探頭看看,這一看驚出了他一身冷汗,只見街口那邊奔過來一群人,手里都拿著明晃晃的東西,那些東西在月光下都閃著寒光。跑在前面的不就是被他拷在派出所的那個人嗎?那個人看見他大聲說,就是他!他腦袋有點轉(zhuǎn)不過來彎,還沒審他怎么會出來?難道是小白私自放的他嗎?不會,小白剛剛參加工作,做什么事都是絕對認(rèn)真的,特別是這樣的大事他絕不可能那樣做。那么……驀地,他渾身一激靈,難道是派出所那邊……他不敢想下去了,他竭力掙扎著想站起來,但濃重的酒意使他的雙腿抖顫著站不起來,接下來他就順著凳子摔倒在地上,那一瞬間他看到白樺家的燈熄滅了,他輕松地呼出一口氣,熄燈了說明她睡覺了,好好睡覺吧,不要攙和任何事,那些事與你無關(guān)。他想,如果自己能夠躲過這一劫的話,一定要找白樺好好談?wù)?,那個店面是必須要擴大的,攢點錢,供小花好好讀書,將來得有出息。不過自己得和白樺說清楚,自己以后盡可能不和路丹來往,但他們是老鄉(xiāng),路丹也挺可憐的,一旦她偶爾求自己幫忙的話自己也沒辦法,但他敢拿腦袋擔(dān)保,他和路丹之間絕不會有任何其他關(guān)系的。這事白樺不該小心眼。他相信白樺是明白人,會理解他的。
孟白費力地睜開眼,他看到那伙人來到了他面前……